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官居一品第2部分阅读(1 / 1)

作品:《官居一品


那女人没再上来吵你吧”

“没有。”沈默摇摇头,撒谎不眨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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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贺点点头,终于看到桌上的陶罐和药包,奇怪道:“谁来探望了”

“殷小姐的丫鬟。”沈默实话实说道:“说是让咱爷俩补补身子。”

沈贺顿感不安道:“这怎么使得,你怎么能要人家东西呢”

“我连地都下不了,想不要也没法跟人家争啊。”沈默一指床头道:“喏,一口都没动,就等您老人家回来处置了。”

“这个”沈贺坐卧不宁道:“昨日蒙人家免除药费,已经是非分了,现在再要人家的东西,这个人情怎么还啊还不上的。”

“慢慢还就是了。”沈默呲牙笑笑道:“你还不上我还,我换不上你孙子还。”

沈贺直翻白眼道:“那倒不至于吧”便也接受了这份馈赠。

这时候鲫鱼汤炖好了,沈贺便将砂锅直接端到床头,烫得他直往手指上呵气。又将被褥搁在沈默背后,帮他坐直身子,给他准备好碗筷,这才笑道:“快趁热吃,小小鲫鱼却是大补的。”

沈默轻声道:“爹也拿副碗筷,一起吃吧。”

“不用不用,”沈贺摇头笑道:“爹在外面吃过了,肚子胀着呢,待会喝点汤就行。”

沈默也不戳破,指一指罐里的鸡汤道:“天热,隔夜就坏了。”此时天气闷热潮湿,这些鲜嫩食物过夜变质,只有扔掉的份儿。

“不要急,慢慢吃。”沈贺慈爱的笑道:“多吃才能好得快。”说完又将那碗鸡汤倒回罐里,放在炉子上热起来。

沈默便不再出声,吃了一条鱼,喝了一碗汤,一拍肚子道:“吃涨了。”

“再多吃些。”沈贺又给他盛一碗鸡汤道:“快快好起来,别让爹牵肠挂肚了。”

沈默明显听到老头腹中的咕噜声,暗叹一声,接过那碗道:“若是再吃,就真的难受了。”其实早上他便发现,给自己盛一碗稠糊糊的粥之后,那砂锅里仅剩下点清汤寡水。一直挨到现在,老头肯定饿极了。

“也对,过犹不及嘛。”沈贺这才点点头,转而又可惜道:“有鸡又有鱼,实在太奢侈了。”沈默苦笑一声道:“明天还不一定有没有饭辙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暮气。”沈贺终于不客气,舀一碗鸡汤小口品尝道:“爹已经想好做什么了,明天再给你买只鸡回来。”

“做什么呢”沈默兴致勃勃的问道。

“写字。”沈贺边喝汤边道:“我今天注意看了,在城隍庙前面有给人代写家书、撰写对联、誊写铭文的,一天下来怎么也有个百十文的进项,这样一个月最少能赚二两银子,再加上每月六斗的廪米,咱爷俩吃喝够用,紧一紧还能攒下两个供你念书。”

“为什么不去教书”沈默奇怪道:“那个收入应该稳定些。”

“哎,你当我不想啊”沈贺叹口气道:“我一个秀才出身,县学府学教不了,蒙学里又才给一月一两的银钱,不划算的很。”按规矩,他一旦开始从事别业,其廪生资格便自动取消,每月六斗的廪米自然也就停发了。

在江浙富庶地区,一两银子可以买到两石米,但沈秀才不劳动也可以得到六斗。即是说,他若是当塾师的话,每月才多进账大米一石四,或者是七钱银子。若是出去练摊写字的话,情况就大为改观了因为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诸如卖字、算命这种流动性很强的营生,或者从事体力劳动的活计,都被视为解燃眉之急的权宜之策,不会取消廪米。

道理很简单,因为世人以劳心者为贵,以劳力者为贱,而走街串巷算命;摆摊挂牌卖字之类的营生,虽然也不算体力劳动,但终归是有辱斯文之举。但凡有希望,不会有读书人长久操此贱业的。

其实还有一项营生,收入高,也算体面,那就是去外地给达官贵人当师爷。

要知道绍兴师爷饱读诗书、苛细精干、善治案牍的名声可是海内皆知。尤其沈贺这样有着正经功名的绍兴人,到哪都抢手的很,一年挣个百八十两银子,都是混得差的。

但为了沈默的学业,沈贺只能放弃这最佳的选择,毅然决定上街卖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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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秀才谋生 下

说干就干,第二天沈贺便回河边的草棚,取出笔墨纸砚,扛上一副破桌椅,兴冲冲的去城隍庙练摊了。

他毕竟是堂堂秀才出身,一手瘦金体挺瘦秀润,不论识字与否,都能看出他的字要比那些混口饭吃的写字先生漂亮许多,这也属于错位优势了。再加上他并不贪财,百文也写,十文也书,实在没钱给点粮食腊肉也行,人们都愿意照顾他的买卖。

除了第一天才开张之外,从次日起每日进项就超过百文,没几天功夫,便把周边的买卖抢了个空。

贫穷乍富的感觉,让沈贺有些头脑发热,竟然果真一天一只大肥鸡,买回来给沈默补身子。

吃着香喷喷的鸡汤,沈默却高兴不起来,他不无忧虑的问道:“父亲那几个同行的生意如何”

“我哪知道”沈贺夹着根鸡翅膀,不太斯文的撕咬着,口中含混道:“不过这些天,找我写字的人越来越多,宁肯等我第二天才写好,也不找别人。”说着掩不住的得意道:“潮生你是没看见那几个同行的表情,啧啧估计吃了我的心都有了。”

沈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轻声道:“凡是还需留些分寸,父亲初来乍到,便把人家的饭碗夺了,搞不好会遭人记恨的。”

“暮气。”沈贺伸出油吱吱的右手,端起酒盅,吱溜一声饮下一盅黄酒道:“你爹我一没偷二没抢,凭自己的本事吃饭,有什么好小心的至于没人找他们,是他们本事不佳,回去好好把那手字练一下才是正办,哪能怨到我头上呢”

“父亲是坦荡君子,”沈默缓缓摇头道:“可这世上最难防、最该小心应付的便是小人了。”

“小心应付笑话。”沈贺又饮一盅道:“还指着他们帮什么忙吗”

“当然帮不上什么忙。”沈默轻声道:“只是防备他们坏事罢了。”

沈贺正在得意劲儿上,怎能听进沈默的逆耳忠言去呢他摆摆手,终止谈话道:“这些事儿你就别操心了,你爹我三四十岁的人,还用你个十三四岁的娃娃教。”沈默只好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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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几日,沈默便在家安心养病,沈贺每日将鸡鸭鱼肉往家里买。那殷小姐的贴身丫鬟画屏也时不时过来,送些滋补药品,每次都跟他说笑半晌才走,临走还央沈默再将讲过的笑话、猜过的谜语说一遍,说是要回去显摆显摆。

那楼下的婆娘也一时没了动静,好吃好喝没了打扰,沈默的身体复原很快,只是六七日便能扶着墙下地行走,看起来再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能重新活蹦乱跳了。

能下地行走之后,沈默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走到门口,望一望自己住了七八天的院子,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住的是最北面的阁楼,也是这大宅院的最高处。倚在门口,放眼望去,整个院子便一览无余只见这宅院坐北面南,占地极广,数一数黑瓦屋顶,竟然足有五进深。

远远望去,正门口处竖着两面五丈高的大旗。两旗之间是整个宅院的中轴线,大院里的建筑从南至北完全对称,正堂压在中轴线上,左边有耳房厢房,右边也有同样的耳房厢房,房房相连,间间相对。

看上去布局与他熟悉的四合院并无不同,只是布置更加紧凑,天井空地也小得多,虽然建筑精巧细致,却稍有逼仄之感,不如北方的轩敞舒适。沈默觉着,可能是因为江南人多地少,为了节省空间吧。

尽管在平面上不如北方四合院,但在高度上却要胜过不少。他看到除了二进的正厅厢房之外,后面院内皆是两三层的楼房。每一进的左右都有对称的四间房,正面为上房,东西为厢房,南面为倒厅,四面相对,形如口字,中央有庭院天井,组成一个个小型的四合院。

从第三进到沈默所在的第五进,以回环的廊道分隔出六个形似独立,而又有相互联系的庭院。房舍分布错落有致,庭院毗连,门户相对,回廊串接,四通八达。又有假山流水,红花绿柳点缀与粉墙黛瓦之间,看得人神清气爽,顿感夏日不那么难熬了。

正沉浸在对美的欣赏之中,沈默突然听到楼下一阵熟悉的骂声响起:“侬个小娘养的,不是得了痨病吗咋西还不报胎呢”

沈默低头一看,果然是那胖女人重出江湖了,只见她一如既往的肥硕,穿着紧绷绷的衣裙,抱着半边西瓜,脸上还沾着几粒黑籽,正仰脖瞪着自己。

沈默翻翻白眼,居高临下道:“老泼妇,小爷说的是老子没病,谁让你跟你汉子都不听全”

“啥西本事见涨啊”胖女人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利齿,登时战意高涨道:“侬个小娘生,整日里与个小娘皮勾勾搭搭,愈发不要脸皮了。”

沈默却不理她这茬,转身进了屋,只留给她一个完美的后脑勺。遇上这种蛮不讲理的泼妇,倘若与其对骂,便正遂了她的意。输赢且不说,先将你扯成泼妇贱男队伍里的一员,那本身就是莫大的侮辱。

那女人见沈默挥舞,以为小娘生的怕了自己,越发得意洋洋,扭着肥硕的往上爬,要将前些天失去的场面找回来。

好容易爬上阁楼,胖女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站稳脚一推虚掩的门,便要往里进。

只听哗啦一声,带着浓重气味的液体从天而降,兜头淋了她一身,紧接着一个瓦盆落下,砸到胖女人的肩膀,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胖女人被吓呆了。吧唧一声,西瓜落地,胖手却仍然半举着,愣愣的站在那里,好长时间搞不清状况。

却听沈默捏着鼻子道:“啊,你把我传家的瓦盆打碎了,快赔我快赔我”

胖女人这才回过神来,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马蚤味,登时脸就绿了,恼羞成怒道:“小子,你给我等着”逃也似的转身下楼虽然极想扒了小娘生的皮,却禁不住身上的腌臜,先行刷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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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沈家大院 上

过了半晌,沈默听到楼下隐隐有吵闹声传来,似乎是那婆子叫她汉子上楼报仇,那汉子不愿意,婆子便臭骂他一顿窝囊废,拎一根擀面杖,自己气势汹汹的上楼来了。

女人看到房门仍然虚掩着,便从缝隙中往上瞄,果然见一个篮子坐在门顶,不由冷笑连连道:“老娘才不会再上当呢”她仰着头,踮起脚尖,双手握着面杖,使劲往上一杵,果然将那篮子顶落下来。

“哈哈,技穷了吧,侬个小娘拉泥子。”胖妇人一把推开门,昂首挺胸,得意洋洋的迈过门槛进了屋。

然而意外无处不在,右脚甫一落下,她便感觉似乎踏在镜面上一般。低头一看,原来踩在了一大块西瓜皮上只听哧溜一声,胖妇人便仰面朝天向后倒去。有道是祸不单行,她的小腿肚又绊在门槛上力上加力,她的下坠之势猛增,顿时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轰然摔了出去。

伴着一阵杀猪似的哀嚎,胖妇人如个大皮球一般,从狭窄的楼梯上翻滚下去这感觉是那样的熟悉。不过她家汉子这次学乖了,看到一个庞然大物滚下来,想也不想,便闪到一边,眼睁睁看着妇人摔了个七荤八素,四仰八叉。

沈默在上面听着,心说:这下摔得够狠,连骂人的劲儿都没了。他知道这事儿没完,却没有丝毫放在心上。

他静静依在窗边,看窗外的小桥流水,看那些光滑溜溜的青石街面,看那些往来如织的乌篷船,看那些身穿长褂短衫的男男女女,他们在劳作着,说笑着,间或也有人抬头看一眼这凭窗而望的小哥,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一切都是那么鲜活,一切都是那么似曾相识,没有半分疏离的感觉,仿佛自始至终他都属于这里一般。

这就是我的生活了。沈默如是对自己说,挥挥手,告别了梦中的那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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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猜错,天还不黑,麻烦就来了。

沈默当时正在出神,听到天井里传来嘈杂的人声,紧接着便有咚咚的上楼声。

沈默刚刚坐直身子,便听轰隆一声,大门被人踹开,一个肥头大耳的庞大汉子出现在沈默眼前。

大汉并不急着进屋,而是上下左右的四下巡视,待确认安全后,才大步进来,闪身让出了门口还不忘一脚踢开地上的西瓜皮。

一个头上戴着缨子帽,身上穿着绿罗褶;手里摇着洒金扇的轻浮子弟出现在门口。他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却倨傲无比,用两个鼻孔对着沈默道:“是你打伤了七姑娘”

沈默一脸不解道:“劳驾问一句,七姑娘是哪一位”

那锦服青年哼一声,显得鼻孔更大了,对边上那大汉道:“告诉他,七姑娘是谁。”

“嗯,你听好了,”大汉瓮声道:“七姑娘就是我们公子的堂侄女,也就是住你楼下那位。”

沈默差点没噎死,心说那胖妇人的老公,当初必定是听了名字没见人,这才误入狼窝的。面上却淡淡道:“她不是我打伤得。”是她自个摔伤的。

“休想狡辩。”那青年冷笑道:“须知我们沈家家规森严,严禁宗亲斗殴”说着一拍折扇道:“还不将他绑了,送去大老爷那里,领受家法去”

那大汉便走上前,要将沈默拉起来,沈默咳嗽一声,冷笑道:“你敢碰我看不出我病怏怏的,跟纸糊似的把我碰出个三长两短,算你的还是算你家公子的”这纯属睁着眼说瞎话了,他最近伙食太好,小脸红扑扑的,咋看都不像夭寿的样子。

大汉却被他唬住,歪头望向锦衣青年,青年不耐烦道:“让他自己走。”他这才想起,这小子因为被蛇咬了才住进来的,虽然看着跟个没事人似的,谁知道去没去根,会不会猝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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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扶着栏杆,颤巍巍的下了楼,那锦衣青年趾高气昂的走在追前面,彪形大汉垂首走在最后头,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仿佛押送犯人一般。

一到天井里,沈默便见那鼻青脸肿,手脚打着夹板的七姑娘,坐在一辆板车上,正眯着眼朝自己笑那应该是一种冷笑或者得意的笑,只是脸肿的跟个大茄子似的,让人咋看咋可乐。

待他三人出了小院,七姑娘让她男人推着大车跟在后面,五个人便在回廊上排成一溜往前走。沈默前后看看,突然想起小时候唱过的儿歌,竟是那么的应景,便扯开嗓子唱起来

“唐僧披着绿袈裟,后面跟着个孙悟空;孙悟空,跑得快,后面跟着个猪八戒;猪八戒,长得胖,后面跟着个沙和尚;沙和尚,推着车,车上坐着个老妖婆,老妖婆真正坏,骗过唐僧和八戒;唐僧八戒真糊涂,是人是妖分不出;分不出,上了当,多亏孙悟空眼睛亮;眼睛亮,冒金光,高高举起金箍棒;金箍棒,有力量,妖魔鬼怪全扫光”

这个年代,唐僧西游的故事已经家喻户晓,再加上他嗓音极好,唱腔滑稽顽皮,引得各院里的男女出来观望,还有些小孩子跟在后面,嘻嘻哈哈的听他唱。

待他唱完了,那公子竟然回头笑道:“你这个歌有点意思,是谁教你的”

沈默直翻白眼,不知这位公子是大智若愚还是大愚弱智。

当时那帮孩子们听明白了,围着大车上胖胖的七姑娘,叽叽喳喳扮鬼脸道:“老妖婆,老妖婆”

七姑娘自然也明白了,气急败坏道:“四公子,他骂你是唐三藏呢”

“我有那么俊吗”想不到四公子不怒反喜,摸着脸问沈默道:“我真有唐僧那么俊吗”

沈默望着他那张歪瓜裂枣的脸,胡说八道道:“公子玉树临风,貌赛潘安,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啊”

“好小子,眼力不错嘛。”大鼻孔的四公子欢喜笑道:“很少有人能发现我的内涵的。”

“哎,这世上不缺少美,就缺少发现美的眼睛。”沈默一本正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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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节 沈家大院 中

那四少爷突然觉着,这个比自己小上三四岁的少年,实在是个妙人儿。

捏着腮帮子想了一会儿,他小声道:“要不你给七姑娘道个歉,这事儿私了得了。”

沈默还没说什么,那一直支着耳朵听的七姑娘先不干了,尖声道:“不行他把我害成这样,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四少爷也觉着那么多人都看到了,不了了之的话会惹人闲话,说不定还把自己惹上一身马蚤。想到这,他朝沈默挤挤眼道:“放心吧,只要不是你的错,本公子会帮你说话的。”

“四叔”七姑娘委屈的撅着嘴道。

四少爷看看廊外的天空,干笑一声道:“今天这天,真清爽啊。”便低头走到前面,不再与说话。

穿过几道拱门,一行人到了位于三进的中和堂外,四公子让他们在门外候着,自个先进去通报去了。

这大厅显然是府中极重要的场所,一溜朝南的十二扇厅门上,镂空雕刻着春夏秋冬、渔樵耕读、琴棋书画,人物造型古朴,雕工精细入微,让沈默险些拔不下眼来。

过一会儿,那四公子出来道:“大老爷叫你们进去。”

汉子便将七姑娘从大车上扶下来,搀着她走到厅门口。便撒开手,由她自己一瘸一拐的走进去,自个不再往里踏进一步。

见沈默有些好奇,四公子伏在他耳边轻声道:“入赘的,上不得台面。”说着又好心嘱咐道:“大老爷很厉害,你可要小心。”

沈默朝他笑笑道:“谢少爷指点。”整一整洗得发白的长衫,便昂首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看到花厅的正上方悬着块檀木匾额,上书中和位育四个古拙有力的大字。匾额下的墙壁装修典雅,浮刻着行书写的朱子家训。两旁对联为立修齐志,读圣贤书八个镏金楷书。

一张八仙桌立在对联与家训之前,桌上端正供着孔圣人的神位。桌边右首坐着个头乌纱东坡巾,身穿袖子类似道袍的褐色氅衣,三缕长须,面目清雅的中年人。

七姑娘便跪在他的面前,正在向他哭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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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中年人便是沈府的主人,沈大老爷。按说他不该理这些琐事的,无奈为了严家规、正门风,从他祖父开始,就将宗族内的打架斗殴,视作有辱斯文、辱没门风的行为,予以严令禁止。一经发现便由家主亲自处理,只要查实就会将其驱逐出门,十分的严苛。

这种权利若是假由他人之手,沈家台门里还不得乱了套是以尽管颇为不耐,他却仍要按下性子来,将冲突的来龙去脉问个清楚。

他正被那说话颠三倒四、还一口永昌土话的七姑娘搞得头晕脑胀,便见个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后生从门外进来。他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身上的长衫虽然缀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让人越看越清爽。

更可贵的是,这孩子行步端庄,举止有度,一看就是知书达理之人,必为书香门第出身。

再比较那跪在地上、蠢胖如猪的七姑娘,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白雪一个泥巴呀。不知不觉中,大老爷便犯了以貌取人的毛病,心里先偏向于这后生了。

沈默进来后,一撩袍子的下襟,朝桌上供着的孔圣人像恭敬行礼。这举动又让沈老爷好感顿增。给孔夫子行完礼,沈默又朝向沈老爷,朗声道:“童生沈默,见过沈大老爷。”

沈老爷赶紧呵呵笑道:“快快请起,不必拘礼。”这并不是沈老爷平易近人,舍不得沈默下跪在这个年代,跪礼是区分上下尊卑,树立上级威严的必备礼节,特别是在沈家这样的大家族里,那更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

他之所以不受沈默这一拜,关键在于沈默口中的童生这两个字。童生是什么不是说自己年纪小,请多关照之类的,而是表明一种身份参加过县试、府试、院试,却没有取得生员资格的读书人,不论是黄发垂髫,还是白发苍苍,都叫童生。

这往往给人一种错觉,似乎童生便是失败者、倒霉蛋的代名词,社会地位比乞丐好不到哪去似的。但实际上,只要能参加科试,就代表着童生们身世清白,三代无犯法之男,无再嫁之女,并接受过正规教育,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

在大明朝的士农工商之中,士是受到十分尊敬和优待的,属于治人阶层。虽然童生只是这个阶层的最底层,其生活处境很可能连农民都不如,却不妨碍其高人一等的政治地位。

这不难理解虽然人家现在潦倒,谁知道下一科会不会咸鱼翻生跃龙门所以大家都很默契的把握分寸,也好日后相见。久而久之,对童生便形成一种规矩,除了正式场合之外,能免跪就免跪了。

沈默在去岁应过童生试,却因为母亲重病,而不得不中途放弃这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相反还光彩的很,乃是人人称道的孝行。

但他毕竟是考了一场县学,也算是参加过童生试了,自然就有资格自称童生了,还是最不丢人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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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闻声痛快站起来,深深一躬道:“后学末进沈默,见过沈大老爷。”

“免礼了。”沈老爷呵呵笑道:“你是沈相公的公子吧”

“回大老爷话,学生正是。”沈默彬彬有礼道:“家父常说,蒙大老爷于我父子落难之时收留,我父子无以为报,只能铭感五内”

沈老爷摆摆手,佯装不悦道:“你们难道不是沈家的子弟吗这么说就是见外了。”从沈贺他爹那一代就分家出去了,其实不能算是一家人了,但非要往亲热里说,也没有什么错。

见他们说的热闹,七姑娘感觉这事儿要黄,按捺不住插嘴道:“大爷爷,就是他把孙女害成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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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以后每天都是三章

第九节 沈家大院 下

尽管对沈默心存好感,但毕竟家规大于天。

皱皱眉头,沈老爷沉声对那立在一旁的四少爷道:“老四,人是你带来的,把来龙去脉向为父讲一下”

“遵命,父亲大人。”四少爷乖得跟小猫似的,低眉顺目道:“今儿后晌孩儿正在房中用功,七姑娘家的突然过来告状,说这小哥打伤了他媳妇。”说着看一眼老爹,见他脸色不变,才继续小心道:“父亲要孩儿们留心照看族人,孩儿便秉承着这个意思,去闻涛院中看看,便见到了受伤的七姑娘,和这位住在楼上的小哥。”

“说重点。”沈老爷黑着脸道:“不要老是自夸。”

“哦,知道了。”四少爷缩缩脖子,言简意赅道:“孩儿发现七姑娘确实受了伤,但这位小哥染疾在床,至今没有出过屋门。孩儿便搞不明白,他是如何打伤七姑娘的不敢擅自做主,便带来请父亲明断。”

“算你懂点规矩。”沈老爷这才面色稍霁,淡淡赞许一声。转头问沈默道:“是你动手打伤七姑娘的吗”

“学生敢起誓,”沈默断然否认道:“若是我动手打伤了七姑娘,就让我这辈子都中不了举人。”这对读书人来说,绝对是极重的赌咒了,但确实不是他动的手,怎么起誓都没关系。

沈老爷果然信了,奇怪道:“若不是你动的手,那七姑娘的骨头是怎么折的”

“这个您可以问问七姑娘。”沈默冷笑道:“只要她也起个誓,保证说的是真话。”

沈老爷点点头,对七姑娘道:“你起个誓吧。”

七姑娘只好赌咒,若有半句虚言,就让自己穿肠烂肚,这才委屈巴巴道:“孙女今天第一次上楼去,一推门便被个尿盆砸了头;第二次上楼,又踩上西瓜皮,从楼上摔里下来。”

在边上旁听的四少爷,没想到这事儿竟如此有趣,不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沈老爷也有些忍俊不禁,强忍着笑意道:“沈默,你为什么要搁个尿盆在门顶上”

“防盗。”沈默一本正经道:“有道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说着一摊手道:“学生正在病中,手无缚鸡之力,且时常昏昏沉沉,在门顶上隔个瓦盆,一来可以示警,二来可以打不速之客个措手不及。”

“你说的也有些道理。”沈老爷似笑非笑道:“可要是误伤了好人怎办”

“只要不是心怀叵测,就会敲门而入,学生便会提醒他了。”沈默不慌不忙道。

“敲门了吗”沈老爷问七姑娘道。

“没有。”七姑娘低头道:“直接推门进去的。”

“为什么不敲门”沈老爷沉声道:“不请而入是为非礼,这你不知道吗”

沈默心说,好么,原来我被非礼了。

“好吧,第一次算你防备。”沈老爷盯着沈默,沉声道:“那第二次呢再往地上放西瓜皮,是不是有些”心地不善四个字轻易不能吐露,那会结怨的。

“那不是我放的。”沈默摇头道:“是七姑娘第一次上来时扔的。”

“什么”沈老爷忍不住笑道:“七姑娘,果真是你扔了瓜皮,摔自己的跤吗”

“好像是这么回事”七姑娘两手食指对在一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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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事实清楚了。”沈老爷沉声道:“这次的事情,是沈默自己太小心,七姑娘自己不小心,阴差阳错造成的。”就在沈默以为他要用和稀泥的方式,将事情结束时,沈老爷又道:“但今日之果,必有昨日之因。邻里之间本该和睦相处,闹到现在这地步,到底是为哪般七姑娘,你说。”

“这小子骂我。”七姑娘嗫喏道:“说孙女是泼妇。”

“他为什么说你是泼妇”沈老爷问道。

“因为,因为”七姑娘低下头道:“因为我先骂他了。”

“你为什么要骂他呢”

“因为他骗我,”七姑娘委屈道:“他说他肺痨了”

“你有这么说过吗”沈老爷问沈默道。

“没有。”沈默两手一摊道:“学生当初跟她说:劳驾,出去时把门关上。结果她只听了个劳字,就张皇失措而逃,也许是误会了。”

沈老爷寻思一会,已经将事情的缘由猜了个八成,他猜测应该是七姑娘主动生事,为的就是自己收留了沈贺和沈默,并让他们住进了原本属于她的阁楼。对七姑娘的品性,他还是有所耳闻的,估计在几番马蚤扰漫骂,引来了这聪慧少年的反击

他这种雅人,最爱沈默这种聪颖伶俐的少年郎,而对七姑娘这种庸俗粗鲁,肥胖蠢笨的女人,那是深以为耻的。想明白事情关节后,他便有意帮沈贺父子占下那座楼,把七姑娘一家撵出沈家去。

在沈家大院里,沈老爷就是天,就是王法,就是决定所有人命运的神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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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听着,”打定主意后,沈老爷音容严肃道:“我沈家最重和睦友爱,若有那心胸狭隘,自私自利,容不下他人之人,也必不见容于我沈氏一门”

这疾言厉色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却实实在在戳在七姑娘的脑门子上,她就是个傻子,也能听出大老爷这话中的问罪之意。

逐出家门四个斗大的大字在她脑海中盘旋,把她骇得冷汗直流,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只听沈老爷又温声对沈默道:“沈默啊,你说说你们的争端为何而起吧”

沈默瞥一眼跪在地上的七姑娘,见她的左眼肿成一条缝,一个眼大,一个眼小,双目满是乞求、泪珠滚滚的望着自己。

他知道沈老爷这是存心拉偏架了,只要自己实话实说,七姑娘九成会被撵出家门去。自己离了沈家,还有个草棚可以住,估计这两公母就只能无家可归了。

罢了,都是苦命人,总算是人民内部矛盾,何苦要自相为难呢一转念的功夫,沈默便拿定了注意,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之前也没有什么大矛盾,不过是日常过日子的小摩擦罢了。上下牙还有打架的时候呢,没有大老爷您想的那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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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万般皆下品 上

一语既出,满室皆惊。

跪在地上的七姑娘满脸的惊喜感激,挂着鼻涕咧着嘴笑;坐在上首的沈老爷也是一脸吃惊的望着沈默,他觉着自己得重新认识下这少年。至于那四少爷,也在沈默身后暗暗点头,嘴唇一张一翕,仿佛在说好小子,够义气之类的。

沈默坦然承受众人的目光,他心里十分清楚就算把七姑娘一家撵出大院,父子俩独占一栋楼,也改变不了寄人篱下的处境。不管住多大的房子,只要是寄人篱下,就免不了像今天这样,被人居高临下的责问,随心所欲的掌控,这简直是太糟糕了。

是的,方才沈老爷无意中流露出的高高在上,深深刺痛了沈默的自尊,如果让他选择的话,那是宁肯回到河边草棚,也不愿再在这大宅院里住了。

只是他心智成熟,知道什么应该表现出来,什么不应该表现出来,这才不会当场发作。

损人利己不是王八蛋,损人不利己才是王八蛋这是沈默的座右铭。

心里存了如此想法,他又怎会背负心胸狭隘、不能容人的骂名,做下损人那等王八蛋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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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错愕之后,还是沈老爷最先恢复过来,似笑非笑的望着沈默道:“如果按你所说,便是两家都有错,都要受罚的。”

沈默淡然道:“大老爷公允仁慈,无论什么惩罚,沈默都情愿接受。”

“呵呵”沈老爷被沈默逗乐了,别看这小子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十分老辣。一顶公允仁慈的大帽子扣在头上,让沈老爷既舒坦又哭笑不得,只好板起脸来道:“邻里宗亲之间,应该相互友爱,相互扶持,这次姑且念你们是初犯,就不动用家法了。”便对七姑娘道:“你回去给人家把房间打扫干净,以后别再那么小肚鸡肠,”说着一瞪眼道:“没有下次,知道了么”

七姑娘早就服气了,哪里还有什么不敢,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道:“孙女知道了,知道了。”

“下去吧。”沈老爷一甩宽大的衣袖,平淡道:“好自为之吧。”

七姑娘先给沈老爷磕头,再感激的看沈默一眼,这才慌不迭的逃离了这令她倍感压抑的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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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七姑娘走了,中和堂里便剩下沈默,沈老爷和那四少爷了。

沈老爷的表情也柔和不少,对沈默笑道:“七姑娘是粗人,只能用体力活罚她。但你是读书人,咱们就得来点文的了。”

沈默这汗刷得就下来了,心说:你让我把沈家大院都收拾一遍也行,可别让我吟诗作对,背书写字啥的。但这种时候哪能露怯硬着头皮也要上啊

“大老爷悉听尊便。”沈默神色平静,腿肚子转筋道,他已经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