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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璇玑笔札

老家的草

老宅的人家,假使场门口一棵草也见不到,这灶头肯定也是清爽的,灶头清爽的人家床头也一定整整齐齐,因为所有的清爽是因为人的清爽,人清爽最重要。我们家说起来也不算邋遢,你看,灶间的灶面上,只有一二只飞舞的苍蝇在寻找龌龊的地方,寻不到,自己就变成一架直升飞机,吊在空中旋转着;灶后的狭小空间,软柴一处,硬柴一处,火钳规矩地靠在里墙,静默地等待着起火的时间。母亲说:是碗盏的地方,不可放油盐酱醋。但老家毕竟老了,外墙剥落了,砖头相叠处,门槛与地皮的缝隙里,长着两株杂草,两三寸长,叶片扁而尖的,绿里带青的颜色,哑静、暗淡。这是春天刚长出来的草,它们一律斜着身体,在有限的缝里生根,慢慢地长出了一根杆、两根茎、三片叶。

人间杂草生长的最好地方肯定不在那里,应该在菜园里,菜园里长着无数的蔬菜,都是有名字的,有些名字与蔬菜的长相非常相像,如西瓜菜,其形状就是一种滚圆的西瓜。这些蔬菜的根边和叶边,都会长出一些草来,有的草母亲是叫得出它们名字的,有的连母亲都唤不出名字的,但草们不会计较,有个生存的处所就心安了,实在没有地方去了,墙缝门缝就是空间,反正一点一滴都是绿,一点一滴都是意。老家也确实因为草的存在而多了一份宁静,多了一份热闹,但我们想到的永远是草龌龊的样子和鸠占鹊巢的结果,这是个恼人的事情。这样的草,母亲倒是非常爱护的,她从来不去拔的,母亲告诉我们:这样的草是拔不得的,拔了是不好的,至于什么不好,母亲是不允许我们发问的,母亲说:你们遵守规矩就是了。

平时的日子,关注一朵花可以使自己心情释然,关心一棵草却有点自作多情了,这是对的,许多的人,一生就不想自己成为一棵草的。其实呢?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像一棵草,世间每一棵草都像一个人。许多人怨叹草拔不完时会咬牙切齿,一些生病的人,或者生病人的家人,却会对草仰慕至极,感叹自己不如一棵草,不如一棵草的什么呀?大家想来想去,结论是:草的生命,草割了再长,长了再割,割了再长的气度与风范。见证草生命奇迹最多的是母亲,因为母亲一直子在菜园里除草,用锄头除,用除草醚打,不消几月几周,草就会从泥土里冒头,就会生长,就会绿了草下的土地。我有时想:蔬菜与草,高尚的应该是蔬菜,但草完全可以是不卑微的,因为没有草在其左右矗立,蔬菜食用而产生的金贵就无法突显,蔬菜是相对于草的不受用而大受赞誉的,说起来,也是一时一地里比较生发的意义。

转眼就是春天,经天纬地的绿色来到了老家的场门口,老家的菜园再次盛满了顺眼的绿意,绿意是蔬菜赐予的美丽,我们很难想到草贡献的,只是在墙壁洞眼里,门槛与地皮的缝隙里,才会不经意地看到那些草,那些孤零零的草。草啊,依旧无声无息,但它们长大了,长粗了,长高了,这个情势有看头,有用吗?不一定,因为长大、长粗和长高的草,依旧是草,永远也不会变成蔬菜的。因此想:做草真的很难有意思、有意义,要使自己有意思有意义,草从生长的第一天起,就得自己看得起自己。

冷霜暖阳

还是八点钟的光景,太阳出奇的亮,光线一束束斜射地面,投照在东边的墙壁上,墙上就像涂了一层厚厚的桐油一样,铮亮,也很显贵重。我对母亲说,可以孵太阳去了。母亲往东宅一长排的房子张了张眼睛,转身对我说,还早了。母亲是要等一帮子比她岁数大的老人来这里,她们是清一色的老奶奶。也不知道,对面活动室电视节目为什么不看了,母亲说这是简单的事情,因为电视天天有,日头不是天天有,好的日头更加少了,所以。

我已经第三次看见奶奶们在这里孵太阳了。她们集体坐在靠墙的地方。刚到的时候,首先相互让着地方,都要把好的位置留给别人。推辞几声后才坐下,才说话,大概需要十来分钟,后来他们都不说话了。她们把双手拢在袖口里,开始缩脖子、垂头,也有人把绒衣的衣领往上提,把绒线帽沿拉到眼睛处,脚往前边伸着,脚跟着地,脚尖踮起,让太阳晒着半只鞋底。现在的她们开始一起在阳光里打盹了。她们脸上的皱纹就像一条条沟壑,也像一条条河流,微微地闪着光芒,很自得,像是阳光晒进了她们的心里,真不知道她们在日光下还想些什么,总觉得那一刻特别宁静,也特别安详。

母亲也在里面。半个小时候,母亲喊大家醒醒。奶奶们一个一个地动起了身子骨,相互推醒对方。一人站起后,搭手搀别人一记;搀起的人,又去搀别人。大家醒了,站一站,再坐下,开始自说自话,有的说要回去吃饭了,有的说儿子应该回来了,有的说老头子肯定在等自己了,但她们光说不迈脚,却开始相互问询如何,比如你着冷了吗?其实这是多余的话,但多余的话,就是要说,而且你对着我说,我对着你说,像在做功课一般,说了大家脸上才慢慢浮现笑容。完后就有个奶奶总结性地说,今早的日头真好!

是好,是好!下半天还孵哇?人群散去时,母亲拔挺喉咙喊,喊声像打仗。

老人们都没有转身,只是用嶙峋的手往身后甩了甩,意思是来的。是的,这个年纪把话搁在那儿,听不听,相信不相信是你的事情。母亲浅笑着,都说来的,到下午真来的人只有几个,现在一个也不来了。道理呢?母亲后来告诉我,奶奶们从不贪心,一天晒一次,她们觉得已经对不起老天爷了。人啊,不能过多地占老天爷的便宜,多占了人要变坏的,到这个年纪谁想变坏?还有下半天阳光的光头是足的,但不如上半天的清爽、和顺,最重要的原因是,这路上已经半点的霜也没有了,走路没有了霜,听不到鞋底里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奶奶们觉得这样走路,脚头不过瘾,心头也不过瘾。

我真的不懂了,这孵太阳与霜有什么联系?

显能耐!人老从脚开始的,奶奶们不服老,就比脚头,谁踏得响,甚至跺得响也算的。我想笑,母亲说不可以的,我也意识到了,这自然界中的东西,谁见谁爱,比如霜。我想起了小时候的自己,读书去,母亲送我到场头就去队里干活了,我一个人走在路上。路上,全是霜的世界,树上有,河边有,草上有,地上有,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声音其实是没有的,但踩过的地方霜没了倒是事实,好像是给自己踩没的,感觉就像打仗赢了对方一样,神气活现,浑身舒服,走路也上了劲儿。坐在座位上读书,老师一喊齐读,我就岔开嗓子读,而且一直想读在别人的前头。读书比喉咙、比速度,那不是读书的要求,我不管,管自己开心。所以每天上学去的路上,一直盼着霜要铺满地面,看见霜就兴奋,后来长大了才知道——人最开心的事,是心里要有盼望,有了盼望,霜有与没有,其实是一样的。没有会反而增加你的希望,生命里一次次的希望都是煎熬,但心底一直有盼头,心底就一直很强大。

奶奶们又来了,看见她们的鞋口边沿都留着霜迹,就知道奶奶们一定很称心、很满足、很自豪。坐下了,阳光匀匀地罩在她们的脸上,脸上都是光彩。她们坐下了,既没有互让,也没有问好,平日里你请我请的讲究全部没有了,都沉沉地坐在自己的椅子里。有人叹气了,有人跟着叹气,叹气声一片。奶奶们在惋惜,在说为什么这么快就走了呢,为啥不等等老姐妹,今天又少了一个,明天呢?她们摇头、愤怒,也追思,她们像排好队一样地轮着发言,几乎每个人都要说到那位仙逝奶奶做的一二件好事。在她们的话语里,我看见了:那个奶奶像是一个衣袂飘飘的圣人,善良、厚道、勤劳、简朴、爱集体、爱小辈,也爱她们这些奶奶。

奶奶们似乎感觉要说说身边的人了,包括自己。她们开始问询对方最近怎么样,饭如何,牙如何,床如何,儿子媳妇如何?她们又得出一个结论:日头出来就要孵太阳,孵一天是一天,孵一天少一天,有的孵的时候要孵好,没有孵的时候才不冤枉自己。她们开始抬头,对着天上的太阳,蠕动着嘴唇,像耳语、也碎语。是的,她们在盼望冬日太阳天天出来,天天晒到这墙壁上,好让她们有温暖,而判断太阳出来不出来,太阳旺不旺的唯一的依据是,今天的霜厚不厚,白不白?霜很厚,霜很白,那么什么都可以不担忧。

霜原来是踩不响的,但奶奶们感觉是响的,奶奶们的感觉比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