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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红颜劫

他发现,王映淮和她的宫女似乎乖顺了不少,初时,他还以为是王映淮历经生死,总算认命想通了。可是后来,见那一贯对他沉默抗命的青黛,竟然也垂眉低眼、恭敬起来,他心中就升起疑惑,不知她们可是又有了些什么计较?难道……她们又在密谋脱逃吗?换作别个女子,也许真是认命了,但是那“不简单”的王映淮,几乎就成功地逃脱过,难保她就不会再来一次!作了这么多前期准备,这次她会选择什么时机出逃呢?啊他倒很有些期待了!

月色清冷,王映淮在紫穗扶持下站在廊中,遥想着家山越来越远,从此北去,不知可有南归之时!仰首追寻着穿云的月牙,不禁悲从中来,幽然吟道:

“北去车如水,悍兵破尘扉。

别枝栖鹊乱,荆杞草虫肥。

不幸归臣虏,何由忆采薇?

所嗟无片羽,徒羡雁南飞。“

“真是奇志可嘉!”完颜宗陟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随着声音,他的人也走到王映淮跟前,“王昭仪是否需要在下笔墨伺候、题壁留诗呢?”

王映淮怒瞪他一眼,却并不反驳,转身离去。

他接着奚落道:“可惜呀,这里离首阳山远了些,怕是无薇可采呢。”

王映淮大惊站住!万没料到他竟然听懂了她的意思!他汉化的程度不是一般的高!难怪金人要派他负责整理押运书籍北归。

完颜宗陟踱至她身前,审视她愕然的神色,问道:“你可是在想,金人并不都是茹毛饮血的草包,是么?”

正是!可是,她道:“就算不是草包,也同样茹毛饮血!”外加杀人不眨眼!

“哈哈……”完颜宗陟朗声大笑,不错,还确实是如此!他们本就是以渔猎游牧为生的。这个小女子,除却非凡的美貌,而且刚烈、聪慧又多才,他对她真是越来越满意了。

王映淮皱紧双眉,无论他的笑声如何爽朗坦荡,在她心目中,他永远都是侵宋强盗的一员,这是不可抹煞的事实!太原保卫战的惨烈,她不曾亲历,但当时听闻金兵屠城时的震撼与恐怖,仿佛犹在心头,挥之不去。而这个完颜宗陟,当时就正在完颜宗翰所部!金人南下,哪一个不是双手沾满大宋子民的鲜血?再看这月半以来,对金营中的宋女来说,无异于水深火热、暗无天日!几乎每日,都能听到姐妹们濒死挣扎的哭喊,都能看见惨不忍睹的尸身。而这,还是在所谓最“慈悲”的清风寨!完颜宗陟虽然不乐闻女子们被虐的惨嚎,但是同样也并没有大力地阻止!他以为他又有多少“慈悲”?

“怎么?”完颜宗陟又问:“你对我的成见,还不可以改观吗?”他自认,对于她,他已经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和耐心了。可以说,除了那次例外,他从来没有施加给她任何的强迫!帅令要求所有将领的女人必须改扮大金梳妆,着大金衣饰,宋女纷纷不肯,金人装束露上体、披羊裘,这对着装严谨的大宋女子来说,是莫大的侮辱,为此自杀者不在少数!她自然也是死活不肯,可他从未多说一个字,他任由她和她的宫女享受特权,可是,她却根本毫不领情!依然是这样冷言冷语、一脸憎恨!她眼中到底有没有眼珠?她胸中到底有没有心肺?

只听她又冷冷回道:“试问,虎口之羊,对于虎的成见,是可以改观的吗?”她不是不知道,他对她确实有所不同,至少其他那几个被分赐给他的宋女,包括帝姬、宗姬(诸王子之女)在内,无不改换了金人装束,甚至王妾还被迫服药,堕下了腹中之胎!可是,这些帅令并未在她身上实施,然而,她的身份仍然不过是一只“虎口之羊”!之所以他没有立即将她吞噬,也许是暂时满足于这种对峙的游戏,或者只是因为他想把她豢养得更加肥壮可口!她与那些需在断头之前被填肥的鸭子根本毫无二致!

第五章

金兵北归途中,依旧烧杀掳掠,因此不时遭到抗金义军的袭击。

完颜宗陟所部,于第八日过相州,进入磁州(相州,今属安阳;磁州,今属邯郸)境内。磁州依太行之险,控漳滏之阻,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而磁州之险,险在鼓山。鼓山系太行山余脉,其南端隔河与神麇山对峙,滏水横穿其间,成所谓太行八陉之第四陉──滏口陉。滏口,当出入河北东路、山东东路之要冲,山势崛起,壁立千仞,易守难攻。靖康元年十一月,金兵二度南下时,在磁州为知州宗泽所阻。十二月,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在相州开帅府,宗泽为副帅,离开磁州,磁州遂下。

即将进入山区,行军必须多加小心。虽则磁州尚在金兵控制之下,但境内有大规模的抗金义军山水寨,这些山寨靠山据山、邻水占水,集结成寨。据说相州以北有数十处山寨,每寨不下三万人,可见声势不小。因此,完颜宗陟在进山之前,驻营休整,并召集部将,详细商讨应敌方略,针对过往曾经经历的各种山战阵式,一一部署停当。

这日辰时,进入山区不久,正行进在两山之间,蓦的前后骚乱蜂起。完颜宗陟勒缰下马,有军士匆匆来报。然后,二人快速前去观阵。王映淮在车中见状,与青黛、紫穗互看一眼,已然心照不宣。

金兵算得是久经阵仗之师,并不曾大乱,除留下小部照应,大部迅速上阵迎战。可是宋女们哪里见识过打仗?早吓得哭哭啼啼、乱乱糟糟,好不热闹。

而山寨军虽则号称数万,但其兵勇皆为河北州县避金贼者,自靖康起事,至多年余,在骁勇善战的金兵眼里不过是乌合之众纠集,只是凭借天险,可得一时之利,毕竟实战经验有限;而且此次邀击之兵,人数并不多,加之首尾呼应不及,显见事出仓促,准备不足,故此,战一时有余,胜负已见分晓。

山寨军退后,完颜宗陟回到王映淮所乘车旁,撩帘探看,车内已空空如也,当时心下一惊,转瞬又不禁莞尔一笑,方才只顾迎敌临阵,一时无暇顾及这个时刻准备脱逃的小美人了战乱时分,她怎会放过这样的大好时机?他察看了一下车辆周围,车队靠近右方山体,她们必然是由此上山了!召来亲兵,吩咐立即顺此方向,在十里之内快速展开追踪搜索。不过是三个小女子,就算跑得了一时,这荒郊野岭的,根本不可能跑出多远。不过,就算如此,如果连试也不试上一下,还真不是她的作风。

而等到一个多时辰过去,派出的四个小队搜索亲兵赶上大军,均回报说未曾搜到。完颜宗陟不禁双眉皱紧,下令择地扎营。看来,非要他亲自出马,才能找到她了。

副将讶然,劝阻道:“将军,山贼方退,此时正宜速速赶路,以期早日出山,不可在此久留啊!”

完颜宗陟沉吟片刻,决定道:“那么,你且先率部出山,只消给我留下十人即可。”

“将军!”副将又劝,“不过走失几个宋女,也不是什么紧要人物;何况山贼行踪不定,将军何必亲身涉险!或者,我们再派几个人前去查探……”

完颜宗陟摆手制止道:“不必!待我亲自擒得逃虏,自会赶上大军!”

副将无奈,只得领命率军开拔。

* * *

战乱骤起,宋女们哭喊连天,又因阵线太长,少数的金兵难以控制,所以金兵们吆喝着,叫所有车上的女子们集中到中央去,以便统一看管。

王映淮在青黛、紫穗的搀扶下下了车,金兵又向下一辆车走去。

王映淮悄声吩咐:“一次一个,到辎重车后躲藏!”

很快地,紫穗首先溜了过去,接着是王映淮,再是青黛。而宋女们那边,扰扰攘攘,犹自乱成一团。金兵们忙着推搡着、吆喝着。

辎重车后的三人,猫着腰,无声快速地借着装满书籍的辎重车辆的掩护,依次迅疾地闪入了林草丛中。

战事仍在激烈地继续,喊杀声、金戈声和宋女们惊惶的哭喊声混成一片。留守的金兵终于把吓坏的宋女集中在一处,然后在外围围成一圈警戒。

林草簌簌,正是春日草长时。逃命的三人顾不得贪恋春色,慌慌张张地行进在没有路径的山林间,方向也没个选择,只想着能跑多远就多远。终于,喊杀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一迳没命般疾走,约摸赶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路,三人都累得汗水涔涔。

王映淮首先吃不消,臂伤未愈,又如此匆忙逃命,伤处就牵筋动骨般疼痛起来。

“娘娘!”两个宫女急忙扶住她,在地上坐下。

王映淮推测道:“山寨军看来为数不众,战事大概不会持续太久,然后金兵便能察觉我们不见了。最好的景况是,我们无关紧要,走便走了;但是我想,完颜宗陟恐怕……”

“那贼子无一日不在打娘娘的主意,定是放娘娘不过!”青黛道。

王映淮苦笑,“都是我拖累了两位妹妹,若是你们自己逃命,也不至如此!”

“娘娘说哪里话!”紫穗道,“没有娘娘,我们还不知怎么逃呢!”

“娘娘莫想得太多,眼下我们且先过了这关再说。战事结束,金兵找将来怎么办?”青黛问道。凭她们的脚力,定是比不过金兵的。

王映淮四下环顾,然后,指定前方林间一棵大树,决定道:“我们上树暂避!”那棵树尺径适度,并不是林间所有树中最粗壮茂盛者,而且杂处在树木间,并不显眼,应该是最好的隐蔽处所。

“可是,我不会爬树!”紫穗叫道。

“我也不会!”王映淮道,“但是现在必须会!”望向青黛。青黛来自农家,或者曾经爬过树。

果然,青黛道:“我会一些。”虽然那还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但如今情形,也只能指望她了!青黛在树上试了两次,凭着记忆的要领,成功地爬了上去。然后,立即着手训练紫穗。也不知是拜天资所赐,还是求生本能使然,紫穗虽跌得惨痛,但并未花多少工夫就学会了。

然后,王映淮细心地清除了树下杂沓的痕迹,在两人的帮助下,终于爬了上去。

在树上呆了多时,金兵果然找来。当金兵从树林间经过,用尖枪在林草丛中翻拨戳刺时,三人大气也不敢出,当日躲在废屋床下的感觉又重来一次!所有的不同,只不过这次是在树上!

金兵搜寻未果,很快又向前方寻去。

三人不敢下树,直到搜寻的金兵返程而去良久,方才下得地来,辨认了一下方向,又开始奔逃的行程。

“呀!”王映淮忽然脚下一绊,就要倒下。青黛眼疾手快,急忙来扶。可是,仍是“嘶”的一声,王映淮被树枝扯破了衣袖,枝上牵挂下一小缕碎布。

“娘娘,要不要歇一歇?”紫穗问道。终于逃脱的感觉真是豁然开朗啊,这山间微风习习,满是明媚的气息,“青春做伴好还乡”,她都想放声一歌了。

“不用!”王映淮道,“我们还没走远,现在还不能说就安全。”

微风拂动着仍挂在枝上的那缕碎布,王映淮不禁心中一动碎布挂在这里,若是完颜宗陟亲自找来,必会发觉!她伸手想取下,可转念又一想,微微一笑,收回了手。

“娘娘,为什么不取?这会被他发现的!”青黛叫道。

王映淮笑而不语。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完颜宗陟带着亲兵追至此处。

一个亲兵眼尖地发现了树枝上的碎布,叫道:“将军!这里有一缕碎布!”

完颜宗陟快速过来审视,从碎布的痕迹来看,显然是从行人衣衫上挂下来的,其上缕缕逸出的丝头,长短不一、粗细不等,撕扯十分自然,而根据斜拉的方向,行人应该是向南走了!然而,这么明显地挂破了衣衫,王映淮难道会毫无所觉吗?肯定不会!她应该把这种暴露行踪的东西一一清除才是!但是现在,她把它留下了,她一定是刻意留下的!还这样精心地伪装成仿佛是无意间留下的样子,伪装得这么自然!她想要的,无非就是误导他,让他认定她向南而去了!再者,他知道,她一心南去,那么在逃亡之时,她必然会选择一个“安全”的方向,而所谓最“安全”的地方,恰恰就是最危险的地方!所以,她一定不是向南去!

狡猾的小狐狸!他嘴角露出笑意,下令道:“向北搜!”

* * *

黄昏渐近,山野中轻轻的雾霭悄悄弥漫开来。

“日头快落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