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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嫣失笑,摇晃了一下杯的葡萄美酒,悠悠道,“据说,匈奴人最崇拜狼,认为狼是最勇敢的动物?”

“是啊。”

“那么,左谷蠡王可知,狼也是一种最忠贞的动物。一旦它选定了伴侣之后,就会不离不弃,至死不渝?我和他(她)……一起长大,他一直对我很好,在意我的感受,他既以此心待我,我若不以同心还他,又岂非不公平?”

渠鸻怔了一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得用笑容应付,“孟先生此心高矣,只是我却做不到。”却看不见自己笑容里的狼狈。匆匆起身,道,“我先回去了。明儿个需要早起,你今晚也要好好休息。”

张嫣微微一笑,饮尽最后一口葡萄酒,将耳杯掷下。

从山丘上望下去,雁门郡一草一木,俱是故乡景色,铭记于心。却将是她短时间内最后一次凝视。

命运逼仄的时候,我们只能无奈的接受,然后想办法反击。

她想,她会慢慢的沉寂下去,然后在骨子里积蓄力量,在下一次机会里,头也不回的逃出那片陌生的土地,回到这里。但无论如何,在此时这个时候,她却只能保持沉默,顺服的跟着他们离开。

张嫣闭目,有时候,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回来。正如有时候,虽然无比的思念,却终究不得不远离。

“看起来,左谷蠡王真的很看重那个孟家小子。”王帐之,朵娜轻轻的对蒂蜜罗娜道,“听说,他们刚才在一座山丘上一起喝酒,而且相谈甚欢。”

蒂蜜罗娜目光微微一闪,吩咐道,“帮我叫塔娜和格桑过来一趟。”

“诺。”

塔娜和侍女格桑来到前方阏氏王驾之前,正看着雄渠负责部落安全的千长安施从帐走出来。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都在帐前折胸拜道,“婢子参见阿蒂阏氏。”

过了一会儿,阏氏帐传来声音,“进来吧。”

“明儿个就要启程回匈奴了。”蒂蜜罗娜轻声吩咐道,“关于孟英此人,我没有打算将他带回单于庭,打算将他安置在雄渠部。你们两人,一个力气大,一个通一些拳脚,我将你们都放在孟英身边,伺候你们贴身随侍,不得怠慢。但是也得谨防着他再次生出逃走的心思。若他真的走离了,我唯你们二人是问。”最后一句,已是声色俱厉。

塔娜和格桑对视一眼,俱都撇嘴,塔娜便道,“我看那个孟先生,手脚无力,之前区区一只雄虎便将他吓了这么些日子,只怕是没有胆再生出逃的心思了。更何况,有安施千长掌管部落防卫,他便是想逃也逃不掉了。”

“好了。”蒂蜜罗娜骤然斥道,赫的下面两个婢女面色都变了,方轻轻道,“他如何,是他的事情。你们是我亲自派过去的,若是生了懈怠心思,我虽然已经出嫁,想在雄渠部处置两个女婢,还是做的到的。”

前元七年九月乙亥,在大汉滞留了整整两个月零四天的匈奴军队终于拔营,启程回往草原。

唔,争取下章能够逃出来。握拳。

二一三:再离

黑水河湍湍流淌,经过雁门、代国二郡。高帝七年白登之围后,大汉和匈奴以黑水河为界,定下了两国的疆域分际线。

十万匈奴军队在黑水河边欢呼了一声,骑着骏马,跨着弯刀,用最快的度返回家乡,然后卸下戎装,忘记战场上的杀戮,返回到属于自己的淳朴的牧民生活去。此行在大汉二个月的战争所得到的收获,足够他们度过一个安然的冬季,一直撑到来年春暖花开。而那些将自己的性命留在大汉境内的人,因了匈奴此时特有的氏族制度,留在家乡的妻子能够改嫁他人,孩子也会得到族人妥当的照顾,终究也能够闭上双眼瞑目而去。

蒂蜜罗娜是内眷,她的车骑并不与这些普通匈奴士兵同行,将在稍后一些时候,由一千阏氏护卫队以及八百雄渠勇士护卫,单独前行。

张嫣也因此得以特殊照顾,分配到了一辆马车,与阿硕托和塔娜、格桑等人同行。

青帷布车马趟过黑水河的渐渐鸣水的时候,张嫣靠在马车壁上,双手捂脸,眼泪终究潸然而下。

阿硕托婆婆怜惜的看着这个单薄的汉家少年。

马车外,塔娜和格桑坐在车扶手上,听着马车汉家少年哽咽的哭泣声,难得的没有心生不佳的言语。

在这个人世上,每一个人都有千万种哭泣的理由,这种因为故土家国而落下的泪水,是最厚重的一种。没有人有资格嘲笑。

许久之后,张嫣终于平静下来。掀开车帘,从车望出去,自黑水河过去,一望百十里,都是赤地,连荒草都没有多少,更不要说人烟了。传说这便是匈奴的欧塞(边境),匈奴以此为缓冲之地,便是有敌人来攻,还没有渡过完欧塞的时候,匈奴本土便已经知晓,准备应敌。冒顿初为单于的时候,强邻东胡向他索要良马,冒顿给了;向它索要宠爱的茨鄂阏氏,冒顿也给了;最后,东胡觉得匈奴实在没有什么可虑的,向他索要两个部落之间一块欧塞,臣子们都认为那块欧塞没有草木人烟,给就给吧,结果冒顿怒了,言道匈奴良马美姬都可以割舍,唯独疆域寸土不让,将支持让土的臣子都给杀了,兵攻打东胡,成就了匈奴最初的霸业。

看着马车外荒芜的土地,张嫣心想,当初刘撷从这儿走过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也和她一样惘然吧。

故土难离,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情绪。

欧塞绵延数百里,一行走了足足一日,遍目都是荒芜,第二日,草木渐渐多了起来,直到第三日上,才见了草原上稀疏的炊烟。而天空也开始飘起雪来,覆在马车顶盖之上,不一会儿,便积了厚厚一层。

“好冷啊。”前行的马车,张嫣将自己抱在几层毛毯之,尚觉得不够暖和,呵着手抱怨道,“冷的好像手伸出来就不是自己了的一样。”

“哪有你这么怕冷的?”阿硕托婆婆失笑,用杌子将车帘压紧实了,挡住透帘而入的北风,回头用忧虑的目光看着伶仃的汉家少年,“如今还没有到更北的地界,也不算最冷的时候呢。说起来,蒙左谷蠡王和阏氏照顾,你白日里行路的时候坐马车,晚上帐子还能燃着火盆,已经是很好了,就是这样,你还冷的受不住。若是到了王庭,那儿才真的冷呢。那会子,雨下到地上,马上就能够结成冰。要是不戴毡帽,回帐能抖下一层冰珠子下来。”

“若真到了那个地步,像阿英你这般瘦弱的身子,可怎生熬的过去呢?”

张嫣的面色一时都有些白,勉强笑道,“那也没有办法。到时候再说吧。也许到时候就适应了呢。”

过了蜿蜒的诺水,一行人便进入左屠耆王稽粥的领地境内。近冬的时节,草原上的牧民都往南方迁徙,人烟也渐渐盛多起来。牧民们远远的见了蒂蜜罗娜阏氏的车队,都跪伏在地上,喃喃的祝愿大阏氏健康长寿。

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向草原以西望去,能够看见绵延的山脉,山峰顶上一片雪色,在阳光照耀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

“那儿就是我们的祁连山了。”

蒂蜜罗娜介绍道。回到草原之上,她的眉目更加添了一分舒展之色,声音含着淡淡的骄傲和自豪,“阿嫣,你不会能够想象到,祁连山有多么美。每到春天的时候,山上山下开满着红蓝花,匈奴女子用它来制胭脂,抹上它,在太阳底下骑着马,像开的最好的花。阿嫣,这样的匈奴,是不是很美?”

坐在蒂蜜罗娜舒适而华丽的车驾之,张嫣裹着厚厚的毡毯,将远远的视线收回来,睇望着蒂蜜罗娜,矜持一笑,“阿蒂打算邀请我一路去王庭么?”

蒂蜜罗娜的笑容窒了窒,“我当然是想邀请你去王庭做客的了,”勉强笑道,“只是王庭所在的地方实在太冷了,你瞧瞧你,才到了这地界,就见天拿这么厚的毯子裹着,若真要你长住王庭,可怎么过日子啊?雄渠部在漠南,比王庭要暖和一点。我会将你托给我哥哥,你不必担心。”

张嫣不答而笑,扬了扬嘴角。

若真的担心她体质畏寒,便根本不会非要逼她入匈奴。如今又做出这幅模样,又有什么意思?

她从前一直不明白蒂蜜罗娜为什么不将她带在身边,而是托给了渠鸻照料。那个荒唐的所谓媒妁不过是附带之言,真正的原因一定另有所在。直到之前玉谷郊游那日,蒂蜜罗娜收到冒顿单于的手书,面上的欣喜,虽说可能出于做戏,却终究看的出其一点真心,这才隐约猜到,莫非竟是因为冒顿。

冒顿十七岁弑父夺位,如今已经三十七岁,在位期间,将匈奴带入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枭雄。蒂蜜罗娜虽有一些小聪明,在冒顿面前,却不值得一提。

这样年少娇俏骄傲聪慧有若冰雪的蒂蜜罗娜,竟真的喜欢上了那个年纪足可以做她的父亲,且身边诸多姬妾的冒顿?

一时之间,张嫣简直有些不可置信。后来想想,感情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蒂蜜罗娜对冒顿的感情,究竟是出自于少女对英雄的仰慕,还是在彼此夫妻名分下相处而来日久生情,又或者,没有任何庞杂的因素,仅仅是因了那个男人本身,她并无法知晓。

抵,这世上的爱情有千钟的不同,例如她和刘盈,例如蒂蜜罗娜和冒顿。

蒂蜜罗娜的一行车驾在枯黄色的草原上拖成一道长长的条形,一千八百名健硕的匈奴卫士严谨的阏氏王车守护在央。在这样规整的队形,忽有一骑逆向而来,众卫士纷纷意外张目,就出现了一丝散漫。贴身女官朵娜从阏氏车内围探出来,皱眉斥道,“怎么回事?”

“启禀阿蒂阏氏”,传令兵在阏氏马车前十步远的距离才勒马停住,面上尚带着因为极大的兴奋而染上的红晕,“前方传来信来,单于过来迎接……”

原野上的北风吹散了传令兵的声音,朵娜没有听清楚,但刚刚肃然的面目却也放柔和下来,“是单于派人来迎我家阏氏了么?你这般急着赶过来,也算是忠心可嘉了。”

“不是。”传令兵被呛的咳了一下,急急挣红了脸,大声再道,“是单于亲自过来了,如今正在前方赛音山达城等候。”

蒂蜜罗娜倏的掀开车帘,探出头去,问道,“真的?”声音有着浓烈而不可置信的欢喜。

“当然是真的。”

十七八岁的传令军明显抑制不住对冒顿单于的崇拜,喘息了一会儿,才平复下来,“单于结束了今年蹛林的秋社之后,听闻左谷蠡王与阏氏要从汉境回匈奴,便特意绕到赛音山达,迎接左谷蠡王与阏氏回来。如今,左谷蠡王已经赶过去了,还请阏氏也加快行程入城。”

……

蒂蜜罗娜没有言语,可是张嫣在一旁分明看到,她的星眸闪烁着动人的光彩,呼吸也些微急促起来,美丽的脸庞上浮上一层淡淡红晕。

这是张嫣在这一次与蒂蜜罗娜重复之后,第一次见到蒂蜜罗娜这么激动的模样。

当天夜里,蒂蜜罗娜便赶着离开了。她没有将张嫣一同带入赛音山达城,反而郑重其事的派了一支卫队,将她送到了十里开外雄渠部士卒休憩的营地。

“我们得在这座营地里,一直等到左谷蠡王回来,才会继续前行。”阿硕托向张嫣解释道,“左谷蠡王此时去赛音山达面见单于,同时禀告此次大战战情。单于一直以来都很看重左谷蠡王,这一次也不知道会将左谷蠡王留上几日。”

“嗯。”张嫣点了点头,表示知晓。“阿硕托婆婆,”她抬头求道,“你能不能再给我要一床被褥。”

“你……”阿硕托十分无奈的瞪她,“你等着,我去给你要去。”

雄渠的营地条件明显不如蒂蜜罗娜阏氏的队伍。张嫣歇下的时候,忽然记起四年前,在长安的郊外,她与匈奴的这位枭雄领也曾经有过的一面之缘。

当然,她落入渭水河的时候,分明看见了,那边匆匆奔过来的一群匈奴人之,为的男子目光闪过的惊艳之意。

阿蒂一路上将自己看的紧紧的,却在即将和冒顿会合的时候,不愿意将自己带入赛因山达城,反而匆匆的把自己送到渠鸻的营地范围。这样的行为,除了为了掩饰自己身上的违和,惧怕冒顿从之察觉到一些异常,进而对她蒂蜜罗娜产生怀疑之外,还有多少的可能性,仅仅是不愿意自己照冒顿的面?

虽然身陷异地,心思晦暗孤独,这时候,她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原来匈奴高贵的蒂蜜罗娜阏氏,也有这样属于小女人的心思呀。

这样,也好。

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