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石楠回答的声音恭敬的传来,“已经到酉初了。”

“酉初?”张嫣皱起眉头。

平日这个时候,刘盈早就回椒房殿了,但自天狗食日发生以后,这几日,他却回来的十分晚。

她吩咐道,“遣个人去宣室殿问问管升,陛下什么时候回来。”

石楠屈膝恭声应下,侯了一会儿,回来答道,“娘娘,宣室殿的王喜说,陛下忙着处理一些朝事,要再等一等才能回来。”

张嫣沉默了片刻,应道,“知道了。”

她沉吟道,“陛下忙的这么晚,只怕晚膳也没有怎么好好用。让岑娘熬一份山药牛肉羹,遣人送去给陛下做宵夜吧”

扶摇拎着朱漆绘鸿雁提梁食盒在宣室殿外侯了一会儿,见黄门王喜走出来,笑着对她道,“陛下宣你进去。”

她连忙应了,随着王喜进了宣室殿,宣室殿中铺着的厚重玄色地衣踩在上头柔软无声,缁色陈留锦帷幕悬在殿中柱梁之上轻轻束起,内侍和侍中行走其间俱都小心翼翼,气氛庄严而肃穆,不由禀声敛气,对着坐在上首的皇帝拜道,“奴婢见过大家。”不敢抬头。

刘盈抬起头来,道,“起来吧。是皇后娘娘让你来的?”

“是。”扶摇将食盒放在膝前,轻轻答道,“皇后娘娘听说大家政事劳累,特地命椒房殿厨房做了一份山药牛肉羹,说是这羹补气益中,让奴婢送到陛下这儿,给陛下做宵夜。

刘盈沉默了一会儿,道,“端上来吧。”

管升接过扶摇手中的食盒,提到刘盈的案侧。将食盒盖揭开,端出山药牛肉羹,奉在刘盈面前。这碗山药牛肉羹尚冒着腾腾热气,火候熬的极老到,刘盈望着食料丰足、色泽浓郁的羹汤,面上神情微微有些复杂,轻轻叹了口气,方取了一旁的铜杓,一口一口的吃着山药牛肉羹。

扶摇在殿下悄悄的抬起头,见山药牛肉羹已经被用尽了,不由轻轻松了口气。

待到刘盈忙完政事,回到椒房殿的时候,夜色已经深了,荼蘼迎出来,在刘盈面前屈膝礼拜,轻声提醒道,“大家,皇后娘娘已经睡下了。”

刘盈轻轻问道,“二皇子如何?”

荼蘼笑着道,“二皇子今儿在椒房殿和皇后娘娘玩耍了一会儿,累的狠了,已经是睡下了。大公主晚上来向皇后娘娘问了安,如今也回了寝殿安歇。”

刘盈点了点头,进了寝殿,打起放下的朱色四阿顶绣合欢花帐,便见了卧在被衾里的张嫣。

她侧卧在榻上,已经睡的迷糊了,一张明艳的脸蛋红扑扑的,青丝散乱落在身下,长长的睫毛披梳在眼睑之上,慵懒恬淡,像个不沾惹凡尘的精灵。

这是他珍而重之的阿嫣,是他这辈子最深爱的女子,他发过誓,要一生将她捧在手心,不让她遭受一丝苦楚。刘盈眸中浮现毅然之色,无论如何,他总要守住自己对阿嫣的誓言,护住阿嫣,将所有的风雨倾袭都挡在这座椒房殿之外。

……

张嫣睡的迷迷糊糊的,朦胧觉得身边传来一些动静,不一会儿,身边睡下了一个人,熟悉的男子气息在自己的鼻间萦绕。呢喃唤道,“持已?”

“我在。”朦朦胧胧中刘盈回答的声音传来,温柔坚定之中带着浅浅的叹息,穿越耳朵径直传达到她的心灵之上。

她在睡梦中的唇角便翘起来,安心下来,将自己的身体挨到丈夫怀中,揽住他的肩膀,含含糊糊的吻上刘盈的唇角。

三零六:失德

“阿嫣,”刘盈按住她的肩膀,避开道,“我今儿累了,咱们先歇下吧。”

张嫣睁开眼睛,看了刘盈一会儿,应道,“好。”

中夜的月光照在椒房殿的飞翘如鸟喙的眼角之上,如同霜雪一般皎洁冰冷,本应陷入沉睡的张嫣却轻轻坐起来,就着床边点燃的两枝罩着暗色灯罩的宫灯灯光,瞧着刘盈,

他静静睡在自己身边,纵然在深夜梦重之时,一双剑眉依旧紧紧的皱着,仿佛有什么深重的事情烦心萦绕一般。

张嫣伸手,想要替他抚平眉角,却在即将触及的时候,缩了回来,怕惊醒了近日疲惫的他难得的深眠,低声道,“舅舅,你到底是在为什么烦心呢?”

夜色深重,椒房殿中除了刘盈和自己的清浅呼吸,再无旁的余音。

刘盈的浓眉忽的皱的更紧起来,面色也变的痛苦惶惑,仿佛梦到十分可怖的事情一般,唤道,“阿嫣,”“阿嫣,”声音急促。

张嫣怔了怔,忙道,“我在这儿,你怎么了?”

“若当真有罚,便降在我一人身上罢,不要伤了阿嫣。”刘盈急急的说道。

张嫣伸出去摇晃他的手便这么僵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面颊上的眼泪刷的一声便下来了,整个心中一时间只反复回播着一句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这些日子,刘盈这般反常的表现,竟是为了这件事情。

天狗食日,寓意的是君主失德,却原来,刘盈竟是真的信了自己失德,并且觉得这失了的德行,是应在他和自己的爱情上。

绮年玉貌的年轻男女,她曾深深地倾慕这他,他也并非对自己不动心,却因着彼此间的亲缘关系,怯而退步。

亲缘二字,在外表现为lun理,在内则为血缘。

纵然后来事实揭晓,她另有生母,与刘盈并无血缘之亲,但在世人公认社会lun理上,他们还是一对舅甥,与血缘并无丝毫关系。她当初心灰意冷,悄然远走,隐在云中,本以为他们二人的夫妻缘分今世已经是断了的,却没有想到,他追到云中,与自己做了一对真正的夫妻。

那一日在云中,他们第一次燕好的时候,她冷笑着讥嘲他,“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外甥女,如今你行此悖逆之事,便不怕他日遭人非议么?” ”

他沉默了片刻,说,“阿嫣,如果说,得到你的身体能够留住你,那么就算是真的会遭天谴,这一次,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做下去。”

原来,这竟是他的真心话。

他们夫妻恩爱,育有一双子女,她以为他们的生活十分圆满,没有什么缺憾。原来并不是的,他一直都认为,他对她的爱,是带着原罪的,只是他已经太过泥足深陷,这才掩了耳,闭了眼,不听不看,强将自己留了下来。这些年来,他将一切掩藏的很好,好的将自己这个枕边人都瞒了过去,直到一场天狗食日打破了心头藩篱,这才将那些压在心底的东西浮现出来。

她以为,他已经看破了那些所谓“伦常”。却原来,他还是没有,从来没有。

“丞相可想好了?”

漏夜,丞相府后院的花厅之中,小黄门用尖锐压低的声音笑着道,“咱们双方合作,可保住你的丞相之位,我的主子的心愿也可以达成,这样好的事情,你可愿应下?”

花厅内外清理干净,空无旁人,陈平的影子映照在厅窗的砂纸之上,捻着胡须沉声道,“本相自年少之时追随先帝,对大汉一直忠心耿耿,不是你这样的奸佞小人能够随便利诱的。”

“呵,”小黄门低低笑道,带着蛊惑意味,“陈左相立于百官之顶,掌控大汉众生权柄的滋味多么美妙,您这致仕奏章一交出去,这一

辈子,便再也不用想着重回这丞相府了。您辛辛苦苦辅佐两代天子,屡出奇谋,可以说是没有你,就没有这大汉江山。如今只因这么一次天狗食日,便要你交出所有,以后只是一个光杆子列侯,其他什么也不是了。陈丞相,曲逆侯,你甘心么?”

“再说了,天狗食日,本就应在君主失德,您这丞相不过是推出的替罪羊罢了。与其你来背这罪过,和让张皇后来背,又有什么区别呢?说到底,夫妻一体,张皇后为自己的夫君背点罪过,不也是最正常的事情么?”

前元七年的秋七月,长安城的天气有些闷热,张嫣心思沉重,不过数日,腰肢便又减了一分,面色雪白,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些楚楚可怜的意味。

“皇后娘娘,”荼蘼笑着捧着进来,“这是岑娘精心熬煮的奶白鱼羹,你从前在侯府的时候最爱吃的,多吃一些吧”最后一句,隐隐有恳求之意。

张嫣抬头看了她一眼,不忍她为难,接过鱼羹。

荼蘼目露喜色。

张嫣用铜杓吃了几口,将鱼羹放在案上推开,恹恹道,“我吃不下。”

“娘娘,”荼蘼着急起来,“你再这样下去,会病倒的到时候大家会担心,大公主和二皇子也会难过的。”

椒房殿外忽然传来钟鼓之声,人声喧闹,张嫣颦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宫人还未出宫查看,楚傅姆已经是掀帘进来急急禀道,“皇后娘娘,凌室那边失火了。”

“凌室失火了?”张嫣愕然。

凌室是宫中藏冰的处所,建于未央宫西南部,因着室掘于地下,储藏着宫城夏季用冰的缘故,素来严禁烟火,这个地方失火,便是一件看起来很奇怪的事情。

这一场火起的并不算十分严重,张嫣赶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被宫中的黄门用水扑灭,只是整间屋子被烧的一片漆黑,藏冰也已经融化了大半,这个夏季的用冰可能供应不上了。

“可有人伤亡?”张嫣问道。

“回皇后娘娘,”凌室丞恭声禀道,“火势并不大,发现的及时,并无人死亡,只有一个小黄门,因为救火的时候手忙脚乱,磕伤了胳膊。”

“那就好。”张嫣微微安心,复又问道,“凌室禁止烟火,怎么好好的会起火了?”

“这……”凌室丞面色看起来有些苦,“奴婢也不知道。”

“连这个都不知道,朕要你们如何?”

张嫣回过头来,见刘盈着着晨时换上的玄色广袖深衣,大踏着步子过来。却是刘盈在前殿听闻了消息匆匆赶来,听到凌室丞的话,脸色极其难看。

凌室丞惊骇不已,噗通一声伏跪在地上,求道,“奴婢之前忙着救火,没有来得及查证此事,罪该万死,还请陛下恕罪,”身子瑟瑟发抖。

刘盈立在凌室的残垣之前,手负在身后,在广袖的遮掩下,用力青筋累累。从齿缝里迸出来几个字,“给朕仔细的查。”

夏夜的风在一日的炎热后,终于有了些清凉之意,吹拂在张嫣的青丝和刘盈的广袖之上,轻悠悠的,张嫣凝目看着十步开外的刘盈,这些日子,他虽然每天都会回到椒房,却早晨走的极早,晚上回的极晚,算起来,她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跟他仔细说过话了。他极难看的面色之下,整个人也消瘦了不少,只一双凤眸十分的精神。

“你也别太劳累了,”她忍不住劝道,“凌室被烧了,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如今也已经被扑灭了,也没什么伤亡,不用太担心。”

刘盈愣了一会儿,低头瞧着妻子,欲言又止,最终之余下一双诉尽纠结的眸光,道,“阿嫣,你放心,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护你周全的。”

语毕,他转身打算回宣室殿。

张嫣瞧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唤道,“刘盈。”

刘盈的身影顿了顿,停下步伐,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头。

清凉夜风吹在空旷的未央宫中,月光静静的照着地面上的两个影子,拉的那么长,孤孤单单。张嫣走上前几步,低声问道,“你说,如果当初我没有嫁进未央宫,或者你没有追去云中,你的一生,会更幸福安心一些?”

刘盈的身子抖的一僵,回过头斥她道,“胡说八道,”

“你都在胡思乱想什么啊?”急急说了这一句,他放缓了声音,沉沉的,像漫天的夜色,“阿嫣,我这一生,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选的,没什么好后悔的。想要什么,要付出什么,心中一清二楚。你不要多想,乖乖的在椒房殿中,好好看着桐子和好好,外头的事情,我都会处理好。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回椒房,好好歇息多吃一些东西,不要太瘦了。”

张嫣低着头静静听着,这时节,连听他骂自己胡思乱想,她都是开心的。

待到他离开很远后,她方抬起头来,面上早已经是冰凉泪水,透过朦胧泪眼瞧着他的背影,生平里从来很坚定的心思,忽然第一次开始后悔起来。

这一段感情,开始的是她,主动的是她,若不是她的缘故,他一辈子都只会当她是个单纯的外甥女,不会动出男女感情来。也不会有这么多年的负担,以及抉择痛苦。

这样的后悔,并非是因为她不再爱他了,而是因为她太过深爱。

因为深爱这个男人,所以根本不愿意他因为自己,而遭受任何一点点负担痛苦与挫折委屈。

这是在她自匈奴逃回来后,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遇到棘手的问题了,思来想去,都没有解决之道。

凌室灾第二日,大朝上出现了大量御史弹劾张皇后的奏章,言道未央宫凌室之灾为后宫失德之兆。如今天子后宫之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