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他便怜惜戚懿,也不对她生气,只是淡淡嘱咐,“朕不在的日子,你敛着些脾气,太子性慈,不会为难于你,你若有受了欺负的地方,便去求他。”

顿了顿,忽又伤感,“别总与皇后犟着,她也是可怜人,但凡能示个弱,折个腰,也能少讨些苦头。”

“哼,”戚懿只当他在说笑话,银铃似的笑了一会儿,怒道,“那老妇也能压的到我?你若回心转意,只管去她那儿,我戚懿若掉半颗眼泪,就不姓戚。”

高帝不再说话,再望了纤美的背影一眼,转身大踏步出殿,不再回头。

“夫人。”佩兰怯怯的道,“陛下车驾,已经出了西阙了。”

“他真地走了?”戚懿跳下榻,三步两步赶到殿门处,握着帘上珠子。面上已尽是泪痕,“我只是想要他哄我个几句,不是真的不打算理他的。”

佩兰噤若寒蝉,瞧着蹲在地上的宠姬,眸中却露出怜悯之色。

“佩兰,”戚懿抓着侍女的裙裾,哭到哽咽,神情却迷茫地像个孩子。“陛下,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怎么会呢?”佩兰温言劝慰,“陛下平日最爱夫人的。”

“是了,是了,”戚懿破涕为笑,娇美有若春花,“等他回来了,我服个软儿,一切就又回到从前了。”

高帝车驾从宣平门出,经灞桥。走驰道,车行甚缓,来到沛县的时候已经是将近春日的时候了。

沛侯刘濞率着故人父老乡亲出城三十里迎着高帝车驾,扶着从叔笑着躬身请安道。“皇叔一向身体可大安?”

刘邦逡巡着故乡熟悉的一草一木,面色出现淡淡的红光,精神头极高,“好的很。”他豪迈笑笑,拍着刘濞地肩头,“待会儿和你喝酒,准能赢的过你。”

“侄儿不甚惶恐。 ”刘濞喜道,“已在沛宫为皇叔准备好安置酒宴。愿得皇叔过往观。”

父老乡亲在宫前悉数跪拜,神情恭敬。沛宫之中,青铜酒爵反映着故乡的山水天青,刘邦大口大口的喝着酒,瞧着跪拜人众中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庞,大笑道。“今日方知项籍昔日所言。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此中真意啊。”

忽有童声清越。唱出颂圣之歌:“秦失其鹿,天下逐之。昔有沛公,起于丰沛。仁德守备,体恤万民。一朝为帝,天下伏首。汉之广矣,汉之安矣,高哉伟哉,功昭日月。”一百二十髫龄童子从宫门两侧走入,俱素服青裳,头梳童髻,两鬓留梢,容颜清澹秀美,拢袖加额,动作齐整,观之可亲可爱。

刘濞笑道,“侄儿挑了这些故地孩子,教了一些歌,待皇叔前来,亲自唱于皇叔御前,给皇叔逗个乐子。也是侄儿一片孝敬之意。”

“好,好,好。”高帝大乐,笑道,“濞儿你有心了。”

高帝于沛宫遍请昔日知交所识之人,流水一般摆着宴席,大饮三日,酒喝到了酣处,亲自起身,于殿前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歌声激越,吐尽胸中之思。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刘濞将诗在口中大声吟了一遍,起身赞道,“皇叔好气魄,好胸襟。”

挥手命百二十童子,“还不为陛下歌来。”

那一百二十名男童互相对视,于是起声细细歌唱,“大风起兮云飞扬。”

歌声渐渐纯熟合拍,声音亦渐渐大了起来,“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到最后,声如清钟,响遏云霄,“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守四方。”刘邦喃喃的吟着,于殿中起舞,慷慨悲昂。苍天,你可看见?大地,你可看见?青山,你可看见?流水你可看见?

这是朕的天下。朕为之征战十年覆蹈一生的天下。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无数的英雄倒下去了,他们败了,亡了,朕踏着他们的尸骨走出来,草建了煌煌大汉。无数地猛士抛头颅,洒热血,只为了守护他们心中的故土,朕的汉家天下。

刘邦招诸亲近王侯大臣,斩白马以为盟,共誓曰,“汉以刘氏为王,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

朕老啦,拿不动弓了,骑不动马了,打不动仗了,站在天下最高的地方茫茫然四顾兮,忽然,想回到最初地最初,丰沛乡间青山接绿水的地方。朕在这里说了第一句话,走过第一步路,交过第一个朋友,爱过第一个女人,得到第一个儿女…………

朕之后有了无数个,可是朕的第一个,都在这里。

两滴浊泪沿着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庞流下。“游子悲故乡啊。”他怅然慨道,“朕………吾虽定都于关中之地,千秋万岁之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原乡,阿父老去之后,极为思念原乡。朕曾笑话他有福气也不会享。可是到朕老了。才发现,对原乡地思念,和阿父一样迫切。

“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世世无有所与。

这就是朕给故乡的恩典,沛县的父老乡亲。愿世世安居乐业,不为租役所苦。

诸乡老大喜,俱跪于君前,长拜不起,“吾等谢过陛下厚爱恩典。”

于是高帝拜沛侯刘濞为吴王。复在沛宫逗留十余日,日日和故老旧交相与乐饮,说起昔日少时旧事,大笑不止。十余日后,高帝尽兴欲返长安,乡老父兄不舍。固于宫门之前跪请高帝留沛,高帝在车舆之上挥手笑道,“该回去了。再不回去,朕的儿子该败完家了。”

皇帝车驾出了沛县。远远地到了城郭,卫尉赵乘骑着玄色骏马走在最前,张手搭望,忽然目瞪口呆。

车马一齐勒住缰绳带出地动静,车厢之中,高帝拢手问道。“怎么不走了?”

“陛下,”赵乘驱马到他的车下,恭敬道。“你看。”

高帝探出车向前方望去,一时间怔怔的说不出一句话。

那是,那是无数沛县的父老乡亲。

这些父老乡亲,他们穿着布衣,他们扎着头巾,他们捧着酒食。他们扬着笑脸。千百之人,齐齐跪在春日大道上扬起的风尘里请命。

“请陛下再多留几日吧。”

“待地里插了秧子。我们请您喝麦酒。”

“再过几日,沛水河就要解冻了。用家乡地水洗洗面,走远了,才能记得家乡地甜。”

父老们的声音杂七杂八,高低参差,没有章法,但惟其如此,才显得真诚可亲。

刘邦动容。

于是命人在邑城平地搭木为篷,置织毯雕案,悬锦丝画屏,复留止歇,张饮三日。

中夜之时,高帝披衣行于故土星空之下,身边暗夜青草,略有料峭春寒。

“陛下,”中常侍小心地道,“外面凉,咱还是回去吧。”

刘邦笑笑,不在意的仰头看天,喊道,“大风起兮云飞扬啊。”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何必惆怅?刘三哪里是惆怅的料子?朕是老了,可是朕的儿子,孙子也渐渐长起来了。他们气血蓬勃,心中自有丘壑,他们将将自己打下的这个江山一代一代的传承下去。千百年后,不知名的人走过这片土地,会知道,缔造了大汉万世江山的第一人,他叫刘邦。

刘邦豪气复生,仰天长笑。

天上的星辰将知道,朕的名字,叫做刘邦。

喝了太多地酒,刘邦沉沉睡去。天将明的时候,梦得战鼓连天敲响,自己茫然四顾,四周竟无一人,远方一员悍将骑着乌骓马向自己奔驰而来,在马上抬起头来,竟是自己多年的夙敌,项羽。

“竖子刘季,”项羽横戟扬眉喝道,“某一生七十二战无一败,今日且与你战七十三,拿命来。”

刘邦吃了一惊,只觉得项羽手中的虎头盘龙戟地刃寒已经刺到面前,连忙后退,啊的一声,从床上摔了下来。

“陛下…………”帐外,内侍惊呼。

这一摔,却摔到了刘邦的左臂,初时尚不以为意,过了半日,竟现乌肿之色,仿如刀戟之伤。随性御医劝刘邦休养,刘邦却摇摇头,无谓笑道,“朕运归于天命,岂在人为?”执意反转长安。沛县父老们跟随其后送了又送。待得再也不能继续送了,才跪下拜别。

汉十二年春三月,江南江北桃花缤纷开放的时候,高帝刘邦,终于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大人,”中常侍面色沉重从槐里离宫出来,对赵乘道,“陛下一直在发着高热,实在是不能继续前行了。”

赵乘回头,沉默着看着长安方向,仿佛可以看到长乐宫飞起的崔嵬檐角,“可惜。”他扼腕道,“就差那么半日路程。”

皇后吕雉与太子刘盈星夜赶赴离宫探望病重的高帝。进殿的时候刘邦正将内侍呈上地药汤狠狠的掼在地上,“什么庸医,也敢来治朕的病?”

“哦,你们来了啊。”他扬扬眉,拥被高坐于榻上,瞧着进来的妻子儿子。

仿佛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家常见面。

仿佛之前半生所有的生疏,隔阂,矛盾,全都不曾存在过。

“陛下,”吕雉柔声上前,握住他地手,“病了,就得服病,你这样不肯吃药,怎么好地起来?”

刘邦其时烧的面色发红,反而瞧着很是精神,瞧了吕雉一眼,笑道,“朕不肯吃药,皇后心里才痛快吧?”吕雉怔住,不能出言。

“阿雉啊,”刘邦欲换个姿势,骤然觉浑身乏力,这才服气,瞧着面前发妻,十多年啦,昔日丰沛乡里地吕三娘子也老的瞧不出来从前模样了,“你怨朕吧?”

“无妨。怨着吧,怨着吧。朕答应你,下辈子再碰着你,不娶你了。”

朕这一生,给了你什么呢?到头来只能给你一个承诺,来世相逢,必不再结发。

这是朕此生,唯一真心给你的恩典。

吕雉抬头,瞧着面前的男人,口茫然,心茫然。

她怨恨了他一辈子。

初嫁他是怨他不够年轻,不够俊朗,不够出色。

为他持家时怨他心野,不常着家,独留着她面对一室操劳。

流落乱军中之时恨他不能相救。

回到汉宫后恨他另结新欢不顾结发之情。

做皇后时恨他偏心幼子一意易储。

到他要死的时候,恨他,恨他,发此毒誓,来生不必相见。

吕雉摇摇晃晃离开。我们之间,夫妻多年,相互折磨,连来世的情分,都透支干净。

可是,你死的时候,我还是心里难过,宛如刀割。无论爱恨,你我已成彼此生命中血肉相连,以刀剜之,必成重伤。

吕雉掩门。

刘季,一路走好。

从开书开始,刘邦,吕雉,戚懿,一直是评论区争执的热点所在。

其实,就我自己而言,也对历史上这三个人很有感想,才会本能的在第一卷中,为他们花费了不少笔墨。写下我所理解的刘邦,吕雉,戚懿。

对错自有公论,感情却是复杂的。

而这三个人的关系,在刘邦死的时候,到达了一个高潮。这前后三章,主要着眼于此。

而刘邦,因为之前的对吕雉母子三人的无情作为,很多人都讨厌他。嗯,但是人的面是复杂的。能够在秦末乱世中崛起一统天下的人,虽然是个无赖,但是,也没有人能够否认,他也是个英雄人杰。

这也是我想在这几章表现出来的他的另一面。

没有要为谁翻案的意思。只是每一面都是真实的,如果少写了,感觉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以上。最后,继续求粉红票啊。

七十一:遗意

吕后掩门,也掩了殿中流泻出来的絮絮话语。

“父皇,”刘盈跪于榻前,强笑道,“病还是要治的,昔扁鹊见蔡桓公,就说了,不可讳疾忌医。”

“傻孩子,”刘邦怔怔道,“父皇起于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靠的是天命。命既然在天,就算扁鹊再生,又有何益?”

刘盈垂首饮泣。

“哭啥?”刘邦挥手道,“父皇已经活够了,见多了,也打拼够了,该歇一歇了。倒是你,”他瞧着儿子束好的黑发,以及黑发下瘦弱的肩膀,怜惜叹道,“你年纪还小了些。若是再大些,到加了冠,再接这幅担子,应该就够了。”

刘盈拭泪,问道,“关于国事,父皇可有言要交待于儿?”

“啧,有啥好交待的?”刘邦仰天打个哈哈,“朕刚刚打下这个天下的时候,有谁又交待过朕怎么做这个皇帝了?”

帐幔低垂,刘邦问道,“盈儿,你可曾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