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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山海别经

张又一张兽皮拼缀而成,不知是当初故意的选择,还是因天长日久的蹭抹,油亮的黑色,有如结了一层薄冰一样光滑。一个冥蒙深远,一个乌沉凝稳,天地之间,竟然能从出人意料的角度呼应起来。

不知我的替身有没有这一方面的鉴赏能力,我却可以自诩为半个专家,为了日后巴结我的挚恋相柳,在超时空旅程之中,大补特补建筑审美一课。如果这样的设计,并非出于偶然,那么旧人的智力潜能,实在不敢小觑。隐隐之中,似乎又让我领略了一番我们星球上的科学明珠——易数,让人不由自主地去联想那个太极符号的深刻涵义。而这十六年来,我所能见到的新人建筑,包括他们最花心思的州府大堂,根本不能与之同日而语,一味地堆金砌玉,只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暴发户式的反动。现在这一种效果,即使搬到我们星球上去,恐怕也能算一个建筑学上的奇迹。甚至我怀疑我们星球上最伟大的设计师,到底能不能做出这样的作品来,技术太发达,往往蒙蔽了真正的价值取向。

这座殿堂的精妙之处,完全在于取材自然,虽然不乏人工斧凿,可看上去却如神助一般;同样追求富丽堂皇,却根本找不到一点腻俗的痕迹,即便是最难解决的照明问题,也不过是巧妙地借助了自然的篝火,天花若有若无的反射,仿佛把满天星斗拽到了屋宇之下。缺乏更多的技术,这是旧人部落的弱势,就是这一种制约,却迫使他们创造出了更为惊人的奇迹。不能不叫人想起我所朝思暮想的相柳,若能找到她,我一定要带她来好好领略一回,而且,必须在同样一个篝火熊熊的夜晚。

厅内的座席,跟一般的朝堂一样布置,自上而下,也是成一个八角形。大厅底层,最为庞大,显然那是底层官员的座席,看上去相对拥挤了一点。二层只有六个座位,正合六卿之数。拾级而上,便是王座,最高一层,似乎要比六卿的座席还大许多,一道同样腾龙栖凤的屏帷,把主台挡去了一半。屏风后面,隐约可见刀光戟影,似乎在时时提醒着旁人,主人的身份不容忽视,荣华之中,恁地增添了几分威严之气。

王座之前的案桌最为长大,足够几个人用餐。王席的左下手,摆着一张跟卿席一样大小的案桌,尚且空着,看来这是给贵宾预留的位置。咫尺之遥,自然显出主人的待客份量。再一看,鸫琊老人居然已经先在那里,他倒是一点也不显得局促不安,泰然处之,仿佛他才是主宾,自当心安理得。其时,他已经给人换上了一件旧人的袍服,俨然象一位有穷国的###级大臣。

这样一来,我不免替我的替身担心,那么捱近,不仅音声清晰可闻,只怕缕缕香息更为扰人,又是不够老练,如何管束得住自己的心猿意马。且不说能不能上得了这样的台盘,礼仪是否顾全得当,就是要拿捏得稳自己的那种心劲,恐怕也算是一个勉为其难的考验。

“爰公子,大王有请!”

躬身在后的伯因,见我的替身久久没有动静,慌忙引上一步,连连示意。这个时候,除了后羿,厅内所有的官员都在伫身凝望,两个王妃也不例外。好在爰慧终于回过神来,慌忙趋步上前,虽然脚下未免有一些踉跄,但乍看上去,还是不算太失礼数。

“见过陛下,历山爰慧,这厢有礼了。”

本打算双手一拱,深深一揖,但见稍后的伯因他们俱皆跪地叩首,我的替身他也身不由己,双膝一软。倘若论及这个星球上的种群等级,新人毕竟高出旧人一头,如此行礼,我想也算恭敬非凡了。

“哈哈哈哈,平身!”

自然大出后羿的意料,不禁大喜过望。豪悦之情,顿时溢于声气言表。

我的替身自然没有这种见识,别人都起来了,他还兀自跪着,直到伯因上前搀扶,方才知晓。

“起来吧!看座,快请坐!新人给我行此大礼,你可还是头一份啊。不说爰公子成心交谊,如此礼数,推人及己,至少也是大家风范哪!常言道,龙生龙,凤生风,有你那样的令叔,自有这样的贤侄。自今年秋收开始,本王还从没有象今天这样高兴过,贤侄,来!这里不比你们新人的美味佳肴,可也算是本国时下能够凑得起的极品了,来来,就为你的礼数周到,就为我的互敬互重,为我们旧人与你们新人永世长存的友谊再写新篇,好好干一杯,来来来!干杯!”

我早已知道,地球土著所醉心的饮酒,不过是一些甲醛与乙醇再掺上水的混合饮料,两种主要的化学成分,都容易麻痹人的神经,大量饮用,弊多利少。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替身饮酒,出于他的身体状况,他的家长自然也不可能让他轻易招惹那种足以乱性的东西。只没想到,竟似一个天生的酒坛,几大杯下去,他居然一点事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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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反,后羿本人倒很快有一些醉态可掬了,我也听人说过,那叫宿醉,并不代表真正的酒量,只是提示这个人嗜酒如命。再看台阶下的诸多臣子,脸红脸白的都有。按照我所知的生化知识,大凡对甲醛敏感的人,喝多了酒之后,末梢血管循环就会发生障碍,是故脸色青白,手足失温,冷汗遍体,而对乙醇过敏的人,正好相反,仿佛全身的血液,统统跑到了体表,满头熨蒸,如火如炙,足以跟大公鸡冠穗上的红烈程度,一较高下。

我稍微检查了一下,爰慧好象对这两种东西自有天生的免疫能力。不过也只是一个过量不过量的差异,我不无担心。更让我不放心的是他那一双不安分的小眼睛,老是偷偷觑向王席。

尚华姑娘在左,另外一个女人在右,分伺后羿,轮流把盏。那女子,一定是王后,武罗称之为玄妻的那一位,比起尚华来,同样是美丽不可方物,只是年龄稍微略大一点,看上去却显得更为妖艳。每次回头,总能遇上她的目光,不知是她对我的替身发生了兴趣,还是已经窥得了爰慧的心思。

偏那左边,跟我们的座位在一顺,要瞧尚华,爰慧很是费劲,动作幅度过大,难免惹人起疑。

“……喝!贤侄,尽情干杯吧!”

好在后羿只当是他的贵宾过分在意礼数了,故此时时招呼,频频致意,每一次四目相遇,总是举杯相迎,更添了几分兴致。

“本王今日痛快,意欲跟你结成忘年之交,都说新旧本是天敌,本王就不信那一门子邪。我得先声明,我这可不是简单的爱屋及乌哦!你若不嫌弃,过来,咱们好好碰一下,先干了这一大杯,然后再好好痛饮一场,一醉方休……”

爰慧当然不会拒绝,借机过去,跟后羿碰了一个满杯,啜饮之际,借着杯影掩护,不免多窥了几眼,只是人家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好象根本没认出人来。我不免为爰慧抱屈,也暗暗嘲笑他不识时宜。就在这时,我突然感到他的心头有一些异样,一阵难言的酸楚剧烈滚过之后,浑身的血气,有如涨潮一般,开始汹涌澎湃起来。

“陛下,您太高抬不才了,就是借一个胆来,不才也不敢丝毫怠慢。请恕不才冒昧,再敬陛下三杯,陛下今后若有什么差遣,不才甘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分明是在赌气,我想阻止都来不及,一阵牛饮,终于有点摇摇晃晃起来。只怕他一旦失去自制力,功亏一篑暂且不说,保不定还会丑态百出,招来杀身之祸。王室礼数,毕竟不能等闲视之。

我多么希望能够立刻扭转他的情绪,可又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是好,兴奋一点,肯定容易失态;沮丧一点吧,只怕适得其反,绝望之人,应该比一个醉鬼更为可怕;回复镇定,自然最佳,可惜那一点可怜的定力,早给渐积渐浓的酒精湮没了,靠什么镇静去?看来这家伙真是不可救药,只配一天到晚让抗精神病药给治着。

“好啊,真是英雄出少年,如此海量,真不枉我们大王好好抬举你一场……”

就在这个时候,寒浞象是终于觅得了机会,也端着酒杯,一溜小跑,上到王席前。

“爰公子,不才身为臣子,理当替大王同喜共忧,来!我先替大王敬你一杯,能得大王如此青睐,新人之中,除了令叔,就该是公子你了。真是恭喜你啊!干……”

这是替他的主人解围来了,但怕过量丢了王室的颜面。干了这杯之后,寒浞又给爰慧满满斟上。转对后羿,单膝跪下。

“陛下宽宥,罪臣擅越了……”

“准了,准了,就依着你的同喜共忧这一句吧……”

“叩谢陛下,来,爰公子,不才有穷国寒浞,也敬公子三杯,常言道,不打不相识,但请公子见谅,今日如有冒犯,于公于私,都是情有可原。希望公子高抬贵手,不才这厢有礼了。来,我先干为敬。”

连着三杯,一饮而尽,不等爰慧应答,立刻转身冲着后羿躬身一揖。

“陛下,罪臣看陛下今日高兴,也跟着痛快,适才有感而发。胡乱诌得几句小辞,意欲奉献座前,抛砖引玉,以助酒兴……”

“好好,正合本王心意。每一次筵间歌舞助兴,总是有劳两位王妃,今日由你起头,也算气象一新。快快吟来,大家洗耳恭听。只是本王尚有一点禁制,一味地歌功颂德,还请噤口为是,一色的腻味,毕竟不利于消食吗,啊哈?哈哈哈哈……”

“恭回陛下良训,罪臣兀自以为,功实其功,德在其德,歌之,颂之,本是正当,阿谀之辞,一听即辨。陛下英明无比,安能轻易受惑?只是罪臣还有一个不情之求,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一齐说来,莫要卖关子啦。”

“罪臣小辞,乃是本朝记事文字所缀,绝非故意,只为弘扬本朝文字。可惜罪臣笨嘴拙舌,只怕适得其反,败坏陛下的雅兴,罪臣不敢造次,若允得王后娘娘的天籁金音一助,方能不误陛下的清听……”

“好!王后,当朝大冢宰有求,你意如何?”

“陛下,承蒙天官冢宰抬举,臣妾不胜荣幸。只要陛下高兴准允,臣妾愿意一试。只怕冢宰高才,臣妾不能胜达完意……”

“好好,寒浞乃我中洲旧人之中难得的高真,辞风自然奥妙,又是本朝自制文字,理所当然没有俗风俚语恁地直白,若论真能解得个中三味,恐怕嫦娥就要不及许多喽,还是偏劳你吧,莫要虚辞啦……”

说时,寒浞已从袖中取出绢稿。我想这家伙也太实在乖巧,明是预先准备,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拿出来,还说是当场有感而发,看来人家深得后羿的欢心,也不是毫无道理。不知为什么,我对这个家伙天生就没好感,爰慧也是如此,这小家伙,同样一肚皮的不屑,细细推究,竟然不光是为了今天对他动手动脚。好现象,说明我的替身也有了一定的甄辨能力。

邃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矇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注释:引自《楚辞·天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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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玄妻,果然一个天生的尤物,且不说艳丽非凡,那才情,似乎也不让在座须眉。两个侍女,一箫一笛,她竟能跟伴奏完全合拍,把一首全新之辞吟得特有韵律。一时之间,我真怀疑她是不是跟寒浞早有合谋,预先排练,眼下,不过是在唱一出双簧,哄哄那一个得意忘形的后羿而已。

吟到后来,居然漫步堂前阶下,看似情不自禁,更象豪情勃发,渐渐翩然起舞,仿佛只有那样才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一般。

有道是云裳霓衣,都不足描摹美人的妆裹。倘若说尚华是一个雪衣仙子的化身,衣衫如云;那么这玄妻,就纯粹象一条化作美女的花蛇,肢体已经柔软到了极点,仿佛里面根本没有骨节,全数绕指,绰绰有余。上下紧裹的衣衫,更是顺溜光滑,显出胴体的丰腴,凹凸的诱人,亦如色彩斑斓的细密鳞片,随着水波的轻荡漫漾,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亮。全然是一种充满挑逗,咄咄逼人的感受,只怕没有一个男人,包括我自己都在怀疑自己——假如我还是一如从前,色身不坏,能否抵挡得住这种诱惑。旧人女子淫荡无比的传闻,倘若还算可信,那表现在玄妻的身上,似乎已经达到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极致。

我的替身这会儿的呼吸,就非常能说明问题,粗乱,失去了应有的韵律。就连那个行将就木的鸫琊老头,也忍不住连连打嗝,好象一不小心吞下了一蓬干结的鸡毛,不嗝出来,不会好受。我真担心他们会闹出一点尴尬来,慌忙想法警示我的替身,办法之一,便是竭力寻找场面上不协调的所在,以期能够转移他的注意力。

我想让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