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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璇玑笔札

油菜花开

我去庄行看油菜花有一个任务,自己规定的,就是想实地看看油菜花的花瓣。我读过汪曾祺先生的书,先生说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是六瓣。这油菜花是多少瓣,真的不知道。到了庄行,一脚跨进菜地,轻挽过油菜花朵,先是闻一下,闭眼的,感觉是草香,这也对,油菜花是长在油菜上的,油菜本是草,没有草味,反而离奇。闻过花瓣看花瓣,感觉花瓣也在看我,是对望。花一声不响,随你拨东拨西。花瓣有点湿,像是晨露未干的样子,晨露沾在花蕊上,花蕊有了些许的晶莹,花就多了一份色彩。

看着了油菜花,细数了一下,发现油菜花的花瓣是四枚的,圆圆的,鲜黄色,对称生长,十字形排列,秩序一点也不乱的。花蕊是六枚的,四枚长两枚短。问老农为什么,老农嘻嘻,有雌有雄——像我们人一样,有男有女,合乎天道。那为什么雄的长呢,老农说仔细看便知晓。仔细看就看出了端倪,长短不一的花蕊长在一起,花序就有了层次,看上去人眼就适宜。花是需要扬花的,花心的上面是子房的位置,子房上面是雄性的花蕊,这花蕊明显是起遮一些雨点,挡一丝寒风的作用的,这跟天地间男人的担当有些相像,这种长法真好,因为充满人性,充满爱意。

我对油菜花的感觉是从油菜开始的。小时候,我吃过油菜,而且不止一回。油菜在开花与未开花之间,也就是花蕾即将绽放之时,我的母亲就要去菜田摘油菜花花头的,花头初看与青菜的菜蕻差不多样子,只是比青菜的菜蕻要细长、稚嫩、青翠。摘来后拗断、冲洗,然后像青菜一样烧法,盛在碗里,就当菜肴了。我吃一口,感觉味道明显清淡,有点苦,有点涩,不糯,不香,也就不想吃了。母亲劝我吃,我就是不吃。母亲说,不饿是吧,饿了看你吃不吃。后来我是吃了,不吃不行,桌上除了一个油菜花菜,其他什么都没有,我拿什么去下饭。

我们那个时候也看油菜花的,看得最勤的是母亲。我的母亲每天去看油菜花的,她要知道花期还有多少日子,花朵颜色的鲜与钝,这些与油菜的根,根上面的干,干边上的枝,密切相关,它们的粗细矮壮决定了油菜籽的饱满与多少,关心的内容不一样,想着的是油菜花将来的收成,关心的是自己的生计,所以看什么与人的肚皮大有关系。把油菜当作“花”来观赏与品评是现在的日子,现在是什么日子,现在是想着让眼睛舒坦,让心情舒缓,让身体舒展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到来,母亲想不到的。她说,油菜花有啥好看呢?但我问母亲想不想去庄行,母亲说,菜园里油菜花是不太好看了。这话,儿子懂。

我去年也去看过油菜花,也约了三五知己,到了田间,说了一二句赞美油菜花的闲话,拍了一二张油菜花的照片,再去庄行老街吃了一顿饭,自始至终,十分虔诚,自得其乐。饭间,酒过三巡,大家说到了庄行的大米、羊肉烧酒、粽子,还有麻花郎塔饼,都是从地域说开去的。这是必须的,在一个充满历史的地方说今朝,伴随着油菜花的故事,还有风俗、人情,都是值得我们去问一问,去走一走的,所以看油菜花去了,大家说的话是:菜花节,你去了吗?说这话时,“节”字是拖了长音的。

油菜花值得看,一定有地利因素。我看油菜花时就这般感觉,回望菜田,那黛青色逶迤的树影,一块接着一块,连绵十里,气势摆在那里;抽象线条般的农田,一畦连着一畦,有序也无序,劳动美、自然都包孕在里面,给人启迪。孤舟野渡,绿草红叶,鸟鸣、蝶舞、蜂飞,土地的气息,生灵的气味,空气的气韵,都在眼前,天地之物,天地之气,到了这里全部是真实的气氛与气场。人都是可以触目,可以回顾,可以感受,可以想象的——忙忙碌碌、苦苦涩涩的人在这里先作一个停顿,然后是欢呼,再是沉静,最后是思索——总觉得,花盛开,你过来。油菜花开在田里,也一定开在你的灵魂里。

我最后看了一眼花瓣,想到的却是油菜花籽。

看瓜记

太阳还不在夕阳的位置,光束却已经绯红了,照在脸上一点也不灼痛。离开校门口五十米,走路就开始像跳舞,你推我一把,我踹你一脚,追、跑、拉,村口就到了,刹住脚步,你一句我一言:一刻钟后再集中,好么?说完,像一把谷种撒出去,立马无影无踪。

不到一刻钟,人齐了,用手指头点一点,一、二,五个,一个也不少。

去哪儿?——海边村田野里的角角落落,只要有草的地方,我们都走了几遍,割了几遍了。虽然,草是天天长的,夜夜长的,但还跟不上割的速度。

去草庵村(隔壁的那个村)割,同意哇?大家不说,只待一个人先走。我先走,大家就跟着我屁股后面了。

草庵村的孩子没有一个是懒汉的。刚走进草庵,就看见:田埂小路比海边村还要平整、光亮、清爽;河边芦苇上没有一根攀援的杂草,从头至尾,都是青蓝的苇杆、苇叶;放眼河面,绿茵茵的水里,也未见荡来荡去的水草,水草都捞完了,岸上的草还能留着?大家怪起了自己家里的猪猡,猪猡哐当哐当的吃饭声音,像是响到了耳边。大家都说,我们家的猪猡像头牛,饭量实在太大。但也无怪,猪猡不吃草,肉从哪里来。大家只好鼓励自己,再找找,再寻寻,兴许能找到割剩的草。

踢踢踏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一排芦粟竖在眼前,高高的、青青的芦粟,飘过去,拂过来,像一堵绿色的墙在晃动,晃出了气势,晃出了青草气味。看一看芦粟的梢尖,梢头鼓鼓的,籽儿还让枝叶圆圆地包着,从绽开到发甜,估计还要很长的时间。

穿过田去看看,有人建议,大家就迈开了步子。

走了一半,我们让地上的景象亮瞎了眼睛:我们看见了一棵西瓜秧。

西瓜的秧根,像一颗庞大的蒲公英草,厚厚实实,紧紧地拢在一起。根处的秧苗生青、矮壮,长出来的藤蔓很长很细,样子像弯弯曲曲的乌青蛇。数了数,一共有五根,每根有一公尺长。藤蔓跨过芦粟的根,向外面拼命伸去,占的地方比水缸还要大。藤蔓上结着几个大小不一的西瓜,躺在地上的是大西瓜,与我们的拳头差不多,,无人可问,无法想通,草不割了,空花袋回去。眼前的瓜秧,连同那个长在瓜秧上的夏天,还有一起吃瓜的美好希望,就那样统统化为乌有。

事到如今,没有一个人去猜疑其中的一个人,大家都相信着大家——那是我们五个人一起找到的希望,谁会愿意去破坏自己找到的希望呢?

一个夏天里长在瓜上的希望,就那样消失在割草的路上,却镌刻在少年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