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出殿,在帘下回头望母亲。母亲已经不在年轻,因为夫丧,她穿着丧服,不能着红粉,却并不见憔悴。甚至比前些年气色还要好些。一双黑眸充满了熠熠光辉。

母亲并不是心思良善的女子,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可是她是他的母亲。她一生慈爱眷顾于他,从没有辜负母亲这个词语。于是他就像一个做儿子的应当做地爱着母亲,从不辜负儿子这个词语。殿中的烛火,母亲的笑,母亲的话语,都同往常一样,明明一切都好好地,没有什么不对,他却忽然不安,仿佛很是恐惧,恐惧着一种事情的发生,虽然它此刻并未发生。这种恐惧情绪推动着他,让他蓦的喊出来,“母后?”

“嗯?”吕雉疑惑望他。

刘盈直直的望着她,突兀道,“你要保重身体。”

你不要像父皇一样骤然倒下。我已经失去了父亲,不想再继续失去母亲。

知子莫若母,一刹那间,体会到刘盈情绪的吕雉心柔软的仿佛化作一滩水,“傻孩子。”她重复着这句话,这次却面带开怀微笑。“鸣雌亭侯说,母后还有十五年寿数,你大可不必这么担心。”

“母后还想看着你的儿子,孙子,带他们长大呢。”

心落回原处,刘盈尴尬望道,“母后。”

“母后在…………等再过三年,你守完了孝,母后给你挑全天下最好的女子,做你地皇后。………对了。”吕雉放下手,转脸问伺候在一边的长骝,“陛下今天夜里歇在哪?”

“这个…………”长骝迟疑。太子已经登基为帝,自然不能再歇在东宫了。可是长乐宫处处有先帝遗迹,陛下看着伤神,不愿久待。天已快亮,偌大的长乐宫,新帝居然找不到一个居处。

吕雉微微一笑,“自来长安之后,盈儿你一直住东宫,咱们娘俩再也不曾一处过过夜。你既然尊你父皇,不肯住他住过的地方,也无妨。不是还有未央么。赶明儿去住未央宫去。但是今晚,就在母后这儿住一晚吧。只有一晚,也不怕那些浑史官胡写。”

“好。”刘盈应道,心中一暖。

上了年纪的人再也睡不好,第二天清晨,吕雉很早就睁开眼睛,到刘盈歇下的东殿,瞧过了依旧熟睡地儿子,为他掖一掖被角,又在床前站了好一会子,才轻轻地走出来。

“陛下可不是睡的正好。”苏摩笑着迎上来,“奴婢已经吩咐了谁都不许吵到他。这些天他着实辛苦,只有在太后这边才睡地好。”

“是啊。”吕雉这才肯说话,笑地开怀,“孩子长大喽。”若有遗憾,心中却妥帖。

“可还是很孝顺,”苏摩眨眨眼睛。“太后永远不必担

第二日清晨,鲁元入宫叩别太后吕雉。

“真的要走么?”椒房殿里,吕雉拍着鲁元的手,絮絮不舍,“母后刚失了你父皇,现下你又要走,就不怕你娘伤心?”

“母后,满华也不舍得你。”鲁元道。“可是敖哥听说母后你打算遣诸侯大将归地方,他不愿你难做,这才决定带我们回宣平。”

吕雉怔了一怔。

“阿婆,”张嫣亦仰脸对吕雉道,“等来年你五十大寿,阿嫣一定回长安来为你庆祝。”

“好,好。”吕雉笑着亲了亲她,“阿嫣啊,阿婆听说这宫中有人惹你生气了?”

张嫣无邪笑道,“阿婆你是在说戚夫人么?我听见她在骂你。气不过才擅自做了主。”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嫣儿是不是僭越了?”

“不僭越,不僭越。”吕雉笑容满面,“这长乐未央二宫之中。阿嫣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做什么都不僭越。”

宦者令张泽伺候在旁,一边点头一边在心中记道,“果然,这位长公主家的张娘子是不能轻易看轻地。她如今可是太后娘娘的解忧花,皇帝陛下的心头宝,虽连个翁主都不是,却实实是比刘氏翁主还是要贵重的。”

内殿里。吕雉牵着女儿的手,喁喁私语,似乎在说一些体己话。张嫣在外面无聊,跪坐着趴在黑漆描金案几之上,忽然听见侧响哗啦啦帘子打起之声,欢快抬头笑道。“娘。你好了么?”忽然就愣了愣,止了笑容。

她又狐疑的瞧了瞧殿外天色。

没错。日已中天,这时侯,又是新皇登基之时,他不是该在前殿忙着政务,连歇一口气的时间都没有,怎么会一脸睡意惺忪的站在椒房殿殿帘之下?

檀木珠子穿成地帘子之下,刘盈亦怔怔然站在那儿,因刚刚起身,尚穿着禅衣,微微有皱,亦没有束发,柔顺的搭在两肩之上。

“阿嫣?”

刘盈亦几疑是梦,一觉醒来,却在这儿瞧见本应好好待在宣平侯府的张嫣。

他动了动唇,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自陈瑚去后,这几个月以来,阿嫣一直在躲着自己。她躲的并不高明,但可也真是彻底。有数次他到椒房殿来,远远的看见她匆忙走开的背影。

私下里不是不觉的难过的,毕竟他一直都真心亲近这个外甥女。可是仔细想想,终究是自己理亏。阿嫣,是那么一个纯洁干净的女孩,又一直喜欢亲近瑚儿。却在那样的境地里,亲见了瑚儿地死亡。

怎么能够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想着,由着她发泄点小脾气吧。小孩子记性差,过得一阵子,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是他忘记了,小孩子也最是固执,固执的想要记住的事情,几个月也忘不了。

他以为就这么淡淡疏远了,却在某一日晨起之后,愕然就在打起帘子后看到她散漫坐在那儿微微张口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地模样。

彼此躲避了数个月的人,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在一道帘子里外面对面的撞上。

那么,就什么都不说吧。

刘盈微微一笑,神情温暖。

有一个开始,就需要一个结束。

闹了这么久的脾气,也该,有一个终点。阿嫣,只要你笑得一笑,我们也就回到从前,舅慈甥孝,一片和乐。

于是他微笑的看着女孩慢慢的缩回手,端正了跪姿,右手压左手,双手俱藏于袖中,举手加额,恭敬的拜下去,顿了一顿,再直起身来,同时双手再加额,竟是行了一个规规矩矩郑郑重重地大拜之礼。

“见过陛下。”她轻启咬的发白的唇,将昔年娇俏的面色藏在阴暗里。

他的微笑也就这么寸寸僵硬掉。

一刹那刘盈几乎心若死灰,年轻的皇帝从父亲手中接过了父亲地帝位,站在天下最高地地方,他也曾淡淡的设想过这时候地感觉,却没有料到是这样一种空茫。小时候,母亲告诉他,皇帝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是如今他站在这里,什么还没有得到,就感觉已经失去。这些东西,他说不出来是什么,却知道自己是应该在意的。

母亲,我其实无法高兴。

第一卷大风起兮云飞扬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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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七十三:路遇

汉惠帝元年,春。

路边桑树吐了新绿,仓庚婉转啼啾,倏然从这一枝树桠迅捷的飞到那一枝树桠之上。河水解冻,潺潺的流过,溅出清亮水花。大地回暖,帝都长安以东,一片生机勃勃,春意盎然。

大道远方,一队车马遥遥而来,居中为时下最宽敞的桐木轩车,外包油壁,以玄漆涂,可御风雨。车上迎风飘展的干旄之上,书写了一个赵字。

自高皇帝故去后,太子刘盈继承帝位,皇后吕雉便升了皇太后。今上仁孝,事母甚笃,吕太后便一改高帝在位时的安静忍让,嚣张跋扈起来。汉十二年秋,吕太后遣使到赵国邯郸,召赵王如意入长安朝。赵王年幼,不知所措,赵相周昌却强干非常,言赵王病弱,不宜入朝,将汉使呛了回去。如是再三,第四次,吕太后大为恼怒,诏书再到邯郸,不再召赵王如意,却召赵相周昌。

周昌为赵王,可以拒接诏书。轮到自己身上,却只能从命,临离赵国的时候望着送行的赵王,叹了一声,对天道,“高皇帝啊,您托给周昌的事情,周昌却不能完成了。”嘱咐赵王,“勿入长安。”

周昌回长安,吕太后当面斥曰,“君不知我讨厌赵王很久了么,为什么要到现在还要护着那个小儿?”周昌正色答道,“从前先帝命臣为赵国相国,将赵王托付给臣。臣自当尽力。”

昔年周昌对吕太后母子有保位之恩,所以吕太后不能太怪罪周昌。沉默良久,只道,“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现在你已经不是赵相了,算了吧。”

再召赵王的使者很快到了邯郸。刘如意失了周昌庇护,不能相抗,无奈登车,在汉使的护送下,回到他幼时曾经以之为家地…………长安。

这一日,车马过宣平县,天已过午,如意掀开车帏。吩咐道,“已经走了这些时辰的路了,咱们歇一歇,用午膳吧。”

“诺。”侍卫应道。御人的速度随之慢慢缓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后面轩车赶上来,汉使韦昌执节探出头来问道,“好好的,干嘛停了。”

如意深吸了一口气,微笑道,“韦大人。本王已感饥乏,欲歇歇再行,顺便也用过午膳。”

“这日头还早呢。”韦昌皮笑肉不笑答道,“赵王若饿了。本使这里带了些干粮,可以让赵王饱饱肚。戚夫人还在长安望眼欲穿王爷回去,赵王将心比心,连这点劳累都受不得么?”

“你…………”如意气的浑身发抖。

“微臣怎么?”韦昌维持着微笑表情,淡淡道,“赵王意下如何?”

如意重重抛下手中车帏,喊道,“继续行路。”

韦昌淡淡一笑。抬目看向大道前方。

前方尘土扬处,也行来一辆车马,车边有家仆侍行,想来不是寻常人家。

“这里是赵王入京车驾,”前方侍卫已经是嚷嚷开了,“还不避行。”那车马却依旧是不避不让。径直朝这边行来。

“哪家地崽子胆子这么大。”韦昌高声斥道,“敢冲撞赵王车驾?”

那轩车却在撞上人之前停下来。赶车的御人悠长的一声吁声,朗声笑道,“还请大人见谅则个。我家娘子是宣平侯家的长娘子,闻听赵王取路宣平回京,特意赶来相送。”

解忧掌起车帘,十岁的少女从车上下来,抬起头来,喊了一声,“如意。”

“阿嫣。”

侍人在树荫之下设榻置案,二人相对而坐。许久,张嫣侧首笑道,“几年不见,如意你高了,瘦了,也抑郁了。”当年长乐宫中那个像玉石一样莹润漂亮的男孩不见了,只留下来一个感知了世事滋味的少年。

如意也笑了,“阿嫣也长漂亮了。”

她今日里穿的是一件黄绮罗裳,下着绿色素裙,头挽撷子髻,将一头青丝掠至顶部,环绕成环,以余发再束起,愈发显地清新高挑,像原野里如烟水般淡荡的春光。

“你不该答应去长安的。”张嫣低首道。

“是啊。”如意轻轻的笑,“周丞相也是这么说。可是阿嫣,我的家在长安。”

“父皇逝世的时候,我在邯郸听到国丧,哭的都进不了饭。我想回长安奔丧,可是周相国不让。他说,王爷,但得为自己想想,也不能在这个时侯入长安。”

“我知道他是为我好。可是阿嫣,我为人子,从小在父皇膝下长大,他一朝山陵崩,我连在他陵前叩首的机会都没有。阿嫣你说,我怎么办?我自可在邯郸逍遥,可是我母妃还在长安,我又如何能丢下她不管?”

张嫣哑口难答,瞧着面前那个激动的少年,曾几何时,那个天真世事无忧的如意,也长成了有着深重心事地赵王。而渭水河边那一年的风,却是再也回不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许久,她低低问道。

如意叹了口气,“我想接母妃回赵地,好好伺候她颐养天年。从此永不入长安。”

“太后不会轻易答应的。”

“我知道。”如意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握住张嫣的手,“所以阿嫣,太后一直最疼爱你,你去替我母妃说说情,让她放了我们母子,可好?”

张嫣愕然挣扎,然而如意地力气颇大,她却根本挣扎不开,只气急败坏道,“你疯啦。我何德何能,能让太后改变主意?太后心中最重皇帝舅舅,可是皇帝舅舅劝了半年。太后可有半点意动?”

“是啊。”如意怔怔的,颓然放开手。

她瞧着又心软,劝道,“如意你此去长安,第一要劝着戚夫人。让她好赖跟太后服软认错,形势比人强,弯个腰也不算什么。若能保住性命,便是做庶人,也没什么不好的。第二,事若不谐,多靠着点皇帝舅舅,他心肠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