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面上露出欢喜笑意,拜道,“多谢母后”

认真说起来,刘盈除了少年荒唐的那段岁月中,正式纳入掖庭中的妃嫔并不算多。王美人、丁七子先后死去,留下的低位妃嫔不过十几位,载入彤史没有封正式位份的宫女子七八位,宫女子在掖庭中闲置了多年,对如今在位的这位天子全身心都已经系在年轻娇美的张皇后身上已经认命,再加上自己身份低微、年纪已大,便是皇帝变心,也不会得到什么宠爱,留在掖庭之中也不过虚耗时光,便接受了张嫣的安排,拿了一笔丰厚的钱财,出宫去了;嫔妃中倒有一部分或留恋掖庭的富贵生活,或心中仍存在着一些痴心妄想,选择留了下来。

这其中,生育了淮阳王刘弘的袁美人,自是不可能出宫的。真正让张嫣意外的是张七子。

张七子跪伏在椒房殿中,朝着张皇后深深拜下,求着道,“皇后娘娘,木樨自愿留在掖庭,是怎么也不肯出宫的。求皇后娘娘可怜可怜臣妾,不要赶臣妾出宫吧”

张嫣坐在殿中坐榻之上,放下手中端着的琉璃莲花茶盏,问道,“为什么?”

“旁的人要留下来的,我还稍稍能理解,但唯有你,你封位的原因你我心知肚明,既从未得过陛下恩宠,又不得我欢心,此时不求着出宫谋一条新的出路,却偏偏要留下来,为什么?“张七子跪伏在殿上,身子瑟瑟发抖,只一语不发。

张嫣心中疲惫,抚着额头不愿意再管张七子的事情,道,“想留着便留着吧。就像陛下说的,未央宫中养几个闲人,还是养的起的。”

张七子面色惨白的像一张纸,只朝张嫣拜了一拜,无声退下,退出椒房殿的时候,脚步被门槛绊了一绊,险些跌倒。

此次放妃嫔出宫的事情做的十分低调,甚至没有在前朝掀起一点风浪。

对于张嫣而言,此事到此就算告以段落。而她之所以对此事这么热心,也是出于自己对掖庭中这些女人的负疚感。毕竟无论如何,都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才令刘盈不再踏足掖庭,使得这些女子守了活寡。为此,她拼得让丈夫和吕后不满,千辛万苦为她们争取了一条新的出路。此后那些选择留在掖庭的女子,便是日子过的再寂寞,也是出于她们自己的选择,自己不用再心怀歉疚了“哦,哦,桐子乖,”张嫣笑着将桐子从摇篮中抱出来,哄道,“叫一声‘娘’。”

两个多月的桐子眉目间已经长开了很多,听觉十分灵敏,一双随了他的阿翁和大母的标准凤眼的眸子,略一听见身边动静便会望过来,瞳仁黑漆漆的,十分灵动。看了看自己的阿娘,却不理会,只不住张手舞动,口中“咿咿啊啊”叫唤,没有什么章法。

“皇后娘娘未免太过心急了,”楚傅姆笑道,“正常孩子总要到一岁左右才开始叫人的。”

张嫣叹道,“不知道怎么的,我总是希望桐子快些儿长大,但若桐子真的长到足够大,想来我也就老了”

“朕的阿嫣是什么时候都不会老的。”

刘盈在椒房殿外笑道,举步入殿。

张嫣回过头来,惊喜笑道,“持已,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瞧着刘盈身上的一身藏蓝色的齐布袍子,皱眉道,“你这是……?”

刘盈笑道,“前些日子你在宫中闷的很,今儿我特意抽出空来,带你到长安城中逛逛,你要不要?”

张嫣欢喜作色,扑到刘盈怀中,“要,要,当然要。”

长安东市车水马龙,各种行当的市肆中传来当街叫卖之声,商贾百姓行于市道上,十分热闹。张嫣一身百姓打扮,瞧着这样的风景,杏核眸中呈现出一种喜悦之色。

刘盈看在眼中,微微歉疚,牵起妻子的手,轻轻道,“阿嫣,说起来,这些年,我竟没有陪你逛过几次长安城,真是对不住。”

张嫣怔了怔,回过头来,朗朗笑道,“瞧你说的,那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那起子不懂事的人,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如何能够如升斗小民一样常常逛市井。持已,你已经待我足够好,如今,我有你,有好好和桐子,我很知足。”

市肆之中叫卖的妆奁首饰胭脂水粉等日常用品,张嫣自然是看不上眼的,只瞧着一个摊上一些竹木雕物十分新奇,停驻脚步兴致勃勃的挑拣,辛夷听了信使的报信,走到她的身边,轻轻禀道,“夫人,武信侯府传来消息,周夫人生了一对双生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张嫣怔了一怔,把玩着手上一个别致的仙鹤笔筒,若有所思的笑道,“她倒是好运气。”

街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天狗吃日啦!”声音惊骇欲绝三零五:日食

东市长街之上瞬间尖叫此起彼伏,百姓们惊慌失措,慌忙奔逃。

张嫣抬头看着天空。

时近正午,正是一天中太阳最烈的时候,悬挂在长安天空中的一轮赤日却恹恹无光,它的东北部不知什么时候却缺了一个角,贪婪的“天狗”正一口一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太阳吞了下去。

天狗食日太过骇人,长安城中的钟鼓之声从未央宫中响起,顷刻之间,所有里坊同时应和起来。东市中的百姓慌里慌张的奔逃,不辨方向,市肆门板一间间被主人合上,里面时不时传来器具落在地上的声音,连守着刘盈和张嫣的郎卫一瞬间都慌了神色,来不及看住雕肆前的主子,张嫣被奔逃的百姓冲散开了几步,好容易站稳了脚步,天空骤然一黑,竟是空中的太阳整个被“天狗”给吞了下去,长安城顿时陷入黑夜之中。

张嫣回过头,向着刘盈站立的方向,正想要出声叫唤,忽听得刘盈回过头来,寻不到自己,扬声叫道,“阿嫣,阿嫣?”

张嫣怔了怔,忽然便觉得所有的动静都堵在喉间,站在原地,忽然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阿嫣,你在那儿?”

那厢,刘盈寻不到妻子,向着张嫣原来站立的方向奔过去,继续唤着妻子的名字。他的声音里和在东市钟鼓的背景声中,充满了惊惶,她甚至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丝恐惧意味来。

他在恐惧什么?

张嫣不懂。

这些年,他们夫妻风雨同舟,琴瑟相和,到如今,膝下也已经有了好好和桐子,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这一刻,张嫣站在满街繁华散去的空旷人群中,发现自己第一次无法猜透枕边人的心思。

天狗食日后的长安城仿如陷入真正的夜色,五尺以内看不见对面的行人。刘盈急急吩咐身边的郎卫,“快去找皇后娘娘。”

郎卫们惊急起来,应了一声,“是。”四散开来,在东市四处寻找张皇后的下落。没有人知道,她就站在离他们身边四五步远的地方,“看”着他们的行动。刘盈站在原地焦急的等待着郎卫传回她的消息,坐立不宁的动静显见得心思十分焦躁。

这个时代的人信奉“君权神授”、“天人合一”,认为“天”是一个有意志、有人格的神,它支配着人间,并通过星象上的变化给人间以预兆和警告,只有“日不食、星不悖”才是“太平盛世”,而“天狗食日”,便是上天对人间帝王最严重的一种警示,若天狗将整个太阳通通吃掉了,便代表人间君主失德。

便是如今做了皇帝的刘盈,也是自小接受的这种教育,深信不疑的。

但纵然如此,刘盈也绝不该表现的这般惊惶,他的模样,看起来,好像在害怕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发生一样。

张嫣心思沉重,费力举起一双似灌了铅的腿,慢慢走到刘盈面前,睁大一双杏核眸,想要看清他面上的表情。但这“夜色”太过于漆黑,她费尽了全身力气,只能看得到模糊的轮廓,其余一无所得。

刘盈察觉到她的动静,怔了一怔,开口问道,“阿嫣,是你么?”

张嫣没有回答。

太阳被天狗吞在肚子里,待了这么一会儿,早已经耐不住,勉力挣住一线天光。长街之上也恢复了一点点光度。刘盈借着黄昏暮色一般的天光,看清了面前女子的容颜,倭堕髻如乌云一般堆在头顶,远山一样的淡眉,杏核潋滟,不是张嫣又是哪个?不由又惊又喜,狠狠一把抱住妻子,“阿嫣,”声音含着紧绷之后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懈怠,“还好,还好你还在。”恍如虚脱

张嫣将粉脸深深的埋在刘盈怀中,轻轻的答道,“嗯。我在这儿”

我一直在这儿

天狗食日的速度很快,吐出来的速度也很快,不过片刻,东市的光亮又更盛一些。驻扎在长安城南的南军士兵纷纷被坚执甲的出来,在长安城中维持秩序。四散出去寻找张嫣的郎卫也远远的瞥见了她的身影,悄悄转了回来,在暗处守候。

刘盈抿紧了嘴唇,恢复了天子的冷静和仪容,放开张嫣的手,“立即回宫”神色严肃端然。

含光阁,袁萝一脸病容,倚在寝殿中的榻上,忍耐道,“……还请你回去转告师傅,让他再等待一阵子。袁萝自有方法行事乌兰,给公公奉茶。”

“是。”乌兰屈膝应道。

“算了吧”小黄门拨开宫人奉上来的茶水,“美人娘子,奴婢代师傅忠告你一句,心大是好,但也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办的成事。你拿着前事胁迫我们师徒,但到如今也没有什么章法。二皇子如今都快百日了,你难道打算等到二皇子一百岁,再出手对付中宫,扶持你的宝贝儿子么?”

袁萝眸中闪过一丝怒色,勉强忍了,笑着道,“如今张皇后势大,我们只能避让风头,但我总是能够找到对付她的时机的……”

话音刚落,含光殿中的天光猛然黯淡下来,殿外宫人惊叫之声此起彼伏,只有室中两根蜡烛依然发出莹莹的光,光芒柔和。袁萝一张没剩多少血色的脸惊的惨白,睃着乌兰道,“出去看看怎么了?”

乌兰抖抖索索的应“诺”,出殿探看,惊呼了一声,奔回来跪在阁中,“娘子,天狗食日了。”

“天狗食日?”袁萝愕然片刻,忽的面上涌起一股极艳的血色,扬起下巴俯视着小黄门,“回去跟你师傅说,准备开始行动了。”

“哈哈哈,”她笑的极是张狂,“你说,我等了这么久,都找不到对付张皇后的法子,偏偏这时候,天狗食日了,这不正是老天给我的机会么?”

太阳完全挣脱了天狗的束缚,重新在长安城上空辉照出万丈光芒,各里坊的钟鼓声渐次平歇,百姓们恢复胆气,重新走出家门,天子也回到了宣室殿,一切看起来都恢复了正常,但这场天狗食日,所造成的影响,远不止于目前所看见的。

“天狗食日”一事发生,便代表天神对人间君王十分不满,但一国之君当然是不可能做错的,只能由执掌朝政的宰相出来背这个责任。从先秦开始,便形成惯例,若逢此情况,必有一宰相自请致仕,以平息民心议论。

自故安国侯王陵重病致仕之后,如今大汉朝堂上有两位宰相,左丞相陈平,和右丞相周勃。绛侯周勃是武人,虽摄丞相之位,却对政事不太精通,朝中大权悉数落在左丞相陈平手中。因此这一次天变,便毫无疑问该由左丞相陈平负责。

一时之间,满朝官员的目光都投到了曲逆侯陈平的身上,曲逆侯陈平却依旧眷恋于治国丞相的风光,迟迟不肯递上自请致仕的折子。

朝堂之上风云暗蕴的时候,张嫣独自一人在椒房殿中用拨浪鼓逗着桐子宝宝,“桐子,你说你阿翁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桐子不懂自家阿翁阿娘九曲回折的心思,咿咿呀呀的叫着,一双墨灵动的凤眸追逐着张嫣手中的拨浪鼓,咯咯欢笑的童声响彻了整个椒房殿。

张嫣将一双好看的远山黛眉微微颦成两弯笼烟,这几日,刘盈来去匆匆,眉目之间心事深重,虽然每晚都会回椒房殿安寝,但明显的,心情比从前低沉了很多。

当日天狗食日发生的时侯,自己不过推揉开了几步,他却觉得自己会在他的身边忽然不见,这本身就已经十分荒谬,以为自己走失的时候,惊惶失措太过,后来发现自己平安的时候,又显示的太安然。这些现象无一不表示着,他的心事和自己相关。但自己如今万事俱足,好端端的陪在他身边,桐子又十分健康活泼,究竟有什么能够让他这般担忧害怕的呢?

她脑海中思绪乱糟糟的,始终想不出头绪,忽然觉得手中一轻,拨浪鼓已经被桐子宝宝扑上来夺了去,自己却握不住,扑啦一声落在地上。桐子宝宝十分疑惑,看了看阿娘,看了看手中空空,瘪了瘪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桐子乖……”张嫣连忙哄着道。

桐子耗尽了精力,沉沉的睡去。椒房殿外的天光渐渐暗淡下来,殿中十八枝宫灯烛光发出莹暖光芒,张嫣问道,“石楠,什么时辰了?”

“娘娘,”石楠回答的声音恭敬的传来,“已经到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