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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金瓶梅

西门庆乘着欢喜,向妇人道:“我有一件事告诉你,到明日,教你笑一声。你道蒋太医开了生药铺,到明日管情教他脸上开果子铺来。”妇人便问怎么缘故。西门庆悉把今日门外撞遇鲁、张二人之事,告诉了一遍。妇人笑道:“你这个众生,到明日不知作多少罪业。”又问:“这蒋太医,不是常来咱家看病的么?我见他且是谦恭,见了人把头只低着,可怜见儿的,你这等做作他!”西门庆道:“你看不出他。你说他低着头儿,他专一看你的脚哩。”妇人道:“汗邪的油嘴!他可可看人家老婆的脚?我不信,他一个文墨人儿,也干这个营生?”西门庆道:“你看他迎面儿,就误了勾当,单爱外装老成内藏奸诈。”两个说笑了一回,不吃酒了,收拾了家活,归房宿歇,不在话下。

却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约两月光景。初时蒋竹山图妇人喜欢,修合了些戏药,买了些景东人事、美女想思套之类,实指望打动妇人。不想妇人在西门庆手里狂风骤雨经过的,往往干事不称其意,渐生憎恶,反被妇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砸的稀碎丢掉了。又说:“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常被妇人半夜三更赶到前边铺子里睡。于是一心只想西门庆,不许他进房。每日[耳吉]聒着算帐,查算本钱。

这竹山正受了一肚气,走在铺子小柜里坐的,只见两个人进来,吃的浪浪跄跄,楞楞睁睁,走在凳子上坐下。先是一个问道:“你这铺中有狗黄没有?”竹山笑道:“休要作戏。只有牛黄,那有狗黄?”又问:“没有狗黄,你有冰灰也罢,拿来我瞧,我要买你几两。”竹山道:“生药行只有冰片,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那讨冰灰来?”那一个说道:“你休问他,量他才开了几日铺子,那里有这两椿药材?只与他说正经话罢。蒋二哥,你休推睡里梦里。你三年前死了娘子儿,问这位鲁大哥借的那三十两银子,本利也该许多,今日问你要来了。俺们才进门就先问你要,你在人家招赘了,初开了这个铺子,恐怕丧了你行止,显的俺们没阴骘了。故此先把几句风话来教你认范。你不认范,他这银子你少不得还他。”竹山听了,吓了个立睁,说道:“我并没有借他甚么银子。”那人道:“你没借银,却问你讨?自古苍蝇不钻那没缝的蛋,快休说此话!”竹山道:“我不知阁下姓甚名谁,素不相识,如何来问我要银子?”那人道:“蒋二哥,你就差了!自古于官不贫,赖债不富。想着你当初不得地时,串铃儿卖膏药,也亏了这位鲁大哥扶持,你今日就到这田地来。”这个人道:“我便姓鲁,叫做鲁华,你某年借了我三十两银子,发送妻小,本利该我四十八两,少不的还我。”竹山慌道:“我那里借你银子来?就借你银子,也有文书保人。”张胜道:“我张胜就是保人。”因向袖中取出文书,与他照了照。把竹山气的脸腊查也似黄了,骂道:“好杀才狗男女!你是那里捣子,走来吓诈我!”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柜,飕的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药材撒了一街。竹山大骂:“好贼捣子!你如何来抢夺我货物?”因叫天福儿来帮助,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那里再敢上前。张胜把竹山拖出小柜来,拦住鲁华手,劝道:“鲁大哥,你多日子也耽待了,再宽他两日儿,教他凑过与你便了。蒋二哥,你怎么说?”竹山道:“我几时借他银子来?就是问你借的,也等慢慢好讲,如何这等撒野?”张胜道:“蒋二哥,你这回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了。你若好好早这般,我教鲁大哥饶让你些利钱儿,你便两三限凑了还他,才是话。你如何把硬话儿不认,莫不人家就不问你要罢?”那竹山听了道:“气杀我,我和他见官去!谁借他甚么钱来!”张胜道:“你又吃了早酒了!”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交,险不倒栽入洋沟里,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来,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李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人嚷,走来帘下听觑,见地方拴的竹山去了,气的个立睁。使出冯妈妈来,把牌面幌子都收了。街上药材,被人抢了许多。一面关闭了门户,家中坐的。

早有人把这件事报与西门庆知道,即差人吩咐地方,明日早解提刑院。这里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次日早,带上人来,夏提刑升厅,看了地方呈状,叫上竹山去,问道:“你是蒋文蕙?如何借了鲁华银子不还,反行毁打他?甚情可恶!”竹山道:“小人通不认的此人,并没借他银子。小人以理分说,他反不容,乱行踢打,把小人货物都抢了。”夏提刑便叫鲁华:“你怎么说?”鲁华道:“他原借小的银两,发送丧妻,至今三年,延挨不还。小的今日打听他在人家招赘,做了大买卖,问他理讨,他倒百般辱骂小的,说小的抢夺他的货物。见有他借银子的文书在此,这张胜就是保人,望爷察情。”一面怀中取出文契,递上去。夏提刑展开观看,写道:

立借票人蒋文蕙,系本县医生,为因妻丧,无钱发送,凭保人张胜,借到鲁华名下白银三十两,月利三分,入手用度。约至次年,本利交还,不致少欠。恐后无凭,立此借票存照。

夏提刑看了,拍案大怒道:“可又来,见有保人、借票,还这等抵赖。看这厮咬文嚼字模样,就象个赖债的。”喝令左右:“选大板,拿下去着实打。”当下三、四个人,不由分说,拖翻竹山在地,痛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面差两个公人,拿着白牌,押蒋竹山到家,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不然,带回衙门收监。

那蒋竹山打的两腿剌八着,走到家哭哭啼啼哀告李瓶儿,问他要银子,还与鲁华。又被妇人哕在脸上,骂道:“没羞的忘八,你递甚么银子在我手里,问我要银子?我早知你这忘八砍了头是个债椿,就瞎了眼也不嫁你这中看不中吃的忘八!”那四个人听见屋里嚷骂,不住催逼叫道:“蒋文蕙既没银子,不消只管挨迟了,趁早到衙门回话去罢。”竹山一面出来安抚了公人,又去里边哀告妇人。直蹶儿跪在地上,哭哭啼啼说道:“你只当积阴骘,四山五舍斋佛布施这三十两银子罢!不与这一回去,我这烂屁股上怎禁的拷打?就是死罢了。”妇人不得已拿出三十两雪花银子与他,当官交与鲁华,扯碎了文书,方才完事。

这鲁华、张胜得了三十两银子,迳到西门庆家回话。西门庆留在卷棚下,管待二人酒饭。把前事告诉了一遍。西门庆满心大喜说:“二位出了我这口气,足够了。”鲁华把三十两银子交与西门庆,西门庆那里肯收:“你二人收去,买壶酒吃,就是我酬谢你了。后头还有事相烦。”二人临起身谢了又谢,拿着银子,自行耍钱去了。正是:

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歹带]雨心。

却说蒋竹山提刑院交了银子,归到家中。妇人那里容他住,说道:“只当奴害了汗病,把这三十两银子问你讨了药吃了。你趁早与我搬出去罢!再迟些时,连我这两间房子,尚且不够你还人!”这蒋竹山只知存身不住,哭哭啼啼,忍着两腿疼,自去另寻房儿。但是妇人本钱置的货物都留下,把他原旧的药材、药碾、药筛、药箱之物,即时催他搬去,两个就开交了。临出门,妇人还使冯妈妈舀了一盆水,赶着泼去,说道:“喜得冤家离眼睛!”当日打发了竹山出门。这妇人一心只想着西门庆,又打听得他家中没事,心中甚是懊悔。每日茶饭慵餐,娥眉懒画,把门儿倚遍,眼儿望穿,白盼不见一个人儿来。正是:

枕上言犹在,于今恩爱沦。房中人不见,无语自消魂。

不说妇人思想西门庆,单表一日玳安骑马打门首经过,看见妇人大门关着,药铺不开,静落落的,归来告诉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想必那矮忘八打重了,在屋里睡哩,会胜也得半个月出不来做买卖。”遂把这事情丢下了。一日,八月十五日,吴月娘生日,家中有许多堂客来,在大厅上坐。西门庆因与月娘不说话,一迳来院中李桂姐家坐的,吩咐玳安:“早回马去罢,晚上来接我。”旋邀了应伯爵、谢希大来打双陆。那日桂卿也在家,姐妹两个陪侍劝酒。良久,都出来院子内投壶耍子。玳安约至日西时分,勒马来接。西门庆正在后边出恭,见了玳安问:“家中无事?”玳安道:“家中没事。大厅上堂客都散了,止有大妗子与姑奶奶众人,大娘邀的后边去了。今日狮子街花二娘那里,使了老冯与大娘送生日礼来:四盘羹果、两盘寿桃面、一匹尺头,又与大娘做了一双鞋。大娘与了老冯一钱银子,说爹不在家了。也没曾请去。”西门庆因见玳安脸红红的,便问:“你那里吃酒来?”玳安道:“刚才二娘使冯妈妈叫了小的去,与小的酒吃。我说不吃酒,强说着叫小的吃了两钟,就脸红起来。如今二娘到悔过来,对着小的好不哭哩。前日我告爹说,爹还不信。从那日提刑所出来,就把蒋太医打发去了。二娘甚是懊悔,一心还要嫁爹,比旧瘦了好些儿,央及小的好歹请爹过去,讨爹示下。爹若吐了口儿,还教小的回他一声。”西门庆道:“贼贱淫妇,既嫁汉子去罢了,又来缠我怎的?既是如此,我也不得闲去。你对他说,甚么下茶下礼,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玳安道:“小的知道了。他那里还等着小的去回他话哩,教平安、画童儿这里伺候爹就是了。”西门庆道:“你去,我知道了。”这玳安出了院门,一直走到李瓶儿那里,回了妇人话。妇人满心欢喜,说道:“好哥哥,今日多累你对爹说,成就了此事。”于是亲自下厨整理蔬菜,管待玳安,说道:“你二娘这里没人,明日好歹你来帮扶天福儿,着人搬家伙过去。”次日雇了五六副扛,整抬运四五日。西门庆也不对吴月娘说,都堆在新盖的玩花楼上。择了八月二十日,一顶大轿,一匹段子红,四对灯笼,派定玳安、平安、画童、来兴四个跟轿,约后晌时分,方娶妇人过门。妇人打发两个丫鬟,教冯妈妈领着先来了,等的回去,方才上轿。把房子交与冯妈妈、天福儿看守。

西门庆那日不往那里去,在家新卷棚内,深衣幅巾坐的,单等妇人进门。妇人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孟玉楼走来上房,对月娘说:“姐姐,你是家主,如今他已是在门首,你不去迎接迎接儿,惹的他爹不怪?他爹在卷棚内坐着,轿子在门首这一日了,没个人出去,怎么好进来的?”这吴月娘欲待出去接他,心中恼,又不下气;欲待不出去,又怕西门庆性子不是好的。沉吟了半晌,于是轻移莲步,款蹙湘裙,出来迎接。妇人抱着宝瓶,径往他那边新房去了。迎春、绣春两个丫鬟,又早在房中铺陈停当,单等西门庆晚夕进房。不想西门庆正因旧恼在心,不进他房去。到次日,叫他出来后边月娘房里见面,分其大小,排行他是六娘。一般三日摆大酒席,请堂客会亲吃酒,只是不往他房里去。头一日晚夕,先在潘金莲房中。金莲道:“他是个新人儿,才来头一日,你就空了他房?”西门庆道:“你不知淫妇有些眼里火,等我奈何他两日,慢慢的进去。”到了三日,打发堂客散了,西门庆又不进他房中,往后边孟玉楼房里歇去了。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到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正是:

连理未谐鸳帐底,冤魂先到九重泉。

两个丫鬟睡了一觉醒来,见灯光昏暗,起来剔灯,猛见床上妇人吊着,吓慌了手脚。忙走出隔壁叫春梅说:“俺娘上吊哩!”慌的金莲起来这边看视,见妇人穿一身大红衣裳,直掇掇吊在床上。连忙和春梅把脚带割断,解救下来。过了半日,吐了一口清涎,方才苏醒。即叫春梅:“后边快请你爹来。”西门庆正在玉楼房中吃酒,还未睡哩。先是玉楼劝西门庆说道:“你娶将他来,一连三日不往他房里去,惹他心中不恼么?恰似俺们把这椿事放在头里一般,头上末下,就让不得这一夜儿。”西门庆道:“待过三日儿我去。你不知道,淫妇有些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想起来你恼不过我。未曾你汉子死了,相交到如今,甚么话儿没告诉我?临了招进蒋太医去!我不如那厮?今日却怎的又寻将我来?”玉楼道:“你恼的是。他也吃人骗了。”正说话间,忽一片声打仪门。玉楼使兰香问,说是春梅来请爹:“六娘在房里上吊哩!”慌的玉楼撺掇西门庆不迭,便道:“我说教你进他房中走走,你不依,只当弄出事来。”于是打着灯笼,走来前边看视。落后吴月娘、李娇儿听见,都起来,到他房中。见金莲搂着他坐的,说道:“五姐,你灌了他些姜汤儿没有?”金莲道:“我救下来时,就灌了些了。”那妇人只顾喉中哽咽了一回,方哭出声。月娘众人一块石头才落地,好好安抚他睡下,各归房歇息。

次日,晌午前后,李瓶儿才吃些粥汤儿。西门庆向李娇儿众人说道:“你们休信那淫妇装死吓人。我手里放不过他。到晚夕等我到房里去,亲看着他上个吊儿我瞧,不然吃我一顿好马鞭子。贼淫妇!不知把我当谁哩!”众人见他这般说,都替李瓶儿捏着把汗。到晚夕,见西门庆袖着马鞭子,进他房去了。玉楼、金莲吩咐春梅把门关了,不许一个人来,都立在角门首儿外悄悄听着。

且说西门庆见他睡在床上,倒着身子哭泣,见他进去不起身,心中就有几分不悦。先把两个丫头都赶去空房里住了。西门庆走来椅子上坐下,指着妇人骂道:“淫妇!你既然亏心,何消来我家上吊?你跟着那矮忘八过去便了,谁请你来!我又不曾把人坑了,你甚么缘故,流那尿怎的?我自来不曾见人上吊,我今日看着你上个吊儿我瞧!”于是拿一条绳子丢在他面前,叫妇人上吊。那妇人想起蒋竹山说西门庆是打老婆的班头,降妇女的领袖,思量我那世里晦气,今日大睁眼又撞入火坑里来了,越发烦恼痛哭起来。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翻在床地平上,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子,妇人方才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忘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跟前,要撑我的买卖!”妇人道:“奴不说的悔也是迟了。只因你一去了不见来,朝思暮想,奴想的心斜了。后边乔皇亲花园里常有狐狸,要便半夜三更假名托姓变做你,来摄我精髓,到天明鸡叫就去了。你不信只要问老冯、两个丫头便知。后来看看把奴摄得至死,才请这蒋太医来看。奴就象吊在麴糊盆内一般,吃那厮局骗了。说你家中有事,上东京去了,奴不得已才干下这条路。谁知这厮斫了头是个债椿,被人打上门来,经动官府。奴忍气吞声,丢了几两银子,吃奴即时撵出去了。”西门庆道:“说你叫他写状子,告我收着你许多东西。你如何今日也到我家来了!”妇人道:“你可是没的说。奴那里有这话,就把奴身子烂化了。”西门庆道:“就算有,我也不怕。你说你有钱,快转换汉子,我手里容你不得!我实对你说罢,前者打太医那两个人,是如此这般使的手段。只略施小计,教那厮疾走无门,若稍用机关,也要连你挂了到官,弄倒一个田地。”妇人道:“奴知道是你使的术儿。还是可怜见奴,若弄到那无人烟之处,就是死罢了。”看看说的西门庆怒气消下些来了。又问道:“淫妇你过来,我问你,我比蒋太医那厮谁强?”妇人道:“他拿甚么来比你!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说你这等为人上之人,只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几百年还没曾看见哩!他拿甚么来比你!莫要说他,就是花子虚在日,若是比得上你时,奴也不恁般贪你了。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自这一句话,把西门庆旧情兜起,欢喜无尽,即丢了鞭子,用手把妇人拉将起来,穿上衣裳,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你说的是。果然这厮他见甚么碟儿天来大!”即叫春梅:“快放桌儿,后边取酒菜儿来!”正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有诗为证:

碧玉破瓜时,郎为情颠倒。感君不羞赧,回身就郎抱。

第二十回 傻帮闲趋奉闹华筵 痴子弟争锋毁花院

词曰:

步花径,阑干狭。防人觑,常惊吓。荆刺抓裙钗,倒闪在荼蘼架。

勾引嫩枝咿哑,讨归路,寻空罅,被旧家巢燕,引入窗纱。

话说西门庆在房中,被李瓶儿柔情软语,感触的回嗔作喜,拉他起来,穿上衣裳,两个相搂相抱,极尽绸缪。一面令春梅进房放桌儿,往后边取酒去。

且说金莲和玉楼,从西门庆进他房中去,站在角门首窃听消息。他这边又闭着,止春梅一人在院子里伺候。金莲同玉楼两个打门缝儿往里张觑,只见房中掌着灯烛,里边说话,都听不见。金莲道:“俺到不如春梅贼小肉儿,他倒听的伶俐。”那春梅在窗下潜听了一回,又走过来。金莲悄问他房中怎的动静,春梅便隔门告诉与二人说:“俺爹怎的教他脱衣裳跪着,他不脱。爹恼了,抽了他几马鞭子。”金莲道:“打了他,他脱了不曾?”春梅道:“他见爹恼了,才慌了,就脱了衣裳,跪在地平上。爹如今问他话哩。”玉楼恐怕西门庆听见,便道:“五姐,咱过那边去罢。”拉金莲来西角门首。此时是八月二十头,月色才上来。两个站立在黑头里,一处说话,等着春梅出来问他话。潘金莲向玉楼道:“我的姐姐,只说好食果子,一心只要来这里。头儿没过动,下马威早讨了这几下在身上。俺这个好不顺脸的货儿,你若顺顺儿他倒罢了。属扭孤儿糖的,你扭扭儿也是钱,不扭也是钱。想着先前吃小妇奴才压枉造舌,我陪下十二分小心,还吃他奈何得我那等哭哩。姐姐,你来了几时,还不知他性格哩!”

二人正说话之间,只听开的角门响,春梅出来,一直迳往后边走。不防他娘站在黑影处叫他,问道:“小肉儿,那去?”春梅笑着只顾走。金莲道:“怪小肉儿,你过来,我问你话。慌走怎的?”那春梅方才立住了脚,方说:“他哭着对俺爹说了许多话。爹喜欢抱起他来,令他穿上衣裳,教我放了桌儿,如今往后边取酒去。”金莲听了,向玉楼说道:“贼没廉耻的货!头里那等雷声大雨点小,打哩乱哩。及到其间,也不怎么的。我猜,也没的想,管情取了酒来,教他递。贼小肉儿,没他房里丫头?你替他取酒去!到后边,又叫雪娥那小妇奴才毴声浪颡,我又听不上。”春梅道:“爹使我,管我事!”于是笑嘻嘻去了。金莲道:“俺这小肉儿,正经使着他,死了一般懒待动旦。若干猫儿头差事,钻头觅缝干办了要去,去的那快!现他房里两个丫头,你替他走,管你腿事!卖萝葡的跟着盐担子走──好个闲嘈心的小肉儿!”玉楼道:“可不怎的!俺大丫头兰香,我正使他做活儿,他便有要没紧的。爹使他行鬼头儿,听人的话儿,你看他走的那快!”

正说着,只见玉箫自后边蓦地走来,便道:“三娘还在这里?我来接你来了。”玉楼道:“怪狗肉,唬我一跳!”因问:“你娘知道你来不曾?”玉箫道:“我打发娘睡下这一日了,我来前边瞧瞧,刚才看见春梅后边要酒果去了。”因问:“俺爹到他屋里,怎样个动静儿?”金莲接过来伸着手道:“进他屋里去,齐头故事。”玉箫又问玉楼,玉楼便一一对他说。玉箫道:“三娘,真个教他脱了衣裳跪着,打了他五马鞭子来?”玉楼道:“你爹因他不跪,才打他。”玉箫道:“带着衣服打来,去了衣裳打来?亏他那莹白的皮肉儿上怎么挨得?”玉楼笑道:“怪小狗肉儿,你倒替古人耽忧!”正说着,只见春梅拿着酒,小玉拿着方盒,迳往李瓶儿那边去。金莲道:“贼小肉儿,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