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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父皇心事 作者:陆凌零(完结)

“……不,不知道……只,只叫人放进去……”

“你可知瑞烈的书房哪些人能进得去?”

“……管家,还,还有……其他,其他的不知道,都是命人去办的……”

“命的是哪些人?”

“……孙掌柜,还,还有……不记,记得了,随,随便找的下人,后来,都,都遣散出去了……”

周显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道:“那朕再问你几件事。”

“混淆天家血脉,是多重的罪,你可知道?”

“知道。”

“那你可知此罪累及你已经过世的母妃?”

瑞轩不再说话,头上的汗层层地冒出来。他是没有想到!他以为他说只有他知道,就不会有其他人的事情……但是母妃,母妃毕竟已经死了,也不会再活过来了不是吗?……

“若你所言为真,此事必不能宣诸于众。你奶娘必死无疑。其他凡是可能知道此事的人,连同你府上的下人与你母妃娘家,一并要被清除。你可知道?”

瑞轩猛地抬起头来。他真的没有想到!他以为他认了罪,就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以为告诉父皇只有他知道此事,就可以让其他人都不受牵连……不,他不是想连累这么多人!

他努力地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事情已经发生了,什么都已经说出去了,已经再也来不及了……

昨天,他躺在床上看着黑暗,以为自己这么多年,终于可以真正地勇敢一次。却到最后,他还是那样一事无成,还是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仅连累了母妃和奶娘,还连累了李顺儿和府上那么多人,连累了外公家!

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绝望,连周显翊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上前一步,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拉了起来。

瑞轩木木地抬头看着父皇,无法反应。周显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他头上轻拍了拍:“有几件事,你在此处,恐怕不知。”

“瑞烈府上的弩箭,并非在库房搜出,而是在地窖。为藏匿故,混杂在地窖中存放的菜蔬中,均是用麻布袋包裹的。瑞烈戍边多年,书房中并没有机密,府上打扫的下人可随意进出。他与戚少坤往来的书信,是从卧室床头的暗格中查获。”

瑞轩呆呆地听着。周显翊一句一句地讲,他心中便一刻比一刻更厌恶自己。

真的是蠢透了!蠢得自以为可以为别人担起罪责,蠢得自以为可以如同话本里那些仗义舍身的英雄好汉一般,蠢得想了一晚好不容易编出了谎话,却没有一句与真正的实情相符!

他到底是要多蠢,才会以为一向就不灵光的自己在毫不了解情形的情况下编出来的谎言,能够瞒得过他的父皇?!

周显翊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会儿,才道:“特地叫朕过来,却说了一堆胡话,朕看你八成是在牢中关久了,关得发懵了吧。也罢,今晚的事,朕不与你一个糊涂人计较,就当你什么都未说过。往后几日,安心在此处呆着吧。”

他语气平淡,只是特地加重了“安心”两字。

周显翊已经像是要走的样子,看着瑞轩仍是刚才木木的样子不曾回神,终是无可奈何地深深叹了一口气,伸手抓住瑞轩,微一用力,便将他带进了自己怀里。

瑞轩突然觉得脑海里一切都停顿了。周显翊的手在他后背轻轻拍了拍,仿佛是小时候给他安慰的动作。温暖的气息萦绕在四周,那么真实,又那么不像真实。

头上的人又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倒是比以前有勇气了,可是还是一样的笨。……你这样,叫朕怎么放心得下。”

☆、第二十六节

从那以后,一切便真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日子一天一天地从指间过去,瑞轩甚至不记得已经经过了多久。

他呆呆地过着日子,闲暇时,想想瑞焱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抓到,想想瑞烈现在不知被关在何处,想想瑞晟是不是在奔波减轻瑞烈的罪名,想想瑞晟像是不经意提到的那个像是翠娘的下人现在如何。只有一个人,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去想。

从前,他以为自己很无能,什么也做不到,只能在一边艳羡地看着那些耀眼的人,在心里偷偷地想“那是我的兄长”。后来,他和那些人机缘巧合地走近,走近了之后才发现,他们也并不像之前总以为的那样,遥不可及。他终于发现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用,能够帮得上他们一点忙。所以他也一点点地相信自己起来,一点点地勇敢起来。因为别人给予了他信任,他也努力地想要回报。

再后来,他终于发现,自己那点自以为是的回报,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就像鸿鹄轻而易举便能救助一只溺水的虫豸,虫豸要想同样地回报,却又谈何容易。

如今他一个人呆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有大把的时间,一点一点消耗他的思维。到如今,他已经觉得,即使帮不了瑞晟,瑞烈,又或者瑞焱的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了。

就如同虫豸最后仍旧无法救出鸿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高贵美丽的生物一点点失去生命,但是至少他努力过。如果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即使知道那样的努力不会有什么结果,他仍旧会选择同样地再努力一次。

不过也许,他会比这一次聪明一点点,连累的人少一点点,达成的结果,更好一点点。

在宗正寺的牢房里,瑞轩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偶尔睡着也极不安稳,一点点动静便让他醒过来。也许是连续不眠终于消耗完了他的精力,这一夜,他却意外地睡得很踏实,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阳光明媚。他坐在院子里,瑞焱坐在廊下,一手支在栏杆上,漫不经心地说:“父皇最近,似乎有心事。”

他握着糖勺儿的手便顿了一顿,糖浆在石板上很快地聚了一小滩,凉下来粘在一起。石板上的糖画本来是一只老虎的形状,现在却怎么看怎么像一头肥猪了。

他看着那头肥猪,并不动手修整,只轻声道:“父皇一定是在烦心瑞烈的事情。”

瑞焱诧异地看了过来,像是这个答案并不符合他意料之中。瑞轩看回去,廊下的瑞焱仍旧是风流俊俏的模样,眉眼含情,坐得歪歪斜斜。瑞轩想了想,又认真道:“也许也是在烦你与秋玉华的事情。”

瑞焱脸上仍是诧异的表情。过了一会儿,却笑了起来:“为何不是在烦大哥手足相残的事情?”

瑞轩唬了一跳,一下将手里的糖勺儿扔了:“你胡说什么?”

瑞焱仍旧笑着:“又为何不是在烦你偷偷倾慕他这么久,而且还不是他亲生骨肉的事情?”

瑞轩猛地睁开眼睛,这才发觉已经惊出一身冷汗,将被褥都沾湿了。眼前仍旧是囚室的屋顶,与他睡去之前别无二致。

这一日,许久不见的宗正卿终于出现在他的囚室,并带来了圣旨。

最终给他定下的罪名是“治下不力,为奸人所蔽,致以失察”,贬为顺平郡王,着即迁往属郡。

瑞轩跪着接了旨,才从地上起来。那一天父皇对他说“今晚的事当你从未说过”,果然便如同从未发生过一般,一点也没有留下痕迹。

宗正卿看着他起来,倒是叹了口气:“郡王,如今尘埃已定,老臣也可以与你多说两句。你是老臣看着长大的,人品如何,老臣知道,陛下与太子殿下也都知道。去了顺平郡,对你未必是坏事。以后用人的时候,多长个心眼,别再去结交那些下九流的人物。从今以后,当个安安稳稳的郡王,好好地过日子吧。”

瑞轩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问道:“宗伯,三哥他……如何了?”

宗正卿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迟疑。许久,方道:“三皇子私藏兵甲,有谋逆之意,已废为庶人,流放凉州。”

瑞轩沉默了。眼见宗正卿要走,忽想起一事,又问:“宗伯,那你可知……可知五哥如何了?”

宗正卿回头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道:“五皇子因言行失德,前些日子已经被贬为允城郡王,非奉诏不得入京。允城郡远在西南,如今早不在京中了。”

隔了这么久再次见到阳光,眼睛都已经不能适应。初一出囚室,瑞轩忍不住抬起衣袖遮住了眼睛。

他回到府上,迎接他的仍旧是李顺儿。老太监那一头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现在已经变成了全白,整个人像是苍老了二十岁,脸颊都凹陷下去,遍布皱纹。

见到瑞轩走下马车,他晃了晃,突然跪倒在地。瑞轩疾步上前扶他,李顺儿却固执地不肯起来。那么大年纪的人,跪在地上扶着瑞轩,放声嚎啕大哭。

瑞轩想开口劝他,一张嘴,却发现自己发出的声音也变成了哭声。主仆两人跪在地上,抱头痛哭。

瑞轩要前往顺平郡的事情,李顺儿已经得知,府上重要的物件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下人原本之前就被打发走了一批,剩下的瑞轩想再遣去一些,李顺儿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了。

“殿下,那边人生地不熟,又不比京城。要到了当地再招募人手,必不合用的。这些人不能再少了。”

老太监一再坚持,瑞轩也不强求。他又想起一事:“如意坊……”

那像是一根刺,卡在他喉咙里。李顺儿摇了摇头:“封了。陛下开恩,不曾追究坊中不相干匠人的职责,只将主犯处了极刑。”

喉咙里的那根刺似乎扎得更深了,难受得叫人受不住。他想起那天晚上孙掌柜跪在地上看着他,神色悲怆:““小人就算不要自己的性命,也总要顾到一家老小的性命啊!”

瑞轩拼命地摇了摇头,想把那个画面从脑海里摇出去。人都已经死了,再想也没有用。他转头道:“还是去看看行李收拾得如何了。”走了两步,又道:“……多给他家人一点钱,好好安顿好吧。”

离开京城的那日,正是一年里最冷的一天。

郊外的驿道边,有人在等瑞轩。是瑞晟。

瑞轩让身后车马停住,自己缓步上前。这么久没有见到他的兄长,乍一看,像是一场梦境一般。

瑞晟披着一件狐裘大衣,含笑看瑞轩走近,却又微皱了眉:“怎么穿这么少,不怕着凉么。”不等瑞轩开口,便将自己的狐裘大衣解下,亲手给瑞轩披上,在他肩上拍了拍:“到了外面,一个人,可要仔细照顾好自己了。”

瑞轩点了点头。他其实并不冷,却也不能拂了瑞晟的好意。轻声道:“谢谢大哥。”

瑞晟却叹了口气:“有什么好谢的。——六弟,大哥已经尽力了,只能做到这里。要怪,就怪大哥没用,没能把你留在京里。”

瑞轩摇了摇头:“不关大哥的事。出去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瑞晟满眼惋惜地看着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从身后人手中取过一个小包裹来交给瑞轩:“没什么好东西,一点盘缠,权当是哥哥给你送行。”

包裹捧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有些烫人。瑞轩低声道了谢:“大哥费心了。只是这未免有些太多……”

瑞晟看着他,笑容像是带着怜意:“大哥知道你从小喜欢木匠百工,若是有富余,便拿去做些你爱做的事情吧。”

瑞轩走出很远之后,再回头看,似乎还能看到瑞晟站在那里的身影。

日理万机的太子兄长亲自来给他送行,瑞轩这些天一直冰冷的心里,微微泛起了暖意。

只是,他心底最深处盼望的那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再次出现。

☆、第二十七节

安置府邸,官员拜谒,忙忙碌碌好一阵子,终于在顺平郡安顿下来,已经到了第二年春末。

闲下来,竟有些不习惯。

前些时候,那样提心吊胆,忙忙碌碌,起伏不定的日子,一下就像过眼云烟一般地消散了,虚幻得仿佛梦境。只有早晨起床后推门出去,发现外面再也不是熟悉的那个小院落,院角再也没有放着工具的桌子,树下也没有亲手做的那把躺椅时,才会发觉真的是有了改变。

瑞轩不再做任何手艺。

说不上为什么,只是一拿起工具,甚或只要看到图纸,就有种说不上来的揪心与难受。从前书架上堆得满满的图集,与府中四处散落的工具,都被他收进了箱子最底层,锁得严严实实,不见天日。

没有了打发时间的东西,日子似乎变得更加空闲难熬。

李顺儿见不得他这样,常常从外面的集市上给他带些小玩艺儿回来。如今这些玩艺儿也勾不起瑞轩的兴致,只是有一次,其中的一支兔毛笔像是引起了瑞轩的什么回忆,叫他拿在手里,看了很久。

第二日,瑞轩开始在府里练起字来。

李顺儿进来,瞧见他像模像样地立在那里描红,唬了一跳。瑞轩从小最不爱的就是读书习字,从前画个糖画儿也会被周显翊说“字还是那么糟糕”。老太监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