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1404章 魁星峁飞骑,玉皇山论剑(2)高堂(1 / 1)

作品:《南宋风烟路

好在完颜永琏是肩部中箭,及时止血不会有生命危险,林阡庆幸地想。他委实不愿见到一代枭雄折于暗杀,何况那还是吟儿的父亲、是为了救吟儿才分心受伤……冷不防脖子后面一片湿凉,意识到吟儿情难自控泪如雨下,他一愣,赶紧将她放下身来,给她掀开了新娘盖头并费力把她所有穴道都推揉顺畅。吟儿她,怎可能没有良心?感情太强烈,非得抑制着。

那时金军一片混乱,王爷遇袭,多半不敢恋战,一部分朝前移近关心,一部分去抓那放暗箭者。乱局中,却有轩辕九烨处变不惊、尽职尽责,率众把才刚会合到林阡身边的宋军百人全部围堵。尽管,想要趁乱逃离的群雄只差几步就能踏上事先筹谋的退路,终究是行百里路半九十。

群雄,也包括那个步履蹒跚却一步三回头担心至极的吟儿。林阡没有强行背她走,是因为不确定她要不要走、王爷受伤了她还走不走得脱,果然吟儿矛盾纠结越走越慢,所以两个人一起落到了殿后位置……一边父爱如山,一边情深似海,易地而处,连他都不知道要怎么选,于是不打扰她思绪也不给她力气,只是默然作着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的陪伴。像当年尊重云烟、适才尊重玉紫烟一样,他尊重吟儿听凭内心的抉择。

吟儿那声“爹”出口,根本是关心则乱、覆水难收,完颜永琏冷漠的脸上难掩欣喜,多年付出总算得到回报,她终于肯认他这个父亲她当然不是铁石心肠!

在她的棋盘,中这一箭之前,他和林阡博弈的机会都没有。他不像林陌那样自以为说服了吟儿;他早知道吟儿是故意装成伤势大好也要出现在婚宴上,就跟她先前在楼阁里明明好了还装虚弱一样,都是为了等林阡;他为什么给她点穴,因为他清楚她想要出逃;他一眼就识破了她所有的计谋却还是给林阡降低了抢婚难度,是因为他虽然存心要置林阡于死地,却不忍忤逆这个敢于算计他的小牛犊,就给她在场看林阡最后一眼也罢,哪怕她会恨他这个父亲一辈子……潜意识里,他放弃了对她认祖归宗的期望,却万料不到那丫头比她母亲要容易动情,越走越慢,寸步难行,终停下来,此刻眼中全是泪水满脸都是对他伤势的担忧,更多的话她遥望着他隔着人群抽泣着问不出声。

“这样的伤受过不下千回,却是第一次为了暮烟受。”完颜永琏知道只需对她说出朴实的真情实意,就能比凌大杰轻易万倍地将她感化,这是他最后的劝她回头的机会,必须紧握。

不曾刻意表现,却是真的脸色苍白、血流不止,这样的伤他在成为剑圣之后从未受过,因为他完颜永琏没有软肋。

“爹……”如果不是此情此境,他为了救她中箭,她真不知道会否被他感化,可此时此刻,因为云蓝刚刚代盟军说过对她的期望,还有林阡就在她身边孤苦伶仃地守候……父女之间仅十多步,却如横着断崖鸿沟。

仍站在林阡身侧,没有离开过半步,只是和以往不同,她主动地朝着父亲的方向跪下,以不孝女的身份对他磕头、以完颜暮烟的姓名明志:“爹,对不起,暮烟想奉行初衷不改,今日必须与盟军同进同退……”

“吟儿……”林阡脸色微变,既喜出望外,又惊心动魄,她比他想象中还坚定,虽然感情上接受了王爷,但是如果一定要选,王爷只是父亲,盟军却是同道。是的,这场抢婚,是盟军不惜一切朝她伸出手,前途未卜,她一定要给他们同生共死的回应。

“你……”“这是说的哪门子话?你怎能这样对王爷?!”有人欢喜,便有人震怒。岳离和凌大杰等人听她喊爹见她回望看她跪下还觉欣喜,在她说出对不起后全都始料未及,原以为危难时刻真情流露遇到转圜,怎料想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尤其凌大杰,他脸色骤然由晴转阴,悲伤痛苦愤怒却哪及得上王爷分毫!

完颜永琏心如死灰,那感觉,便像落叶沉积在土里腐烂,掩埋在尘下消亡,簇拥着汹涌的无奈,蓄积着疯狂的绝望——

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日子的相处,他甚至会怀疑,狱中关锁牢门,此刻称呼他爹,都是她心机至深的谋算。心机至深,难道不能这样理解吗,她为什么偏要在此刻认父还非得加上这句话?这句宣告她永远站在林阡身边的话,是要将她的安危与林阡时刻捆绑,想借着父亲对她的宽容和怜惜,避免林阡此战的有来无回……可是暮烟,你为何宁可承受这样的误解!

你明明不是那样的女子,你是分清了轻重缓急,两边情一样不可割舍,谁弱那谁天生就占理,此刻,宋军需要你支撑,方能勠力同心,度过这四面胶着的困局,所以完颜暮烟,你是非逼着父亲死在这里才肯罢休?!

吟儿咬紧牙关,继续用拜天地的力气来拜高堂:“暮烟与盟军众将,相识相知近十年,阻险艰难皆共罹。养育之恩,袍泽之情,尽皆不能相负,然而血浓于水,暮烟也实在不想愧对爹……”

字字句句真情,竟也在握紧和他冰释前嫌的机会,原来,原来是这样啊,她是想紧接着云蓝的话,以她自己为交集,给金宋求一个握手言和的可能。她的初衷——两边情一样不可割舍,两边志一样可以融合!

然而,融合之前呢,你不照样选择站在林阡那边,割舍家国?不还是会有无数的摩擦流血?今日不还是要将我给你安排的婚宴弃之不顾?如果要有权宜的恩断义绝那你也是对我、不是对林阡!

涉及林阡,是完颜永琏的底线,绝对不会再让,听不下去,双目一凛:“众将听令,不必为我对她留情,说了那样多为南宋鼓舞的话,还妄想在我大金占到什么便宜?”凌大杰当先应了一声“是”,瞪着吟儿,睚眦尽裂:“为了给她凝魂聚魄而甘愿折损的十年寿命,只希望老天开眼能立即还给王爷!!”

吟儿伤魂不已,却因为和遇刺前如出一辙的对立,忽然想起了完颜永功和完颜璟,一惊而醒,现在绝对不是和父亲动情的时候,不管未来如何此刻金宋仍然死敌,两边不言和不可能两边都获利,她既决定回到林阡身边,只有暂时的决裂才不会将父亲祸害……本来是劝说,结果成伤害,父亲不接受,那只能愈发痛苦,长痛不如短痛,就当遇刺遇袭都是意外——

所以强行收起泪水,既磕完头谢了恩道过愧,确定他不会绝望到影响身体,她便站直了身,笑着高声决绝:“那便还!”“放箭!”凌大杰比她更狠,不仅是恨她谋算失败后的原形毕露,更是要保护王爷不再被她欺骗心血付诸东流。

眼看双方高手不再犬牙交错,而又不用对公主投鼠忌器,金军得令便再对林阡等人弯弓扣箭,连声激响,首当其冲都是吟儿,每时每刻每一箭,林阡都挡在吟儿身前:“妻债夫还,便冲我来!”凌空而下死亡威胁密如蝗集,盟军刀枪剑戟即刻迎战各显神通,既有近距砍箭的,又有远程反打箭主的,漫天遍地霎时血雨腥风。

当是时,宋军完全是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凶恶架势,虽然难免出现死伤,金军却有成倍遭殃。

“岳父,我今日必定将她娶走,您却是嫌我聘礼不够。然而,林阡只有这一身战力拿得出手,既然如此,不妨公平决斗、限招比武,我若胜了,盟军全身而退。几十招为限,岳父说了算。”尽管早先就有岷山高手战死,临死时说,救盟主不算无谓伤亡,但林阡不想再在这里打持久战,有必要从围得最紧的此地,把盟军带上事先策划的退路——那条由转魄和灭魂各自为他铺展的后撤之道。

“公平决斗?王爷身受重伤,如何与你公平。”只有岳离心知,完颜永琏其实伤得很重,那一箭刚好打在昔年他为柳月受的箭伤上,分明是个极好的对公主动之以情的契机,那个比公主还要倔强的枭雄偏偏半点软都不肯再示:“不算重伤,别叫岳父,本王没有女儿,亦无需与你谈判。”

林阡接过一根流矢立即反手插在肩上:“这样可公平了?”视线从岳离转到王爷,既痛又痛快地笑了声:“曹王爷,普天之下除您之外,无人配做林阡岳父。”林阡想,吟儿称呼他爹,必会被南宋有心者大做文章,那就我也抹黑自己、称他岳父好了,反正完颜永琏不认、影响不得他的命途,是我林阡愿意、舔着脸硬要叫的。

如果说,她心的天平上,盟军和王爷其实持衡,那么一锤定音压在宋的,当然是林阡这个人,王爷只是父亲,盟军却是同道,林阡更是无垠。吟儿当着一个受重伤的王爷的面选了他,既然如此林阡也就什么脸都不要了,他高兴又难过,真有人是时时刻刻都站自己,不是说说而已的。

将吟儿暂且托付给云蓝照顾,林阡一边拔箭一边上前继续求战,吟儿视线顿时模糊,适才他从山下历经千军万马直冲到这魁星本来就等着把林阡和王冢虎一网打尽。

他巴不得林阡把全部精锐都整合了带进来被他消灭,不过也没想到围绕着林阡的绝金军也算得到,留守的将领只有一个祝孟尝。

“然而这些,全都在我的计划可控范围之内——楚将军即使打的是一个防御充足的祝孟尝,也是牛刀杀鸡、泰山压卵。”轩辕九烨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祝孟尝再怎么神奇也不可能以一打三其中一个还是百战不殆楚风流!

战报里,庆阳府战事相当激烈,祝孟尝在必经之路埋伏,楚风流识破诡计迂回反杀,楚风流以云梯强攻,祝孟尝以火箭焚烧,楚风流从废旧地道挖掘,祝孟尝及时发现立即挖沟阻拦,楚风流命高手攀城而上展开背后突袭,祝孟尝眼看手忙脚乱就要失败……

“王爷,宋匪有信使,和盛世的信使一同来!”羽檄飞驰,结果已知。

盛世?盛世的先锋应该伺机来援林阡才对!但现在为什么出现的只是盛世的信使?不言自明,林阡虽然提醒过王冢虎关注前方的抢婚,却把这个强悍的外援留给了他在后方的盟军,把王冢虎及其精锐都交付了祝孟尝!

甚至,林阡预计轩辕九烨要对他调虎离山,反打一招刚好也是调虎离山,就用他把金军注意力全吸在了魁星峁,才导致王冢虎前去和祝孟尝夹攻楚风流之际,环县金军来不及反应因为他们还在婚宴上防着这个王冢虎……最终,万演和解涛在攀城时被俘。轩辕九烨恍然,望着半山星火,那根本只是虚张声势,是林阡用来迷惑他的盛世“先锋”。

林阡算到了轩辕九烨对王冢虎的设防,算到了他所筹备的婚宴伏兵足以把王冢虎都算计在内地对付,算到了轩辕九烨要派人去攻打祝孟尝只是林阡事先不知道派谁……但是,无论祝孟尝需不需要,王冢虎都应该避实击虚,当然虚晃一招,明着正中下怀,暗中闪电剪尾。

可是,轩辕九烨为何排除林阡会将王冢虎如此安排?因为这太铤而走险了,这需要把他林阡所有精锐陷在前方的金军腹地,走不出去看不到光长达半日,不停战斗,从申时到亥时,油尽灯枯,林阡唯一的希望只是王冢虎参战救他,虽然难,可以一试,才不至于全军覆没。

林阡却成竹在胸,疯了?甘心冒着南宋江湖绝顶高手被此役一战全消的危险?不,轩辕九烨你听好了,“天骄徐辕,点苍云蓝,天山石磐,青城程凌霄,太行胡弄玉,京口独孤清绝,今日我林阡除了新娘之外,也要将在场所有豪杰全部毫发无损地带走!”

他强撑到此刻,不是为了等候、而是为了“引导”、第二场变,那变数确实是王冢虎,但不是环县而是庆阳的王冢虎:计谋虽险,只需等到宋军和盛世合作打赢,派信使来就能解围……

是吗,派信使来就能解围?说几句豪言壮语就能乱我之心?林阡你怕是不知道轻重缓急,哪个俘虏能与你交换,轩辕九烨冷冷弃子:“解涛和万演,皆以身殉国,必将奏请圣上,对他们的亲族抚恤封赏……”

林阡一笑:轩辕九烨,我又岂是交换俘虏,要的是这败仗先攻你军心,再伺机给他们曝晒的心上再放一把烈火而已。

这机会,俨然被我找到了……那时林阡身边人从独孤到石磐又到徐辕,对战之人,一个从岳离到轩辕又到薛焕,另一个却一直是封寒,林阡自身刀经数战、筋疲力尽,封寒却还能点撩崩缠、变化多端,是的,封寒的枪专门给旁人放出关卡和障碍,封寒自己又不需要费多大气力,当然是耐力最久的那个,如何突破?

虽林阡与徐辕没有直说,徐辕参战之后,明着是和薛焕缠斗,却一直为他寻找着封寒的破解机会,功夫不负有心人的一个错手,林阡和薛焕刀法相搏之际,徐辕至柔的归空诀所到之处,将封寒的数道湮灭之气消解,再一个错身回来,饮恨刀刚好借着这间隙不再有力量被封寒阻碍释放……

原来如此,封寒这湮灭手段,对至柔真气不完全有效!

过程稍纵即逝,配合天衣无缝,君子也,善假于物也,他向来借饮恨刀中意,也曾借独孤清绝内力,此刻,果断借徐辕这至柔真气对封寒的稍许压制,施展出那不知是叫蜉蝣还是叫神游的双刀刀法,兔起鹘落之间,封寒一枪直取林阡胸腹,凶狠无比,到中途才发现未锁住他刀中气势磅礴、意境混茫,一惊之下,唯能硬拼,刀枪与内力一同轰然相撞,封寒径直退后一步,林阡虽一动不动却已喉咙一甜。

“主公,这一刀,叫什么?”徐辕会心一笑,明知故问,这一刀,是冯虚停留在原地的气,烘托着饮恨一往无前的锋。

“逆天!”林阡蓦然就像渊声附体一般,大吼出这个令他们魂不附体的招式名,“逆天了!”举着他手中饮恨双刀,霎时风激电骇,令人毛骨悚然,谁不知封寒原是负责克制他入魔的?封寒一旦退却,证实林阡已入魔,一时间以为渊声再现,又道是血洗陈仓重演,在场金军、全体军心动摇!除了徐辕之外,宋军也全都以为他走火入魔,尤其吟儿,实在难辨当中真假,险些也为他吓破了胆。

无论是祝孟尝打赢了也好,抑或林阡入魔也好,在平素都不会这么快害得金军自乱阵脚,然而当两者同时发生,如何使得?林阡竟真的在王冢虎出其不意的基础上凭武斗“打出”了第三场变,内外盟军与吟儿全然不负——

一旦闻知祝孟尝和王冢虎的捷报,他就计划好了要把封寒打走装走火入魔恐吓金兵,没想到封寒耐力这样好死活不退开,好在徐辕心有灵犀不点就通,归空诀对症下药切中肯綮。

说时迟,那时快,察觉金军无法承受这多重变故的徐辕,果断抓紧战机,神鬼之箭笼走一半金兵:“撤!”

吟儿原还呆在原地,想不到林阡会突然从渊声状态抽身,跃到她身旁即刻将她负在背上飞奔而走。

“唉。”她被这疯子一把背起,云里雾里就逃离了婚礼,误解他为了她再次入魔现在没有人性,故而没有和他交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听着他脚下一路风云动荡,她静静撕开她新装给他裹伤。

不管是云敛晴空、冰轮乍涌,抑或萧萧谷风、黯黯路阴,不管是山脉岭梁、丘陵掌区,抑或川道沟台、零碎残塬,不管是魔王混沌、草莽公主,抑或盟王盟主、主公主母,他们都在一起,那就别无所求。是的,只要一同面对,即使是烽火连天、阴风怒号的处境,也有仰观鸟翔、俯身钓鲤的心情。

她伸手轻抚他的眉头,指尖轻量着他的大胡子,忽然觉得这也就够了,所以扬眉淡笑、从容应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他一路没说话,其实是省着力,一口气奔去半山寻找坐骑,加之盟军高手们自撤离开始便立即四散,他很担心众人安全,一时便忘了对吟儿说明情况,所以不知吟儿这一路的百转千回。

快要到平缓地带,发现后面追兵没赶上来,也留意到此地战马和记号,他才终于放松心情,怕她疲累放慢脚步,将她轻轻往上抬了一抬,回头看她,微笑柔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嗯?”她一愣,不知他走火入魔为何还能平心静气?缓得一缓,才意识到他原来是装的,破涕为笑,“何时和陵儿学会了急中生智演戏?倒是惟妙惟肖、青出于蓝!”

他掂量得出她又轻了不少,不忍看她的眉眼,看了心里都是她,就会忘记了看路,却怎能不看她,看她这将近三个月来,为他又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吟儿……再给我时间,养胖你。”

这场景有些眼熟,要风餐露宿在深林一隅……那是遥远的稻香村里,她被胡弄玉的网兜着,一路被林阡驮在后背,林阡夸胡弄玉长得美还聪明,她一时气愤骂了一句——

“……采花贼!”此刻她含泪笑嗔,伏在他的肩上。

才刚对话几句,后方就传马蹄,穷追不舍、一马当先的,未必是要将他们捉拿回去或赶尽杀绝的,或许是转魄、灭魂,但或许是王爷、凌大杰……又或许,是玉紫烟、林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