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官居一品第312部分阅读(1 / 1)

作品:《官居一品


要来自内阁发抄的皇帝谕旨以及臣僚的奏疏,可以把朝廷动态,官吏任免,皇帝谕旨、皇帝谕旨诏令、以及臣僚章奏等政治信息周知百官。但民间也会在第一时间获取邸报,传抄天下,继而成为众所周知的新闻。

也正因为其巨大影响力,内阁一直严密控制着邸报的内容,上面刊登的每一份奏疏,都必须先经过内阁票拟,并同意公开后,才会被通政司编进其中。

让元辅一问,两个司直郎赶紧放下手头的伙计,分头在卷宗中寻找源头,最终在昨日处理完,还未归档的一摞文件中,找到了那奏疏的原文。

徐阶接过来,也不看内容,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上面的票拟,一行熟悉的字体映入眼帘:且听该员自辩后面也没有加密字,意思是可以公开的。

郭朴整日朝夕相对,徐阶当然认得出,那正是出自文化殿大学士郭朴之手。

这时郭朴正好和高拱说着话进来,看见元辅早到了,两人拱手施礼,便要回到各自的座位。徐阶却出声道:“东野,你且过来一下。”

郭朴只好站住脚,来到首辅的大案前,低声道:“元翁,您找我有何事”

“这份奏章,”徐阶的余光瞄一下左手边,却见高拱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由心中冷笑,淡淡道:“似乎不该仓促见诸报端吧”

郭朴低头一看,心说果不其然,便一脸坦然道:“阁老把奏疏分下来,下官便按您的吩咐票拟,这道奏疏又不是什么军国大事,所以也没再交您复核。”

为了表明自己的三还并不是空话而已,也因为高拱的咄咄逼人,徐阶把各部院、各衙门和官员上奏的文牍,分给三位大学士予以票拟,不过最后的结果,还是要交由首辅审定当然这只是按说,事实上每天送到内阁的奏疏如雪片一般,徐阶根本没功夫一一审定,所以他授权各人只把重要的票拟交给他审定,至于那些流程性的、不重要的文牍,可由各人酌情自行处理。

现在看来,徐阶倒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但他可不是这么好打发的,皱眉道:“分明是那杨松沽名钓誉,弹劾一位刚立了大功的九卿大员,这种内容也能允许见报会对沈大人的名誉造成多大的损害对朝廷的名誉,又会是多大的损害”不知不觉,徐阶声音渐高,比起平时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镇定来,显然有些失态了。

这时候李春芳进来,不知首辅为什么发火,赶紧蹑手蹑脚回到座位上坐好,随手拿起本东西,装出低头阅读的样子,但耳朵支楞着便听郭朴沉声道:“您常教导我们,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沈大人既然白璧无瑕,这种文章见报,并不会影响他的声誉,只能让那沽名钓誉的杨松为千夫所指,也好让那些妄图投机者惊醒一下”

“你说的没错”徐阶望着郭朴那张质朴的脸,仿佛看到他隐藏极深的窃笑。有些恼怒道:“但现在是他的非常时期,你难道不知道,这对他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郭朴撇撇嘴道:“不就是暂时不能廷推吗这不打紧吧,只要说清楚了,清清白白的参加廷推,岂不是更好”说着语重心长道:“元翁,恕下官多嘴,您对沈大人的事情如此着紧,我们知道您是爱才惜才,可外人不知道啊,他们只知道您是他的老师积毁销骨啊,元翁。”

徐阶气得脸都白了,心说没把他教训成,反倒让他教训了。但终归是宰相气度,转瞬就神色如常道:“你说的有些道理,是老夫关心则乱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只能让高拱多看笑话而已。

郭朴还在宽慰徐阶道:“阁老放心,我会给都察院下文,要他们特事特办,只给他们十天期限。一结案马上就廷推,也就是下个月初的事儿”

“嗯”徐阶面带黑气的点点头,从喉咙里发声道:“费心了,你去吧”

~~~~~~~~~~~~~~~~~~~~~~~~~~~~

那厢间,高拱却已经笑痛了肚子,他看到郭朴一本正经的教训徐老头,徐阶还偏偏得虚心受教,心里那个解气啊,比大夏天吃酸梅汤还过瘾

抬头看看徐阶,见他表情无法掩盖的凝重,高拱心中冷笑道:徐阶确实在为学生的命运担心,却不是为那沈拙言,而是为了张叔大”要知道,沈默现在的官衔,已经是从一品的太子太保,而职务则是号称储相的礼部尚书,无论从哪方面讲,入阁都是顺理成章的,哪怕和明年起复的那些老古董一起竞争,也能脱颖而出。

但张居正就不一样了,虽然比沈默早入官场九年,但现在也只是三品侍郎,还是户部侍郎,且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功绩,所依凭的,不过是和当今还算亲密的师生关系,以及在立皇太子时的首倡之功,但若要凭此入阁,只能说是痴心妄想。若廷推是明着投票,大家怕得罪徐首辅,也就姑且投之了,可偏偏是暗着投票,没有那层心理负担,有几个会选远不够分量的张居正

一旦那些老东西回朝,张居正这个区区侍郎,至少十年之内,不会再有出头之日。

而沈默比张居正年轻十二岁,如果让沈默先入阁,那除非他主动犯错,张居正将永无居正之日。

正是基于这两点,高拱才相信了沈默让人捎的话:我要被算计了作为沈默入阁的首倡者,既然相信了,他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在内阁缺人、沈默风头无两、和皇帝关系又最好的前提下,其入阁已是势不可挡,为了日后让他不偏帮徐老头,高拱也得先送他这个人情。

现在沈默入阁遇到麻烦了,高拱却是求之不得的。因为他看到了,彻底将其拉到自己这边的机会要是能得此奥援,想必自己现在糟糕的处境,也就能改善了吧。

高拱如是想,自然会不遗余力的帮他,可又不能太露行迹了,那样只能帮倒忙。好在沈默的两个要求,一是请他设法让杨松的奏章登上邸报;二是,请他去见见杨博,不用提什么要求,只要说一番话就行。

这两件事都不难办。首先第一个,徐阶对他严防死守,对郭朴那边却松懈一些,高拱就让老郭来办,郭朴能让嘉靖器重,办事儿自然靠谱,果然跟徐阶打个马虎眼,就让那杨松的奏章大白天下了。

只是高拱还想不通,沈默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因为这只能推迟几日而已,就像郭朴说的,都察院特事特办,最快十天就能走完流程,给沈默发张好人卡,使他重获廷推的资格。到时候就是想故技重施也不可能了,老徐经此教训,肯定会对以后的邸报严加审查。而要是没有邸报曝光,任其控诉的罪名滔天,徐阶也可以压着不发,待廷推结束后再说。

为了让沈默不至于抓瞎,高拱又按照请求,亲自去找到杨博,与他进行了那番密谈。效果还不错,杨博已经恨上那对师徒了。只是高拱还没幼稚到,以为只靠挑拨离间,就能让杨博和徐阶彻底决裂左思右想,高拱都想不出,沈默能用什么法子破这一局。不过他并不悲观,因为他知道,沈默绝不是任人捏的软柿子哪怕捏他的人,是徐阶。

~~~~~~~~~~~~~~~~~~~~~~~~~~~~

不出所料,虽然沈默还在家里养病,但看到邸报后,还是第一时间上了自辩疏,并按惯例在家待罪,一下把自己划为等候处理的问题官员。不过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每个被弹劾的官员,都会这么干,所不同的是,很多人会待罪坚持工作,只有罪名比较严重,事实比较清楚的,才会在家里待着。

这种戴罪之身,只是一种官场惯例而已,一般影响不到什么,可要是真有人认真起来,性质就不一样了因为大明律载有明文,待罪官员在问题没查清楚前,不能转任、不能晋升、当然更不能廷推。

如果记性没有烂到家的话,当然会想起,张居正正是用一个莫须有的罪名,退出了上次廷推,还把杨博也拖下了水。

现在沈默其实是照方抓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当然没有心理负担。

只是如高拱所担忧的,上次张居正是打了杨博个猝不及防,待其反应过来,已经是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了。可这次的情况不同,对方有足够的时间来应对,比如说快速发给他好人卡,然后马上举行廷推。

而且内阁缺人是事实,如果沈默这边拖久了,说不得徐阶就会重新确定人选,直接让张居正先入阁,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沈默哭都没地哭。

“你以为我是你”当沈明臣提出他的疑问,沈默直翻白眼道:“会笨到那种地步”见另两人也是一脸期待,他便不卖关子,将接下来可能的发生的情况说开。

听了他的话,王寅有些难以置信的望着沈默道:“难不成,大人一早就在给张太岳挖坑了”心说要是那样的话,那您可真称得上口蜜腹剑了。

“只能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吧。”沈默淡淡道:“我当时既然敢给他出主意,就有解决的办法,只是暂时没告诉他罢了。但是”说着眉毛一挑,带出强大的自信道:“如果我不想解决,这北京城就没人能解决的了。”

“只是不要出什么乱子才好。”余寅有些担忧道。

“放心,我有分寸。”沈默情绪忽然有些低落道:“我还不是那种因私废公之人。”

分割

关于张居正的问题。真实历史上,这位老兄在嘉靖朝二十年,只干了一件事,那就是打酱油。然后嘉靖一死,他便由一个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升为翰林学士、礼部左侍郎,再升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光荣入阁。不到十个月的时间连升七级,由一个司局级干部入阁拜相。可谓空前绝后。

而且他入阁,并不是经过群僚会推的,而由皇帝特简的。而此时,张居正才闪亮的正式登上历史舞台。

之前的二十年,不能说都让狗吃了,而是徐阶鉴于斗争形势过于复杂,怕他在一次次浪潮中夭折,所以采取了冷冻保护的措施,哪怕到了斗争最激烈时,徐阶都亲自上阵了,也不准这个宝贝疙瘩冒险,只让他好好学习、并让他跟着自己学习,如何处理国家大事。绝不夸张的说,知道了这些,就不难理解徐阶为何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了,他当然要以倾注所有心血的继承人为先了。这只是一个正常人的正常选择。

第七八三章 廷推 下

第七八三章廷推下

沈默的辩疏一上,文移便送到都察院,这就算进入了审查阶段。当天下午,内阁传谕各部衙,本定于次日的廷推延后,具体时间另行通知。张居正已经提前知道了这消息,但他顾不上细想其中的关节,正为眼前这关发愁呢

自从出了军需案,户部尚书高耀便在家中待罪,张居正以侍郎暂掌部务,按说这种时候,他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堂官,应该在一心窥测风向、为个人命运奔波,部务差不多该要瘫痪了。但他不然,这是他出仕二十多年一来,第一次能够以堂上官的身份来施展才华,张居正等这个机会已经很久了,绝对不能错过。

于是他开始着手整顿部务,先是推出了考成法,把各司职部门要做的事情按账簿登记,定期进行检查。对所属官员承办的事情,每完成一件须登出一件,反之必须如实申报,否则以违罪处罚。张侍郎本就是个不苟言笑、深沉威严之人,户部众人都十分畏惧他,加之据传他马上就要入阁,反正忍忍就过去了,所以也没人站出来唱反调。

结果户部各司职部门清账的清账、盘库的盘库、催缴的催缴,倒比过去忙了几倍,非但没有瘫痪,反倒焕发出了熠熠生机,让人刮目相看。可这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太仓空虚,债台高筑,各项开支都没有着落。

这不,户部右侍郎徐养正就在张居正的值房中大发牢马蚤:“所有帐目都已查证核实,国库里最后一笔银子,也已经被兵部强行提走,现在可谓是一穷二白满屁股债,工部的工程款、下个月的俸禄饷银,这些都是火烧眉毛的,太岳你可想个辄吧”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也是庶吉士,比张居正资格老多了。只不过官运坎坷,嘉靖二十七年,他上疏弹劾严世蕃窃弄父权,收受贿赂,结果被严嵩矫廷杖,贬为云南通海县典史。虽然严氏父子对他十分忌恨,但此时徐养正已经名震天下,也加害不得。之后二十年,他历任广东肇庆府推官、贵州提学佥事,一直被压在偏远蛮荒之地。

直到严世蕃倒台后,他才起为南京光禄寺卿,然后转任南京户部左侍郎,结果又受到振武营兵变的牵连,差点又栽个跟头。好在他的座师徐阶这时大权在握,将他左迁为户部右侍郎虽然看上去是降了半级,可从南京到北京,入赞庙堂,行秉枢要,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明降暗升。

来京后,徐阶便与他谈话,殷殷以足国裕民相期望,并希望他能好生指导帮衬张居正,所以他也不跟小张大人客气。

“不是说,让你把兵部的款子压一压吗”张居正皱眉道。

“我压得住吗”徐养正皱皱巴巴的脸上全是愤懑道:“谁知道杨博那牛鼻子发了什么疯,本来说得好好的,先支付一半,后一半的二百万两延期支付,可他竟亲自带兵来太仓抢钱,我去质问他,为什么说好了要变卦,他却翻脸不认帐,让我拿出证据来”说着有些埋怨的看张居正一眼道:“你当初就该和他立个字据,口说无凭算怎么回事儿”

张居正唯有苦笑对之,杨博什么地位,自己又是什么地位,还能嫌人家的口头承诺不作数,再要求立字据,那也太不知好歹了吧当然,徐养正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这么说,只是在拿他出气罢了。

“人家手续齐全,要求现在就提款。我说等你回来再说,他就威胁我,这笔钱不给,他就去敲登闻鼓,让户部吃不了兜着走。我只好把库里最后一个铜板都给他,就这还不满意,说年前必须把欠着的五十万两还清呢。”说着喟叹一声道:“虽说户部一直是债台高筑,可太仓里抠不出一两银子,这还是国朝两百年来头一回儿啊”

张居正听了心里发酸,只能劝道:“勉为其难,熬过这个冬天,春天就好过了。”

“就怕冬日太漫长啊先帝去世、新帝登极,这都是意外的大笔开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消化掉。”徐养正摇摇头,望向张居正道:“不说那些扫兴的了,你这次下去巡视,有什么收获”张居正这是刚刚从京师内外各榷关、仓场巡视回来,家都没回就直接来衙门了。不过看他中单雪白,袍服整洁,象簇新的一样折痕清晰,还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味道。哪里像刚刚跑了百多里的苦命官吏,反倒一副闲庭静坐的士大夫模样。

每当看到他这样子,不修边幅的徐养正都要暗自感叹一番,这张太岳,活得太讲究了原来张居正每次出门,轿子后面一定带着衣箱。每到一地,都要洗浴更衣才肯见人;和人握手之后,也一定要洗手,注重仪表到让人怀疑有洁癖。

不过君子性喜洁净,这也无可厚非。

~~~~

听到徐养正的问题,张居正下意识的将衣袖理平,缓缓道:“有是有一些,京城内外二十几处国库,除了钞库空空如也,余剩各库倒还有些东西,但都是缯布衾褥、竹木藤漆之类的物品,可谓应有尽有,全部清点下来,大约有五百多样,数量也多得惊人,只是没有银子。”

徐养正点点头,这也是正常的。今年开销太大,早就把通州和各榷关的十几个库里的银子调光了。至于为何还有么多物品,是因为虽然一条鞭法吵吵嚷嚷几十年,但一直推行不利,绝大多数省份,还是以实物完税。这些种类纷杂的物品,本是供朝廷政府的日常用度,但入缴数量太大,用也用不完,只能在那堆着耗着,每年各司库呈报的损耗,折成现银话,得二百多万两当然不光是霉烂变质,不堪使用的;还有大半被上下其手,转出去变卖,中饱私囊了。

大明的税赋制度,真是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两人叹会儿气,张居正又道:“这次我下去,发现了很多问题,各仓场、榷关的管理都十分混乱,物资流失严重大明之病,就在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方,虽然单拿出来不起眼,但汇集起来就要了命。我回来的路上,一直在琢磨着如何革故鼎新,如何把这个局面扭转过来。因为思路还没理顺,就怕你听着乱”

“这是个大事儿,”徐养正却兴趣缺缺道:“但今天还算了吧再过两天就是京官发俸禄、京营发饷银,在京王公发禄米,预备的银子让杨博搬空了,咱们拿什么发给他们啊”

“一共得多少钱”张居正虽然心里有数,但还是问了问,也好借此整理下思路。

“单说银两一项,京师领饷的官吏,合起来有两万多人,本月应发放的本色俸银是二十万两。京营领取饷银的兵额有十万,本月应发本色也是二十万两;京城王公勋旧、宗室贵戚在册四万余人,应发本色六十万两合计是一百万两。这还不算折钞和粮布。”徐养正提起这个数字就嘴里发苦、心里发堵,道:“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笔钱”

“一点办法都没有”张居正不甘心的问道。

“”徐养正两手一摊,一脸苦相。

张居正其实早就在为这笔银子想辙了,所以才会去巡视户部所属的榷关、仓场,想看看有没有办法。只是辛苦走一趟,却落了个失望而归,不由胸中憋闷,暗叹最近诸事不顺前面刚出了军需案,这下又让杨博釜底抽薪,发不出俸禄饷银了,这可真是破船又遇打头风,屋漏偏遭连阴雨啊

吐出一口浊气,他问道:“能从临近州府先调用些救急吗”

“这个想也别想。”徐养正在地方上浸yin多年,比张居正的经验要丰富多了,见他提出要从地方上拆借,便一口否决了:“这些年北方连年大旱,又兵灾频仍,他们也大多入不敷出,整天派人来咱们这儿哭穷,还能指望他们什么”

“不会各个都这样吧。”张居正皱眉道:“天底下过日子,还有穷富之分呢,总有那宽裕点的吧。”

“哎,太岳,你是一直在京里清贵着,不懂下面的情况”徐养正大摇其头道:“咱大明的祖制十分操蛋,地方各省府的俸禄银两,都是从他们各自的钞库中坐支。你调他的银子,就等于夺他官吏的俸禄,纵是巡抚答应,底下的官员也不答应。人家也不用硬抗,就跟你推诿扯皮,扯来扯去,扯得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唉,早晚得改改这套规矩”张居正恨恨道,但他也知道,现在说这个都是白搭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阵急火攻心,他感到嗓子开始冒烟,才想起自己从通州回来,大半天滴水未沾。便端起茶杯,轻轻呷茶,心里开始细细盘算起来。

徐养正也在寻思开了,他从腰间的荷包中,取下掐丝珐琅的烟袋锅,朝张居正道:“抽两口提提神”

张居正讨厌烟草的臭味,但对方是前辈,也不好说什么,便笑笑道:“我不会,你随意。”

徐养正便娴熟的装上烟丝,点着了,吧嗒吧嗒的吞云吐雾起来。烟草传入京城不久,只有他这样的高官显贵,才能弄到一点价比黄金的烟丝不是在人前,没有重要的场合,是不会拿出来抽的。

闻到那烟熏火燎的味道,张居正微微皱眉,好在他涵养极好,很快便神色如常,继续想他的问题。

烟雾缭绕中,徐养正出声道:“要不咱们发实物吧。你方才不是说,东西蛮多嘛干脆,选出几样值钱的,折价作为俸银发放得了。”

“这主意不错,既消减了库存,又解决了俸银,两全其美。”张居正也不觉着烟呛了,笑道,“蒙泉兄原来早有主意,方才是在卖关子。”

“馊注意罢了”徐养正摇头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这手,会让人骂死的。”

张居正冷静一想,也是,这件事执行起来,肯定会有阻力。给人家把银钱变成一堆不能吃、不合用的东西,该有多少官员不满况且再值钱的东西,若是大规模发出去,也会变得不值钱,滞销是一定的,没法变现的话,户部肯定会被骂死。

越学越觉着这是棉花套上晒芝麻,自找麻烦。张居正不由打起了别的主意,轻声道:“找票号临时挪借呢”

“万万使不得。”徐养正大摇其头道:“你莫看那些当官的平时要钱不要脸,可要是告知他们,本月的俸银是从商人处告借而来,马上就会舆情沸腾。一个个都变成耻食周粟的伯夷叔齐,觉着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似的,骂得咱们更难听”

“不让他们知道不就行了”张居正有些不以为然道。

“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徐养正摇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那就先拖欠着”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张居正有些恼火了。

“你才刚掌户部,就拖欠官员的俸银,叫人家怎么看你”徐养正还是摇头道。

~~~~~

合计来,合计去,也没合计出个正主意来,徐养正抽完最后一袋烟,把烟锅磕干净,收回荷包,起身道:“大人再想想,我那边先准备着,实在不行就全部改用实物折俸。”顿一顿道:“多给官员们让一点利,骂声就会少些。”他已经做好了被骂的准备。

张居正点点头,起身把他送出去,待他走远,游七凑过来道:“老爷,洗澡水已经烧好了。”他知道自家老爷的洁癖,哪能容忍身上有烟味

“把值房的窗子打开,地毯换掉,”张居正点点头,吩咐道:“今儿我不进去了,开窗透一晚上气,明早点上香。”他是个注重细节的人,尤其在这方面,更是事无巨细。

“是”游七应一声,吩咐人赶紧照做。

沐浴更衣熏香之后,张居正才感到自在多了,见轿子已经备好,吩咐游七道:“去跟王老板知会一声,说我在后海请他吃饭。”所谓王老板,正是日昇隆的王崇义,京城的挤兑风潮还没过,他也一直坐镇京城。

方才洗澡的时候,张居正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去找银号挪借最简单,只要做好保密工作,也没什么后遗症,干嘛还要费尽周折,实行那注定挨骂的实物折俸呢

再说日昇隆和他是老交道了,做事他也放心。上次劳军,他因考虑着日昇隆正遭遇债务危机,所以是管汇联号借的钱,但汇联的规矩太死板,不仅审查麻烦,还得拿财物质押,就算有沈默打招呼,也费劲了周折,最后押上明年的关税才拿到钱。要不是因为有沈默的面子在先,他都想调头去找日昇隆了。

晚上在后海那处私密会所中,张居正等来了王崇义。王崇义早听说他管汇联号借钱的事儿,一脸老不高兴,拍着胸脯说,咱就是再穷,一二百万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下次再不照顾俺们的买卖,就不认你这个朋友。

这话有些孟浪,以张居正的脾气,平时肯定会不悦,但现在却觉着如此顺耳,便把此行的目的说出来,道:也不亏你们,同样的二分利,同样用明年市舶司的关税作抵押。这是最保险的放贷了,王崇义自然欢喜,痛痛快快答应下来。

“不过,这笔账要保密。”张居正低声道:“不能走漏了风声。”

“中。”王崇义也不问用途,点头道:“不走明账,谁也查不出来。”

“如此甚好。”张居正端起酒杯来,笑道:“敬你”王大老板做事,他还是很放心的。

张居正的正事儿说完,其实王崇义还想和他谈谈,那个代朝廷发钞的事儿。但他是个通世情的,知道此事提起,难免有要挟的意味,索性什么都不提,招来馆中蓄养的歌女,唱曲陪酒,两人推杯换盏,喝酒听曲,一直到了很晚,便各自带着陪酒的女子,去上房歇息去了。

张居正中馈乏人,孩子也在老家跟着他父母,是以府上只有几个侍妾,倒也不用回家应卯,十天倒有八天不回去当然大多数时候,是睡在值房中,像这样的放松,倒也不算太经常。

他觉着大丈夫就应当卖力工作,尽情享乐。像沈默那样年纪轻轻就清心寡欲,一副道学模样,白瞎了大好的青光阴

分割

能看出来,俺已经度过难关了吧

第七八四章 东阁大学士 上

第七八四章东阁大学士上

入阁

棋盘胡同,沈府后园。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以往时候更早一些,从傍晚开始,一直下到天黑还在沙沙作响。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才听到外面万籁俱寂,应该是雪停了。

沈默睁开眼,身边的若菡仍在贪睡,只见她的脸蛋白净红嫩,娥眉弯如远山,睫毛细长微微翕动,配上光洁平整的前额,使她的面容显得极为高雅。而白皙小巧的鼻头和红润如樱桃般的嘴唇,在有些蓬乱的秀发的映衬下,让她妍丽的容颜增添几分娇俏,看上去煞是惹人怜爱。

沈默怎么看,都看不出她已是三个半孩子的母亲她肚里还怀着个呢。这个年代没有计生工具,他又一直在京里,所以若菡上月没来身子,请宫中的女医来一诊脉,恭喜老爷,贺喜夫人,又有了。

沈默想起柔娘也有些迹象,便让女医也给她看看,结果也有了。本来他很是高兴,可一转念,又高兴不起来了,这种事儿凑什么热闹,都大了肚子谁来伺候老爷啊不过想想若菡身边的几个丫头着实娇俏可人,他就心里痒痒,心说过些日子把夫人好好哄哄,看看能不能打个商量。

“想什么呢”却是若菡不知何时醒来了。

“呃,欣赏睡美人呢,”沈默咂咂嘴道:“可惜能看不能吃。”

“德行”若菡吃吃笑着掐他一把,小声道:“是不是惦记秀桃和丽鸢了”那正是她精挑细选的贴身丫鬟,身材窈窕、容貌绝美,头脑简单、忠心不二,正是大妇用以镇宅的绝好武器。

“咳咳”见自己的小心思被拆穿,沈默脸上有些挂不住,板着脸道:“把你家老爷当成什么人了”说着拉了拉床头的吊线,坐起身来。

睡在外间的两个丫鬟早就起床,一直支愣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也不知都听到了什么,小脸全都变得红扑扑的。正在发痴,铃铛响了,倒把她俩吓一跳,赶紧从外间轻轻推门进来,看见老爷打算起床,而夫人打算赖床,丽鸢赶紧从暖笼上取下老爷的衣裳,伺候他穿上,秀桃则端来一只成化斗彩葡萄纹茶盅,细细地沏了一杯酽茶,送到若菡手中,悄声请安道:“夫人请用茶。”

早晨起来呷一盅加了紫松萝的兰雪茶,可以宁神安气,若菡每次怀孕期间,都有这个习惯。她接过茶盏,一双明波流转的细长眼睛,打量着秀桃微微发红的脸庞,心中暗叹一声,便心不在焉地揭开茶盅的盖子,凑在嘴边轻轻地吹着热气,啜一口含在嘴里,就在秀桃捧来的唾壶中漱了口,又出了一会子神,才慢慢呷第二口。

千金小姐喝两口茶的功夫,那边沈默早就穿戴整齐,听到东厢房的门开了,然后想起踏踏的脚步声,不由笑道:“两个臭小子起得倒早,你再躺会儿,我去看看他们。”

若菡点点头,把茶盏递给秀桃,再将锦被往上扯扯,有些担忧道:“我看这李先生也不是个事儿”

“怎么”沈默接过茶水漱过口,问道:“俩小子又淘气了”

“那倒没有”若菡道:“这几个月没怎么操心。”

“那不就结了。”沈默拿起冬帽,笑道:“这说明找李先生是对的。”

感情你对儿子的要求,就是不淘气就行若菡不禁给他个白眼,道:“要说他俩对李先生倒挺尊敬的,真个成了师徒如父子。可这李先生授课也太个性了,就让他们在学堂里坐半天,剩下半日,要么带他们去逛大街,给他们讲世情百态;要么带他们到偏院习武;甚至还串到军营里,教他们骑马射箭,把孩子都带野了这不,天刚亮就去前院,跟着李先生扎马步踢腿去了”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不错不错。”沈默却很开心道。

见他如此不上心,若菡急了,提高声调道:“我儿子是要读书当官的,整天学骑马打架,把学业都荒废了”说着赌气道:“你要是再不劝劝李先生,我就另请高明了”也不怪她生气,堂堂状元之家,书香门第,却找个武夫给孩子当老师,这算什么路数

“你敢”沈默一皱眉,低喝一声道:“我沈默的儿子,读书不要太多,学本事才最重要”

“你”若菡一阵气苦,泫然欲泣道:“养而不教,生之何益”说着赌气道:“肚里的孩子要是个闺女则罢,若还是小子,生下来就掐死。”

“唉妇人见识。”沈默摇摇头,叹口气道:“你将来就知道我的用意了,肯定不会坑孩子就是。”说完朝她呲牙笑笑道:“乖,别淘气,都四个孩子的妈了。”说完也不管哭笑不得的夫人,闪身出了房间。

为了给室内保暖,屋门外并不是户外,而是一条玻璃罩着的暖廊,里面摆着各种花木,在地龙的温暖下,绿意葱葱、争奇斗艳。走到暖廊的尽头,推开门,掀开厚厚的帘子,才猛地感受到冬日早晨的冰冷刺骨。

不过空气是真清新啊,沈默深深吸口气,才放眼打量着院中的景象。雪已经停了,又被冻成了冰,只见院中一树树冰雪银叶、婆娑摇曳。一阵风吹过,树叶上的雪飘下,落在洁白如被的地面上,旋即就看不见。

不过这洁白的雪地并不完美,一趟黑黑的脚印从他脚下,一直延伸到月门洞处。沈默不禁摇摇头,心说,这俩小子真是太破坏情趣了。

虽然这样想,他还是沿着他们的足迹,信步来到前院书堂后的小园子中。只听一片覆着白雪的修竹后,传来两个孩子的呼喝声,还有拳脚带起的风声。他站住脚,透过竹间的空隙,看到李成梁正在带着阿吉和十分打一套拳法。那拳脚声自然是李成梁发出,俩孩子暂时还只能用嘴出声给自己助威,但他们一招一式都一丝不苟,拳脚飞舞间雪沫飞溅,倒是颇有些虎虎生威。

静静看了一会儿,沈默决定还是不打搅他们,便悄悄退出了学堂,径往前院的书房。唯一没有家人的王寅正在外间吃早饭,看到沈默进来,便招呼他一起吃。

沈默当然不会客气,坐下给自己盛碗豆浆,拿起根油条咬一口,道:“今天是发俸的日子吧”

王寅端着碗稀饭在小口喝着,瞥瞥墙上的黄历道:“今儿个二十七。”

“那就是”沈默点点头,目光望向城南户部广盈库方向,幽幽道:“那里已经吵翻天了吧。”

~~~~

广盈库是户部专储钱粮的国库之一,守备自是极为严密。仓门共有三道,每道高两丈宽丈三,取纳储两京一十三省财物之意当然这只是美好的愿望。每道仓门都是两扇,上下皆装有槽轮,开仓时往两边推,闭仓时往中间推,供库银漕粮及各种财货进出仓储时使用;每扇仓门上又都开着一条小门,供户部人员查点仓储时出入。进出人员皆要搜身,即使是户部堂官也不例外。

此等国库重地,平时寡静得门可罗雀,今儿个天不亮,库前广场上却密匝匝停满了骡马大车,其间还夹杂了不少携筐带担的挑夫。门外也排起了长队,穿皂衫的十八衙门吏目衙牌,五城兵马司的巡警、以及工部的在籍官匠,五花八门混杂一起,笑谈声、斥骂声、喊叫声、吆喝声闹哄哄交织成一片,直把人吵昏了头。

今儿个是在京官吏领俸禄的日子,除了这些不入流的吏目,各衙门的京官们也在其列当然大人们不会来显这个眼,自然有下属为他们代领,所以起个大早来领俸禄的,大都是五品以下官员。不过他们不会和那些粗人凑在一起,而是在最靠着门处排了六排,一个个皱着眉,闭着嘴,不时面带鄙夷的回头望望,显然对这些粗人也在今天领俸,十分的不满。往日里,都是分开时段领取的,但现在执掌户部的张居正认为,那样战线拖得太长,要拖到月底才能发完,把部务都耽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