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撷施施然转身坐下来,举手投足之间尽是悠闲,“明白你的心思啊!”

“你是匈奴左谷蠡王,我却是单于的女人,你不敢动我的脑筋,这也是正常的。”酒水在陶碗之中荡漾,带着一抹晕黄,她伸手捧起,却没有凑到唇边饮下,而是放在手中慢慢把玩,声音在夜色中流淌,犹如蘼芜花开,“其实——你若真的想要我,也不是不可能。匈奴自古来有胜者接收亡者财产家眷的习俗,只要冒顿故去,你做了新的匈奴单于,我——这个宁阏氏,自然就是你的!”

渠鸻气势陡然凛冽起来,望向刘撷的目光如箭一般锐利,“慎言!单于是草原上永远明亮的星辰,绝不会倒下。”

刘撷抬头,目光如同璀璨的太阳,接着渠鸻的审视毫不闪避,“是人都会死的!”

“冒顿的确是匈奴百年来难得一见的枭雄,可他也是人,会老,会死。年前他得的那一场大病,险些没有爬起来,如今虽然对外说是痊愈了,可是已经伤了内里的元气。大王对着这样一个老的掉了牙的狮子,就没有勇气试试看么?”

渠鸻一把掐住她的脖颈,森然道,“你不要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掐着刘撷颈脖的手十分用力,刘撷被带的踮着脚跟站起,拼命咳嗽,咳的十分狼狈,却努力在狼狈的咳嗽中抬起头来,面上笑容灿烂非常,

“有本事你就掐死我吧!”

渠鸻闭了闭眼,这世间总是有很多抉择,有些事情,对错难以分辨,却只能沿着一个方向走下去,不能回头。

他狠狠甩开刘撷,冷笑厌恶,“这世上总是有一些自作聪明的女人。”

刘撷猛的摔开,伏在地上,后背火辣辣的,一片疼痛,伸手撑起身子大口大口的呼吸,白皙的颈项上尚有青紫的淤痕,面上却已经呈现出灿烂的笑容,

“渠鸻,你做出这般生气的模样,不正是因为我说中了你的隐秘心事么?”

渠鸻眉头紧皱,声音生硬,“单于是匈奴的英雄,他带领着匈奴人得到了史上从未有过的辉煌繁盛,匈奴子民都视他若神邸,雄渠部渠鸻永远效忠冒顿单于,天日可鉴。”

“英雄?”刘撷冷笑,“冒顿的确是匈奴史上最伟大的单于,在位的时候将匈奴带领到最强盛的高峰。但左谷蠡王渠鸻你也不差,你出身须卜氏,骁勇善战,是匈奴百年难得一见的战神,却偏偏遇到了冒顿这样的雄主,显得黯淡无光,扪心自问,你这一辈子真的就一点都没有愤懑么?”

“再说了,”她的声音渐渐幽沉下去,“冒顿这些年渐渐对你疏远,将雄渠隐隐排斥,对你也远没有年轻时候的无条件信任。你的胞妹蒂蜜罗娜出身尊贵,美貌才华智计匈奴无人能出其右,放到谁的手中都会像稽粥王子一般爱慕、言听计从,偏偏却被冒顿冷待,只空得一个大阏氏的尊荣,不见宠幸,你心里当真没有过怨恨么?”

“冒顿在位的时候,匈奴四处年年征战,折腾太过,如今看起来虽然强大,实际上元气也伤了几分。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匈奴这张弓已经拉的太久了,是时候松缓松缓,才好养一养匈奴元气。大王子稽粥一力效仿单于,却始终不得单于三分真传,单于故去之后,偌大的匈奴交到他手中,当真好么?这百年来,匈奴以挛鞮氏为尊,挛鞮氏之下,须卜三氏为世代贵族,受匈奴牧民尊敬,但真正论起来,三大贵族当初都是有资格称王任单于的。冒顿这个单于的位置也是弑父杀弟得来,如果他一直是那个维持着高高在上地位的匈奴英雄,我也不会起这样的心思。可是冒顿已经老了,这一年来,我伺候单于,单于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在床第上也没了从前的威风。草原上的鹰王,若是老了,地位总会被更年轻的鹰取代,如今,冒顿已经垂老,稽粥这只小鹰的翅膀还没有长硬,左谷蠡王坐拥南匈奴草原,麾下健儿无数,就真的不想做一只雄鹰,搏击长空么?”

渠鸻默然。

刘撷是汉人和亲的公主,对匈奴未必心怀好意,但她在帐中的话语,也点出了如今匈奴的一个事实。

匈奴这些年南征北战,强盛到了极致,但匈奴的强盛全部维系在冒顿的个人威名之上,自年前冒顿重病起,草原上就开始了一些暗流汹涌,虽然这股暗流随着冒顿的重新病愈而暂时潜伏下去,可是并不代表完全消解。作为匈奴左谷蠡王,统帅雄渠一部的匈奴实力派诸侯,他的意志有时候并不能完全由自己决定,而会受到部族影响。

他无意于真正要宁阏氏的性命,但是也并不希望自己的意愿被刘撷窥破,于是面无表情的道,“天不早了,宁阏氏也早些回去吧!”掀起篷帘,匆匆出去。

烛火亘古,在帐中跳动,不知人世兴衰,刘撷独自留在帐中,听着帐外风声,只觉匈奴岁月孤寂冷长,忽的滴下一滴泪,落在面前残酒之中。

ps:  进入匈奴线,因为断续创作的原因,还是有些问题,事实上这一章情节应该在前面时间线中铺展开,能够为后续做出铺垫。因为一直写主线的原因,被拖到现在,临时抱佛脚的效果就是,总觉得渠鸻和刘撷的人物形象有点点扭曲了——于是卡文,卡了很久(这是修文的前奏口胡!),但不吭哧过这一段,无法进入下一主环节啊!于是冒死写上来,嗯,让读者孤零零的看这个不好,这两天赶紧把下一段补上来!努力让刘盈阿嫣尽快出场,年前完结《大汉嫣华》!

这次一定是真的!

三一六:汉使

落日落下长安城头,将天空染成一片鲜红血色。

未央前殿长长的游廊之上,小黄门捧着朱漆云纹茶盘轻声轻步走过来,忽然间见一襟朱红凤纹衣袍挡在面前,诧然抬起头,见面前女子云鬓低垂,容颜鲜妍美丽,正是皇后张嫣。

张嫣伸出手腕,抿嘴笑道,“我送进去吧!”

小黄门心中又惊又喜,不敢违逆,忙低下头去,轻轻应道,“诺。”

雪白的手腕握住朱纹茶盘的两端,张嫣跨进宣室殿。殿中内侍远远见了她,忙躬身行礼,张嫣比了个悄声的手势,示意内侍尽皆退下。

殿中紫檀御案上奏章堆积,刘盈坐在其后观看批阅,丝毫未觉室中变化。直到左手边光线被人影遮住,才抬起头来,见到妻子皎若春花的容颜,微微诧异,目光顷刻之间便的柔和似水。

“阿嫣,你怎么过来了?”

“还不是来看看你。”张嫣将茶盘上的热茶送到刘盈手边,微嗔道,“看你昨天晚上没有回椒房,我就过来看看。”

“我没事的。”刘盈接过妻子端过来的热茶,啜饮了一口,“只是国事繁忙了一些。”

“阿嫣,江南传回来消息,周丞相率军已经压住了吴王锋芒,如果没有意外,吴国的乱势再过几个月就能够平定下来了!”

“哦,”张嫣神情微微振奋,笑盈盈若冬日璨阳,“那可真是好事,这样陛下也就不用担心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刘盈揽住妻子腰肢,慨叹道,“只怕后面更要忧心呐!”

北地雁门天高云淡,一身银白鱼鳞铠甲的雁门都尉张偕脚步匆匆穿过长廊,跨进一片院庭之中,守在房门前的傅姆匆匆行礼。面上神情苍白,一片忧急。

“夫人情况如何?”张偕问道。

“很不好,”傅姆低声向着男主人禀道,

“自从前儿得到南边的消息,夫人的脸色就很不好看,将所有人都赶出了房,一个人在房中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将大公子叫过来。说了一会儿话,过了午时就开始不用食了。郎君,夫人算到现在已经有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了。你就好好劝劝夫人吧!”

张偕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

他从打起的帘子下进入内室。淡淡的檀香从南墙下的青铜香炉中飘吐而出,撑起的支摘窗下置着几盆盛开的兰草,房中央置着一座玄漆美人图托座屏风,屏风之后,吴国翁主刘留卧于房内玄木床上,紧闭双眼,双手折叠置于胸前,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犹如只剩一把骨头。

“留留。”张偕挨到刘留榻前,握住妻子的手,哀伤唤道,“你听的到我的话么?”

床上静默的女子反应了一会儿,略微睁眼,看了一眼床前威武俊朗的男子,复又闭上眼睛。房中一片寂静。

“我知道你是为了怕连累我和于归,才立意绝食赴死。”张偕沉声劝道,“你实在不必如此自苦,当今陛下性子宽仁,不会轻易怪罪于人,再说我与陛下自小一同长大,有发小情意,皇后殿下更是与我夫妇交情深厚。你出嫁多年,与吴王早已没了什么干系。他们便是知道,也不会真的怪罪你什么。你……就当是为了让于归不要早早的没了娘,也总该撑着点!”

“阿娘,”十岁的于归初具少年的雏形,身形高挑。面如冠玉,跪在房中地上,膝行来到母亲榻前,扑到母亲身上,惶惑哭道,“于归要阿娘,阿娘,你答应儿子一声吧!”

女子人心柔软,夫君与幼子的恳求,如何不痛彻心肺?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行径,不发一言,两行清泪从眼角沁出,沿着面颊缓缓而下。

凛冽的北风在草原之上呼呼刮着,无论人世间的情人是喜还是是悲,从不曾停息。

渠鸻策马飞奔,在雄渠部寨子前跃下马,大踏步的走进去。

“大王,”部落的勇士迎上来,恭敬的 禀报道,“几位大族老们在议事帐中等候。”

渠鸻挥了挥手,“知道了。”

雄渠部按着匈奴草原上一般惯例,以野兽皮毛搭建的帐篷为主要聚居地,各个小帐篷如群星一样汇聚,将大王所用酋帐围在中间。四角的火堆中火焰熊熊燃烧,雄渠几位头发花白的贵族老者聚在议事帐中,神情激烈的争论着什么。帐门毛帘掀起,渠鸻带着一氅的风霜走进来,雄渠族老俱都站起来行礼,“大王。”

“几位族老,”渠鸻在王座上坐下,问道,“今次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性情火爆的哈伙瞪大了一双眼睛,愤而起身,声如炸雷一般在酋帐中响起,“大王,那鬲丁部实在欺人太甚了。这些年,他们大肆侵占它部草场。如今竟然欺到我雄渠部头上,大王,咱们若是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只怕他们还以为咱们怕了他们。”

渠鸻皱起了眉头。

鬲丁部乃是沃朵阏氏出身的部落,沃朵阏氏早年跟随冒顿,产下稽粥王子。虽然早逝,但如今鬲丁的裨王杜康哈乃是稽粥王子的嫡亲母舅。稽粥念着母亲的缘故,对外祖一族颇多偏袒。稽粥乃冒顿诸子中最长,三年前被封为左屠耆王,是单于选定的继承人。他素日里也知道杜康哈仗着稽粥的势在匈奴贵族中颇为张狂,没有想到,如今竟敢撩自己的虎须。

“许是鬲丁手下人胡乱作为,杜康哈未必知情。”他勉强道,“待过些日子我与杜康哈说一声。”

众人中最苍老的唐比斯冷眼看着渠鸻,目光意味深长,伸手捻了捻胡须开口道,“这些年来,大王率雄渠部南征北战,如今,雄渠人丁兴王,儿孙们上马驰刀,下马放牧,个个都是好手。大王这些年来真是费心了。我相与大王单独说些话。”

帐中其余几位族老显然对唐比斯十分尊敬,闻得唐比斯这般说,便都起身告退。

待到其余人退出,渠鸻方重新对唐比斯拱手,“阿叔,不知你有何见教?”

唐比斯淡淡一笑,望着渠鸻郑重问道,“大王,你真的认为杜康哈对此不知情么?”

渠鸻微微哑然。

唐比斯今年七十有余,乃是匈奴难得一见的长寿者。他是渠鸻的叔父,智计出群,其父孙毋翰在位之时便对唐比斯尊重有加。渠鸻起身,对唐比斯恭敬的行了一礼,“渠鸻愚昧,还请阿叔教我。”

唐比斯抚须道,“杜康哈一直以来是王庭的一只狗,只会听从单于的意思行事,为屠耆王效力。他如今胆敢在我雄渠部的脸面上这般行事,便是单于意思的显露。”

“阿叔,你的意思是……”渠鸻有些无法置信。

唐比斯仰天打了个哈哈,“我没什么意思。”

“只是大王,我们雄渠部人高马大,如今为大王的你更是须卜氏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为什么雄渠在匈奴的威势却越来越小了呢?咱们的阿蒂居次是草原上最珍贵的居次,竟让受到单于冷待,连那汉地来的宁阏氏都有不如,这又究竟是为什么?阿鸻,你是雄渠部的领主,身上担负着一个部落的命运,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想清楚。”

唐比斯告退,徒留渠鸻一个人在帐中,面色沉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