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怎么?”吕雉杯盏之间听见两人间几句话尾,取笑道,“阿嫣瞧上了哪家的男子么?”

“阿婆,”张嫣愣了一刹那,从脸上红到颈项,“你胡说些什么呀?没有的事情。”

“母后,”刘盈抿唇笑道,“这倒大约怪不了阿嫣,怪只怪张偕太招蜂引蝶了。”号‘长安佳公子’,虽然已经隐藏起大半的光彩,“要照母后这样的算法算,长安大约一半的女子都是倾慕于他的了。”他忽的一笑,“就是撷妹妹,不也是等了他很多年么?”

这么一说,吕雉也抿嘴笑了起来。

“哦?”一边,张嫣眼睛亮起来,似乎闻到了皇家八卦的气息,“舅舅说的是哪位皇家翁主啊?”

吕雉失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你以后见了就知道了。”

不说就不说么,张嫣闷闷的,挑起了人的好奇心,又不给予满意的解答,忒不厚道。

张嫣托着腮,靠在案上,忽然又想起了当日在琼阳食肆,邂逅张偕的情景。

舅舅说他是不是长安佳公子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看见张偕,就会让她无可抑制的想起莞尔。

莞尔和张偕,几乎拥有相同的一张脸。

第一眼看到他,她几乎以为他就是莞尔,因为放不下她,所以千辛万苦的追来。可是荒唐的想法只在一刹那就醒了,她看到他眸底的陌生。

她的莞尔,才不会这样看她。

莞尔不会让她难过,不会看她无措,不会放她在茫然中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他一直勇敢的保护着自己,直到命运将他们分开。

见到张偕之后,几乎一整天她都在迷茫中度过,山珍海味入口也尝不出好,迷迷瞪瞪的被郦疥送回宣平侯府,父亲本是怒气冲冲的等着罚她,见她这幅样子,倒是什么重话都说不出口了。只是吩咐荼蘼小心的照料她。

一个人蒙着被子哭了大半夜,自来这个时代后渐渐安定的心思被这张与莞尔酷似的脸给勾起了惶恐与想念。醒来的时候她用厚厚的粉遮去微肿的泪痕,告诫自己,不管有多么想念,那人终究不是莞尔。

她清楚的知道,张偕不是莞尔。

莞尔就是莞尔,莞尔的好,莞尔对她的意义,不是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可以取代的。张偕再好,也不是她的莞尔。她一直清楚的知道。

“阿婆,”她蓦的开口,心中闷闷的,“我去东宫寻舅舅去。”

出了椒房殿,离与刘盈约定的时间还早,她带着荼蘼,慢慢的走在行道之上,不知不觉听见渠水流动的声音,转过庑廊,见阳光普照,飞渠之水从一端倾泻而入酒池,漾起深幽幽的绿,又从另一端流出,往神仙殿方向静静流去。站在之前,水汽微湿铺面而来,心情便奇迹的好了。

五月的天有些热了,张嫣在酒池边站了一会儿,觑觑左右无人,褪了袜子,坐在亭边缘,手扶着扶栏,脚方方能踏进池水之中。

“翁主,”荼蘼不赞同道,“女儿家这样不好。”

“又没有人瞧见。”张嫣不在意道。

“谁说没有?”一个声音促狭喝道,张嫣吓了一跳,回头看,如意站在亭外,朝着她咯咯的笑。

“你吓死人了。”张嫣抱怨道。

“那是你胆子小。”如意跳到她身边坐下,瞧着她荡在碧波中的裸足,赞道,“你的脚,倒很漂亮。”

张嫣气的哭笑不得,“成天尽评人漂亮不漂亮,难道人家的脸还比不上一双脚?”

“那是。”如意颔首,又沾沾自喜道,“不过还是比不上我母妃,她才是真漂亮。”全身上下,无一不美。

哼。

女人,无论年纪大小,对这个词汇都是非常敏感的。张嫣气鼓鼓的别过脸去,不肯搭话。

“你不信?”如意扬眉,忽又发觉不对,“论理你该叫我舅舅的,怎么敢直接喊我名字?”

张嫣拿不屑的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再从脚打量到头,“你才比我大多少?也好意思让我叫你舅舅。”

说到这儿她略显怔忡,若说年纪,刘盈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比前世的她还要小着几岁,当初,为什么她那么轻易的就肯唤他一声舅舅?

如意不服气道,“管比你大多少,是舅舅就是舅舅。辈分摆在那儿,就是我刚出生的八弟,你也得喊一声舅舅。”

她抿唇虚虚的一笑,忽的伸出双手去扯刘如意的双颊,“想我喊你舅舅啊?等你脱了这身孩子气再说吧。”

“嗳,疼——”如意的声音都变的有些漏风,却狠狠瞪退了要上来惩治张嫣的嬷嬷,揉了揉颊嘟哝道,“不叫舅舅就不叫舅舅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会子父皇应该陪着母妃在鸿鹄楼宴舞,”如意转了转眸道,“我母妃的舞可美啦,我带你偷偷去看,定要你承认我母妃是天下最漂亮的。”

“嗳——”张嫣被突发兴致的如意拉的几乎停不住脚,“我还赤着脚呢,等等我啊。”

“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根柱子后头?”神仙殿中,张嫣不自在的扯着身上衣裳,轻声问道。

又不是做贼,大大方方进去就是了。

“因为我们是偷看么。”如意不屑低头答她,“当然要越低调越好。”

张嫣气的眼前发黑,颤抖的手指指啊指,“你确定你这是低调?”

鸿鹄台高七尺,其上桐木抱柱,珠贝为檐,中庭彤朱,丹漆砌皆铜,沓黄金,涂白玉,并以明珠翠羽饰之。张嫣被如意拉着躲在柱后,见过往宫人刷刷的向这边看来,羞愧难当。

如意正忙着一一的瞪回去,安抚道,“只要我父皇母妃没有看到就好。”

殿中上座之上,戚懿穿着一件雪色莲花纹夹衣,挽起凌云之髻,愈发显得飘渺清丽,坐在高帝身边,纤纤玉手剥着橘子,衣袖落到肘上,露出一线雪白肌肤,妖娆动人。

第一卷 大风起兮云飞扬 四十一:上灵

一时间,神仙殿中弦管细细,歌舞渺渺,动若参商。

戚懿递了一片橘子到刘邦嘴边,刘邦笑着就她的手含下,戚懿含恼缩手,眸中却笑意连连,“陛下,”侍儿佩兰呈上五色丝缕,戚懿取过,相与绾系在刘邦与自己的手腕之上,举起来看看,满意笑道,“陛下可知,在妾家乡定陶,这五色缕还有个名号是什么?”

“哦?”刘邦饮了一口酒,问道,“是什么?”

“是相连爱。——老人说一对情人若将之绑在手腕上,共同跳一支舞,就可以一生一世相亲相爱永不分离。”戚懿道,“我已经将你绑住了,陛下,你可不能离开妾的身边了。”

“好,好,这个名号好。”刘邦放声大笑,“爱姬,”他的声音慢慢低下来,“朕和你,今生今世,相连为爱。”声音似含一片情意难当。

戚懿趁着酒劲拉刘邦起身,挥手道,“换首曲子弹弹。”

弹琴的乐人停了指,恭敬问道,“夫人想听什么曲子?”

戚懿怔怔侧头想了想,吐道,“《上灵》。”神情微微迷茫。

于是殿下乐人张弦弹歌,吹笛击筑。

“陛下,你陪我一起唱,好不好?”

多年以前,她在家乡定陶的堂上见到彼时有些落魄有些不羁的男人,唱的就是这支《上灵》。

二人腕上五色缕相联而系,紧紧缠绕。

“若陌上尘兮,为水中月。”刘邦扬声唱道。

戚懿扑哧一笑,倚到刘邦的臂上,这个男人虽然是天下帝王,但是他的歌声却是粗犷的,一派的豪迈不羁,仿佛凌驾于所有乐律之上,自由翱翔。

“吉日良辰兮,将愉上灵。”戚懿亦和着他的歌声,轻轻唱道。

“自我徂来兮,传英代鼓。天命有汉兮,明明寤寤。我其夙夜兮;祗事上灵。煌煌者为上兮,太一为灵。赤凤南飞兮,敛翼东梧。月上灵霄兮,长无绝终古。”刘邦的歌声豪迈,戚懿的歌声清灵,相互缠绕,虽一天一地,却奇异相谐婉转。二人连臂踏地为节,相对而歌。戚懿半面芳颊酡红,微带醉意,眼波流转,明媚不可方物。

张嫣躲在桐柱之后,怔怔的看着十八臂盏宫灯之下,戚懿投下的影子,忽然间有些自惭形秽。她两世为人,自负貌美,轻易不肯服了人去,见了与刘邦同歌的戚懿,终于认了输失了心气。

这时候的戚懿,艳光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怎么样?”如意见惯了母亲的风情,拉着她的手得意道,“我娘比你漂亮吧?”

张嫣定定的看着他,噘唇道,“总有一天,我一定比她漂亮。”

“你?”如意不屑的打量着她,“小丫头片子,也敢和我娘比。”

“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张嫣不服气道,戚懿的风情,是一种情意,只有沐浴在爱人宠爱中的女人,才能有这样脉脉风姿。而这风情,就是她对爱她的人的回报。

所以,她并不是第一次见戚懿,却是第一次见到戚懿真正的风华。而拥有这种风华的戚懿,才是高帝后半生珍之宠之念念不忘的,戚夫人。

我输的,是这份情。

可是总有一天我也会长大,会遇到一个能够生死以之的人。爱怨,苦乐,得失,我会敬他守他,也要他怜我懂我,这样,当我为他唱一首歌跳一支舞的时候,也许脸上就会有戚懿这样的神情。

两个孩子争吵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没有注意到戚懿绕过桐柱,哭笑不得板脸喝道,“如意,你在干什么?”

“哎呀,”如意跳起来,回头嬉皮濑脸笑道,“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

“你的声音聋子都能听见,还怕别人找不到?”戚懿抱着他,柔和笑道。

“父皇呢?”如意从母亲怀中探出头来。

“嘘,”戚懿做了个噤声手势,轻道,“你父皇喝多了,已经睡下了。”

“翁主,”她抬头看着张嫣,微微一笑。

“戚夫人,”张嫣板脸道,“前些日子陛下方将赵王之位封给了如意,我父早已不是诸侯王,夫人唤我一声阿嫣就好。”

“那好,阿嫣。”戚懿从善如流,她低头摸了摸如意的额,笑道,“佩兰进去给你父皇呈醒酒汤去了,如意最是孝顺父皇了,去伺候父皇喝好不好?”

“好。”如意眼睛一亮,蹬蹬蹬的拔腿跑了,到内殿门口回过头来唤张嫣道,“嗳,你在这儿等着我,等会我们一起去玩。”

“如意很调皮。”戚懿淡淡笑道,“阿嫣,说起来,这是我第四次见你了。”

“四次?”张嫣颦眉,她记得的只有三次。

“嗯,四次。”戚懿点头,拂开帘子向侧殿中走去,“第一次见的时候你还小,是刚出生那年吧,你阿母携你入长安,陛下抱着你跟我说,别看您现在后宫在汉宫貌属第一,待他日朕这个外孙女儿长大,说不定就胜过你了。”

张嫣刷的一下脸红了,知道适才自己和如意的拌嘴被人听见。

“所以说,”戚懿抿唇道,“陛下是很疼爱你的。”

“阿嫣,”戚懿转过头来,落寞问道,“你很讨厌我吧?”

“不会。”张嫣尴尬着,低声道,“从前是会的,后来上次神仙您帮我求皇帝阿公让我阿爹进宫陪我娘,我很是承你的情。”

“我记得,你在大殿骂我的话。”戚懿抬头望着动荡的珠帘,神情幽远,她的下颔,有着天鹅一样美好光洁的弧度。——可是阿嫣,可以的话,哪个女人一开始就想做恶事呢?”

“我在定陶的时候,有一个定了亲的表哥。我未必有多爱他,可是那个时侯,是真心实意想要和他过一辈子的。后来,陛下到定陶,我偶然见了陛下一面——”

“我是想逃的,可是没有逃过,乱世之中,女人的意愿太渺小,后来,我生了如意,就安安心心的随在陛下身边了。”

“可是,”张嫣仰首,道,“你心里谋夺着我舅舅的储位。”眉眼倔强。

如果之前是命运的浮萍,是一种无奈,那么之后呢?没有人真的那么无辜,也就不要装作一副洁白小羊羔的样儿。

那会令人作呕。

戚懿微微一笑。

“太子是个好人。”她说,虽然张嫣只说了一个舅舅,虽然刘邦的八个儿子名义上都是张嫣的舅舅,但是戚懿知道,张嫣说的是刘盈。“其实,我还满喜欢他的。阿嫣,你相信我,我虽然希望如意得这个太子位,我虽然和吕皇后争锋相对寸步不让,但是心里面,我并不讨厌太子和你的娘亲,事实上,我还有点喜欢他们。他们都是好人。”

她侧过头去,影子投在珠帘之上,渺远而淡漠,“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可以不争皇后位。可是我有如意,每个母亲,都会为自己的儿子谋划。因为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