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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璇玑笔札

人在草木间

有次在老宅,回南桥时,姊妹带转了许多的紫苏杆。

这些杆子有竹筷子那么粗,它们都被母亲斩断了,斩成了寸把长的个子,而且全部洗过、晒过,看上去像是上了一层桐油,黄橙橙、亮晶晶。大妹说,紫苏泡出来的水绿茵茵,非常雅相,味道清幽幽,非常好闻。这且不算,这个用来泡茶的杯子,杯壁有多少的茶垢,或者污垢,让紫苏浸一夜,杯壁就什么都没有了,清爽得比新杯子还要清爽。姊妹补充说:能将杯子清洗得这样干净的,叫它来清洗我们的肠子,那也不是清清爽爽么?我听后,觉得像是有道理,就要了一把紫苏,说回家泡了看看。

紫苏的杆子,在我们家一直有用场的。

母亲说,锅里烧肉、烧鱼,放几根紫苏,可以杀掉腥气,可以增加香味。我们实验了几次,确是事实。后来即使烧青菜、炖锅汤,我们也是放几根紫苏的。大家一致认为紫苏去腥功效是存在的,功效也强劲。那时候,老姜就不用了,省了不少小钱。一时间,母亲养的一个儿子,三个女儿的家里都有一把,或者两把紫苏,烧菜时,我们一律用紫苏。就为这,母亲年年种着紫苏,而且间苗、浇水十分卖力,母亲是想把紫苏的杆子种得长一些,粗一些。至于收获多少颗粒的紫苏,母亲从不计较。母亲说,紫苏浑身是个宝。

后来,母亲建议我们喝一点紫苏泡的茶。

紫苏的茶,用来泡饮的是紫苏的叶子。紫苏分为红紫苏、白紫苏,红的紫苏叶子是腥红的,白的紫苏叶子是嫩绿的,晒干后,红的变成暗黄,绿的变成墨绿,泡茶后,茶水的颜色是一样的。母亲说,紫苏叶子泡的茶香津津的。我们闻了闻,香味确实冲鼻,是中药的香味,接近薄荷的气味。这种气味不是人人喜欢的,但因为母亲发话,大家都喝了,喝得一干二净。回到家喝不喝,各人管各人。母亲一直问询我们紫苏茶喝了吗?我们答喝了,其实,我们没有人坚持喝下去的,因为我们心里的感觉是:紫苏叶不是茶叶。母亲不管这些,向我们强调:喝久了,咳嗽,感冒全会好的。

大姊妹的亲家公咳嗽咳了很长时间,也去医院看了好几次,咳嗽情况未见好转,叫其儿媳,我的外甥来我们家取紫苏杆子,拿走了一大捆。一周后外甥说,她公公不咳嗽了,说紫苏真是神奇,问奶奶紫苏还有没有?我母亲兴高采烈,从房间里抱出一大蛇皮袋,说全是。外甥说等些回去拿走。我们听着,笑着,附和着。外甥见了说,等些匀开来,舅舅舅妈也拿一点。我妻子说,舅妈家里还没有用光。外甥说,拿一点藏着,尴尬时用得着。我妻子点头表示谢意。

紫苏叶子还没有泡光,母亲又叫我们喝蒲公英泡的茶了。

蒲公英有药效,是母亲听人说的。父亲2016年9月18日查验出大病以后,亲戚们就建议喝蒲公英的茶,蒲公英的汁,说能杀死癌细胞。也巧,那时的菜园里,蒲公英遍地是。蒲公英长得像蒲扇一样大,挖起来后的根像只野山参。每天下午,母亲挑了一篮子洗净后晾着,夜饭后三妹就在铜勺里舂,舂成汁水让父亲喝。余下的筋筋攀攀则放在篮子里,明天晒太阳。一二月过后,菜园里的蒲公英来不及长大,母亲就去田野挑了,挑了半天,挑了一点点。母亲说,都被人家挑光了,后来我的舅舅,阿娘也帮助挑了,跑了十几里地。这样的日子坚持了半年,2017年4月1日,父亲走了,父亲走时,人没有大瘦,痛苦也只有一二日。母亲说,医生一直告诉她,你丈夫最后要痛死的,可父亲没有痛,母亲说肯定是吃了蒲公英。母亲不懂医学,但懂事实。

母亲有一句我们都听进了耳朵的。母亲说,毛病没有生时,吃什么都有用,生了以后总归吃不好了,是吃个心安,吃个心顺。言下之意是,我们现在应该多喝喝。为了让我们多喝,母亲举了一个例子,说爷爷有一年,**那里有个肿块,疼痛时人都蜷缩的,到处看不好。母亲听说蒲公英可以解毒镇痛,就去了田里挑了蒲公英,烧了浓浓的一大碗汤,让爷爷喝了。一夜过去,第二天爷爷说肿块缩小了,也不痛了。这个故事现场感十足,有很大的说服力,我们都张大了眼睛。母亲说,那次后,爷爷隔三差五煮了蒲公英当茶喝的。

母亲说的是几十年前的例子,大姊妹说的例子就在眼前。她的一个小姐妹,年纪轻轻患了宫颈癌,看毛病用去了一二百万,后来还是走离了世界。去世前半年,姊妹对小姐妹说我父亲一直在吃蒲公英,你试试看,小姐妹同意了。我的姊妹就每周一次拿着家里的蒲公英给小姐妹吃,小姐妹也一直愿意吃,小姐妹临死前也无一点疼痛。姊妹说,这蒲公英喝了,一定能止痛,其实她心里也是有点怀疑的。

喝蒲公英肯定不是为了止痛,而是为了消炎,因为蒲公英消炎的速度神速。

家里的蒲公英一直帮助着家附近的村人、亲戚,前面表妹家的女儿喉咙不适,吃了就缓解了,后来她家女儿考虑到我们家蒲公英数量的减少,去药店买了不少蒲公英草,煎汤喝,剪出来的汤水颜色清淡,味道不浓,担心药力差,就叫她母亲来我们家讨要一点蒲公英。表妹对我母亲说,舅妈,还是你家的蒲公英好,孩子想再要点,有哇?母亲二话没说,将自己藏好的蒲公英拿了出来,叮嘱说,烧时先要用清水洗一洗,然后笑盈盈地看着人家走人。

在母亲眼里,当茶喝的除了紫苏杆子,蒲公英之外,还有不少的草也可以当茶喝的。

好多年前,母亲种了秋葵,第一年大家看见秋葵样子就不敢烧了吃,第二年大家都吃了,吃不光的秋葵就老了,母亲将它们摘了下来,再用菜刀切成碎块,像铜钱那样大,放进篾箩,然后在太阳下晒干。我们在场地上看见了这些东西,问母亲晒了干啥?母亲说这是秋葵,晒来泡茶喝。好喝?我们狐疑了半天,母亲说,当然,人家说能清热解毒。我们试着泡了几次,也喝了几次。感觉秋葵泡的茶,水清澈,味清淡,清香程度远远不如紫苏,也远远不如蒲公英,只有一股淡雅的青草味道。母亲说,一个礼拜喝一趟,常年坚持喝,对身体有好处。母亲知道我们兴个头,坚持不了很长时间的,母亲也就没有了信心。现在,那些老掉的秋葵,母亲照样晒着,但不切碎,要吃是一根根的泡了。母亲说,大家喝也没有神思,只好晒干当柴烧。母亲说这话时,神情有点落寞。

家里还有当茶喝的,而且长年累月不断的是脱力草。真不知道,这脱力草母亲是哪里弄来的,是一捆捆地藏着的。有一次回老宅,觉得自己乏力,走路也晃荡晃荡着,说烧饭吃力。母亲说,烧点脱力草喝就好的。母亲就去烧了,烧了整整一锅子,当堂喝了一大碗,留着的一大碗,母亲灌在瓶子里说带回去明天喝。我回家了,第二天确实提起了不少的精神,接着喝了第二杯。有时我问母亲,这脱力草哪里来的?母亲说,种的。但母亲从未告诉我种在哪里?对脱力草的看法全家人全部一样,都说母亲有心,脱力草有用。母亲很开心,一直小心翼翼将脱力草藏着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等待着有人向她要。东高家的婶母,西宅的阿娘,宅前的表弟,还有姑父家的大女儿,他们经常性地到我们家来讨一点什么的草,说是某某人因为喉咙说不出,因为脚板疼,因为感冒,因为肚皮涨,需要蒲公英,需要脱力草,问母亲还有吗?母亲一脸喜悦,回答爽快,有!全部有的。

我有时暗想,人是靠气脉生存的,其实草木也是有气脉的。有些草木,成了草药;有些草木,却成了茶。水煮草木在天天,哪个是药,哪个是茶,其实是无需辨识的。草木从来不说话,却把味道、力道、厚道奉献给了我们,把气脉交给我们。真的是:人在草木间,茶在人心田。

右手老蒲扇

太阳落山了,我们吃饭了。吃饭的时间很短,大概在半个小时,这是必须结束的时间,因为半个小时后,我们就要在场地的中央,等待那些专门到我们家来的人了,这似乎已经成了惯例,平常而又平静。

第一个来的是东高家的婶母。婶母已经跨七十的人了。一天劳动下来,婶母累了,傍晚吃好饭,婶母就要到我们家来小坐一下的,算是放松一下心境,每夜都如此,想起来也是不容易。我们在场地里,远远看见了婶母的身影。婶母摇着碎步,一步一颠,慢悠悠地沿着白色水泥路过来。她,右手握着一把老蒲扇,不时地扇着左右的脸,有时候上下往肩上腿上拍着,边扇边拍;左手擎着一只茶杯,是玻璃的,里面灌着大半瓶的白开水。还未到场地了就喊:夜晚吃好了?我们齐喊:婶母,吃好了,婶母来坐坐。边说边拉过专门准备好的桌椅,往地上一放,告诉婶母这是你的专座,婶母笑笑:婶母坐一些些就要回转去看电视的。说罢,将身子压到了桌椅上。

婶母落座就说:阿姐(指我妈)今早吃啥?然后假装伸颈探脖的样子说:夜饭的菜真多。转脸看我:弟弟(指我)烧的?然后再问:话了。“阿哥不喝酒总是个损失,不然我们喝点酒,多开心”。他说一句走两步,走两步又说一句:“喝酒,真是蛮惬意的一桩事情,阿哥要体会体会,体会就要喝酒”。坐下后,就说起儿子的婚事,说儿媳妇的漂亮与孝顺,也说自己的煮菜心得。我的小妹说:天天烧饭烧菜,一身汗一身水,开心哇?堂弟答到,开心,这个年纪烧菜烧烧饭,觉得自己找到了让人神往的事情,因为觉得自己的行动很有意义,可以让工作了一天的儿子儿媳吃个安顺的饭。这也是做大人的责任。

他一边总结一边喝水,玻璃茶杯的盖子拧开又合上,合上又拧开,一个晚上要几十次。我看见,茶叶淡了,替他倒掉后给他续上一杯新茶,他也不推辞,说谢谢。接过茶杯后,看看颜色,一声赞后,开始点评茶叶来了,先说品种、产地、特点、味道,再说泡法、喝法,一讲又是半个小时——回家了,起身了,对我说,阿哥,这个茶我要带回去再喝些辰光的,说完将妻子的蒲扇要了过来,眼前的茶杯却不拿。我们提醒了,他假装不听见只管走路,妻子拿后追上他,他接过,将烟和火机给了妻子,自个儿右手扇着蒲扇,左手擎着茶杯,慢慢地走回家去了,那身体摆动的幅度很大,像一只在风雨里的小木船,摇着,晃着,但照样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