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第 13部分阅读(1 / 1)

作品:《凶手

一个意念在她紊乱的思绪里萌芽,她迟疑了一会,毅然地解开旗袍钮扣,从腿上褪下来,另外找出一条圆裙。那圆裙大体上是白颜色的,她贴到身上比了比,银光闪烁,眼睛都被炫耀得缭乱了,她很快穿上去,裙沿正好盖住她小腿的腿肚,那是一双被尼龙丝袜贴实包着的逗人的腿肚。她再穿上高跟鞋,一双有带子可以缚紧到足踝上的高跟鞋。她重新走到穿衣镜前,缓缓地扭动着身子,镜子里显出来的是一个将赴舞会的少女倩影,她初步地满意了。

她把电灯熄掉,走出房子,从外面把门锁上。她觉得她少带了一件什么东西,想了一会,才想起是她平日寸步不离的手提包。她没有回去拿,她仅仅是不太习惯双手空着,才偶尔想起的;而在这次出发之前,她本来就是决定什么东西都不带啊。

街上十分热闹,行人来来往往,拥挤不堪,霓虹灯在店门前照耀着,清晰得如同白昼。她无心流连,也可以说她紧张得无法流连,她装着很安详的姿态,迈着轻松的步伐,这更使她显得雍容高贵了。逐渐地,行人少下来,霓虹灯也少下来,她走进一个巷子,穿过这巷子,她爬上那荒凉的堤岸。

看看荧光表,时针指着十二点。堤岸上静得可怕,稀疏的路灯,发着淡黄的光,像一团薄雾似的聚成一个小球,把其他地方烘托得更黑漆漆的了。

她慢慢地向前走着,踏着脚下滑动着的碎石子,心忽然猛烈地跳起来,她暗暗提醒自己,这正是她侄女昨天告诉她的那个地方。她已经踏进梦魇之域了,她努力地调整自己急喘的呼吸,谛听着堤岸下潺潺流动着的水声。天上,没有星,没有月,塞满苍穹的,是一层无涯的浓云。她皱皱眉,对这场可能降临的不及时的雨,提前地付出一种愤怒和哀伤。

在第一个路灯底下,她停了下来,影子堆到她身子的四周。影子前端,扔着两根快要腐烂了的香蕉皮,她用脚尖蹴着,就在昨天以前,她做梦都没有梦到今天她会用她那洁白如玉的脚尖去蹴这种肮脏的东西。她凝视着,赧然地用她的高跟鞋在那块乱糟糟的地面上,划着一条条浅沟。她最后一次思虑,思虑她现在所从事的这个冒险,是不是明智。

堤岸上看不见一个人,一条野狗跑过来,却又顺着斜坡上的小径跑掉了,她离开第一个路灯,踯躅地往前走着。

这条路她不太熟悉,这是一条偏僻的堤岸,从没有洒过一滴柏油。不过她知道这条路是可以一直通到大桥的,即令在白天,行人也不多。晚上,尤其是到了夜半,更是鬼也没有一个了。想到鬼,她的毛发都往上竖,神经拉得紧紧的,堤岸里侧恰巧是一座公墓,阴沉沉的,丛林在公墓的短墙外围绕着,间或有一两块石碑,像埋伏在那里的幽灵,向着她眨眼,她几乎要叫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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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掠2

一股力量把她要叫到嘴边的声音压回,这力量来自她的内心,她想到她此行的目的。虽然,她的膝盖都已经发软了。她过去的岁月,一向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自己更安全得像笼中鸟,从没有经验过这种旷野的惊吓,充满在她生命历程中的,只有骄傲和对男性们永无止境的矜持。

骄傲是一个魔鬼,它能把任何高贵的气质化成丑恶,更能把任何正常的情绪化成变态,并且鼓励它所附着的人,自动地接受它的主宰。她有一个富裕而充满快乐的家庭,一直供应到她大学毕业,更供应她从海外归来。她的过人聪明和出众的美丽,射出强大的磁力,吸引着无数男人,前仆后继地向她猛烈追求。然而,她都拒绝了。她的眼光散布在高而且远的天际,他们都配不上她,她不能让自己太受委屈。这样,直到有一天,她忽然发现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孤零零地对抗着全世界;她继承下那所宅子,这宅子显得非常大而无当;来拜访她的女同学们几乎是一夜之间全变成太太们了;她曾经思索过从前追求她的那些英俊的笑脸,那些笑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都一夜之间全变成了一种做了父亲的慈祥的笑脸,而且离开她远远地而去了。

她的反应是淡淡的,她故意掩饰她的感情,她不断地当着别人,主动地挑出她的忌讳,不断宣称她已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处女了。别人天经地义地跟着发出一阵赞叹,赞叹她的胸襟豁达,赞叹她的事业抱负。但是,这并不能阻挡她的空虚,一种很难有尽善尽美办法弥补的空虚。在这漫长而艰辛的人生旅途上,她缺少了一半,她内心更充满了创伤,那是一碰就流血的创伤。时间越久,创伤的血疤也越脆弱。

现在,她吞下了她的尖叫,并不单纯为了这种骄傲,而是,她有她的重要任务,这任务也可以说是一个企图满足的愿望。她必须克服任何恐惧,假使不能克服,她只有仍缩回到她那寂寞老巢的一途。

她稍微加快一点脚步,把公墓抛到身后,前额上出满了香汗。走到第二个路灯下面,她想掏出手帕去拭,皮包没有带,手帕自然也是没有带了,幸亏腋下还塞了一条,她取下来,在脸上按了按,按得是那么小心,唯恐擦去新敷上去的脂粉。

她停了一会,定定神,眼前的道路在无声无息地等着她,她有点犹豫,一个失败的预感恍忽地浮到心头。可是,她还是把预感驱走,空无一人正是理想的环境,她应该欢喜才对。昨天她侄女的一番话重新升到脑际,她增加了信心,她重新把圆裙拉了拉,继续走下去。

不久,她的眼帘里,映出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瘦长的人影,一只手似乎挽着自己的头,她惊喜地站住,把脸侧过来,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几乎一切发展都在意料之中。她特地加强她圆裙的摆动,为的要惹那人注意。她假装着很安闲地在等候着将从另一端来的一个什么人,她把头发往后甩一下,没有瞧过去,但她的听觉却向她的猎物集中,希望能听到那逐渐加重的脚步声,更希望那脚步声能停到她身边。

问题是,一切都没有听到,她不敢回头去看,唯恐有一个失望的现象打击她,她只有耐心地等。她想,可能那人去唤另外一个人了,她侄女就是这样开始的,那会更好,潜意识上,两个比一个更使人兴奋,她的陷阱正在秘密地张开,这是她生命史上第一次不顾一切的冲动,她迫不及待得要疯狂了。

然而,她还是不得不回过头去,在没有回头之先,她为自己假设了两种情况,一种是那人根本消失了,一种是他们——果真有两个人的话,正在向她逼近。万万料不到她的判断落了空,那人影仍站在老地方,手臂仍挽着他自己的后脑,分明是一具吊死在那里的僵尸。

她打了一个寒颤,浑身冰冷,开始懊悔今天这种不可思议的举动了。她应该马上回去,回去得越快越好。她抬起了脚步,却又收回来,一个感情上的力量在拉她,这力量不是理智的幼苗可以抵挡得住的。她早安排好的计划,不容许因一时的畏缩而轻易破坏,她要去看看那人影到底是怎么回事。万一结局不如理想,她可以说她从北区回来,路过这里,不幸碰上的。这一套话,她早已准备好,而且记得烂熟,她能够灵活地用它做最后的防卫武器。当然,更主要的,还是她不太相信她竟会倒霉到恰巧碰上有人吊死的程度。

她戒备着向那人影走去,一面准备着随时掉头逃命,她从来没有过这样大的胆量,甚至不敢确信一向娇弱的自己,竟会单独地,深更半夜,在荒凉的堤岸上去探索那莫测的怪物。她被一种类似烈火样的东西燃烧着,什么都被抛到脑后了。

她终于走到。

眼前的刺激,使她几乎昏厥过去,一株孤立的小榕树继续在那里迎风婆娑,根本还不知道有一位迟暮的美女刚才曾为它柔肠寸断。她呆呆地瞅着它,脸色比蜡纸还白,她没有闲情逸致哑然失笑,她狠狠地咬住嘴唇,半天,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夜掠3

就在这时候,她隐约地听到一种声音。

那是一连串的声音,她立刻肯定这次真的是有人走过来了。耸起耳朵,那声音像晒干了的豆子从布袋裂缝里流出来的一样,就在身后响起。她转过身来,阴影底下,她看到草丛在动,那人仿佛正匍匐着向她走近。她眯起眼,向草丛搜索,却被一阵昏暗遮住。她眼睛略微有点近视,大约在二百度左右,平常不戴眼镜是勉强可以应付的,只有在晚上和偶尔看电影的时候,才戴一下。今天她故意没有把眼镜带出来,她不能确定她所以不带出来的原因是为了什么,或许是害怕有什么剧烈的行动会把它弄碎吧。不过,她现在却因此不能看得清楚了。

她心里开始推测,她的猎物似乎就应该从这一类地方跳出来的,她整理一下衣服,向前迈了一步,她所以如此,只表示她是正在行路。

于是,她看见了,看见了一条约有三尺长的花斑蛇从草丛里蹿到路面上,那蛇头几乎一下子就碰到她的高跟鞋。显然地,它受到了惊吓,把头仰了仰,飞快地沿着碎石子的边缘,斜刺里滑过去。

这一次,她真的发出一声使人惊慌的尖叫,像被钉到地上一样,一动也不敢动。她低下头,恐怖地望着那条蜿蜒逃走的花斑蛇,浑身汗毛全竖了起来,腰肢痉挛地向后曲着,直觉地,她以为她已面临末日。

花斑蛇消失在另一处的草丛里了,她还呆呆地像一尊木偶,直到她确定那怪物再也不至于爬回来的时候,她才鼓起精神,长叹一口气,发现她的手臂已经抖成一条松懈的绳索,不太听指挥了。她又升起回去的念头,再不这样异想天开了。可是,她的足踝发软,为了防备一下栽倒在地,不得一步一步地,慢慢向回程挨着。

短短的半个小时,仿佛已深入蛮荒半年之久,她需要她的家,虽然家的意义,在她只不过是一座空洞的房子,但她还是眷眷依恋。她想到她那高贵的沙发,乳白色的弹簧床,舒适的淋浴,以及——那整个似乎都是幸福的天地!

忽然间。

确确实实的,一个人的脚步声传进她的耳朵,并且,脚步声中,还搀杂着粗野的口哨。她像刚从大海里爬到甲板上得救的人,一接触到阳光,一颗心火一样地又熊熊炽燃起来。她想,真正的情势马上就要转变了,刚才的失望,不过是大风暴的序曲。

她扭转头。

一个彪形大汉歪歪斜斜地向她走来,她屏着声息,在路灯的光圈里站定,分明地觉出血液正在自己血管里澎湃汹涌。她开始她的第一个阶段——等待,她深刻了解,这等待是必须的,而且是她所企盼的,但当这等待中的猎物,真被企盼到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相信那一向拨弄她的命运这一次会支持她。

那人终于走到她身边,而且颤巍巍地停住,向他面前的白裙女郎眈眈注视着。她本能地倒退了一步,张大眼睛观察着对方,那人的眼睛也睁得很大,从鼻孔中喷出像拉了一大车泥沙爬上山坡的老牛那样的吼喘。半个身子露在外面,凸起的肌肉要跃到半空,那紧握着的拳头,似乎一下子就能够击碎一块石碑。

她脸上陡地热辣辣的,又倒退了一步,她还想退,经过一瞬间的考虑,她没有再退了,并不是后面已到绝地,而是,她模糊地认为她已象征性地表示过逃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脑海里像滚水一样沸腾,但是还很有条理,现在所差的,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声号叫和形式上的挣扎了。她一切都准备好,她凝视着逐渐逼到她脸上的那个发着光和力的面孔,心都要跳出腔子。

她嗅到一股气息,是酒的气息,是她最厌恶的气息。她对她的猎物大感失望,又想转身而去,可是,一个奇异的感觉再度改变了她这不十分坚强的主意。她似乎在酒的气息中闻到一种仙草的芳香,从他那粗大的鼻孔中倾出,透过她身上每一个细嫩的毛孔,直沁入她的肺腑。她觉出她在轻轻地颤抖,她要融化了。她想醉汉似乎更理想些,事情万一败露,会是一个很好的遁词。而且醉汉的记忆力差不多都是很差的,那将是一个可靠的安全保证。

那人更加迫近,迫到她面前。她借着灯光,看清楚他胸膛上的黑毛,像一堆迷人的蓬草,激动地起伏着。她没有勇气盯着他的脸,只瑟缩地注视着那堆黑毛,那堆黑毛几乎刺到她的嘴唇上。她失措地,也是羡慕而贪恋地,张开她那涂满了口红的嘴。

终于,那人俯下身子,她感到他那滚热的呼吸正射到她面颊上,她不再偷偷地羡慕她的侄女了,一切都向成熟的顶峰聚集,只等着轰然爆炸。

突地,一股热烘烘的浆水喷到她脸上,从梦寐情调中惊醒,她喊了一声,狼狈地用手去擦,那醉汉接着又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