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官居一品第428部分阅读(1 / 1)

作品:《官居一品苏雪


侍奉双亲的缘故,前年才考了进士,一下就中了状元这已经是绍兴人连续第二次科举夺魁了,风头甚至盖过了天下文脉所在的金陵,而开创这一时代的琼林七子,尤其是连中六元的沈默,更是被父老乡亲顶礼膜拜,成了神话般的人物。

沈一贯走后,沈默叮咛张元忭好生看家,也命人备轿出门,往纱帽胡同的张府去了。

自从去岁败下阵来后,张居正便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一直在家中休养。其实他的病并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一直没有拿定主意,究竟是不是该去官回乡,和京城说再见,所以索性就一直病下去

其实,原本没什么好犹豫的,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从冯保被打死那天起,他就对自己的政治生命不做指望了。然而沈默的态度令他又生出一丝期望那颗蜡丸是他和冯保勾结的铁证,沈默不声不响还给他,放他一马的意思再明显也不过。

但张居正不会因为对方不追究,就赖在内阁不走。他今年已经四十九岁,眼看就要知天命了,怎么可能再伏低做小,继续当孙子呢何况现在的首辅比他小十二岁,把自己熬到坟里,也等不到出头那天。

钩动他心神,让他一直没有离开北京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一条鞭法,。虽是称病,他的线人却依然灵通,从去岁下半年起,朝廷要在改元之后全国推行新法的消息,便源源不竭传到他耳中。

张居正马上就放不下了,一条鞭法啊,那是他准备用一生去做好的事呀你叫他怎能放得下,离得开

且说这天下午未牌时分,张居正午睡不着,便在书房〗中翻阅刚拿到的新法细则,一边看一边摇头叹气道:“胡闹,真是胡闹,人要是这样正直,早就天下大同了”说完把那丢在一边,背着手在堂中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真是走眼了,这个小会计竟是个纸上谈兵的hua架子。”然后忍不住感动道:“不可,我得去趟内阁,不得让他这么乱搞”这大半年闷在家里当宅男,昔日半天不说一句话的冷面张相公,已经养成了自言自语多动,还给人起外号的毛病。

“”刚要让人背轿,他又站住了,摇头道:“不可,人家虽然放过我了,却断不会让我再出来多事,要是此去自取其辱怎么办”过一会儿,却又改主意道:“豁出去了,一人受辱是小,乱法祸国是大”

就在他自己跟自己斗争,纠结在去与不去的边沿时,外面传来游七的声音道:“老爷,小会计来了。”

“小会计来了”张居正先是一喜,旋即怫然作色,怒喝道:“狗奴才,竟然侮辱当朝首辅”

游七这个郁闷啊,是你整天小会计小会计的叫人家,我为了哄你开心,才这么跟着叫的,怎么现在又怪我了合着只许州官纵火、禁绝苍生点灯

这半年眼看着张居正成了明日黄hua,连带着管家都不像原先那么畏惧他了。

见游七口称“知罪”脸上却带着不以为然,张居正冷哼一声道:“明天立刻滚回老家伺候太爷去,这里用不起你这样的大管家”

游七这才吓坏了,筛糠似的跪在地上,磕头不已。

第八八四章 百年大计中

张居正本打算出迎,但一转念,让长子敬修代自己出迎,他则除下外衣,躺áng上装病去。

当沈默被迎进卧室,张居正让嗣修、懋修搀扶自己起chuáng行礼。沈默见其慢吞吞的动作,还真像那么回事儿,但张府上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目不过他也不拆穿,一把将张居正按回被窝里,对两个大侄子道:“快给你爹盖好被子,1卜心着凉了病情加重。”

嗣修和懋修都是敦孕君子,难免面sè很不自然,张居正只好应付道:“我这个病燥热,盖不住被子。”说着给儿子递个眼sè道:“你们下去吧,为父和首辅大人说话。”

“是”儿子们如méng大赦,赶紧撤了出去,在这种场合待多了,实在有损心中伟岸的父亲形象。

沈默坐在chuáng边,看着张居正红润健康的脸sè,叹气道:“原先还以为老兄只是称病,现在一看你这脸sè,才发现真是病得厉害。嗯不到我兄春秋鼎盛,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呢”

张居正心中直翻白眼,暗骂道:“你哪知眼看我像长病的,面上却流lu出淡淡的哀伤道:“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算是看开了。”

两人又不咸不淡的扯了几句,沈默才一脸惋惜道:“我这次来,一来是为了探视仁兄,二来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出山,新朝改元,万象伊始,正是推行新政、振衰起之际,离不开仁兄出力啊”

“呵呵”张居正也不否定,也不答应,只是笑笑道:“元辅太高看我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朝中那么多青年俊彦,多我一个少我一个都一样。”

“唉,少不了你这根中流砥柱。”沈默假假道:“只是你现在这个状况”我看了很痛心啊,怎么能再让你出来受累呢”说着摇头道:“真是国家的一大损失啊”

这两个人虚头巴脑,不过是在争一个主动权。其实也没什么好争的,但明争暗斗了半辈子,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说到新政,我也了解了一二”毕竟心境不同,张居正担心沈默真以为自己不想出山,于是岔开话题道:“正有些看法想向元辅提出呢。”

“怎么样,不错吧”沈默笑眯眯道:“可费了我不少脑汁。”

“您想听实话还是假话”张居正斜眼看着他道。

“假话怎样”

“元辅大人宅心仁厚,大行王道”焉有不成功之理”能借着机会讽刺沈默一番,他自然不会留情:“假以时日,必然海晏年清,天下大同,您的英明也能传之万万年”

“那真话呢”沈默依旧笑道。

“真话就是,首辅大人的法令看着huā团锦簇,完美无缺,可实际要执行的话,恕我直言,法令太松弛了“如果那些商人和官员,都是老实本分之人,才有可能实现。手机小说站点wap.lawen2”张居正摇头道:“自古未有靠道〗德成事者,yu行大事,还是要用法家的一套。”

“愿闻其详。”沈默点点头,正sè道。

“元辅说,要加强监管”用户部监督折sè,用地方官监督商人,用都察院监督户部和地方官,自然不能算错。”张居正不知不觉坐起来,斟字酌句道:“因为这正是太祖皇帝的一套。何况要这样做”肯定要大量增加官位,百官肯定拥护,但是效果怎样呢,不欺心的说,我不看好毋庸讳言,太祖皇帝最后不是靠这套制度统御文官”而是靠无孔不入的锦衣卫。”

“为什么会这样呢”沈默问道。

“这不是元辅的问题,也不是太祖的问题,而是千年以来,我们就走了错路。”张居正叹口气道:“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我华夏就以开始道〗德代替法制。伦理道〗德成为了治国的标准,朝廷以四书取士,就是要求我们这些官员正心诚意,仁民爱物。

只有朝中都是这样的官员,一切制度才能完美执行,才能实现国泰民安。”

“只是这现实么在书生眼中,自然是现实的,圣人不是说人xing本善么这才是堂堂正正的帝王之道么”张居正道:“圣人的话当然不会错,错的是这个世界,谁让这个世界物yu横流,将一张张白纸染成墨sè千年以来的历史早就证明,赤子之心、道〗德之士不是没有,但这些人都被挂起来,当成偶像膜拜了。为什么因为物以稀为贵,那是人们的理想状态,可能达到的实在凤毛麟角了。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有si心siyu的。”

“官员们也不会因为读了几天圣贤书,就真成了圣贤。他们十年苦读的动力,是千钟粟、是颜如玉而不是挂在嘴上的治国平天下首辅大人你走出身大户,自然可以视钱财如粪土,但大明朝的读书人,却大都像我这样,耗尽全家全户的资财,才换得一人金榜题名。为什么要这样因为全家人都将做字当成改变命运的希望。就算我们本人想要洁身自好,你对得起含辛茹苦的爹娘,对得起资助你的叔伯老舅么”

“事实上,一人得中进士,立即有人前来出谋划策,如何买田放债,如何玩弄诉讼,如何利用权势作额外收入的资本北京的一些放债人,经常借钱给穷困的京官,一yu后者派任地方官,这些债主就随同上任,除了取回借款之外,还会本外加利,利又成本。”张居正道:“世风如此,又有几人能海瑞那样出淤泥而不染绝大多数官员都是要下海的,只是程度各有不同。能把握住一个度,只在合法又似非法之间,取些外快补助官傣的不足的,就算是清官了。”

“所以说,靠官员自觉,就像让狼看着羊,指望他们老老实实不偷嘴,是不可能的。”看来张居正这大半年是歇过来了,说了这多话,依然神完气足,口不干舌不燥:“至于那层层监督”虽然制度完备,看似天衣无缝,但问题还是一样,得人来宗成。官场一大绝症,便是友种这样的关系网,座主和门生的师生关系。出生于一省一县的乡谊:同一年考中的年谊:还有彼此通婚形成的姻谊。这多种的“谊”让文官si下的关系错综复杂。他们名义上任职于各部院寺,各有其官方的组织,但是背后又有他们si人派系。而他们真正服务,终生不渝的,往往是si下的“谊”却不是这个朝廷,不是自己的官职”

作为朝中最大的派系老板,沈默被说得老脸微红,咳嗽一声道:,“那么你说怎么办”

,“那些措施都很好,都不用改”张居正已经进入状态,不知不觉两tui着地,光脚踩在地毯上道:,“只要加上一条,就可以了”

“加什么呢”沈默看他站在地上”也不点破,依然虚心问道。

“考成法”张居正道:,“这些年,我在南直、山东、江西、两广推行条编和清丈,都是靠这个法子。这么好的办法怎能不用呢”

,“是吧”沈默点点头,慢悠悠道:,“我要是把这条加上,怎么能把你的病治好了呢”

“哦”张居正不禁一愣,旋即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一时ji动,不自觉地就跑到地上来了。登时恼羞成怒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家伙就喜欢玩这套我怎么又上你的当了”

“呵呵,莫怪莫怪。”沈默笑眯眯道:,“这也是因为你病得太久,我才下了点药。”说着有些得意道:“怎么样,药到病除了吧”

,“请首辅大人先去书房喝茶”张居正直接撵人道:,“鄙人要更衣”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盏茶之后,张居正穿上衣袍出来相见,两人都不再提生病的事情,而是就推行的一条鞭法展开了细谈。

,“兵法有云,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在张居正面前,不需要像对葛守礼那样,满嘴的冠冕堂皇”

只需要有一说一:,“朝野上下,对新法的抵触不小,要想顺顺当当的通过,日后少惹非议这些表面上的功夫不能少。”顿一下道:“但你说的不错,仅靠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还远远不够。我这次来找你,就是商量一下文字之外的东西。”

“只有考成法,能办成此事”张居正斩钉截铁道:,“天下之事,不难于立法,而难于法之必行:法之不行也,人不力也,不议人而议法何益”

“诚斯言,妙哉”沈默领首道。

“政务办不通,不是机构的缺乏,所以我不主张增加机构人员。

也不是法令的缺乏,大明建国二百年,已经渗入因循的成分,“置娜而传之四方”成为一切政令的归宿。法令、章程,一切的一切,只是浪费笔墨纸张而已。几个脑满肠肥的人督率着一群面黄肌瘦的人,成日办公,其实只是办纸纸从北京南纸店里出来,送进衙门,办过以后,再出衙门,进另一个衙门归档,便从此匿迹消声,不见天日公文政治打不倒公文政治,所以我不主张提出新的法令、章程,只能徒增浪费。”

这种方式的谈话,张居正同样直言不讳,提出对沈默的批评道:,“我们只要清清白白的一个交代。办法很简单,要求户部以下,各省府县衙门,每年开初就把要完成的工作一一列明,抄录成册。再同样造成两本账簿发到京城。一本送各科备注,执行一件、注销一件,如有积久尚未实行的,即由该科具奏候旨:一本送内阁随时稽考。这样谁没有完成任务,就进行相应的处罚。征赋不及八分,便降职使用,再完不成,再降,直到卷铺盖回家一切都在白纸黑字之上,谁也没法弄虚作假”

“其实我在苏州时,就学过你的这个法子,确实立竿见影。”沈默笑道:,“太岳晃实在是经天纬地之才啊”

,“你在苏州时”张居正有些糊涂了,十年前自己还在教书呢,哪里来的考成法

“这个就按你说的办。”沈默笑着岔开话题道:,“不过我想和你议的,不是这个,而是我大明的百年大计。”

,“百年大计”

,默点头道:,“方才你说了太祖的不是,为了让你放心,我也说两句。”张居正笑笑,听他说下去道:,“大明二百年来的重重积弊,有大半功劳要记在太祖的账上。在王朝草创时期,一些政策走了弯路,就越走越远,造成的危害也越来越大”

“不错。”张居正苦笑着点头道:,“这话我在心里憋了半辈子,却让你讲出来了。兵制、宗室、财政、厂卫这些当今之大患,都是拜太祖所赐,如今都成了祖宗家法,就更走动不得了。”

“但这些问题不解决,就是治标不治本,只能为大明延几年国祛,但改变不了结果。”沈默沉声道。

,“不错”张居正两眼放光道:“我一直以为你没有勇气动这些祖宗家法,想不到竟是我小瞧天下英雄了”

“不能动的时候八风不动,能动的时候,就得大动特动”沈默点点头,沉声道:“这次我想要做的,就是整理全国财政,把原先地方坐收坐支,改为全国总收总支一除去规定截留作为地方经费者以外,一概呈报中〗央,再由户部统筹”

,“好好好”张居正连声叫好道:,“若能把此事办好,实百年旷举,如果不趁这几年没有掣肘,将此事办鼻,一了百了,日后更没有人能做成的”。

第八八四章 百年大计下

本朝的财务制度的显著特点,是户部每年的收入,比不上南方一个省,实乃千古未有之奇葩。手机小说站点wap.lawen2究其原因,还要归咎于创建这一切的太祖皇帝。如果要给历代帝王排个名次,朱元璋的军事水平、政治水平,都可以跻身前三。但他的经济头脑,却是毫无疑问的垫底。

好比说,他认为老苍生纳税之后,要先解送到集城再分发给各军事单位,实在是没需要,平白给官吏从中渔利的着效率至上、避免贪污的原则,他让苍生纳税实物不入仓库,直接供应于军士的家庭,军士则不再发给军饷。并规定先在应天府抽派若干税民,和金吾卫的五千军士对口。试验一年以后,朱元璋认为成绩良好,便通令全国一体施行。

这一体例之脱离实际,异想天开,完全是历史的大倒退,也注定了它虎头蛇尾的命运,没几年便销声匿迹了。然而朱元璋却依然本着这种思路,放置着他的帝国的财务制度。

其中最具标记性的,就是物资的收发都是由处所官府完成。十分普遍的,一个县令每年要向三十几个不合的机构交款,总数则不跨越一万两白银。

大明朝一千一百多个县,几乎全是如此,全国布满了这种短距离的补给线,此来彼往,侧面收受,既无架构,更无从监管。这种低能低效,直接致使了国家供血不足,人民负担沉重。只是肥了那些中饱si囊的官僚。甚至可以说,这种维护落后的农业经济、不肯成长商业及金融的做法,正是中〗国在由先进的汉唐宋元,渐渐失落队于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原因。

如果能够改由户部总收总发,政府没必要再为低效埋单,能真正支配全国的财务,国防问题、经济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对国家的好处显而易见这是张居正看到的好处。

沈默比他多了五百年的见识自然能看到的更多。如果改为总收总发的话,国内的交通通讯,必定相应而有较大的进步。银行业、保险业就会应客观的需要而产生,商业组织和法令也会有所成长。并且各地区既互通有无,自然就会分工合作,各按其本地的怪异条件,而成长其生产技术。以沈默所学的历史知识,西欧各国在二百年前,就已经朝着这一标的目的前进,日〗本在德11幕府末期亦复如是。而本朝的财务税收制度,则和民间经济的成长脱节,不得相互增进,共同繁华,反而对后者形成压制和阻碍。

如果不把这种财务制度改萃失落,这个国家的商品经济成长,就永远是畸形的、非主流的,不但不得成为国家腾飞的动力,还会反过来伤害到国家的财务和平和平静。这些历史已有明证,教训也同样惨痛。

甚至包含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因为客观上刺激了人口的流动,商业和金融的成长,在创作发现一片富贵景象的同时,也加速了大明王朝的灭亡,原因正是如此。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对沈默主张的整理处所财务计划1张居正是完全赞同的。

现在他看沈默的眼神都变了、那是一种热切磉同志般的目光啊:,“如果真能将此事,在任上办成,一了百了,那真是死而无憾了”

“可是这件事实在是难于上青天啊”沈默叹息一声道:,“如果加以完全改草,必须要重新厘定会计制度,在中上级机构中,实施财务管制的体例。这样必定会重新改造朝廷和处所的权利架构,注定要招起轩然o呐”沈默叹息一声道:,“还有,如果要让一条鞭法不流于形式就必须要全国规模的清丈田亩,跟这两项比起来,推动个条编法的难度实在是何足道哉。”

“”张居正何其人也,一下就听懂了沈默的话这分明是让自己来顶雷。明白了这一点,他心中反倒踏实了怪不得沈默会大出意外的放过自己,原来是想让自己挑这副担子

不是他自傲,天下人才虽多,但只有区区二人能替沈默告竣目标,一个是他张居正,另一个是高拱然而高拱已经无法再回来了,所以沈默只能求助自己。

沈默确实是这个意思。现在已经明盘了,张居正到底接还是不接,他真没底如果不是知道历史上的张居正,在分明可以当一辈子太平宰相,舒舒服服的掌权享福,然后退休,继续享福的情况下,却要死命折腾着变法,把天下人都获咎光了也在所不吝。当初大政变时,

他肯定会把这个危险的家伙干失落,不留后患

可是,他太需要强有力的辅佐了,哪怕这个辅佐的能力比自己还强,未来有可能会反噬,沈默也愿意赌一把,先把事情干成了,如果你还想跟我斗一斗,我随时奉陪

望着一脸期盼的沈默,张居正笑了,笑得无比酣畅,将半年多来的阴霾一驱而散。

笑完了,他的面色渐渐沉寂下来,望着白雪皑皑的窗外,目光又深又远道:,“还记得隆庆元年,刚入阁那会儿,我请你在后海喝酒么”

,默点颔首,有些感慨道:“一转眼,已经六年多了,却好像就在昨天。”

“那我说过的话,你还记得么”

“嗯”沈默点颔首。

“男儿在世,自当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张居正淡淡道:,“就不消我说第二遍了吧。”

六年前的那个初秋,在后海的那间酒庄里,张居正就着烈酒,说了掷地有声的几句话:,”

“我不是那种不甘人下之人,我只是希望能实实在在的做些事如果志同道合,我就算给他当马前卒又如何”那时说这番话时,张居正料想不到会有今天,但他的态度依然如故一我张居正就是想做事,具体是在谁手下做,还是自己当老大:是隐居幕后不留名,还是冲锋陷阵当炮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有人掣肘能让我罢休做事不负此大好人生

“太岳兄”沈默的喉头有些发涩,他也有些激动道:“定不会让你腹背受敌的”

“你的话,我信”张居正点颔首,有些萧索道:“其实你我很清楚,有时候坐头把交椅的其实不适合大刀阔斧的做事,那样会给人以专权嚣张的印象。如果下面人惹了众怒,他可以和谐挽救,可他要是惹了众怒,却只能死挺,要么到底要么挺不住下台。当初高拱不懂这个事理,非要把身边人都撵走,自己大权独揽,现在沈公您明白这个事理,我便把后背交给你,希望你在改注意之前通知我一声,别让我死的太难看。”

“又怎会让你独自承担呢”沈默动情道:“我会力挺你到底的,要完蛋,咱们一起完蛋让那帮败家子自己玩去”

“哈哈好”张居正笑道:“元辅能有这份决心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呢。”

“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沈默点颔首道。

“要求固然有。”既然要替他顶雷,张居正自然不会客气,道:“第一,财务改草的事情,我全权负责,任何人不得指手划脚。”

“也包含我么”沈默笑问道。

“固然不包含元辅但我希望有什么事情,你能和我开诚布公的谈,咱们商量后,再做决定。”

“可以。”沈默点颔首道。

“第二,既然元辅给户部加人那就大方点,编制至少向兵部看齐。”张居正接着道:“我要两个尚书、四个侍郎,之下除郎中只增加四个外,员外郎和主事的人数也要翻倍。另外,这批结业的监生,我要先挑。还有一个名单上面的人物,得都给我放置到位。”

胃口着实不小,但比起要担的责任来却又微不足道了,沈默颔首道:“可以。”

“还有最后一个。”张居正道:“我这边放炮你也得打锣,不得四下一片恬静,就我这边热闹,那天底下口水,还不直接把我淹死”

“这个你不消担忧,我已经有一系列的放置了。”沈默微笑道。

“”张居正非要弄踏实了,才肯把这一百几十斤交出去。

“第一,万历改元,普天同庆,按例可以加一次恩科,转过年来,又是会试之年。”沈默举起食指道:“这样连续两年都是大比之年,你说天下的念书人,还有功夫议论时政么”

“真是大手笔”张居正颔首道:“不过这不可是为了给我打掩护吧”

“固然不是”沈默也不虚伪,点颔首道:“你刚刚说,不建议增加机构,这个我同意,但不增加人员,我不合意。”顿一下,解释道:“一提起增加官吏来,就好像马上要增加冗官冗员,给老苍生增加负担了。但凡是得有个度,现在大明朝才两万名官员,其中还有十分之一的京官。剩下一万八千人,要管理两京十三省,一千一百多个县,实在是太少了。事实上,也是根本管不过来的,还有大量不在编的吏员填充其间,才能勉强维持运转,这个数字是三十万。”

“哪怕是京城之中,也有大量的吏员存在。”沈默喝口茶,接着道:“每个衙门的正式官员太少,又多调动频繁,以至于缺乏经验,不得不把大半权力交给终身都待在一个衙门,一个岗位的小吏规画。如果官员不敷精明强干,往往就会被胥吏们牵着鼻子走,权力也旁落到这些人手上。在处所上更是如此,县令、县丞、主簿、典史各一,这就是管理十几万人,甚至几十万人的官员编制,这些人要管处所上的文教税收,治安防盗、河工团练、工商建筑更是不得不把绝大部分权力交出来,让那些胥吏来办。所以才会有人说,真正管理这大明朝的,不是官而是吏”

“而这些胥吏呢一没有正式编制、二没有国家傣禄,三没有上升空间,在一个位子上,一干就是一辈子。官员在做事的时候,还得想想自己的升迁、封荫、诰赠、养老,但胥吏们统统没有这些,他们只能追求钱财或是寻租,或是索贿,手段百出,无所不消其极。更是毫无原则廉耻,为了自己的利益,罔顾国家朝廷,官员和苍生都苦不堪言。”

“是啊”听了沈默的话,张居正大点其头道:“这些小吏位卑权重,又浑不在乎,胆大包天,什么都干得出来。我在户部和吏部都待过,对此深有体会。”

“他们不过是些抄写文字,传送书信,措置流程务的小卒,哪里有什么权力”沈默指出原因道:“只不过因为正式的官员太少,不得不把大量的权力交给他们,所以才会呈现这种状况。”

“可也不得把他们都裁撤了,一水换上官员吧”张居正道。

“固然不消,只要在各衙门增加官员。”沈默答道:“将权力分工细化明确,每个人各管一摊。再用太岳兄的考成法监督,还怕官员们不瞪大眼睛,盯紧了手中的权力么”

居正点颔首,又摇头道:“但这样一来,全国的官场都要产生天翻地覆的转变,官员们自然欢迎,念书人也欢迎,可将来一旦要改回来,立马天下大乱”

“”沈默看他一眼,暗赞道:“不愧是张太岳,果然一眼看到头”他摇头道:“不是什么事,都能回去的,覆水难收,木已成舟。

所以我们不做是不做,做就让他永远回不去”他一字一句道:“我要在这一任上,让督抚都酿成常设官给处所上重新划分权力,倒要看看谁能改得回去”

第八八五章 大婚上

三天后,由户部提出的请颁行条编疏,通过了廷议,即日起颁行天下自此掀开了全国规模的清丈田亩、赋税改制的大幕。

为了包管新政顺利实施,张居正上请稽查章奏随事考成以修实政疏,同样获得了通过。自此,凡上峰交代的差事,本堂执掌的公务,都必须专人专项负责,限期完成。所做每一件事,其完成情况都要记录在册,一式三份,一本自留,一本送六科稽核,一本送内阁监督,以备检验核实这是京城的衙门。对处所官府也是如此,每个省都要立账册,同样是一式三份,所不合的是,稽核的任务交给了都察院。日后无论是中央还是处所,所有官员的升迁,奖励或免除,都凭这册档录作为依据。月有考岁有稽,全凭白纸黑字话,谁人也打不得马虎眼。

这项改草极为简单,效果却立竿见影。自推行以后,京城各大衙门一扫过去那种疲疲沓沓、魔蘑菇菇的处事作风。每接手一件事,当事官员再不敢敷衍塞责,一拖再拖,而是立即执行,毫不延误,唯恐在“考功簿,上记下秽行劣迹,断了晋升之路。

这样内阁通过六科控制住六部,通过都察院控制住各省,终于管住了散漫懈怠的天下官员,至此令行禁止、如臂使指,一举解决了困扰历朝历代两千多年的政欠亨、事难举的痼疾,为接下来一系列政令的推行,铺平了道路。

万历元年三月,户部、都察院扩编完成,然后由主座带队,分赴各省督办一条鞭法,这次的步队中,有一半是国子监结业的监生,对监生的栽培”沈默可谓是竭尽全力。

毋庸置疑”从九品中正到科举取士,从唯身世论到唯才是举,是极大的进步。尤其走到了宋明以后,随着科举取士完全成为正途,阶级的流动性大增,大官的儿子没法再是大官,平民苍生也有了鱼跃龙门的机会。

这样给了天下人才一个公平竞争、出人头地的机会,天下人才也争相报效朝廷,大大加强了王朝统治的稳固和持久,自然是极好极好的。

然而什么事都是物极必反,久则生弊。

国初用人的制度,分为三途:第一是科甲,第二是监生,第三是吏员。这是所谓“三途并用,。朝中的高级官晏大都出自前两种,后来因为监生的质量下降,进士成为正途,尤其是高级官员都走进士身世,所以科甲官员才是自己人,举人、监生身世的”备受歧视,吏员身世就更惨了。

于是吏员上进无门,自甘暴弃,举人监生也决不轻易就职。他们惟一的目标,即是考进土,考中了获得甲科身世,日后才有前途可言。

考不中,就准备三年以后重考。如此一科又一科,耗尽一生的精神才力,就为了能够金榜题名。许多人考了一辈子,头发全白、牙齿失落光,还在锲而不舍。更新本书最新章节

如果科举能够真正选拔出人才也行,然而四书五经八股文的教条考试,注定除极少数智商绝伦的天才之外,选拔出的绝大大都是书白痴。这些人自己毫无政务能力,又大都在层层考试中耗尽了精力和锐气。年纪且大,无心学习,只想着如何抵偿过往受尽的苦累。

浪费精力”埋没人材,选拔出的又大都年长事故,幕气沉沉”只想着升官发家的官吏,科举制遂成为吏治的大害。不知道有几多天官首辅”想要扭转这一局面,使宴场的升迁非论身世,只看政绩,然而无一例外,全都失败。

沈默的前任,隆庆年间的首相高拱就曾提议,国初举人为名臣者甚众,以后偏重进士,轻视举人,积弊日甚,请求自今以后,惟论政绩,非论身世。这是一个有见地的提议,可是以高拱的手段都没有推行下去。现在轮到沈默来做这件事,他没有颁发刺ji科甲官的言论,却默默的做了很多。

他知道,高拱和之前的官员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作为既得利益者的科甲官群体,对任何故障他们独吞官位,虎口夺食的举动,城市极为警惕,坚决抵挡。一个人想和一个集团斗,哪怕是皇帝也不成能成功,唯一的体例,就是将这个集团从瓦解,让争论乃至争斗产生于集团内部。只有这样,才可艉找到同盟军,取得斗争的胜利。

沈默正是这样做的,南京监生之乱后,他改萃国子监教育,第一步是优化生源,首先停止接收捐监生这是监生质量下降的根源。

只接受各省学政推荐上来的生员,以及恩荫大臣的子弟。本朝的制度,对大臣的儿子,有文荫或武荫。在大臣建功或是几年任满以后,照例可以荫子。文荫从荫一子入国子监书起,结业后直接授官。好比严世蕃和徐阶之子徐播,都是走的这条路。

然而对仕途而言,这种坐享其成的荫生身份,不但不是大路,反而是种阻碍。是以严世蕃权势滔天,尚不得入内阁、掌枢机,徐盾刚当上工部shi郎,就被人盯上弹劾,不得不去官回乡。

究其原因,还是因为监生身世的官员,普遍地位低下,能靠父兄攀上高位的数目极少,所以缺乏天然的同盟军,很难在科甲官的土地生存。

现在沈默致力于提高监生的教育质量,改善生源之后,他更是恢复了原先严谨的积分加实习的学制,并且广聘名师坐堂。北京国子监由徐渭领衔,有陈绍儒、陈蓥、阅熙、华察、王世贞、徐中行、李贽等:南京国子监由耿定向领衔,颜山农、林云同、柯维蜞、张献翼、林庭机、何心隐、余允文、冯越等那时知名大儒分而教之,昼则会撰共堂,夜则灯火彻旦,如家塾之教其门生。

对首辅大人的这项善政,官员们为了自己的子弟,自然不会否决。而大儒们也因为被重视被尊敬,而为他大唱赞歌。固然那些尚未及第的平民士子会感到焦躁,尤其是屡考不中者,更是将其视为自己失败的原因。几乎每年都要为此闹事,

但这一次”朝廷宣布连开两年科举,所有的噪音马上就销声匿迹了。

所以沈默能有一个比较愉枝的心情,为北京国子监的结业生们践行。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艳阳取代了寒风,一扫冬季的严寒,沈默在三公槐下,对这七十八名结业生,以及五百多名在校监生,讲出了一番肺腑之言。

,“历代朝廷选拔人才,为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