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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金陵公主  作者:侧影芳华

主官先乱了阵脚,下面的人还能有什么从容可言。

而且,一切终究是传闻,没有亲眼看到,他总还要给自己留一线希望。

天气渐渐转凉,凤凰山上的葱茏绿树,加了大片的赭红、明黄、斑斓的颜色。秋天的树叶写满灿烂的成熟、和凋零的预警。

金陵罗府的花园里,那些被园丁摘掉了黄叶的树木,恰在这时候,长出了嫩绿的新叶,看起来好像春天才到一样。

坐在窗台上,罗卿卿望向窗外。看着跟时令不协调的嫩绿,和那些远山上苍凉的秋意。久久地望着,一时间有些失神。直到南天明走到身后,她才回过神。

“家宴快开始了。”南天明道。

她猛然转过头,问:“他到了?”

南天明点点头。

她扶住窗框,半天低头不语。

南天明问道:“怎么,又不舒服了?”

她摇着头,喃喃:“是怕见他。”

南天明走过来,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戏都演了一个多月,还在乎这个晚上。这场家宴,想来也是总司令有意安排,让日本人看到你跟瞿家没有关系。瞿东风是聪明人,未必看不出蹊跷。”

“爸爸也是聪明人,要是有破绽,也难逃他的法眼。我们还是把戏演的象些吧。”

“是啊。熬过今晚,等出了府,你就能去见他了。”

她看了眼南天明,他正望向窗外,窗外的夕阳映在他脸上。她看不出他的表情是有些失落,还是有些释怀。

“天明,谢谢你。没有你……这个孩子保不到今天。”

南天明嘴角皱出一道看似微笑的纹路:“我们不是朋友吗。何必如此客套。”

罗府的家宴特为两位客人而设。一位是代表华北军出席谈判的瞿东风。一位是日本使节团团长松井寿夫。松井寿夫是日本天皇的干儿子。这个从小在中国长大的日本人,是个中国通,上到庙堂大事,下至陋巷传闻,似乎无所不知。一坐下来,就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松井寿夫讲话幽默,知道许多地道的中国笑话,经常逗得满场一片笑声,唯独坐在他身边的瞿东风,一直抿着嘴,没有一丝笑意。

松井寿夫似乎对罗静雅有份特别的关注,说话时,目光时常转向她。后来,索性坐到罗静雅身边,时不时跟她单独攀聊着。

当松井寿夫的笑话又一次惹得满场大笑时,罗卿卿和南天明双双出现在楼梯口。两人穿着盛装,她穿了件粉红色的礼服,他上身是件银灰色西装。协调的衣色使两人走在一起更显般配。

两人并肩走向楼下大厅,立刻吸引了满场的目光。

瞿东风抬起眼,看着从楼上走下来的两个人。俩人挨得那么近密,没有一丝缝隙。他的卿卿还是那么美,南天明也生得俊美。真是一对碧人。老天早就打造好似的。他忽然咬着牙地苦笑,想,是不是该祝他们琴瑟合鸣白头到老。

家宴是西式晚餐。罗卿卿和南天明下来之后,大家各自落座,晚宴正式开始。

罗卿卿和南天明坐在一起,瞿东风坐在两人对面。三个人的座位,正好形成一个三角形,张力充盈犹如铁铸。谁都想冲破这个尴尬的三角,然、谁都只能隐忍沉默。

瞿东风没有吃什么,只一味倒着红酒。

罗卿卿拨弄着餐盘里的食物,一口也咽不下去。有时抬眼,会正好跟瞿东风的目光对上。好像突然碰触到滚烫的炭火,急忙闪避开去。她知道父亲正暗自观察着他们,即便侍候在餐桌旁的仆人恐怕也被父亲交待过什么。这个家是个皇宫,也是监牢。大家同时扮演着狱卒和囚犯。她不敢给瞿东风一点消息,即便一个眼神的暗示也不敢。怕功亏一篑。要坚持住,一定要把孩子保住。只要再坚持过这个晚上,她就能扑进他怀里,流着幸福的泪,告诉他:风,我有了咱们的孩子。

轻尘在玉琴

一一碗茶快吃完,雨势渐急渐紧。雨线交织,烟水苍茫,水榭里的人影完全隐没进浓浓雨雾。

又过了不知多久,吧嗒的脚步声,急匆匆地由远而近。

地上的积水被奔跑的脚步踩踏出破碎的水花。冲过雨幕,静雅跑进茶亭。

罗卿卿迎过去,静雅浑身上下都被打湿,额前头发紧贴住脸,雨水顺着发稍滴答滴答地淌落,脸上有雨水也有泪珠。

罗静雅一把抓住姐姐的手:“我们回去。我们回家。”说完,又使劲摇头,“算了,我想一个人回去。”

“我们三个同坐一辆来,你怎么一个人回去?”

“我叫辆人力车好了。”

章砾站起身,道:“我正要走。可以送罗小姐一程。”

“谢谢。”罗静雅几乎不假思索地答应。回看了水榭方向一眼,随即,好像逃跑一样,跟着章砾走出茶亭。

静雅的表情足以说明南天明的态度。罗卿卿心中黯然。走到茶亭边,扶栏怅望,烟雨红尘,寒柳残荷,迷茫的前程和动荡的世事,让人忍不住觉得一阵凄冷。

雨雾渐薄,远远看到水榭上,那个人也在凭栏遥望。水榭高高矗在水面,榭台上孤单的身影,仿佛站在半空烟雨间。

远远地对望,看不清脸庞,看不到眼神。只看到天远烟深,长路茫茫。

雨势又小下来。南天明披了两肩微雨走过来。

“静雅呢?”

“她坐章砾的车回去了。”

“你呢?”

“我还不累。”

“我也不累。”

“那就再走走吧。”

没有静雅在,两个人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沉默的走。走到对弈楼前,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住,不约而同地看向楼上的楹联:

烟雨河山六朝梦,英雄儿女一枰棋。

“卿卿。”南天明终于打破沉默,道,“昨天……我跟总司令起了一番争执。”

“为什么?”

“为了东海上那位邻居。”

“崎岛国?”

南天明点点头:“我们在跟崎岛国合作的事上,意见有些不同。不过,最终是我妥协。”

她淡淡一笑:“莫不是父亲给了你什么丰厚条件?”

“的确优厚。”

“可能告诉我?”

“他说要在庆功宴上宣布我们订婚。”

她倒吸了口气,心中有些乱,身上接着不舒服起来。

他看向她,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有些累了。”

走进楼内,在角落里坐下。屋子深,显得有些阴暗,和楼内古色古香的摆设倒也相衬。衬得人心里面也微漾起些朦胧的滋味。

这次,还是南天明先开口,道:“恕我冒昧,有件事如鲠在喉,不知该不该问。”

“讲吧。”

“你昨天晕倒,是真,还是假?”

她默默想了想,想了许多动人的滔滔言说,最终,却只吐出一个字:“假。”

然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有一丝淡极了、淡极了的风吹进屋里,一点点掠剪着心湖里的柔波。

一直看着摆在楼中央的那枰棋盘,她终于开口,道:“我怀孕了,是瞿东风的。”

她说完,他没有马上回应,沉默是当然的事了。

楼内没有旁的游人,楼外也人迹寥寥,沉沉的安静里,细碎的脚步听起来也是分明的。楼外,走进来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穿着白地小花的衫子,黑的下裙,抱着一张旧古琴。一个枯瘦的老人跟在她身后,背着胡琴。看起来,是一对卖唱的祖孙。卖唱的生意在秦淮河上最红火,如此冷僻的地方却不多见,卖唱的女孩也没有浓妆艳抹,素净的小脸上都是怯懦和害羞。

老人走到南天明面前,问道:“先生,小姐,听个曲吗?”不同于秦淮河歌坊上那些巧舌如簧,眼睛炯炯的伙计,老人说话缓慢,神情谦恭里带出风尘仆仆的疲倦。

“听这口音,该是川东来的。”南天明道。

老人似乎被这句话勾起无限伤心,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说女孩子的父亲战死了,母亲在逃难的路上又病死了。如今就剩他们祖孙二人,没有一点盘缠,有家也回不成。

南天明听完老者的絮叨,看了眼女孩手里的古琴,道:“听曲就免了。我看这把琴不错,卖给我如何?”说着,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

“哪值这么多。旧货行里买的时候,这琴不值几个钱。”老人惊愕得不敢接收。

“看来我比旧货行的老板识货些,这琴看起来象件古董。我不会亏本,拿去吧。”

祖孙二人千恩万谢的走出去。

罗卿卿看了眼横在天明膝头的古琴,破旧得连琴头都缺损了一块:“真是古董?”

南天明淡淡道:“一张破琴而已。”

“直接施舍不好吗?何必绕圈子?”

“施舍是自上而下。谁都有尊严。”

他的话让她折服,不禁想,能遇见这样一个人,告诉她这样多的事理,是天之所以厚待她的。接着,又忍不住地想,如果从没遇见东风,跟这个眼前的人,被父母之命撮合在一起,从此琴瑟相和,岁月静好,那未尝不是上天厚赐的幸福。

她没有让自己再想下去,知道命运没有假如,岁月不能回头。就算,能回头,又能怎样?又能放弃对东风那刻进骨子里的情感么?

他左手按弦,右手掠过丝弦,琴弦震动入木,琴木回应出幽深的意韵。

琴身太破旧,琴音有些劣,然而,那些伯牙碎琴,司马相如和卓文君以琴传情的典故,还是漫卷上心头。

客心洗流水,遗响入霜钟,不觉碧山幕,秋云暗几重。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欣慕古人,想象他是琴人,知音站在身旁,高山流水中,和谐如一,天地情深。也忘了从什么时候起,琴人旁边的知音,面孔越来越清晰,终究变成了卿卿的模样……

琴声变得有些沉重。好像暮色一样,先是薄薄的,不易察觉地悄悄降临,继而越来越浓,越来越厚,终于沉沉地吞噬了一切。

散漫地弹了一曲《流水》,停下来,他问道:“你想怎么办?”

他对待朋友一样的语气让她心头略微一松,看来,他虽拒绝了静雅,对她也未必有太多厚意。虽然这样的淡,让她忍不住有些遗憾和不甘。可是这样的淡,也是好的,不会由爱生恨,不会互相折磨。

“我想保住孩子。”

南天明点了点头:“自然该保住。”

“爸爸不想我要这个孩子。他不同意我和瞿东风的事。”

南天明摩搓着斑驳残缺的琴头,没有说话。

“我爸爸那个人,你是了解的。我担心这个孩子,真的担心……所以,我想……”

南天明忽然接口道:“你想去找瞿东风,闹得满城风语,总司令大发雷霆,甚至跟你断绝父女关系?”

天明说了她想说的话,她一阵哑然。天明的确了解父亲。父亲那个人,是宁愿放弃世间常情,也要实现他的主见。如果她真去了平京,父亲绝不会犹豫退让,只会放弃掉她这个忤逆不孝的女儿。

想到这里,偏偏又想起来,在火车上,她问瞿东风如果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他可会娶她。他却没有答话。

如果真跟父亲脱离了关系,她就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女子。在政治的棋枰上可有可无,轻如鸿毛。到那时候……

她不敢再想下去,胃里又是一阵翻搅,搅得浑身虚软。难过得直想把身子紧紧蜷缩起来。只好紧抓住椅子扶手,勉强撑住身体。

南天明把手从琴弦上移开,当空、犹豫了片刻,握住了卿卿微微发颤的手:“我帮帮你吧。”

被他握在掌心里,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嗓子好像被什么哽住,费了好大的劲,才说道“在可怜我?”她看着门口,想着刚才那个卖唱的女孩,想着天明的悲天悯人,接着道,“没结婚,就怀了孩子。其实是很可鄙的。你以前就对我有诸多不屑,现在应该更加鄙夷才对。不是吗。”

“我从来没有鄙夷过你。对你有些批评,无非是想你更坚强,能自立。如今这个乱世,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今天是王公贵胄,明天就可能变成亡命天涯的乞丐。”

他口气恬淡的回答,听在她心里,酝酿出一丝熨贴。

听他接着淡淡地说道:“我从来认为世上没有完美的人,只有可爱的人。你在我心里一直是可爱的。以前是这样,以后也如此。”

他的话、在她心里默默地起着回响。是的,没有完美的人,只有可爱的人。好像一缕阳光照进来,心里透亮了许多,一时间,不由想起东风种种的好,那些瑕疵和遗憾,那些困难,似乎都变得不足道起来。“天明。谢谢你。你的话总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