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心念微动,“让他进来吧。”

前来送橘子的内侍便是之前在云中随侍刘盈身后的管升,如今已经是换了一身绛色内官服饰,趋行进来,跪地拜道,“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哟,”张嫣浅笑道,“几个月没见,你都已经升上六百石了。”(注:按设定,汉宫宫人服饰按品级而定,六百石衣绛衣。)

管升又拜了一拜,笑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中侍长在林光宫的时候,觉得小的聪明机灵,便提拔小的在大家身边时候,大家也觉得奴婢本分,这才升了奴婢俸禄。今天,大家思念皇后娘娘,想要给娘娘送点东西。本是让韩侍长亲自来送的,可是韩侍长伺候大家不能亲离。奴婢便说,不如让奴婢来送吧。皇后娘娘在林光宫常见了奴婢,说不定会开怀一些。”

张嫣俏脸之上,微微晕红,轻轻道,“将橘子取进来给我看看。”

水晶莲花托盘之中,置了八个橘子,个个浑圆金黄。张嫣伸手取了一个,便闻到一股清香,慢慢的剥了皮,将一片橘瓣放在唇间,只觉白色的丝络化在舌尖,有一种沁人的甜味。

托盘之下,澄心纸展开尚有淡淡的榆林墨香,

上书数行清刚隶书:

嫣卿见字如晤,

《诗经?采葛》有云,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今与卿别不过半日,已是思卿深入肺腑。宫中见楚地新橘,忆昔日与卿之旧,不胜欢喜。卿如有意,务手书回信。

夫字。

笺纸右下角有紫色武都印泥钦了一方印鉴,弯弯曲曲的篆字写着“持云”二字。

她看着纸上笔力清刚的八分隶书,唇角微微翘起来,带着蕴不住的甜蜜,回头吩咐菡萏,“替我准备纸墨。”

“诺。”

菡萏提着书案上的八宝羊角宫灯,放在床前踏板之上,晕黄的光芒便照耀在床前方寸之间,分外明亮。张嫣倚在身后床屏之上,提起狼毫笔,在磨好的砚池之中蘸墨,给亲爱的夫君大人写情书,唇边禁不住扬起浅浅的笑意。

夫君见字如晤,

道是:一别之后,两地相思,折桃花三四朵,望长亭五六坡,七弦琴歌一首只为郎君听,八行书字里行间意可得有人识,九曲阑干倚门盼君来,盼君来。安得与君长相别,免教生死作相思。

妻书

写完之后,又重复看了两遍,待纸上墨迹干了,折成一个同心方胜模样,用一个粉色桃心香囊装了,递给菡萏,吩咐道,“交给管升吧。”

待管升离开之后,园中便没有了其他动静。张嫣吹了宫灯,拢了被衾唇边含笑沉沉睡去,浑不知晓,在她睡去之后的巳正(上午十点),午正(中午十二点)时分,刘盈先后两次遣管升到信平侯府,一次送了一把新琴,另一次送了一支莲花和田玉簪。

夏馨园中,荼蘼和菡萏面面相觑,只得对管升道,“要不,我进去把皇后娘娘唤醒。”

“可别。”管升随着刘盈亲历了北地所有事情,心中清楚的知道这位张皇后在天子心中的重要程度。若让刘盈知道自己只是为了一趟礼物,便打扰了张皇后的休息,自己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连忙摆手笑道,“还是皇后娘娘休息最要紧,至于这支莲花簪,还请两位姑姑收好,等皇后娘娘醒过来,告诉她一声就是了。”

还没有等到张嫣醒过来,未初(下午两点),刘盈微服潜行,赶到了信平侯府。

匆匆让一路而来跪拜的侍人平身,刘盈进了阿嫣寝房,重重帘幕落下来,遮住房中天光。在正中那张四阿顶秋香纱长信绣龙凤呈祥帐楠木床上,张嫣拥衾而睡,青丝凌乱的散在背后,衬得一张巴掌大的脸雪白,单薄的唇瓣没有一丝血色。

他忽然从心里生出了一丝害怕,拥着妻子轻盈的身体,问道,“阿嫣便一直在睡么?”

注:汉隶又称八分隶字。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这一段是照着卓文君的回司马相如书修改的。大家看着玩。

二二八:意络

“昨儿个晚上娘娘被侯爷带去了宗庙,”荼蘼见状,身子微微颤抖,勉强回想道,“过了小半刻钟便出来,长公主因知道了娘娘的身孕,说什么也不答应她继续留在秋实院侍疾,更是亲自送娘娘回夏馨园。”

“皇后娘娘从戌正开始睡,今晨卯时醒来过一次,和婢子们说了会话,又给陛下回了书信,此后便一直睡到现在,中间一次都没有醒过。”

也就是说,从昨夜到现在,阿嫣足足睡了八个时辰。

无论怎么说,这时间都有些太久了。

更何况,从他进门,到在阿嫣床旁坐下,再问荼蘼话,这一连串动作,都不算轻巧,阿嫣却依旧沉睡,连一点都没有反应,刘盈一时间心中有些惊惧,只觉得拥着阿嫣的手都微微颤抖,回头问道,“淳于堇人呢?”

“回大家,”韩长骝叹道,“淳于太医刚刚从信平县赶回来,刚刚入城……”

“让他马上到这儿来。”刘盈扬高声音。

“诺。”

……

信平侯府夏园,张皇后寝居之中,风尘仆仆的年轻太医坐在梅兰竹菊纱屏之后,收回了搭在那只洁白无瑕手臂上诊脉的手,眉毛蹙的极紧。

“如何?”刘盈沉声问道。

“禀陛下,”淳于堇拱手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他引着天子来到东次间起居室,声音凝重,“臣不得不说,皇后娘娘现在的身体很糟糕。”

淳于堇敏锐的感觉到身边的皇帝陛下下颔一瞬间绷紧,沉默了一会儿,才问道,“糟到了什么程度,可能调养?”

“还没到那个地步。”淳于堇失笑,

“其实,”他的声音凝重,带着一些若有所思的意味,

“按着皇后娘娘目前的身体状况,她腹中的孩子本该是保不住的。只是也不知哪位高人曾在之前给皇后娘娘精心调养过身体,竟让孩子保存下来,并且此时情况还不错。只是,”他的声音转为郑重,“臣必须负责任的说下去,若要想皇后娘娘平平安安的熬到生产,接下来这段日子,娘娘应当彻底休养,否则的话,无论是对母体事实对胎儿都不利。”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朕知道了。你去开方子吧。”

……

“淳于堇。”年轻的皇帝看着面前的太医,负手道,“朕将皇后娘娘的身子交给你,不拘是什么名贵药物,严苛要求,你尽管开出来,朕只要一条,便是他们母子平安。”

他微微迟疑了一下,终是狠心道,“若是有什么特殊状况,以保母体为先,若皇后娘娘见了什么不妙,朕唯你是问。”

……

张嫣醒过来的时候,园外的天色已经是见暗了。

她咳了一声,只觉得嗓子有一点沙哑,想要伸手去拉帐子,却不知怎么的,触到了男子的肌肤,还没有来的及诧异,熟悉的气息已经是侵入鼻尖。

“持已?”

“阿嫣,你醒了?”刘盈已经是察觉,连忙伸手去探她的额,吁了口气,“醒了就好。”因她白日里入睡,侍女们将房中的重重帘幕都放下来,只余床前踏板上一盏羊角宫灯放出晕黄光芒,看不清他的面容神色,只有一双疲惫的凤眸,透出欢喜的色泽来。

“嗯。”她的声音有些含糊,“觉得躺的身子骨都酥了。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申正过一刻了。”

“哦。”

她不适的在刘盈的怀中挣扎,声音尚带着浅浅笑意,“持已,我不过是睡了一觉,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口渴,你给我倒杯水去。”

天光黯淡的屋子中,刘盈的身体僵了僵,没有答话,高声叫道,“进来伺候。”

外面宫人应了,便有人进来,拉开帷幕。刘盈也趿着鞋起身,拎起案上置着的茶壶。那一壶茶是今晨荼蘼沏了备放在那儿的,如今早就凉的彻底,刘盈觉出凉意,便将残茶泼了,重新吩咐道,“换一壶新茶进来。”

“哎——”张嫣阻止不急,扼腕道,“有什么关系?我渴的紧。先给我用缓一缓么。”

“不行。”刘盈肃然拒绝。目光在张嫣的腹部上转了一圈,微黯,“你如今可怀着孩子呢。”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潜藏的温柔。

“持已,”张嫣无奈,“我只是怀孕了,不是身怀绝症,你——”

不用我走一步路都要担心的。

……

新茶需要就近冲泡,荼蘼便先送上了白汤,用新鲜的凉汤兑过,正是最适宜入口的温度,整整一大碗,张嫣大口大口的饮尽,这才觉得嗓子舒服了不少。望着刘盈,“你怎么来了?”

“我在宣室殿赶完了今天的政事,想你想的紧,就过来了。”

刘盈含蓄道,并没有提及之前的两次送来的东西以及淳于菫的诊断,只是柔声劝道,“我知道你性子洒,又是从小肆意惯的,现在拘束起来,怕是很不习惯。只是,终究你现在是双身子,还是该顾着点儿。是不?”

张嫣怔了怔,在他凝视的目光之下,忽然觉得尴尬起来,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起床,头发没有梳起来,脸上也没有梳洗装扮,只怕狼狈的很,不觉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细声细气道,“要不,你先出去一会儿,等我洗漱好了,再进来?”

刘盈怔了怔,想明白了她的心思,不自觉想要笑,勉强忍住了,不客气的吐槽道,“你就算了吧。”

他本想说,我连你小时候在襁褓里哭着换尿布的时候都见过,还有什么好装客气的。可是终究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转了个话音儿,“我们做夫妻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的样子我没有见过,怎么这个时候反而开始客气了?”

“你——”张嫣瞪了他一眼,羞红了脸,苍白的面色因为泛起的红晕,反而见了明艳。嘟囔道,“可是现在不一样么。”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做真夫妻。

而现在,……却已经是死生契阔,与子偕老。

话虽如此,被刘盈这么一说,她倒还是有些释然了。

西天的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没,日间过了午后便有些阴郁,到晚上,天上更连一颗星子都没有看见,夏馨园里点起灯火,张嫣一边用膳,一边拿眼睛去睃坐在她身边,跟她共用一个食案的刘盈。

“怎么了?”刘盈失笑,将岑娘特意熬煮的鸡汤递给了她。

“都已经酉时了。”

“嗯。”

“天都黑了。”

刘盈瞟了一眼外边的天色,漫不经心道,“我知道啊。”

“你怎么还没有回宫?”张嫣终究忍不住,问出口来。

刘盈叹了口气,放下手中乌木箸,看着妻子,“阿嫣,你是我的妻子。如今,你在这儿,我们的孩子也在这儿,你还要我到哪里去?”

张嫣怔了怔,问道,“真的?”

刘盈心中便一酸,点头道,“自然。”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中,露出无法掩饰的欣喜来。

他们这一对小夫妻,刚刚冰释前嫌,又遭逢国难,在分离了足足小半年之后,终于重逢,本就是很想在一起。却因为各种原因,不得不短暂分开。只是张嫣私心里,还是很想念刘盈的。

如今,他能够留下来,她实是真心欢喜。

两个人耳鬓厮磨,不一会儿,夜色已经深沉。

刘盈洗漱完之后,从净室里出来,张嫣还在浴足,见了他出来,不自然的将铜盆中的双脚缩了缩,随即反应到自己太着于痕迹,重又放松下来,勉强笑道,“持已,你这么快就好了啊。”

刘盈的凤眸眯了眯。

他走到张嫣的面前,轻轻唤道,“阿嫣。”

“怎么?”张嫣装作没有听懂她的意思。

“将脚伸出来。”

“也没什么好看的。”她做着最后的挣扎。

“阿嫣,听话。”

……张嫣便没有了声音,慢慢的,将双足伸展在了灯火之下。

好一会儿,刘盈都没有说话。

自张嫣陷落于匈奴军营之后,虽然在雄渠部的时候,所作的极度畏冷多半是出于假装,但她终究出生于在匈奴草原之南的大汉,自幼生长在富贵锦绣之中,在蒂蜜罗娜和渠鸻关照的匈奴军营之中还好,后来辗转跋涉在最冷时节的草原,又是在逃难之中,饮食起居都无法得到保障,哪里顾的上保暖防寒,渐渐的,四肢手足之上,便都生出了冻疮。

昨日刚刚回到长安,与刘盈重逢,因为两人的心情都放在了彼此终于能够再见的激动上,再加上张嫣有意将手上的冻疮隐藏了起来,刘盈并没有发现,直到此时,才见了她在这段苦难旅程中落下的痕迹。

阿嫣的足天生很小,形状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