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一阵一阵的烫,酒劲上来,虽然不至于像偃儿一样醉倒,倒也有些俨俨然了。殿上空气浊闷,她和阿母说了一声,摇摇晃晃地起身,出殿吹吹风。

冷风兜头吹过来,一个激灵酒就醒了。她靠着柱子坐在阑干之上,瞧着满殿彤朱流壁,听着隔墙觥筹交错,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觉有衣衾覆于身上,迷蒙睁眼,看到长骝,以及站在长骝身后地来人。

“舅舅。”

她浅浅笑道。

怎么找到我的,又是你?

刘盈俯身摸了摸她地额,问道,“你头疾好了么?”

“大致都好了。”她弯唇道,“恭喜舅舅,外立战功,喜得贵子,双喜临门啊。”

“多谢阿嫣…………我听你舅母说,”刘盈一笑道,“当初淮南烽火传到长安时,你很是为我着急。舅舅谢你这份心意。”

她自问倒是当得起他的谢的,于是也不辞,笑唤道,“舅舅?”

“嗯?”

“没事…………我很开心,你能平安归来。”

甜甜的一章吧?

六十五:懵懂

汉十二年

上元

上元是一年最热闹的时日之一,又兼南方淮南之乱刚刚平定,大汉国境升平,长安城中在这一日挂起无数彩灯,相与庆贺。

张嫣穿行在东市当中,沿途欣赏各家市肆挂出的彩灯,或有心思巧妙,令人欢喜。

“哎,荼蘼,你瞧你瞧,”她兴高采烈的指着一家市肆斜挑里打出的最上一盏蝴蝶宫灯,“那盏灯多漂亮?”

“再漂亮也是小手艺。哪及得侯爷花大价钱请专门的彩灯师傅打得漂亮?”荼蘼撇嘴道,“小…………公子若是想看漂亮宫灯,只在府里就看的到,何必巴巴的跑出来?”

张嫣抿唇笑笑,“家里的灯再好,也及不上外面的这点子人味。”她吩咐下人买下宫灯,道,“正好拿过去博燕隐哥哥一笑。”

淮南之战已经过去了一段日子,对士兵的抚恤已经发下去。而当初中军帐中一战死国的汉军将士,吕皇后更是特意加了一份例钱,以表对维护太子的恩德。虽然最后分到死去军士家人手中,不过数十钱,众人已是感恩戴德。看起来,一切都平和安乐,大汉江山日益巩固,帝都长安一片太平日月,隆重庆祝上元。

张嫣叹了一口气。

她想起了张偕。

关内侯张偕的右眼亦在淮上一战中受伤,回京之后一直在留侯府休养,陛下遣太医探视。道是并无大碍,慢慢将养就好。

只是,谁都心知肚明,无论如何,伤到了眼睛。日后目力终究会受损一些了。

家人与灯贩争吵的声音传过来,张嫣愕然回神,问道,“怎么了?”

“公子看中的这盏灯,”家人执灯转身不服道,“他说了要百钱,结果小人付给他,他又不卖。”

她挑眉稀奇道。“为什么不卖,这灯有人预定么?”

“那倒没有。”卖灯人苦笑道,“只是公子你地人给的是荚钱,若是荚钱的话,得要百五十钱。”

“荚钱怎么了?荚钱也是陛下明令发行的。”家人犹自道。

“您这话我也知道,”卖灯人也寸步不让,“只是我若收了你的钱,到别处也当不得半两钱花啊。”

张嫣要了一枚秦制半两钱,和一枚荚钱,掂在手中。见荚钱方寸比半两钱小了大约三分,分量也要不足六成。二者面文却皆为半两。

“公子平日里不亲自经手银钱,所以大约不知道,”荼蘼在身后轻声解释道。“其实秦钱自个儿也不足半两,大约只重四五铢。大汉建立后,因秦钱重,陛下便令民铸荚钱,这本是陛下惠民之意,但荚钱重三铢,钱轻文重,百姓觉得吃亏。若用荚钱买东西,便要价地高些。”

张嫣皱了皱眉,然而瞧着手中宫灯,实在是喜爱,便道,“老翁说的也在理。百五十钱就百五十钱吧。”

她提着宫灯到留侯府。大门开处。侯府管家已经是熟见她了。笑鞠道,“小公子是来探我家二爷。”

“嗯。”张嫣当户跳下车来。和气道,“我自个进去就可以了。”

忽见得一袭红云从大门飘出来,容色娟妍的少女面上气的泪花闪现,偏倔强的仰首不肯坠下,回头对着留侯府大门喊了一声,“哪个稀罕你?”从阶上下来,正当面撞上张嫣,是以韶华之名冠刘氏的楚国翁主刘撷。

“哎,表姨安好。”张嫣尴尬唤道。

刘撷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她是谁,从鼻中哼了一声冷道,“你是来探张大公子的?还是不必去的好,他最惯会将别人好意当驴肝肺。”又拂袖嫌恶道,“好好地女孩儿,偏偏要扮成这样?俗气。女孩儿有什么不好,值得你不耻成这样?”泼辣辣的数落了一通话,也不等张嫣答,径自上了驷马安车,御人呼喝,转瞬间去远了。

张嫣直愣愣发了好一会呆,才转头问张管家道,“楚国翁主这是怎么了?”能做留侯府的管家,老人也是成了人精的,含蓄笑道,“楚国翁主的心思,老奴看了这么些年,也没有看懂。”想了想又轻声提醒道,“大约是楚国翁主好意来探二少爷,二少爷却没如她意吧。”

她轻车熟路的走入东园,站在廊下,听安室之内传来轻声话语,“楚国翁主也是不懂事,适才胡乱言语,大哥莫放在心上。”

又有一道低沉嗓音喟道,“阿偕,你心里可怪大哥?”

“那是没有的事情。”声音坚决而轻快。

“阿偕你好好的养伤…………”

张嫣在门外轻轻咳了一声,喊道,“燕隐哥哥。”

过了一会儿,蓝衣男子掀帘辞出,照面招呼道,“张娘子。”正是张偕的长兄,留侯世子张不疑。

“燕隐,”张嫣鬼头鬼脑的探进来,笑道,“我可是扰到你和你哥哥了?”

“没有地事。 ”张偕抬头淡淡道,“我最不爱见他这个样子,两个人对着,都难过。”

因是在屋里,他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外披锦袍,露出领缘。因为有伤,右眼缠着白色纱布,唯余一只左眸,带着浅浅的琥珀色,通透清亮。侧视风华。

“真是美人。”张嫣小声的嘟哝着,“怨不得刘撷艾慕了他这么多年。“燕隐哥哥,”她发了一会儿呆,笑道,“我刚才在集市上看到一盏灯,就买过来送你,是不是很好看。”

“嗯。”张偕微微笑道。

她兴致勃勃的站起身来,“那我帮你把灯挂起来。好么?”

“哪敢劳你大架,”张偕微微一笑,转身吩咐道,“瑞泽,替张娘子将灯挂起来。”

张嫣满心欢喜地看瑞泽将那盏蝴蝶宫灯悬在安室正廊之下。“点起来以后就更漂亮了,等到了晚上,你让瑞泽帮你把灯点起来,推门一看就可以看到灯。啊,”她忽然想起张偕地眼睛,心中很是抱歉。

“没事的。”他自己倒并不在意,“我用另一只眼也看的见。”

他站起身来,与她共同站在廊下。负手看瑞泽将宫灯挂起。张嫣抬头,只能看见他的侧脸弧度,“你的眼睛,还疼不?”

“早就不疼了。”他亦微笑作答。

费力将自己从没顶中拔出来,她目光游移,没话找话,“刚才我看到楚国翁主从府里出来,怒气冲冲地样子。我这个表姨娘,又漂亮,又那么喜欢燕隐。燕隐都不喜欢,还能喜欢谁呢?”

“道不同,不相为谋。”张偕悠然道,“阿撷是好女子。可是,我和她合不来的。盼她早些懂了这个理,也好不误了她地青春。”

“再说,”他顿了顿,闲淡道,“她虽是难得的好女子,可是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别的好女孩了。比如说,…………阿嫣?”

“嗯?”

她以为他在唤她。讶然抬头。

“你呀。”

费了好一会儿,她才将他的两句话连在一起解释,刹那间心头一颤,而对面张偕伸出手来,指尖慢慢触近她的颊,不自觉的屏住呼吸。

他轻拍了拍她地颧。“最近不头疼了吧?”

“啊…………?”反应了半会儿才反应回来。顿时面上烧红,狼狈摇头道。“不疼了。”

辞出留侯府地时候,她瞧着日头苦涩想,是那一瞬间室中气氛太靡然,还是宫灯太美好,才让自己乱了心思。

算起来,自己到汉初已满了三年,莞尔的身影出现在梦中越来越少,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心头深处,总有一个地方,深深地镌刻着他的名字。而张偕的形貌也渐渐立体起来,独立一席之地,可是在适才的一刹那,两个人影子叠在一起,似要合二为一。

“娘子,”荼蘼笑道,“不早了,可是要回侯府?”

“好荼蘼,”张嫣摸了摸肚子,求道,“我肚子饿了,我们找家食肆去吃点东西吧?”

“公子这话说的,”荼蘼失笑,无奈道,“你是主,我是婢,难不成我还能阻你?”

琼阳食肆

张嫣方跨进门,便有小厮迎上来,“小张公子是吧?”他笑道,“有位公子已经在二楼订了雅间,专侯着公子前来了。”

荼蘼惊疑不定,却听张嫣诘的一笑,声音清脆,“好,知道了。”转身吩咐随着前来的家人,“你们便自己在楼下找些东西吃吧。”带着自己上了楼。

推门而入,扑鼻地便是淡淡的茅草香气,香气缭绕的雅室中,靠着街窗口前站了一个白衣男子,身形淡雅。

“张娘子。”男子回过头来。

竟是鸣雌亭侯府的五公子。

许襄欠身笑道,“襄恭候已久了。”

“嗯。”张嫣淡淡颔首,转身柔和吩咐道,“荼蘼,你替我守着门,莫要让人过来。”

荼蘼懵懵懂懂,只得讷讷应了一个好字。

“听闻张娘子前些日子犯了头疾,如今可好些了?”许襄恭敬问道。

张嫣瞧了他半响,扑哧一笑,自嘲道,“听起来我地头疾如今在长安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已无大碍。”

“那就好。”

许襄珍重的从怀中取出四色锦囊,一字排开放在案上,一色绿,一色紫,一色暗蓝,一色靛青,锦囊针脚细密,式样清奇,除颜色外,并无其他不同。

“多谢小娘子临行前赠襄锦囊妙计。如今依着张娘子的意思,完璧归赵,只是”许襄迟疑道,“其中白色那只锦囊,在淮上之战中遗失在战场上,找不回了。”

“是么?”张嫣坐于案对首,嫣然一笑,自上次生了头疾后,阿母简直是将她当猪养,恨不得每日里她吃了睡睡了吃,中间什么都不要想。而她自己,一来是感阿母爱惜之意,二来也是怕自己落下病根,便依了阿母的意思,尽量少动脑,几个月下来,不知不觉间,脑子就比从前钝了不少,“那也没什么要紧。只要不落到别人手中就可以了。”

许襄怔了一怔,瞧着女孩姣好的脸蛋,许久,神色复杂道,“如今我方信敝姐当日说的话,张娘子是天外高人,当之可转天下。张娘子虽无杀伐沙场之才,但语义精奇,洞烛幽微,常做能发人深醒之语。且对太子心思了若指掌,言必中其心。襄仅凭此五锦囊,纵无寸土争战之功,经此淮南战,在太子心中地位,只怕不逊于张偕樊伉………只是,襄有一点不明白。”

“张娘子既然有此之才,为何不亲自劝说太子,而要借襄之口言之?”张嫣促狭一笑道,“许公子是因了令姐之前的预言,才肯认真听我说话吧。”

许襄面上微微一热,转过头去。

她也不以为意,续道,“若是换了个别人,只怕将我的话当成小孩子胡言乱语,怎么可能听进一字半句。”这还算好地,若是不仅不信,反而将她当做妖孽上身,她可不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我们间也不过只是个交易,我借你之身行我之言辅我舅氏自行走出一片天地,一步步达到他的梦想。而你借我两千年后的学识在储君面前出人头地完成你的野心。

很公平。

我不怕你出卖我。因为你若要出卖,出卖的同时是你立功建言的根基,失了它,你什么都不是。

许襄告辞后,张嫣点了菜肴,吩咐荼蘼道,“将那边地香炉捧过来。”

荼蘼捧来香炉,疑惑道,“娘子,你要做什么?”

张嫣将锦囊投进香炉之间,直到瞧着它们冉冉化为灰烬,方吁了口气。

“荼蘼,”她甜甜一笑,道,“你知道我一向和你最亲近,你答应我一件事,今儿地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可好?”

荼蘼怔怔的瞧着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地女孩子,悄悄的,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长出了新的棱角。

春天要到了。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