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罢,她移动局上自己的散子,一举搏杀了对方的枭棋。

输了棋。张嫣也不在意,笑眯眯倚着凭几道,“我也不是不会,只是那样费脑筋,多累啊。六博本来就是消遣的东西,大家嘻嘻哈哈,随心所欲的走棋,不是更开心么?”

近年来,她遵循淳于臻的叮嘱,少动脑。多养身,竟也觉得,实拙也有实拙的好处,不关己身的事情。都懒洋洋地不愿去想,如今看起来,倒是卓有成效。有句老话,叫心宽体胖,现在在宣平颐养的自己,到底将养胖了一些,不再像初来长安时的瘦骨嶙峋,叫父母悬足了心。只是。事物都是相对两面的,有好处也有坏处,譬如说,她近来也觉得自己的脑子钝了不少,有些从前一眨眼就能通透的事情,此时却要在心头品个几番才能品味出神来。

第二盘博局到中局的时候。解忧在堂外叫唤。“娘子,驿站刚刚送过来燕隐公子的信。”

“拿进来吧。”她道。

对着烛台剔去封泥。抽出帛书,张嫣揽书卒读,不觉怔在那里。

“怎么了?”孙寤侯了许久,察觉她心神不对,关心问道。

“没事。”她吸了吸鼻子。

正在此时,荼蘼推门道,“娘子,羊肉羹敖好了。要不要现在就盛上来尝尝味?”

“盛上来吧。”她道,推开面前博局盘,笑道,“改日在继续下,总有一天,我、一定能赢过寤姐姐。”

“等下辈子吧。”孙寤逗笑道,凭你那臭棋篓子,如果不肯认真起来罢。

羊肉性温补,大冷天里做羹最好。孙寤尝了一口,只觉得从喉到肺,一路都暖烘烘的。“只要不是在外头走,“她笑眯了眸,惬意道,“我是最爱下雨天的,听得屋外头哗啦啦地雨声,自个在屋子里干燥温暖,做什么都觉得闲适。”

“嗯。”张嫣被她逗笑了,心不在焉道,“那你是没去过南方,南方五月里要绵延下一个月的雨,屋子里粘哒哒的,什么东西都透着股潮湿,能让人烦躁死。”

“真的么?”孙寤瞪大了眼睛不信问道,复又笑,“说地你像去过南方似的。”

吴越以南,汉朝一直视为蛮荒之地,此时尚未开发,以孙寤所想,张嫣为贵女,自然不该去那种地方。

“呃,”张嫣被问的有些口吃。

羊肉羹糜烂鲜美,入口酣滑,孙寤瞧出张嫣心中有事,思绪已经微微飞离了这处。

“果然是好味道呢。”她放下漆碗,笑道,“外头雨也停了,我趁着这时候回家,也免得等下又浇的透心凉。”

“也好。”张嫣也不留她,起身笑道,“你的蓑衣便留在这吧,等天晴晒后,我遣人给你送回去。”又道,“岑娘煮的杞子羊肉羹有的多,你带一些回去,给你幼弟尝尝?”

“这可不方便。”孙寤俏皮笑道,“而且,咱们两家虽然隔的不远,可也不近,这么捧回去,只怕凉透了。”

“不怕。”张嫣微微一笑,内间解忧提了一个玄漆食蔹进来,声音利落,“这食蔹里面纳了很厚地絮绵,盖上盖子,孙娘子提着走,只怕到了家还温热呢。”

张嫣目送孙寤青色的背影消失在园门之外,又命荼蘼换了烛台,取出先前收起的帛书,在灯下重新细看。

张偕在信中并没有提到那幅扇面一丝半毫,只是说起一件事:

前日,陛下往留侯府探为兄,见兄案上所置纨扇,闲谈中问兄此物从何而来,兄言为嫣所赠耳。陛下闻言不答,良久怅然。

兄知陛下实欲与嫣重修旧好,然未逮。故太子妇之事,实有隐曲,你我共鉴。实不应归咎于陛下,陛下心性慈和,然嫣实不应以顽幼心性抗之,当告之汝,切记切记!

烛光跳跃明灭,映照的张嫣面上神色阴晴不定。

一直以来,她其实,并没有在心里责怪他。

注:昨日章节中所提的凫茈果,书评区里有许多书友猜到了。就是荸荠。

荸荠是我非常喜欢吃的一种水果(?),从前大学在城区地时候,秋冬地时候经常在街上有看到卖荸荠的,削好皮地一斤4元钱。

不过今年涨价了,一斤6元,怨念!

又及,扇子中,出现最早的是羽扇,汉之前就有了。使用羽扇最有名的就是诸葛亮的羽扇纶巾了吧。

其次是团扇,出现时间不晚于西汉。成帝时班婕妤做团扇歌: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可证之。此处假托为张嫣所制。

至于折扇,则要到宋代才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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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山有木兮木有枝 八十一:琴挑

她知道,那一年,陈瑚突兀的死亡之后,她便开始躲着他,于是,昔日亲密的舅甥,开始渐渐疏远。

他以为,她是在责怪自己,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妻儿,甚至在妻子弥留之际,都没有赶回来见上最后一面。只有她自己知道,根本不是。

不。

应该说,不完全是。

她固然为陈瑚亡故的消息心神俱丧,但亦知当时情势,一静不如一动,刘盈的悲伤,她看在眼里,其实能够体谅。

她所不能体谅的,其实是她自己。

是她自己忽然发现,原来汉宫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灰色,还要可怕万分。宫廷本是遍布荆棘,这她早就知道,只是当看到自己喜欢的一抹亮色被生生扼杀的时候,才知道,人命真的可以如草芥,哪怕你身份再高贵,死后也只一黄土。而那座富丽却冰冷的汉宫,竟连这一脉渺小清流都不能容忍。

它就像一只张着巨口的饕餮,静静的等候着吞噬一个又一个带着梦想与美好希望走进这座宫城的人。

她只是在责怪自己。责怪自己,因为一时的小私心,促成那个美好但有些天真的女孩入汉宫,当目睹那只饕餮猝不及防又如狂风暴雨般吞食了那个女子,她牙关打颤,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在那个春日吵闹着要刘盈带自己去渭水河边玩耍,一切是不是会有不同?

陈瑚是不是就不会死?

怀着这种隐秘的小内疚,在刘盈失去了妻儿之后。想从她身上找最后一抹温情的时候,她地本能拒绝给出反应。

他受到了伤害,她知道。只是那个时候她自己也是遍体鳞伤,她选择先保护她自己。

她害怕了,所以她做了逃兵。

逃离那座汉宫。逃回了宣平。不去想长安,不去想汉宫中表面鲜艳而内里肮渍的人。不去想,他。宣平的山清水秀,渐渐痊愈了她的身心。

直到,张偕提到那个名字。

张嫣吸了吸鼻子。

她忽然又想起自己初初穿越到这个朝代的时候,那个第一个递出自己地手给自己,笑容温暖的少年。

她总是想,要报答他的善意。尽自己的心力帮他走一个全新的人生。

结果,却是她自己先伤害了他。

“娘子。”荼蘼走进来,笑问道,“你在想什么呀。”

“荼蘼,”张嫣又哭又笑,吩咐道,“你去管家那儿,前些日子楚地进来的湘妃竹,取过来一些,再去库房取最好的齐纨。”

“娘子这是要做什么?”

“嗯。”她抿了抿唇。“我想做团扇。”

“团扇子?”荼蘼讶然,“这都是快到冬天了,还做什么扇子?”

她扣住帛书,嗔道。“让你去你就去。”

秋日干燥,她取过竹子,略一划拉,手上就划出一道血痕,荼蘼呀的一声,连忙拉过,用药膏敷了,抱怨道。“就算娘子真地要做,也可让匠人代劳,何必…………”

“这不一样。”张嫣执拗道,忽又自嘲,“你瞧我是不是很没用,教别人做的都是一套套的。自己亲手其实笨的很。”

“娘子怎么会这么想呢?”荼蘼的眼睛笑的像一汪春水。“娘子心思奇巧,荼蘼佩服的紧。这世上能干的匠人很多。似娘子这样有各种小心思的却很少。”

在匠人的教导下做好扇骨,张嫣亲手裁剪上好地齐地罗纨,从正反两面绷住扇骨,用丝线细细缝好,当着窗子照了照,针脚细密服帖扇骨,而阳光透过绢面,洒下一团晕黄。

解忧端了画笔进来,斟水磨墨,笑问,“娘子要题扇面了?”

“嗯。”张嫣颔首,提笔沾墨,一刹那,记忆中的那首有名的团扇诗就浮上心头,于是悬腕书写: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

正要继续往下写,却忽然想起来,班婕妤作《团扇诗》,借团扇抒发被赵氏姐妹夺宠的宫怨,所以才有“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自伤“弃捐荚笏中;恩情中道绝。”自己写了,又算是什么呢?

解忧看她面上怔怔地,不由奇道,“娘子怎么了?”

“我想,我还是画幅画吧。”张嫣咬手指道。

这般反复,解忧摇摇头,饶是千机百变,也猜不到她的心思。

张嫣画完一丛竹子,精疲力竭趴在案上。

“娘子对这把扇子这么上心,究竟是为了什么?”解忧收拾笔墨,不经意问道。

“啊,这是我想送给皇帝舅舅的。”

砚台从解忧手中滚下来,她愕然回头,瞧着纨扇的目光立时带了一丝敬畏,声音都有些口吃了,“娘子是说,这扇子是送给皇帝陛下的?”

“是啊。”张嫣看的有趣,笑道,“你不知道陛下是我舅舅么?”

“知道啊。”解忧尴尬道,“只是我从见过娘子起,娘子一直在宣平,而皇帝是天子,住在长安城的皇宫之中,很伟大的样子。实在是有点点不好想象。”

张嫣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将纨扇托驿站送往长安。过了一个月,长安那边传来刘盈地回笺。

年轻的皇帝陛下用极欣慰的语气表达对所赠纨扇的喜爱之情,并问候久违的小外甥女,同时送来大堆赏赐。

张嫣无语问苍天,怎么这对母子对赏赐别人的东西都这么没有创意,依旧是金灿灿地马蹄金。她又不会要做一座黄金屋。

开了年,就进入了新帝纪元。

这一日,她往朱师傅府上学琴,在室外忽然听见朱师傅斥道,“阿寤你地琴声太死板。若是能多几分阿嫣的灵动,则进境将要大地多。”

她怔了一刹。

身边荼蘼奇道,“娘子,你怎么不进去?”

张嫣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无奈进屋,与孙寤照面,两人都略略有些尴尬。

学完了琴,孙寤笑眯眯的掏出一个乌紫地果子。递到张嫣面前,笑道,“今天出门,见街上已经有凫茈果卖了,便买了一些,给你尝尝,看好不好吃啊。”

果然就是荸荠啊。张嫣在心中叹了一声,接过凫茈果,剖开放入口中,笑道。“的确甜的很,多谢阿寤费心。”

如是又过了一月,朱先生的眉头越夹越紧,终于赶在能夹死蚊子之前唤张嫣问道。“这数月来,我观你琴技虽渐渐纯熟,琴心却固守寸进,你可是没有按我的吩咐,一天练足时辰的琴?”

张嫣跪坐于案前,颔首道,是。”

“为何?”

“我观阿嫣你在琴道上的资质为我平生仅见,若能勤加习练。此生纵不能为宗师,亦可如琴施大家一般,于琴之一道登堂入室。岂可因一时惰性,或是闲杂琐事,误了正道。放任年岁轻掷,等老大了一事无成。才来后悔。”

张嫣吸了口气。抬起头来一笑,“先生认为。什么是正事?什么是琐事?”

朱先生怔了怔。

“先生说我琴有些许灵性,阿嫣想,这也许是因为阿嫣弹琴,不是求的什么道,而是出自本心。我想要从我地琴声中得到快乐,所以,不会被琴本身拘住。若是失了这份本心,那么我的琴声同孙寤的也没有什么不同。”

“而且先生,我和你不同。”她摇了摇手道,“先生一生追求琴道,只觉琴是天下最重之事。可是阿嫣更重视阿嫣的亲人,我习书,能明理,在亲人忧愁之时能分担意见;我学医药,能在亲人身体有恙之时为之调养身子;它们对我,都不是闲事。我不是不爱琴,而是,它不可能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并不在意能否成为琴道大师,我只要,能够在家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能为他们弹首不错的曲子,消解他们的心情就好了。”

她起身拜道,“辜负了先生的期望,是嫣的不是。”

春风吹绿了宣平山水,这一日,张嫣与孙寤相约携幼弟往城外踏青。

“最近朱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事?”孙寤不经意道,“瞧他地面色,似乎老了四五岁。”

“大约是家里有事吧。”如今她已经将面不改色撒谎的功夫练的炉火纯青。跪坐在轩车中,张嫣卷帘看大道之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