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淑君。”

折了一根树枝,孟观在地上划出方位,“按我的猜想,那些汉人当是……他担心遣过来寻你的。如果你真的为他们不安的话,还不如尽快回去。”

只有你回去了,他才能安心。才能从根源上,阻止一些同样命运的人再入草原。

“淑君,你要记得,在遥远的长安,有人在等你回去。”

月光下,张嫣迷茫了一下,眼神终于清明起来,“我明白的。”

孟观想说些什么,又有些犹豫,一时有些吞吐。

“怎么了?”张嫣的心情好起来,问道。

“到底那些匈奴女人送腰带是什么意思?”马背上,张嫣咯咯的笑了,“你真的想知道么?”

她的眼波流转,“匈奴民风开放,女子最慕英雄。她们见了你力败了另外一个匈奴摔跤手,自然就当你做大大的英雄,以腰带为信物上前求欢。你若接下了她们的腰带,就得给别人一夜*宵。可是,我想着,冬歌姐姐还在家中倚门望归,大哥怎么能独享艳福,便都帮你拒了,你不会怪我吧?”

孟观的眉头皱的死紧,怒斥道,“塞外蛮族,不知羞耻。”

“那又有什么要紧。”张嫣轻轻嘟哝。纵然是大汉,现在也有着三月三男女约奔的遗俗,再往古早溯一会儿,男女民风也大抵如此。

孟观瞧着她唇边的笑意可恶,心中恨恨,想起一事,在心中哼了一声,忽问道,“那一天,在篝火大会上,你跳的舞,跳给你舅舅看过么?”

张嫣愣了一会儿,答道,“没有。”

那舞太热烈而奔放,是她前世的时候和罗蜜学的,适合女子跳给男人看,而不是孩子跳给长辈看。从前的刘盈,一直当她是自己的外甥女,若见得她跳这种艳舞,只怕不会喜欢,反而会将脸黑下。便是后来,他们终于在一起了,且不说聚在一起的时间终究太短,自己对他,也终究含了一分对长辈的敬畏,从来没有想过在他面前跳这样的艳舞。

孟观默然了一会儿,道,“你可以找一个机会跳给他看。”

“相信我,”他说的意味深长,“我向你保证,他会喜欢的。”

张嫣怔了怔,复又摇摇头,咯咯的笑起来,冷不定听得孟观问道,“篝火晚会上,多格和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张嫣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望着草原的蓝天,黑白分明的眼睛分外漂亮,“想与哈芰丽结为婚姻。”

孟观啪的一声折断手中马鞭,怒从心起,“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匈奴裨王,他想的倒美。”在他的心目中,张嫣便算不是这些日子一直以来和他在一处的淑君,也是大汉皇后,每个大汉子民心目中的国母,如今被匈奴小小的部落首领恋,不是什么艳福,而是实在是实打实的侮辱。复又问道,“那你是怎么回复他的?

张嫣瞧了他一眼,笑盈盈道,“我跟他说,我心里头有个大英雄,便是匈奴左谷蠡王渠鸻,让他什么时候能胜过渠鸻,再来东地找哈芰丽。”

孟观沉默了很久,面色难看,牙齿咬的咯咯作响,许久之后,又问道,“为什么后来,那些匈奴人一个个都来找我比试?”

张嫣宛然而笑,“匈奴民风开放,那些人不敢求婚姻,却求一夜露水姻缘。我跟他们说,只要他们能够打败我的奴仆,我就答应他们。”

“你……?”

“你有没有想过,”孟观气愤到极处,“如果我一时失手,你要怎么办?难不成你真的……?”说不下去,干脆抽了一马鞭,策马想前奔去。

张嫣叹了口气,抬头向前,东南的方向看了看。那里是一望的草原,草原的尽头,有山峦绵延的线条。她策马追了上去,问道,“生气了?”

“大哥,你不要太认真。”

她褪去了这些日子以来一直伪装在脸上的欣喜,声音认真而带着一丝清愁,“如今,我只想要回到汉地,其他的那些,不过是口头便宜,不需要太在意。我们过日子,喜也是一天,愁也是一天,既然如此,何不把握有限的一生,尽情的欢乐?”

孟观无言了许久,终究道,“我们继续向前走吧。”

张嫣点点头,牵过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马,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连忙抓紧了马缰,才稳住了身形。

“你没事吧?”孟观忙扶着她。

“没事。”她在马上静待了一会儿,等晕眩散去,才抬头微弱微笑,“大概是我身子娇弱,最近容易疲累的很。”

“那就好,”孟观按下心头深深的忧惧,“天色不早了,我们继续走吧。”

从祁连山走过去,已经是匈奴的边缘。这里的部落虽然名义上臣服于冒顿单于的统治,实际上,已经离单于庭很远,更多的听从的是右屠耆王与右谷蠡王,渠鸻与蒂蜜罗娜的影响力已经不大。

夜色中,漫天的大雪下下来,落在草原上,落在原处的山峦,很快的,便染上了隐隐的白色。

孟观提着灯笼,唤道,“哈芰丽。”

远远的听到女子清脆的声音回答,“我在这儿。”

他拎着烤制好的炙养腿,循着声音找过来,见张嫣坐在这户投宿的牧民家的帐篷帘下,轻轻唱着歌,仰首望着天空,看扯絮一样的雪花一片片的从天空落下来。

许是因为害怕被人听到,她的声音放的极小,仿佛是含在嘴里。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听清楚了,声调很是缠绵动人。

“……西北望长安,但见可怜无数山。

山映碧水水映山,碧水青山不相见……”

张嫣仿佛没有听见他来到身后,只是反复的唱着这两句。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点堵,于是咳了一声,唤道,“吃晚饭了。”

张嫣回过头来,面上已经是一片灿烂的笑意,“知道了。”

“怎么,不喜欢吃炙羊肉?”孟观看着她微微皱起的眉头,“现在没有办法,等回去以后,就好了。”

夜里,张嫣紧了紧身上的毡被,轻轻唤道,“大哥?”

帐篷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

她于是在暗夜里起身,披着毡被,掀开帘子一角。

夜里,雪势变的小了许多。她伸出一只手,看着一朵雪花落在掌心,有着漂亮的六角形状,不一会儿,便融化在掌心,除了一点湿印,不留一点痕迹。轻轻叹了一声,“冬十月啦。”

昨日的三更更鼓敲响,今天,是中元元年的第一日。

这时节,在大汉的长安,未央宫中应当正举行岁首大典吧。

刘盈,可好?

在前殿群臣参拜的时侯,你是否会悄悄的在心底想起我?想起我们在云中的时节,那时候,在绿野斑斓的原野中亲吻。身边,飞云声声长嘶。

我们曾经发誓,要天长地久。

在她的身后,孟观悄悄的坐起来,看着她在中元元年的第一天,在寂静的暗夜里,泪流满面。

在每一个家庭团聚欢庆的时候,我却在千里之外的异国,痛彻心扉的思念你。

……

在每一个家庭团聚欢庆的时候,我在未央前殿庄严的前殿上,无比的思念你。

“……等我。我会好好回去的。”

张嫣离开时候带泪的话语重又在他耳边响起。

张皇后在信平侯府为母侍疾,这一年的内外命妇参拜礼,便都被免掉。大殿上,左右丞相的余光在空气中交碰,又重新转回来,长拜道,“愿陛下长乐未央。”

上座之上,刘盈点点头,于是便有天子的制诏一封封的传下来:

“曲周侯郦寄,大败匈奴,斩首一千八百,加食邑一千六百户。”

“安国侯王陵,恪尽职守,加食邑一千六百户。”

“右丞相陈平,功在社稷,加食邑五百户。”

……

从前殿退出来的时候,陈平看着落在廷中的洁白的大雪,微笑着想,“陛下的手段愈发成熟,又是恩宠又是敲打,看起来,是成熟了。”

宣室殿中,火光一照,刘盈回头问道,“皇后娘娘有消息了么?”

“无。”

注:本章用乐是清响唱的《西北望长安》。这首歌是一位书友推荐给我的,我看了之后,觉得很有感觉。本章中,张嫣唱的是其中两句,其实重点是没有唱出口的最后一句:你是微澜湖面,倒影青峦,是我一生眷恋,一世千帆。

二一八:月氏

月氏自古即存,一直在河西走廊放牧,周时称为“禺氏”,二十年前,月氏势大,与东胡共同胁迫匈奴,匈奴曾送质子于月氏。当初的那位质子,就是如今的匈奴冒顿单于栾提屈普勒。

“后来,他从月氏逃回,杀父自立。”张嫣牵着马,一边向孟观介绍者匈奴冒顿单于的历史。“此后秣兵厉马,东败东胡,西击月氏,成为草原上的霸主。月氏不敌匈奴,于是放弃了原来的大片丰盛草原,向西迁徙。”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栾提屈普勒的确是一个雄才大略的枭雄。”

“冒顿有什么了不起,”戴着毡帽的青年不服气反驳道,“大汉天家宽仁和著,比他那个野蛮人强多了。”

闻言,张嫣似笑非笑,愉悦至极。

“怎么了?”

“没什么。”张嫣弯了弯眉,“只是想谢谢你的看重。”

游侠,是大汉历史上,最无使法纪的一个人群。他们无视法纪,相信着自己手中刀剑的力量。连这样的人都对刘盈赞誉有加,倒也颇能说明,这些年,刘盈做的很是成功。

自汉二年之后,匈奴冒顿单于击败月氏,月氏在河西走廊的势力大减。如今的河西走廊,月氏,匈奴,羌人混杂而居,极为复杂。

汉匈边境严阵以待,据险而守,相比之下,同样为游牧民族的匈奴与月氏之间的边防便松的多。一脉草场,甚至不能说有真正意义上的边防。十几年前,月氏与匈奴一战败后,对河西故地控制力就大不如前,不少匈奴人进入月氏地盘。

“不管怎么样,”孟观心中喜悦,道,“我们总算逃出见鬼的匈奴了。”充满了感慨之情。

“是啊。”张嫣紧绷的心也松弛下来。

十月月半,张嫣二人到达月氏,脱下了一身匈奴人的装扮,重新扮作乌孙客商的模样,牵着马穿过集市。

“也许再过十几天,我们就可以回到大汉了。”她忍不住兴奋起来,回过头,倒退着行走,踮起脚尖,想要跳起来敲打孟观一下,忽然间见了孟观的神情变紧绷起来。

“不要动。”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凝重的意味,“躲到我背后去。”

她脸色微变,听着靴子踏在地上的脚步声缀上来,一队百余人的月氏武士将他们所在的地方围了起来,远远的张着弓箭,蓄势待发。

“什么人?”孟观神色郑重,喝道,“鼠辈既然都已经摆出这副围攻的架势,却不敢露面,岂不是太无耻了么?”

没有人回答。

围着的月氏武士偏了偏脑袋,一副仿佛没有听到的模样。

张嫣拉了拉他的衣摆,摇头示意他暂时不要举动,又用匈奴语重新将孟观的话重复了一遍。

话音落下,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长笑道,“果然是个美人,难怪让匈奴的左谷蠡王念念不忘。”

前排的月氏武士向两旁让出一条路来,走出一位一身白衣的男子。

“在下月氏五王子屯与,有礼了。”

月氏王庭北侧的一个宽大帐篷中,张嫣看着侍女呈上来的那件颇显艳透的月氏衣裳,嘴角微微抽搐,问道,“给我换件能遮住全身的衣裳来。”

“你主子呢?”

“让你主子来见我。”

她用汉话,匈奴话反复说了几遍,面前的两个侍女依旧一脸巧笑,只是神情茫然,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听懂了装作没有听到。

……

张嫣只得认输,在这座帐篷中独自待了三日,终于听见侍女在外头唤道,“孟娘子,我们大王请你过去。”

现任月氏王甘泽是一个五十余岁的老人,身材痴肥,已经到了略动一动就会喘气的地步。此时正携大王子莫伊鸥与五王子安支在殿上欣赏歌舞,听见寺人尖细的声音高高喊道,“孟娘子入殿参见。”于是在首座上抬起头来,不由呼吸一顿。

侍女准备的月氏轻裳,被漫步进来的少女别出心裁的搭配:将一件鹅黄的衣裳裁成四方形的布块,搭在裸露的肩上;又将另一条粉色的裙围错缝在白色裙子的里衬,纱眼朦胧相错,如烟雾笼罩一般,透不出里面的肌肤,同时延长了原本那条白裙的长度,使拖曳及地。更映衬的女子清艳的容颜多了一分仙气。方一露面,便让殿上的舞姬俱都黯然失色。

“果然是十分好看的女娃娃,怪不得……”甘泽醉意熏然,忍不住的赞道,一双浑浊中带了些**的眼眸放肆的在张嫣身上的打量。

“父王若是喜欢的话,”大王子莫伊鸥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