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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往南方岁月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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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吻过自己么?”忡忡在东面城市的烟尘中问我。

(www。。).

“吻自己?”我疑惑地望着她。

“对着镜子,吻镜子里面的自己。”然后我们都笑起来。我们都吻过镜子里面的自己,那时候爱情还是很遥远的事情,我们的心里面充满了对爱情巨大的渴望,随时都准备着被潮水带到不可知的地方去。所以在冰冷的水房里,我和忡忡都曾经亲吻过那面镜子,亲吻镜子里面自己的嘴唇,想象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不可知的面容模糊的男人,我们的鼻子和嘴巴呵出来的热气迷了镜子,只看到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嘴唇,靠近自己,贴上去,却是冰凉的。后来我跟忡忡决定接吻,我们坐在没有人的教室里,想了很久,常常是嘴唇靠近的时候就开始笑,弯腰笑倒在桌子底下,一直闹到日落时分,忡忡说:“这次我们来接吻吧。”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最最重大的秘密。在东面城市如此孤独的岁月里面,我们以吻镜子里面的女孩为排解,我们互相接吻,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另一个嘴唇的滋味。那个嘴唇柔软、甜蜜,根本不是想象中唾液与唾液接触那么恶心,而且不冰冷,活生生的热气呵在面孔上。

于是我与忡忡的初吻是在禁忌的教室里面,彼此的。

现在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接吻了,有人吻我,有人渴望吻我,我感觉得到马肯的激动,他环绕着我的手臂刚开始还很僵硬,后来就缓慢地柔软起来。他吮吸我的嘴唇好像永远都不会知足,我感到疼,但是我忍着,唯恐打扰了这如此真实的梦境。我感到我在拼命地索爱,好像想要弥补那些已经过去了的时间。我们的口水都要流干了,我用眼睛的余光望着大屏幕上面惨淡的白光,也望着这白光下马肯的脸,他闭着眼睛,因为距离太近他的脸看起来变了形,很滑稽。我的下嘴唇被吻到出血,但是我还是忍着,我想象着血弥在马肯洁白的牙齿上

面,心里面充满了宽慰。

我和马肯的约会很荒唐,因为所有的内容几乎都是为了接吻所做的铺垫。我们坐在山坡的小树林里面,说了一会儿话就感觉穷尽了话题,于是我们开始彼此心照不宣地靠近,终于开始了最后一幕大戏,就是接吻。这吻要持续很久,嘴唇累了就休息一下,去小餐馆里面吃点东西,然后换个地方接着吻,那时候整个山坡任何一个隐蔽之处我们都曾经抱在一起接吻,我渴望他吻我所有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我根本就是一个索吻者,下嘴唇疼痛的红肿叫我在整个白天里想起那些日落时分的亲吻来。倾诉的渴望与之相比竟然也变得渺小起来,我如此满足和沉溺,根本就已把那些倾诉欲完全抛于脑后,就叫我的嘴唇用来亲吻,再也不用来说话好了,这才是补偿呢,我应该将每个夜晚都用来接吻,才能够补偿那个在肮脏的水房里亲吻镜子的女孩,那个干瘪瘦小的无爱的女孩。

马肯带我去山坡底下那些小饭馆,那时候我很穷,没有钱,只敢在食堂里面有所花销,所以能够有人领着去小餐馆里吃饭就非常高兴。马肯把菜单摊在我的面前,很大方地对我说:“你随便点你喜欢吃的吧。”其实那时候他也没有钱,但是他在我面前总是很大方,我心底里并不喜欢这种虚张声势的大方,而且我也不会点菜,根本看不明白哪些菜是好吃的。于是马肯点了清蒸鲈鱼、油爆虾和荠菜豆腐汤。我望着那些菜心里面失望,他以为我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喜欢吃清淡的鱼虾,但是那时候正是我最最想要吃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猪肘子的年纪。我望着隔壁桌子上蘸着酱的虎皮鹌鹑蛋和蚝油牛肉,寡淡地吃着桌子上的鱼和滚烫的豆腐,却不敢提出要求来,能够在小饭馆里面吃饭我已经很感激了,于是很快就撇开了自己的不愉快,在马肯的注视下把整条鱼都吃掉了。正是马肯叫我第一次对那个物质世界耿耿于怀起来,我想用自己的钱请自己和忡忡去小饭馆里面吃饭,我要点蚝油牛肉和虎皮鹌鹑蛋,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寻思着别人的心思,我也想用自己的钱给自己买花裙子,买靴子,买高跟鞋,谁不喜欢蕾丝呢,正像书里描绘的那样,甚至我想买一间带着淋浴器的小房间。可是这些话是无法说给马肯听的,他正专心致志地要剥去一只虾的壳。

我望着他,我想,我其实并不在乎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到底是谁。

在十二月的末尾,马肯建议出游,他向我推荐一个烧烤的去处,我执意要带上忡忡,奇怪的是我对于两人的出游并无多大的渴望,单是想着路途上可能多少会是乏味的。于是最后我带着忡忡,马肯带着他的朋友,我忘记了他的名字,英文名字或许是叫安迪之类的。忡忡是不喜欢马肯的,巴士上她坐在我的旁边,丝毫不避讳坐在后排的马肯,塞着耳机大声对我说:“你们肯定很快就会分手的,你们两个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呢。”我往后面看去,两个男生都装着没有听见的模样,靠在各自的椅背上歪着脑袋睡觉。

烧烤结束之后已经是夜里九点,如若要步行去赶末班车回山坡宿舍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而玩兴正浓,于是忡忡指着光亮处的小旅馆说:“我们可以去那里过一晚上。”说完大家都笑,似乎这是很古怪的事情,却又都跃跃欲试起来。马肯与安迪去开房间,忡忡和我找到一家依然开着门的便利店,拎了一塑料袋的啤酒和薯片出来。因为都没有钱,所以我们要了最便宜的双人房,没有卫生间,走进去一股潮湿的霉味,深红色的地毯里面积满灰尘,四个人嘻嘻哈哈地坐在地板上面,于是我暂时地感到很愉快,好像从来不曾忧虑过,好像我真是跟我最好的女朋友和男朋友在一起,那么满足。安迪甚至中途跑到不远的夜排档去买了整盒的烤肉和鸡翅膀回来,直到消耗了所有的啤酒和食物,我们愉快而兴奋的神经缓慢地松弛了下来。

忡忡指着两张床说:“把两张床并在一起,我们聊天吧。”

我们四个人并排躺在床上,关了灯,在黑暗里聊起天来,我和忡忡在中间,我的边上是马肯,忡忡的边上是安迪。其实主要都是安迪在说,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小时候的事情,说他的父亲是个海员,大半年的时间是在海上漂着的,想要打电话找他的话,就得先打到在陆地的总部去,然后陆地上会把电话转到海上,于是父亲对他来说就总是电话里面的一个遥远的声音,那声音是变了形了,也是延迟了的,显得非常怪异。后来父亲回来了,他根本不敢认这个陌生的胡子拉碴的男人,而且他的声音与电话里面完全不一样,于是父亲叫他拿一只塑料杯子贴在耳朵上,隔着杯口与他说话,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这是回来了。

我在这喋喋不休中迅速地滑向睡眠,并且梦见一只养满鲇鱼的池塘,我穿着短裤光脚站在里面,水没膝盖,鲇鱼越来越多,拥挤在一起抢面包屑,于是黏糊光溜的鱼蹭着我的腿,水却是越来越深,鲇鱼被挤在一起,底下的似要攀附着我的腿向上游,我被那池温热的水冒着的蒸汽熏到窒息,努力地想要把身体从水里抬起来,想要顺畅地呼吸,却只有张大嘴才能够呼气。于是猛地醒过来,被子沉沉地压住了我的脸,在黑暗中马肯的手像条鱼一般在我的小腹抚摩着,我装睡,他的手好像一条鱼在水里面一样沉沉浮浮,绵软无边,于是我努力挣

扎了一下,在被子的缝隙里找到可以透气的空隙,又再次滑向睡眠中去。

清晨我们各自分手,我与忡忡坐上了回去的巴士。忡忡软绵绵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面睡过去,似乎整个车厢的人都在睡眠,有上学去的中学生靠在门上咬苹果,背单词,窗外的风很清冷,空气几乎都是透明的,这是如此陌生的清晨。在昏沉的颠簸中,忡忡轻轻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些事情。”

“什么?”那些鲇鱼攀附在皮肤上的感觉突然忐忑着复活。

“我跟安迪,我们接吻了,他摸了我的身体,我也摸了他的。”忡忡似是若无其事。

“你们还做什么了?”我突然沮丧并且极端地愤怒起来,简直就要在安静的车厢里暴跳如雷,忡忡按住了我的手,她冰凉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她说:“没有,没有了,只是抚摸。”

“但是你喜欢安迪?”

她不说话,她摇头。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根本就已经压制不住自己的恶狠狠,好似这一切是一件多么大、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他在我的身边躺着,我只是想拉拉他的手,然后根本手就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我拉着他的手,而且我感到马肯在抚摸你,我听他的呼吸,感到那只手仿佛是摸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身体里都是回声,所以我与安迪接吻了,接吻令我平静下来,但是他又焦灼起来,他抚摸我,其实我已经不需要抚摸了,但是抚摸总是令我高兴,也不感到陌生,好像回到在河堤上的日子,那是过去最值得记忆的时间。最后他很想进来,我看得出他特别地想进来,但是我不肯,我把他的手拉开,他又凑过来,我就再拉开。”我不再说话,把脸扭向窗外,好像受了莫大欺骗的模样,望着外面掠过去的石榴、芭蕉和更多更多葱郁的树木,起伏的小山坡,疾速流淌的河流,这些都在瞬间变得没有意义起来。她伤害了我,我觉得这多么猥琐,在肮脏的小旅馆里面,散发着霉味,被单永远都是洗不干净的潮湿模样。

“我并没有越界,我从来都没有越界。”忡忡还在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这是第一次真正的争吵。我们俩坐在往南方山坡去的巴士上,忡忡只背着一只小包,里面放着一支口红,好像是一场真正的旅途刚刚要开始的模样,我们的心里都忐忑不安地各自望向窗外,那些麻木的树木匆促地闪过,南方在这个时间里也就仅仅是一个舞台的背景而已,而我们似是坐在第一排的观众,紧张地等待着下一场戏的开幕。我又压低了声音与忡忡说了很多话,指责、质问,气势汹汹到我自己都感到很陌生。说累了以后我开始说安迪的不好,甚至连他英俊的南方面孔也变成了某种过错,我蛮横地说,越说越快,越说越快。突然之间我注意到了窗户外面,我扭身去捕捉那一闪而过的粉红色建筑,趴在坐椅背上,那个在山脚上的医院已经一闪而过了,但是我还毫不死心地想把它指给忡忡看,告诉她我曾经在这儿的走廊里给她打电话,但是车子拐了个弯,把医院彻底地抛在一片远去的绿树蓝天当中。

“我没有做错什么,这是你所不了解的。”忡忡倔强地轻声说。

我想:原来南方这才拉开序幕呢。

安迪这就成了我们生命中的又一个过客,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安迪,我抵触他,就算是在马肯面前我也丝毫不能够掩饰自己对安迪的厌恶,我想抵抗一些东西,却根本不知道敌人到底是谁。最后听到的消息是安迪去了爱尔兰读书,一年后因为打黑工被抓,他又被遣送回国,据说他走的时候太过风光,所以被遣送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南方,连马肯都再也没能见过他。我与忡忡曾经一起目睹着多少人就这样硬生生闯入自己的生活来,然后又黯然地消失。童年时代再好的朋友,搬了几次家,转了几次学之后就会彻底寻不着踪迹。少年时代的暗恋者,再如何自以为是地撕心裂肺地疼着,到青春期一过,所有的人也都匆匆退场。而我们就好像是一场戏的看客一般,看着这些人在记忆里面进进出出,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嘲弄他们,也嘲弄记忆叠加给我们的模糊面貌。当我不再怨恨和气恼安迪的时候,我总还是记得他说的塑料杯子里的父亲。

忡忡说那次的争吵持续了最长的时间,但是我们都不记得最后是如何和好的,两个完全不懂得妥协的人,似乎是最难应对这样的局面了。我记得我坐在公共课的大教室里面,忡忡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教室的厚窗帘都拉了起来,投影机里面在放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资料照片,老师讲诺曼底登陆的时候美国人的枪上都是套着塑料袋的,这在当时是多么先进的烧钱的令德国人大开眼界的举动呢。而我只感到背后忡忡的目光像把温柔的枪一样抵着我的后脑勺的最柔软处,我不敢回头,不敢转脑袋,不敢动,直呆呆地望着那些投在墙壁上面的照片

,我胆怯,我不知道如何再发出那两个音节:忡忡。

小时候放学了我们俩一起去坐公交车,在路上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起来,最后我总是气势汹汹地走在前面,好像一个赌气者。而忡忡就背着书包,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