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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了颓然点头,不忍看那些青年官员被捕下狱,只好转过头去,紧走两步,希望能早救他们于水火。

几乎是转眼间,方才还热闹非凡的西苑门前安静下来,除了那些持戈站岗的金甲卫士,只剩海瑞一个,孤零零跪在巨大的城门洞前。他上身笔挺,眼睛直直的望着门洞中的深宫大院,等待着已经注定的命运。

圣寿宫中,一道珠帘将皇帝与他的大臣们隔开,嘉靖躺在内间的龙床上,徐阶等人跪在外间的台阶下。

这时候能接近皇帝的唯有太监。马森跪在龙床前,双手高举着个托盘,上面静静躺着个密封的严严实实的牛皮纸袋,这就是海瑞的那封奏疏。若不用剪子绞开,谁也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

嘉靖哪有力气去接那份贺表他靠在枕头上,两眼定定地看着那封皮上的三个字,治安疏,在见惯了名家书法的皇帝看来,字写得算不上太好,但筋强骨硬,雄浑有力,很难想象走出自一个文官之手。

出神良久,嘉靖才吐出一个字道:“念”,便闭上了眼睛。

马森赶忙拿起裁纸小剪,整齐的绞开了封口,抽出了里面厚厚的那叠纸,展开一看,登时面无人色,再一看,牙齿打颤,浑身冷汗,几乎瘫软在地。

“念嘉靖等的不耐烦,又重复那个字眼道。

回应他的却是一阵尿马蚤味,嘉靖睁眼一看,只见马森两腿之间湿了一滩,他竟然尿了。

“废枷”,厌恶的皱皱眉,嘉靖难以想象,究竟什么样的一篇文章,竟把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吓到小便失禁

想到这儿,他开口道:“拿上来吧。”

黄锦从马森手中拿过那奏疏,一面让人把他拖下去,再把被他沾染了的地毯撤掉。一面又仔细检查了奏疏里外,确认没有被污损,才呈到嘉靖面前。

嘉靖无力抬手,只能再下令道:“展开

于是上来个小太监,和黄锦一道,将那厚厚奏疏拉长,调整个合适的距离,上面的内容便一览无余,展现在嘉靖再前:

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分割

久等了,但俗务缠身,实在是无法早些写完啊另外放心,每一部分情节中,主角的戏份都很重,不会让大家久等的。

第七五八章 治安疏 上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凡民生利病,十有所不宜,持有所不称其任臣受国厚恩矣,请执有犯无隐之义,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讳过。不为悦谀,不暇过计,谨披沥肝胆为陛下言之

好大的口气看到这铿锵有力的言辞,嘉靖心中冷笑道:倒要看看你怎么直言

然后是举汉文帝的例子,说像汉文帝那样仁爱的贤君,仍有贾谊为其指出懈怠的缺点;皇帝你当然比汉文帝厉害,英明直追尧舜禹汤,在继位之初,也曾经锐意进取,大有明君之相之类,把皇帝一顿表扬。

但嘉靖的心情还来不及稍稍松快,下一刻就沉入了绝底的深渊,他两眼直勾勾的盯着第三段的文字,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平地一声起惊雷,一个振聋发聩的声音怒吼道: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可你还没好好干几天活,就被妄念牵引,开始不务正业把刚强和聪明用错了地方。

谓遐举可得,一意修玄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膏脂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二十余年不视朝,法纪弛矣数年推广事例,名器滥矣你以为自己富有四海,便奢侈无度、大兴土木,却不知这是在竭民膏脂为求长生、一意修真二十多年不上朝,导致朝廷纲纪败坏卖官鬻爵,豪强四起,名爵泛滥

二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你不见自己的儿子,人家都说

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你撸疑戮辱大臣,人

家都说你没有君臣之情

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你常年住在西苑,从不返回后宫,人家都说你没有夫妻之情

天下吏贪将,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之而未甚也自陛下登基初年,大明便有病危之相,但远没有这些年严重

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悬磬,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陛下崇奉道教、花销无度,朝廷只好增加捐税,各级官吏纷纷效仿,百姓惨遭盘剥,家徒四壁,穷困之际,十余年来已到极致了。因此,天下人都猜想陛下的元号嘉靖#039;者,乃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迩者严嵩罢黜,世蕃极刑,差快人意,一时称清时焉。然严嵩罢

相之后,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非大清明世界也,不及汉文远甚。

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原来天下人都以为是严嵩父子乱了江山,但严嵩罢相、严世蕃伏诛之后,这个世界也没好多少,更远远比不上汉文帝时期。陛下比汉文帝差远了,天下人都觉着你大不像话了

“要弑君啦”嘉靖再也看不下去,一下从龙床上坐起来,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愤怒的抽动,眼中凶光四射,表情狰狞可怖,但他的视线8又无法从那奏疏上移开:

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盖天下之人,不络陛下久矣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苯值陛下久矣

这一刻,天地间别无他物,只有这两句难听到了极点的痛骂反复的在他耳边连声炸响,轰得嘉靖五脏六腑都化为齑粉,雕塑般一动都不动,把黄锦和马森吓得差点掉了魂。

珠帘外跪着的徐阶等人,听到皇帝一声尖叫,然后是太监们慌乱的叫喊声,不由惊愕的互相对视着,心中升起无边恐惧,难道天崩地裂了

压根就没离开的太医,赶紧上前,又是掐人中,又是扎银针,终于把皇帝唤回神来,嘉靖稍一定神,便双日血红、面孔狰狞,发疯地怒吼道:“快派人去把他抓起来,别让他给跑了”声音尖利恐怖、惨绝人寰。

这下徐阶他们听到了,原来皇帝没有龙驭宾天,相反还很精神呢可徐阶他们的心,反而揪得更紧了。能干到二品大员的,都是历经嘉靖朝风雨的老人了,可谓是看惯了惊涛骇浪,从持续十年的大礼议,到险些要了帝命的壬寅宫变#039;,到轰轰烈烈的越中四谏、壬戌三子,乃至严党倒台、严世蕃等人伏诛,多少惊心动魄,多少腥风血雨,也从未见嘉靖如此的愤怒到出离。

“陆纲,愣着干什么,存心放跑了那孽畜吗”嘉靖那尖利到变调

陆纲站在御阶下有些出神,因为他想起两天前的那个晚上,在进宫当值前,他按例去给叔父拜早年,沈默突然对他说了些意味深长的话,其中有一句就是:

碧皇帝大怒,要你拿人,便说皇帝息怒,这人脑筋坏掉了云云不只为了救他,更是你陆家的一份阴德,来日必有好报。当时他并未在意,还想大过年的,皇帝怎么会拿人,现在才知道,要不是叔父神机妙算,就是早就知情,显然这种可能性更大。

但陆纲不想去深究,因为他相信叔父是不会骗自己的,更相信父亲不会看错人,所以短暂的恍惚后,他噗通一下跪在嘉靖面前道:“皇上息怒,那人跑不了微臣听说他的脑子有点问题,此前已经送走了家人,买好了棺材,估计是不会跑的”说完这句话,嘉靖阴寒的目光便直刺过来,吓得他后背一下就湿透了。

听了陆纲的回话,嘉靖的面色并未缓和,反而更加阴沉骇人,声音如从九幽黄泉发出一般,惊疑中带着杀气,直刺陆纲的肝胆:“你怎么知道那个海瑞跑不了,不会跑”

“快说”马森在边上擘腔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详细既然知

道了,为何不早向皇上陈奏”

经马森这一提醒,嘉靖反倒冷静下来,吐出一口浊气,暗暗告诉自己道:这里面名堂不少,不光要抓唱戏的,搭台的更得抓想到这,他面上的狂怒渐渐消去,声音也变得瑷和起来道:“陆纲,告诉朕,是谁在幕后指使海瑞,现在告诉朕也不迟”但了解皇帝的人都知道,他越是冷静,就越是动了杀机。

珠帘外的大臣们,已基本听清事情的脉络,是那个叫海瑞的在奏疏中写了忤逆不道的话,让皇帝如此暴怒,然后陆纲又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跳出来为海瑞说话,结果适得其反,让皇帝认为,是有人在指使海瑞,借此攻击皇帝

如果嘉靖真的确立这种想法,后果绝对不堪设想所灶接下来的回话无比重要,大人们真想和陆纲换换,替他过去这一关。

珠帘内。

陆纲冷汗津津,牙齿打颢道:“微巨不真l道有没有人指使他,微臣窃以为,没人指使他

嘉靖表侏十分怪异,像是在笑,又比哭还难看,声音无比疹人道:“朕视你如子侄,你就是朕的侄子,不论怎样,朕都不会怪你的,快把实话告诉朕吧,到底谁是幕后主使什么人让你帮那个海瑞消灾”

陆纲心中的恐惧到了极点,只能硬着头皮回话道:“微臣不明白皇上的话,锦衣卫眼线布满全城,日夜监视文武百官,稍有异动便会呈报上来。前天橄臣离开馈抚司前,那天的上百份密报到了,随手一翻,便看到说,有个户部的官儿,在腊月二十七那天,把家人全都送走,还买了棺材。橄臣愚蠢,只以为他家里有人出了天花,万万没想到,竟是要干这种作死的事情。”说着砰砰作响的磕头道:“千错万错,都是微臣的错,皇上杀了我都是应当的,但请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说着竟呜呜大哭起来,涕泪横流道:“微臣家深受皇恩,我爹去世时,命我以父亲侍皇上,您今儿都晕倒两回了,可千万不能再大动肝火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表演完了,他连抬头都不敢,心中一个劲儿的狂叫道:叔啊,侄儿把您嘱咐的话说了,可要是皇上怪罪我,你也得想法救救我啊

听了陆纲的解释,想起陆炳对自己的赤胆忠心,嘉靖本来决绝的杀意,出现了一丝动摇。边上一直紧张旁观的黄锦,立刻捕捉到了这丝动摇,也跪了下来,满脸心疼的劝说道:“陆纲虽然不会办事儿,但心是极好的,主手千万别气坏了身子,”顿一顿又道:“奴婢也听说过海瑞,据说此人素有疯癫之状,人都叫他海痴,万万不能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陆纲马上明白了,原来叔父也给自己安排了救兵,作为皇帝最信任的身边人,黄锦这么一句,可是万金都犊不来啊

珠帘外的徐阶等人,听了陆纲与黄锦的劝说,满脸的惊恐中,终于露出一丝希冀,有这两位仁人义士拔刀相助,或者还能缓转一二

看看陆纲,再看看黄锦,竟看不透他们的心肝。一阵力不从心之感,使嘉靖无比烦躁,索性两眼上瞧殿顶,不看这一个个心怀叵测的家伙。

这时圣寿宫中,卷帝内外,已经没有人站着了,皇帝仰面望天,所有人俯首跪地,只能听到嘉靖一个人,粗重的喘气声。

良久,皇帝终于说话了,那声音是那么的飘渺无力,仿佛飘在殿顶,却又将那种绝望与失望,清晰的传到每个人耳中:“呵呵,盖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原来天下的臣民,早就忍无可忍了,就等着有这么个人出来骂朕。

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嘉靖的面颊淌下,皇帝的声音是那样的疲惫伤心:“口口声声的视君若父,如果有人把世上的污言秽语对准你们的父亲,一准一的都去跟他拼命了,可那个海畜生这

样骂朕,你们却无一人为朕心有愤怒,反倒争先恐后的帮他说话,唯恐朕把他杀了一般。”嘉靖终于直起头来,一张老脸上,已是涕泪满面了:“看来朕真成了孤家寡人,既然天下人都不值我久矣,那朕还有何颜面再立足于世朕使如你们所愿,传旨退位就是”说着对马森道:“草诏”

“万万不可啊,皇上”珠帘内哭成一片,惊慌失措极了,就在

这混乱时刻,珠帘外同时响起两个声音道:“臣徐阶有事要奏”

“臣高拱有事要奏”

珠帘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嘉靖那带着挖苦嘲讽的声音响起:“徐阁老要说什么,朕知道但朕不想听,别以为你一直以来对朱载;名为疏远,实则投效之举,都做得天衣无缝,一件件、一桩桩,朕都记得清楚呢。

外面的高拱一听,心说,皇帝都这样看徐阶了,那我开口肯定更

捅马蜂窝,趁着皇帝没注意到自己,乖乖的闭上了嘀。

徐阶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他大清楚嘉靖的性格了,刚愎偏狭,言不由衷,报复心理极强,又极好面子。现今却被一个小小的户部郎中的奏疏激怒,震惊狂怒之余,难免不联想到,这是一场集体合谋、至少是心照不宣的逼宫

在这个判断的基础上,皇帝一定会认为,有人在背后指使海瑞,早把矛头指向了更高层,甚至怀疑到裕王头上了。如果不坚决表明立场,一场祸及国本的清洗必然发生

身为首辅,他不能眼看这场灾祸降临。面对皇帝的质疑,他一脸坦然之色,沉声道:“微臣不知皇上何出此言,但微臣坚决请皇上收回这句话。”

隔着珠帘,君臣谁也看不清谁。此时此刻1,这道帘子就代表着皇帝对他的臣子的隔阂,嘉靖的声音也变得充满轻佻与不屑:“装得真像啊,也难怪人家都说你徐阁老是外迹浑然、内抱不群,老严嵩也比不过你吧”

皇帝如此刻薄的话语,徐阶还是第一次听到,但今天的第一次大多了,多到他已经麻木了,将头上的官帽摘下来,端正搁在身边道;“臣徐阶,斗胆再次恳求皇上,收回传位之言不然”

“不然怎样”奎靖冷冷道。

“老臣便触死在这御阶之下”徐阶重重一叩首,额头上登时见了

血印。

谁都能感到老首辅身上那股决然,嘉靖本来冰冷如铁的心,终于出现一丝丝松动,缓缓问徐阶道:“为什么你们不是厌弃朕很久了吗”

看来海瑞那句话,给皇帝造成了沉痛的心理伤害。

徐阶见自己这拉置之死地而后生#039;起了作用,赶紧鼓起佘勇道:“臣不知那奏本上写了什么,竟让天心如此震怒。臣只知道,一个海瑞代表不了别人,代表不了百官,更代表不了天下人。如果皇上因一人之言、一时之气发下这道诏书,将天下百姓弃于不顾,乃是置裕王殿下于不忠不孝之绝境他还有何面目立足于世,恐怕只有自裁以谢天下了一一一一一一”

“看吧看吧,满心都向着裕王”虽然仍在挖苦,但嘉靖的声

音,已经不像方才那么决然了。

“臣当然只向着皇上,”徐阶知道这时候,就像过独木桥,万万不能再首鼠两端,索性大声道:“但裕王是皇上的长子,实际上的一国之本臣身为国之宰辅,为大明千秋江山计,必须保护他,更不能使皇上背上逼死儿子的恶名”

“他算什么国本”嘉靖突兀的激动起来,声音尖锐道:“别以为朕就剩这一个儿子,就拿他没办法别忘了,朕还有孙子,实在不行,朕就是把皇位送给哪个藩王家,也不会落入逆子手中横竖这圭位是白捡来的,朕送出去也不心疼”疯了,彻底疯了,这种大失国体的话都说出来,所有人都觉着皇帝已经疯了。

但徐阶不这么看,他知道嘉靖说这些气话,正说明接受了他的说法,无奈发泄一阵之后,不会再有动裕王的心思了。

可过了年久,也没听到嘉靖说话,反倒里面再次乱起来,好一会儿,马森出来道:“皇上又昏过去了”

“可有旨意”徐阶头上起了个大包,小心的问道。

马森摇摇头道:“没有,先把海瑞抓起耒再说吧。

徐阶想一想,对马森道:“请马公公带我等去一间偏殿禁闭起来,一切等皇上醒来,圣心独裁吧”

马森想想,这确实是让皇帝消气的办法,点点头道:“如此,委屈国老了。”∥〗首∥发∥

“这种时候,”徐阶无奈的摇头道:“什么都不必多说,先过去这

关再说吧。”

日程密密麻麻,写字见缝插针,请原谅一个婚礼倒计时的和

尚。y

第七五八章 治安疏 中

棋盘胡同,沈府。

沈明臣悄然走进小佛堂中,看见大人仍端正的跪在菩萨像前,背影真像虔诚的佛教徒。他不由怪异的想道:如果菩萨能让这个人皈依了,那真叫佛法无边了。

听到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沈默没有回头,低声说道:“什么事”

“大人,击登闻鼓的是海刚峰,他上了一道奏章,把皇帝气得死去活来,雷霆震怒后,直接晕了过去,现在仍未醒来。”沈明臣赶紧收起胡思乱想,低声禀报道:“还有徐阁老等人被禁闭在偏殿,看来是出大事了。”

沈默闻言沉默良久,才轻声问道:“海瑞他”

“被收监了。”沈明臣给出答案。

沈默的身体明显一松,重重给菩萨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来,揉着酸麻的大腿道:“想不到这玩意儿还挺灵的”

沈明臣这个汗啊,心说把菩萨当什么了狗皮膏药还是大力丸子。

沈默也知道自己一时兴奋,有些失态了,转身朝菩萨合十,算是赔了礼。回身后对沈明臣道:“这方清静之地,不适合谈政事。”说着离开了小佛堂,沈明臣赶紧跟出来。

这时外面已经天光大亮,沈府中却一片静悄悄,一点过年的气氛都没有。为防有变,前天他就把老蕃孩子送到京郊庄园去了,在那里私她们提前过了年,然后再回京城静观其变。

回到书房里,把门一关好,沈明臣便迫不丑=待的问道:“大人是不是早知道,海瑞会上这道疏”

沈默正往主位上走去,闻言站住脚步,回头看看他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大人不要误会,”沈明臣连忙道:“在下只是不明白,您为什么

不拦着他呢”

站在一边的王寅也接话道:“是的,大人,在下对您此举很不理解,这不是多此一举吗”身为谋士,主公却没有对自己坦诚相告,这让几人心中有些不快。而王寅所说的多此一举,是指嘉靖皇帝的健康状况十分糟糕,这在京城上层已经不是新闻了,就算海瑞不知道,沈默也可以如实相告,八成就能打消他这个念头一一谁会跟一个将死之人一般见识,等他死了再行清算,岂不简单许多

沈默看看余寅,虽然没说话,但估计也是一肚子不理解。他歉意的朝三人笑笑道:“我并不是有意欺瞒,只是有些事情,知道了比不知道更好”他满含深情地接着道:“三位不只是我的幕僚,更是我的良师益友,我怎忍心让你们卷入麻烦中”

听到沈默运番表白,三人的脸拉得很长,沈明臣没好气道:“来京这么久,就一直吃闲饭,原来大人是把咱们当成外人了,谁还有脸再赖下去,俺们这就收拾东西,回南方老家去。”

向来沉默是金的王寅,今天也很痛快道:“正合吾意。”见有了支持者,沈明臣更来劲了,对余寅道:“你走不走”

余寅一脸为难道:“二位别激动嘛,还是听大人把话说完吧””说着朝沈默拱手道:“大人,咱博朝夕相处这么长时间,难道连我们都信不过吗”

“当然信得过。”沈默苦笑道:“只是不想让你们也担上天大的干

系。

“大人千金之躯都不怕,我们几个乡野草民怕什么”沈明臣道:“说到底,您还是不信任我们。”

“好利的一张嘴。”沈默和他对视片刻,突然笑骂一声道:“我算

看出来了,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是在逼我摊牌呢。”

“呵呵一一一一一一”沈明臣不置可否的笑笑道=“就像大人常说的假作

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嗨”沈默苦笑一声,看看他们三个,知道要是再不给个说

法,估计自己辛苦建起的智囊团,就该分崩离析了。

而且在禅房静思良久,他深感若是再这样独自承受下去,怨怕未到曙光初现,自己便先崩溃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既然碰上这茬了,干脆就跟他们交交底吧,

拉两下大案边的一根吊线,让外面的警卫最高戒备。沈默深吸口气,对三人道:“真想知道”三人毫不犹豫的一齐点头,显然是早有预谋。

“那好,咱们坐下说,”沈默走到圆桌边,给自己斟杯茶,便坐在

正位上,目光在三人脸上巡梭,难掩心潮澎湃。

沈明臣三个也围着圆桌坐下,默不作声,却紧紧地看着沈默。

梳理下思路,沈默终于说话了:“三位都是海内名士,当年之所以能入幕胡府,应该是因为抗倭为国,人人有责吧”王寅和沈明臣点点头,后者道:“不错。”余寅却摇头道:“学生可没

入得了胡公的法眼。”

沈默笑笑道:“那是他的损失。”便回到主题道:“三位当初愿意辅佐在下,恐怕多半是担心江南的大好局面,又毁于一旦吧

三人笑笑,没有承认,但也没否认。

“我想知道的是,”沈默轻声道:“东南已经平定,我进京后注定

要赋闲很长时间,你们为何还愿意与我同舟呢”

三人交换下眼神,还是由沈明臣做代表道:“因为我们想辅佐大人,做一番大事业。”

“呵呵”不经意间沈默又反客为主了,恢复那种一切尽在掌

握的淡定微笑,问沈明臣道:“我一个文官能做什么大事业”

“大人却别想拿住我。”沈明臣笑道:“当初在徽州时,王老哥便说过,接下来的几十年,对文官来说,将是千年未有之良机,若英明筹谋、苦心经营,加之皇天保佑,或可创千年未有之局面,也未可知。

沈默缓缓颔首,当初王寅精妙的分析还历历在目一一大明朝已然病入膏肓,大变草已是众望所归,此乃做一番事业的前提。再从国家的权力构成看,始终是皇帝与百官的博弈,皇帝势单力孤、百官人多势众,所以才有了宦官的加入,帮着皇帝一起制衡臣权。当然本朝嘉靖皇帝实在强悍,曾经根本不需要太监帮忙,就能把大臣整得屁都不敢放,所以他根本不需要那些奴才掌权,加之正德朝殷鉴未远,他对中官十分不信任,结果使大明宦官的势力,陷入前所谓的低潮期。

但这样做的前提,是皇帝必须一直保持强势,而未来的皇帝、裕王殿下则性格柔弱懈怠,实乃庸才之主更为难得的是,因为一直以来处境维艰,全靠文官们不遗余力的保护,裕王对文官的感情十分厚重,更是无比信任。

所以王寅自信的预测,下一朝臣强君弱已成定局,只要一直对宦官不遗余力的压制,就有望将这种趋势一直保持下去。而他们之所以对沈默寄予厚望,一是他与裕王的亲密关系、二是他傲人的履历和资格,三是他更惊人的年龄总之未来执掌大权,经天纬地的可能性十分之大。

为来为导向,看待现在的局势,最合理的选择,当然还是那十六字真言号一一只有保存自己,度过嘉靖末年,以及新朝政权交接的动荡期,才能坚持到春暖花开的时候。

所以几人分外不理解,沈默为何在这时候选择冒险,若只是意气用事,绝非明主,除非他有能说服大家的理由。

轻轻啜一口微凉的茶,镇定一下躁动的胸口,沈默缓缓道:“我一直在思考十岳公的话,每每思量均热血澎湃,但之后,却难免忧心忡忡。

“怎么,大人怕了吗”王寅面带微笑道。

“不是一一一一一一”沈默摇头道:“只是要请教老哥,怎么解决人亡致

息的千古难题。”

“大人年轻,裕王也年轻,”王寅闻言面色一滞道:“在位三四

十年不成问题,难道还不够大人做事的吗”

“既然开诚布公,十岳公就别嫌我说话刺耳把复兴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平庸上。”沈默的语调变得尖锐起来道:“与寄希望于明君贤主一样的幼稚”

这时概哪还顾上那么多,王寅沉声道:“大人似乎比在下看的远多了”

“不敢当”沈默摇摇头,轻声道:〃唐朝高僧寒山和尚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自身病始可,又为子孙愁。你们可以笑我想得太多,但我确实是这样认为”他的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决道:“若不能把大明的病根去了,任何改革都于国家无益”

这个说法着实惊人,三人瞪大眼道:“无益”

“不去治本,结局难改,最多只能多延几十年的气数,终究还是脱不了九州变色,宫阙成土的结局,于国家有何用处”沈默长长叹口气道:“还不如让国家烂得透点,如朽木般一推就倒,这样老百姓还能少遭点呢。”

虽然沈默还是那副轻言细语的样子,但在三人看来,他第一次显露出那种经天纬地的霸气,不由暗暗心折道:确实没跟错人,运人外表温吞吞,其实比谁都浇烈。王寅沉声问道:“大人的见解果然与众不同,在下便要问了一一我大明百病缠身,富户、朋党、卫所、赋税、用人许许多多的方面,都病得不轻,那您认为病根在哪里呢”

“归根结底”这次沈默没有兜圈子,干带滚滚惊雷道:“我大明的病根在上,就是那高居九重之人大权独握,视国为家、予取予夺,无人制衡结果神州大地、亿万苍生的命运,全都系于一人之身。

江山社稷的安危,所有人的福祉,全都要靠上天赐一位英明的君主。可民间有句俗谚,家贫出孝子

、豪门多败儿,那至尊的皇室就是天下最大的豪门,出一两个明君,便要有七八个昏君打底,如此怎会败不光祖宗家业,百姓又怎可能超脱苦海呢”

大饮一口茶,沈默擦擦嘀,声调低沉道:“:诗经有云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说得是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与夏桀同归于尽的决心。这样王朝怎会不亡商草夏命,前数百年的君王还算称职,但到了纣王,简直视百姓如草芥,才有了周草商命;周朝贤王最多,但历王幽王,足以亡国继续数下去,以始皇之雄才伟略,二世一人可亡秦;以文景武宣之仁爱、英武,灵帝桓帝足以绝汉这种循环往复,自从家天下之后,便始终不绝,无一例外,而且只要家天下不变,就将永远继续下去”

听着沈默的话,余寅三个已是血往上涌,沈明臣更是满脸通红的击节叫好道:“说的太好了,继续、继续啊”其实这都是人人皆知,却又人人不敢言的道理而已,但沈默敢于讲出来,仅这份勇气,就值得赞许了。

但三人心中同样十分忧虑,这种想法简直是大逆不道,实在太危险了

“我不想要草谁的命”沈默知道这三人终究是儒家子弟,纵使再狂放不羁,也不可能跟着他莘皇帝的命,好在他也从未有那样的想法。话锋一转,变得柔和起来道:“我只是想做些改变。天生孔子,教仁者爱人。继生孟子,道出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万古不变之至理。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汉朝明白这个道理,躬行俭约,以民为本、君臣共治,才有了文景之治,汉武盛世我华夏百姓也第一次活得像人;唐太宗体悟最深,所以才说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才与贤臣共治天下,又有了贞观之治;宋太祖太宗真宗仁宗都明白这道理,所以都力行君臣共治纵观五千年改朝换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独治,置百官如虚设,弃天下苍生于不顾的便难逃灭亡,无一例外”

“再说咱们大明朝,我太祖高皇帝乃是千古难见的大帝,做了许多好事,却也做了许多坏事。最坏的一件,便是将孟子牌位扯出孔庙这代表他不认同孟子的治国理念,不愿听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天地至理。又把宰相裁撤,厉行一君独治,视百官如仆人、同仇寇,打杀辱骂毫不客气。”沈默第一次得意一吐心中多年块垒,自然痛快无比,越发浇扬道:“至于后面的皇帝,没学到太祖成祖之轻徭爱民,却将其独裁学了个十成十,投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视同朱姓一家之私产,历代皇帝皆有此病,更以当今皇帝为甚如果不加以改变,还是那句话,变法有何用还不如独善其身、安享一生,也让国家百姓早入轮回”

一番惊天动地的演讲之后,沈默感到有些累了,便停下喝水休

息。

沈明臣三个则在震撼中久久回不过神来,书房中一时奂静极了,却分明又有风雷声在盘旋激荡,令人血脉贲张,令人激动难耐。

过号许久,还是王寅久经风雨,最先回过神来,舔舔嘴唇问道:“真有可能结束家天下吗”

“在可见的未来,几乎不可能”沈默说出句泄气的话道;“我甚至不相信有生之年能做到。”但他马上激扬起来,说出了自己所作所为的真意,道:“但必须要做,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一步一步的来,第一步就是先动摇人们根深蒂固的思想,所以必须要有人上疏,痛斥一人独治、谏言君臣共治痛斥吸民膏脂,谏言以民为本纵不能让皇帝幡然悔悟,也要让仁人志士幡然心惊,知道我大明朝如再不改变一君独裁的情形,则亡国有日、灭族可期了”

“这件事必须马上做,如果等皇帝驾崩再行清算,那就只是针对嘉靖一人,却伤不着端坐龙椅上的新皇帝,对消弱君权的效果寥寥。”沈默坦然道:“所以海瑞上书,我是支撑的。不然凭他自己,是敲不响登闻鼓的”顿一顿,他看看三人道:〃我现在已经把底交了,何去何从你们自决,是陪着我是一遭不归路,还是弃我而去,忌听尊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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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互相对视,才发现对方的脸上全是汗,捏捏手心也全是水,

沈明臣拿袖子擦擦汗,一脸苦笑道:“这事儿可大了

沈默也道:“大到没边了。”

余寅什么都没说,只是坦然的望着沈默。

“怎么样”其实沈默手心也全是汗,舔舔干裂的嘴唇道:“做决

定吧。

发晚了,见谅见谅

第七五八章 治安疏下

沈明臣和王寅盯着沈默看了半晌,见他如此紧张,沈明臣突然扑哧笑起来道:“大人呐,您真是关心则乱,我们若不想把这条命卖给你,又怎会追问的这么细呢”王寅也笑着点头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个转变有点快,沈默闻言竟口吃道:“你你们早早就知情”

“跟您朝夕相处,若还看不出点端倪来,”沈明臣洋洋得意道:“我们还有何脸面冒充智囊”

“呵呵”沈默确实有些意外,自问事情都坐在暗处,并未有何

端倪,若这都被看出来,那不是他们太神,就是自己太蠢了。

王寅知道沈明臣的说法,并不能让精明的主公心服,便道:“有件事一直瞒着大人,还请您恕罪。

“我不怪罪,”沈默心中一动,有些明白了,但还是微笑道:“只

管说出来就是。”

王寅便揭开谜底道:“郑开阳把大人给的:大宪章,抄了一本

给我。

“原来如此”沈默恍然大悟.问余寅和沈明臣道:“这么说.

你俩也都看过了”

沈明臣笑着点点头,氽寅也不好意思道:“不是有意瞒着大人的”

“没关系,”沈默大度的摇头笑道:“既然都看过了,你们对那

东西信心几何”

“恕我直言,难于上青天”王寅道:“细溯:大宪章之源头,发现那不列颠国君约翰夺位不正、饱受非议;国家连败于宿敌,皇室威信尽丧;而且泰西宗教大胜,其教皇之权似大于君王,彼时教廷与约翰国王交恶,竟迫使后者屈服。”顿一顿道:“而且那些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