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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璇玑笔札

那时候

小时候,家里最金贵的是猪。猪卖掉后,可以换钱,钱有后,可以买许多吃的、穿的、用的东西。我与猪比,我是一个不挣钱,却一直用钱的人,吃饭、读书、穿衣、零用,样样要用钱。这个钱要等到年底分红才有,可年底分红的时候,我们家好像一直是透支户,一分钱没拿到反而欠队上几十元钱的,就这样许多人家把赚钱的希望全部放在猪身上,所以对猪的感恩情分非常强烈。我父母也是,眼睛一睁,看的就是猪,傍晚回家,问我的第一句话是:猪,吃了哇?假使猪不叫,或者不吃了,父亲就会去喊兽医来看的,一分钟也不耽误。猪因此很自豪,也很骄横,猪食喂晚了,乱叫,叫得你心烦;猪食不对胃口时,就装病躺地;光火了还要拱棚,把猪棚的栅栏是验证就是看一眼;其次用锄头在河边锄开一个斜坡的缺口,好让鱼离水面近点;放了,有人轻轻地侧转田桶,让水流出来,让鱼出来,鱼不肯出来的,用手心轻轻地在鱼尾赶一下,尽量不碰鱼身体,鱼就顺水游入河面。这时所有人的目光先盯住田桶口,再慢移到河面,看着鱼苗慢慢地游出来,再游远,漫漫地沉入河底去。最后,留一个人往河边走一圈,看看有没有鱼苗在河边,不沉入的,用芦苇赶一赶,其实是惊动一下鱼,让鱼沉下去。

这还没有结束,以后的日子,会经常性地看见有人在河边走的,其实都是在河边看看情况。比如有无人家将垃圾倒到河里去,有的要叮嘱一下今后不能这样做。再看看河边芦苇,青草是否被鱼啃掉了,如果啃得不多了,就要发动几个人出去割一点青草扔河里。碰到下雨天,还要去查通道、缺口,看看它们是否涌水,是否通畅,出水是否快。

还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每家人家淘米,洗饭篮子,都应该到河边的水桥上淘、洗,但所有人家的衣服一定要在自己井边洗了几遍后,最后可以到河边去洗,这样肥皂水就不会流到河里去了。到了大冷天,还有人会往河里丢一些树杈,再丢一些稻柴,树杈与稻柴都丢在河北靠岸的水里。为何,说是让鱼取暖。我当时就想:在河里到东到西都是水,冷与暖是一样的。大人笑笑:两样的,同样在地上,在房子里房子外不同的,有阳光照的地方与没有阳光照的地方能一样吗?

确实两样,冬天里有太阳暖洋洋,没有太阳冷飕飕。

春节前,我们就想到车河了,那是捉鱼了。那些大的鱼捉上岸来后,分了就拿回家了,连同卖猪换钱再买来的猪肉,都变成了饭桌上的美味佳肴。大家都在喊好吃、好吃,其实好吃的猪和鱼都是自己宝贝出来的,看来,宝贝猪和鱼就是宝贝自己。

猪和鱼一大就被人吃掉,不知道猪和鱼怎么想。

善良的本质

觉得自己会说话是一种幸运,因为我碰见了哑巴。每次回老家,我一直有这个感觉,而且越来越强烈。

哑巴来了,在场地南首的水泥路上,他摇着父亲搭的棚架,再用手从东指到西,有时也捋着棚架的木条,顺手拍拍棚架的木桩,拍出了响声。一边拍,一边嗯嗯唔唔,啊啊嗡嗡,怕我听不懂,又砸吧着嘴唇,面孔红通通,看上去有点急。

我朝他说话了:知道了,这棚架是牢的,摇也摇不动,还可以用几年,这是我父亲的功劳。我朝他笑笑,继续说,谢谢你用心记着,也谢谢你夸奖我父亲。

哑巴也笑了,伴着笑声,又嗯嗯唔唔了起来。而在此时,我想起,我到目前为止,光顾着与哑巴说话,还没有向哑巴做过一个表示意思的的动作。哑巴是听不见的,当然听不懂,但他看得懂。其时想,人与人的交流,除了听与讲,用心看,用心听,有时比听来得有用。

哑巴在表扬完我父亲的棚架以后,开始说我了,这一说,就不停。他先是指着我的车子比划了起来,说今天他看见,我们全家人从车子里出来,第一个是我,第二个是我的妻子,第三个是我的姊妹,第四个是我的母亲。他最后做了一个搀扶人的动作,嗯嗯唔唔地问我,你们去了哪里?

这下难道我了,我们去了东海大桥,看了洋山深水港,也看了大海,这怎么说呀?我真的感到不学一二哑语是个明显的错误,至少现在是。

我开始乱比划,哑巴听得很仔细,懂不懂不知道,反正他向我翘了大拇指后就走了。显然,哑巴的心里很高兴,走路的步子跨得特别大,双脚着地的声音特别响,他唯一的缺陷是他听不到他自己的脚步声音,看着眼前的哑巴,我想起了另一个哑巴。

另一个哑巴也经常光顾我家,而且往往是中饭的时辰。有一次,哑巴又来了,来到了我们吃饭的桌前,母亲对着哑巴微笑着,指了指桌边的座位,意思说一起吃饭吧,哑巴一看,笑笑,然后拼命摆手。母亲又指着旁边的一只椅子,哑巴又是一笑,又摆手。时间过去了一二分钟,当我们觉得旁旁若无人的时候,哑巴突然将身体前倾到我们的面前了。我们猜不着了,哑巴想干啥呀?我们看见哑巴的眼睛一直盯在我们吃饭的桌面上。

哑巴的一只手非常敏捷的伸向了桌边,我们都惊恐了,呆望着。哑巴不慌不忙,平平稳稳地将手伸向了姊妹眼前的一只菜碗,菜碗里是一碗炖蛋,哑巴小心翼翼地拿起炖蛋的碗,再用另一只手拿起了母亲眼前的菜碗,菜碗里是红烧肉,他把肉碗放到姊妹眼前的地方,再将蛋碗放到了母亲的眼前。尔后又嗯嗯唔唔了,嗯嗯唔唔好了以后,又回到了他原先站的地方,神情严肃,垂着双手,看着我们吃饭。

我们都懂了,我们为我们的疏忽感到惭愧,哑巴啊,弥补了我们的疏忽。

人的生命与人的健康,有时我们真的无法掌控,包括一个人成为哑巴的可能,但是哑巴的行为让我们再一次感觉人的伟大。一个人成为哑巴,一生说不来话,从生理上说这一定是一个人的巨大的灾难,但灾难无法使人的良心泯灭,他照样可以使自己的行为洋溢着道德的光辉,这一切都是人的善良的本质决定,善良人的队伍里,就从来没有哑巴。我那时是这样想着,现在也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