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斜褐织帘遮住刘丹汝的容颜,却并不能给她予多少安全感,帘子阻隔的了匈奴人窥伺的目光,却阻隔不住放肆的笑声,野蛮的匈奴汉子说着陌生的匈奴语言,是她从未听过的声调,洪亮而不自矜,虽不懂意思,却直觉并无半丝恭敬,不是什么赞语。最后他们改用汉语懒洋洋道,“你们等着,我进去禀报单于。”

匈奴习俗,在每年的五月齐聚于龙城,祭祀祖先、天地神、鬼神。如今,龙城之中是一片欢乐的海洋,无数穿着兽皮皮革鞣制衣裳,梳着发辫的匈奴人手牵着手围成圈子,嘹亮的唱起了赞歌:

“撑犁长天,

罩我广袤大地。

雄鹰高飞,

云飞万里苍茫。

龙城如日月,

日月佑单于。”

歌声中,二十七岁的冒顿单于坐于人群之上宝座,起身挥手。

于是所有歌唱谈笑赛马比箭的匈奴人俱都安静下来,仰头看着他们伟大如草原神邸的单于冒顿。

冒顿傲然一笑,挥手做射箭姿势,慢慢将“弓弦”拉至满月,骤然放出手中“箭”,于是众人齐声欢呼。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冒顿仰天道。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

“佑我匈奴,寿祚绵长。”

在匈奴人齐声的呼喝中,汉使群人鱼贯而入土城,如同闯入狼群的骆驼,瞬间被匈奴人的海洋淹没。

“这位就是新阏氏么?”十二三岁的匈奴男童上前对宫车折腰行礼,有着一把洪亮爽利的好嗓子,好奇觑着华美帘幕之后窈窕的身影,道,“阏氏请下车。单于吩咐,让你进帐休息。”

“刘大人,”车中,刘丹汝失声尖叫,瑟瑟发抖。

这一路行来,她虽少见刘敬一面,却不自觉的将她当做自己最后的堡垒,而如今堡垒即将失守,绵弱的女子茫然四顾不知前路。

刘敬却一时没有答她的话,他牵着马,站在汉使最前处,目光远远的与高台上的冒顿相接,冒顿的眼神审视而又幽微,因为居高临下,又显得深邃邪魅。这个草原上的绝对王者,如同一只孤高狠决的头狼。

片刻之后,冒顿转过了目光,大笑着与座下众稗王干杯饮尽卮中酒。

这是一头嗜血的狼,刘敬打了个寒战,他的王座之上,洒满了暗沉的血迹。他踏着亲人手足的鲜血走上王座,于是成了这个崇尚勇武的民族的王。

此情此景,刘敬欲要维护煌煌大汉之尊,转首对匈奴男童道,“车中坐的是我大汉须平长公主,和亲礼未成,她就是我大汉的公主,自当和我大汉使臣在一处。”

“可是,”童仆眨了眨眼睛,天真而又咄咄不容拒绝,“这是单于吩咐的,新阏氏入侧帐休息。”

冒顿单于的话语在草原上就是神的旨意,当被毫不怀疑的奉行。刘敬无奈的认识到这一点,匈奴单于的眼中并无丝毫大汉尊严,当你奉上最好的女儿和成群的财帛,你又凭什么要人家注重你的威严?

虚妄的尊严。

刘敬难堪的对车中丹汝道,“公主不必惊慌,随他们去吧。自会有人照顾于你。”

刘丹汝这才知最后一道屏障亦如是软弱,她不知的是刘敬未必软弱,只是认为为她与匈奴对峙并不值得。

因无论如何,她已经注定是冒顿单于的阏氏。

侍女掌起车帘,丹汝踩杌而下,汉家十七岁的年轻女子,一身玄黑曲裾深衣,柔美安宁如一朵静默的黑莲,缓慢的落在宽广粗犷的绿色草原之上。刹那间无数匈奴儿郎女子的目光向这一方投来,口中呼哨连声,其中有一半赞叹汉家公主迥别于草原女子健美的另一种柔弱之美,另一半亦是嗤笑这柔弱,草原儿女从小在马背上长大,刚生下来就能在飞驰的马背上打盹,五六岁就可以利索的骑着骏马绕着家园奔驰,哪似这南方女子,下个车还要借助杌子。无怪汉人积弱,不堪敌草原骑军。

“蒂蜜罗娜,”远方,清亮的男声召唤着妹妹的名字。

“嗳,”齐人高的白色小马驹身边,细致梳理着鬃毛的匈奴女孩回过头来,荡起一头蓬松长亮的秀发,被梳理成两根粗粗的麻花辫儿。白狐毛风帽之下,旱獭镶边护耳紧贴肌肤,八九岁的女孩容貌尚稚嫩,却已现出惊心动魄的艳,眉眼宛然祁连山上烈烈盛开的燕支花(即红蓝花,秦汉时制作胭脂的一种植物)。

王庭大当户渠鸻奔跑过来,笑道,“那汉家的公主已经到了,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今年二十余岁,笑容爽朗,露出一口白牙,身上有着青草般浓郁的气息。

“哦?是么。”蒂蜜罗娜闪了闪大大的眼睛,微笑着转头回去,拍打着安抚躁动的马驹,“好,等我给追雪梳理好了就去。”

“阿蒂你真是不可爱,”渠鸻抱怨道,“打理追雪什么时候都可以,那个汉室公主可是难得见到啊。”

“那又怎么样?”蒂蜜罗娜道,“当日事当日毕,一件事情做好了,才好去做下一件事情。”

“算了算了,”渠鸻意兴阑珊的挥挥手,“你不去看我先去了,听说汉家娘子都是水做的一样呢,我去饱眼福了。”他抱着蒂蜜罗娜在原地狠狠的转了个圈子,丝毫不理会蒂蜜罗娜的尖叫,在她颊上亲了一口放下,头也不回的跑远。蒂蜜罗娜摸了摸适才被亲到的地方,扑哧一声笑了。

“那个就是你妹妹?”渠鸻回到王台之上时,冒顿正放下手中卮酒,不经意的问道。

“是啊。”他坐在冒顿右手后方,仰头骄傲笑道,“她叫蒂蜜罗娜,是我的同母妹妹,今年九岁。”

“很漂亮,”冒顿低首转了转手中的酒卮,赞道,“也许再等个几年,歌珊罗‘草原第一美人’的名号就该拱手让人了。”

渠鸻笑出一口白牙,举起酒坛哐哐的斟满面前杯酒,仰首大口灌下,“茨鄂阏氏毕竟已经三十了,而阿蒂还小,等她长大,过去的草原第一美人已经老了。说到美人儿,”袖子抹过溅到脸上的酒液,他谑看了冒顿一眼,“刚才那个汉人公主,你看了没有?”

“不曾。”冒顿哼了一声,“女人么,不就是那个样?反倒是汉朝那个使臣,需要多注意点儿。”

“那你就可惜了,”渠鸻笑道,“她下车的时候,我路过瞅了一眼,啧啧啧,当真是个水做的美人儿,屈普勒你今个儿晚上有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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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史书上关于匈奴的记载不详,于是找不到冒顿的生卒年岁,不过基于我自己对于美感的要求,我把他的年纪压了不少。如果按这个年岁推算回去,那么他弑父自立的年纪应该只有十六七岁——

擦汗,我知道,这样不好,虚心认错,死不悔改。

2:匈奴单于的单于封号,与他的名字并不是一样的。比如冒顿的继任者老上单于,名讳为稽粥。我想,冒顿应该是单于号,但是我没有找到冒顿的名字,于是随手诹了一个。

3:此时的匈奴,应该处在贵族阶层形成时期,除了单于呼衍氏,匈奴有三大贵族世系,蒂蜜罗娜的家世属于其中的须卜氏。

鼓掌,粉红票欢迎本书第二女主角出场。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三十七:阿蒂

——刘丹汝站在人群之中,遍目所及都是陌生的服饰,陌生的面孔。而陌生的笑容,陌生的语言,如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站在潮水中央,觉得一种被抛弃和孤立的隔离,从骨子里觉得寒冷,让她想要尖叫,想要拼命抱住双肘温暖自己,却又必须维持汉家公主端庄的姿势,将悲哀的恐惧全部往肚子里吞,扶着侍女的手,随匈奴男仆走入穹庐。

“阏氏在这儿歇息着,等到和亲典礼开始,自然有人来带你前去。”瘦弱而健朗的男童在帐外又行了一礼,转身退走,三四个穿着左衽圆领动物皮革毡袍的匈奴女子迎了出来,将双手对折放在胸前,躬身行了一个胡礼,然后站直了身子,偷笑着打量,目光中有着些微恭敬,些微好奇,以及些微疏冷,些微不屑。

圆脸年长女子上前说了一句,用的是匈奴语,声音又脆又快。刘丹汝无法听懂她的意思,只好将求救的眼光投入身边的两个侍女洛洛和朱朱,然而这两个从汉庭简拔而来的侍女比她的年纪还要小,亦是惶然无助,眼神惊恐。

洛洛勉强上前一步,用汉语大声道,“你们在说什么?我家公主听不懂。”

于是这些匈奴女子相视而笑,为首圆脸女子抬手制止了她们,做了一个请刘丹汝进帐的手势。

穹顶用木架子撑起,顶高面低,并不显得逼仄。帐中一应床榻坐具齐全,上铺着上好野兽皮毡。帐中一角设地灶,帐顶有气窗。案上甚至置了炙羊锺酪,并不见特别怠慢,只是刘丹汝久居汉家,乍然间无法习惯这些皮毛毡裘,黯然神伤,回头挥手让那些匈奴女仆出去,圆脸匈奴女仆微微一笑,也不难为她,率着其余匈奴女子退出毡帐。

帐帘方方落下,洛洛和朱朱回过头来,才敢放开胆子说话,可怜兮兮的问道,“公主,我们真的要在这儿住一辈子么直到老死么?”

刘丹汝倚着熊皮靠椅坐下,含泪抬头,笑道,“还有其他选择么?”复又看着面前两个才十三四岁的孩子,怜道,“我是和亲的公主,也就算了。可怜你们两个,一辈子也回不去大汉了。”

朱朱洛洛相对落泪,道,“公主才可怜,我们会陪着公主一起的。”

刘丹汝站起来,走到穹庐帐边缘,不过是一帐之隔,帐外的匈奴人欢笑畅快,热辣辣的喝着酒,赛着马,摔着跤,庆祝着他们的庆典,和煦煦自成一个世界。帐子里面,却有着三个相对垂泪的汉家女子,她们为故乡所舍弃,却又无法融入新的家园,对影自怜,不知那漫长的未来半生,当如何走过。

刘丹汝抚着面前桦木栅,对自己道,现在你只剩下一个人,你得好好想想,你该怎么走。正在出神之间,忽听得穹庐外一个清亮讨喜的童音:“这儿就是那个汉家公主的毡帐么?”脆扬扬的,却是极正宗的汉家口音。

一个头戴风帽,浑身上下裹着雪白貂裘的八九岁女孩儿掀了帐帘子进来,腰系黄金具带,脚上踩着鹿皮靴,踏在地上的声音清新爽利,一双明亮的如同深水湖光的黑眸子望过来,略略带些好奇打量,并不含半分恶意。帐中适才本冷肃如冬日,这女孩儿一个照面,就仿佛带来了灿烂春光。

刘丹汝啊的一声站起身,她很少见在容颜还未完全长开的时候就让人觉得艳色逼人的孩子,而面前的女孩年纪尚小,会说汉话,又是进入匈奴以来第一个对她怀有善意的人,不自觉的心生好感。

“我叫蒂蜜罗娜。”女孩儿微笑着介绍,“是左谷蠡王孙毋翰的第九个女儿,我的哥哥是大当户渠鸻,你可以叫我阿蒂。”

“阿蒂,”刘丹汝茫茫然的随着她的意思叫道,想了想又道,“我叫刘丹汝,是……”

“我知道你是来和亲的汉家须平长公主。”蒂蜜罗娜开口截断道,见她一脸无错神情,绕着她的座椅走了一圈,蘧然凑近道,“公主这样子可不行哦。冒顿单于帐中还有茨鄂和它它两个得宠的阏氏,你若是显得绵软,定会被她们打压到死。”

刘丹汝冷笑道,“纵然我刚强,就能有好日子过么?”

蒂蜜罗娜默然,最后盘腿坐在她身边——那靠椅足够大,两个女孩儿深陷其中,还显得宽敞绰绰有余,“那总要日子好过一些。”

刘丹汝微微一笑,牵起她的手,心中微微生一点儿暖意,“多谢你了,肯过来陪我说话,这帐子中那些个匈奴女子都不会说汉话,我一个人在这儿,凄惶的很。”

蒂蜜罗娜古怪的看了她一会儿,最终道,“我们匈奴人,或多或少都是会些汉话的,虽然可能说的不大标准。”

刘丹汝心中一沉,若实情如此,则不是有匈奴贵人叮嘱了奴婢要与自己为难,就是匈奴人普遍心中排斥自己,不肯接受一个异邦的公主。——而这两种情况,无论哪一种,都是对自己极不利的。

“阿蒂,”刘丹汝问她,“你为什么愿意来看望我。”若所有匈奴人都不欢迎自己,为什么这个叫阿蒂的女孩儿肯光明正大的来见她。

蒂蜜罗娜从座椅中跳下来,观看她随身带来的汉朝物品。正式的箱奁要等仪礼之后送到,但也有一些刘丹汝随身的东西此时就已经让朱朱洛洛摆放上了。

“你看《左传》?”蒂蜜罗娜拿起她枕边的竹简,扬眉问道。

刘丹汝大为惊怔,虽说蒂蜜罗娜刚才告诉自己大多匈奴人都能说些汉话,但她从进这龙城之后遇到的守卫和童仆,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