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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关心这是为什么,有热闹看便可以了,管他能不能听懂了,有明白的就行。

这时李县令哈哈笑道:“吕老弟还是输了,快快摆桌请客吧。”毕竟对方是一县之尊,不能轻易折辱啊。

吕县令苦笑一声道:“愿赌服输,”说着对侯县丞道:“把那姚长子带上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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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节 斗吕 下

在一片惊叹声中,四周的船只渐渐散去。侯县丞进去张罗酒席,吕县令下去更衣,姚长子也终于重见天日。

相隔十天之后,沈默和沈京终于见到了长子,两人激动的跑过去,一边一个扶住他的胳膊,异口同声道:“你没事吧”

衣衫褴褛的长子已经听说,为救自己他们费了多少工夫,不由两眼发红道:“没事”沈默上下打量他一番,见他瘦了不少,脸上身上也有些淤青,但精神还算好,似乎也没受什么伤。

但为了保险起见,他决定立刻带长子去看医生,检查下有没有什么隐患。可当他辞行的时候,李县令却小声道:“让马典史和你那同伴送他去吧,你留下来陪我。”

沈默只好依从,嘱咐沈京细心点,若是无碍便早些送长子回家。又对长子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去我就找你。”

长子使劲笑笑道:“不用担心,我就是饿的,回去吃点东西就好了。”便跟着马典史和沈京离了画舫,上了快船。

待沈默从船边回来,李县令还站在甲板上,侯县丞则从里面出来请入席。

李县令颔首道:“沈默,我们进去吧。”沈默乖乖跟在后面,便听县令大人轻声道:“武的不行来文的,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沈默点点头,又听接着道:“这几日受尽了姓吕的鸟气,一会儿帮我压住他们”

说完便住了嘴,带着沈默重新进了舫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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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去便看到一张更大的圆桌,沈默仔细一看,原来是那张檀木桌上加了个台面,再铺上深绿丝绒的桌布罢了。

桌上摆着八盘荤素冷拼,每个座位前还各摆着一份名贵水果、一份糕点小吃。至于杯盘餐具之类自不消说,在位上整整齐齐摆得妥帖。

这时换了身栗色长衫的吕县令也出现在席前,两位县令一番虚情假意的退让之后,还是李县令坐了上座,吕县令则做了主座。那侯县丞则坐了最靠门的陪坐,而将沈默安排在与李县令相对的宾位上。

两主两宾相间而坐,尊者面门,卑者背门,既方便照应宾客,又严守尊卑,实在是他麻烦。

接着便有侍女传菜,山珍海味,各色荤素是应有尽有。似乎是实现得了吩咐,侍女尽将些色香诱人的菜肴搁在沈默面前,显然是想看看这穷小子垂涎三尺的丑态。

但让吕县令失望的是,沈默始终仪表端庄,目不斜视,仿佛天生的贵公子,已经对任何胗馔司空见惯,根本没有任何意动。

一定是装的吕县令暗道:这都已经过晌了,我尚且饥肠辘辘,暗吞口水,只要一开吃,这小子准保狼吞虎咽,露了馅。便笑眯眯道:“时候不早了,诸位也都饿了,咱们还是先吃些东西点心一下再饮酒吧。”

县令点头笑道,另外两位则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力。

几人便开始各自用餐,李县令起初还十分担心沈默出丑,待见他慢条斯理的净手持碗,就看出这仪态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便顿时放了心。

看到沈默明明饿极了,但吃饭还这么斯文,吕知县不由十分失望,闷头吃几口菜,暗中恨恨道:我教你吃不成便笑眯眯的举起酒杯,向李县令敬酒,沈默和侯县丞只好举杯陪着。

接连敬了三个,席上也喝了三圈,按说该停杯吃菜了。吕县令却呵呵笑道:“在座的诸位最差也是个童生”两位县令是进士出身,侯县丞也是个秀才,只有沈默是小小的童生,这不指着和尚骂秃子,说他是最差的一个吗

沈默暗中生气,面上却不表现出来,只听那吕县令接着道:“好歹都算文人,不如我们来行个酒令,对上了吃菜,对不上罚酒,诸位意下如何”

“这法子甚好。”李县令也呵呵笑道:“老弟不妨出令。”这种游戏是他的最爱,而且他也不担心沈默,凭那小子的急智,绝对是个中高手。

微一沉吟,吕县令笑道:“照顾一下小朋友,我们也不玩太难的。不如就说四言八句吧,一人出一个题目,从老哥哥先开始吧。”所谓四言八句,顾名思义,便是连说四个长短句,合辙押韵自不必说,还得符合出题人的命题。

李县令称善,微一沉吟,便捻须笑道:“老夫的题目是不明不白,明明白白,容易容易,难得难得。”按规矩,出题者必须接着自答一个,只听李县令笑道:“雪在天上,不明不白;下到地上,明明白白;雪化为水,容易容易;水化为雪,难得难得。”

众人连声称善,李县令便夹一筷子醋鱼到小盘中,笑道:“下一个吕贤弟。”

吕县令好歹是进士出身,自然不会被难倒,捏着胡须寻思片刻,便笑道:“墨在夜中,不明不白;写出字来,明明白白;墨变为字,容易容易;字变为墨,难得难得。”说着也夹一筷子菜道:“你们俩谁来”

侯县丞抢着道:“我来”他肚里墨水少,唯恐好容易想到的句子被沈默抢先说了,便急着道:“坛在窑中不明不白,拿将出来明明白白,大坛装小容易容易,小坛装大难得难得。”

吕县令笑一阵,便把目光转向沈默道:“就剩你了。”

沈默一指桌上的酒壶,呵呵一笑道:“酒在壶中,不明不白;倒进杯里,明明白白;我要吃酒,容易容易;酒要吃我,难得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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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睡了,票票飞来

第五十二节 李县令 上

众人东倒西歪笑一阵,却也没法说他错了。

见这次没难为到沈默,吕县令干笑一声道:“轮到本官了,我的题目是团团圆圆,牵牵连连,千千万万,千难万难。”说着高声吟出早就想好的八句道:“旭日东升,团团圆圆;天上彩云,牵牵连连;夜空星儿,千千万万,要摘下来,千难万难。”

李县令捻着胡子沉吟半晌,突然一拍巴掌笑道:“有了,听我的。说池中荷花,团团圆圆;叶下藕根,牵牵连连;藕断有丝,千千万万;用它织布,千难万难。”众人连声叫好,虽然这句子不如吕县令的雅致,但一个是出题者,一个是应答者,两者孰难孰易,不言而喻。

这题有些难度,那侯县丞琢磨半天也想不起来,只好拿筷子敲一下碗,苦笑道:“饿着。”然后饮一盅白酒。

沈默是最后一个,心里早打好了腹稿,朝着那吕县令嘿嘿一笑道:“四人围坐、团团圆圆;觥筹交错、牵牵连连;行过酒令、千千万万;罚我喝酒,千难万难。”

“哈哈哈哈”看到吕县令的鼻子都歪了,李县令爆出一阵欢畅的笑声,擦着眼泪拍桌子道:“你这个小家伙,刁钻的很呐。”风水轮流转,看到绿豆蝇吃瘪,李县令差点就喊出沈默,我支持你了。

沈默之所以敢斗胆还击,是因为他看明白了,两位县令似乎已经势成水火,自己则不幸成为他们角斗的着力点,与其委委屈屈,两头受气,还不如摆明车马,以为会稽和县尊争光的名义,痛痛快快的公报私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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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了一记闷棍的吕县令,好久才缓过劲儿来,捏着胡子道:“沈默,你敢跟本官单对”

“悉听尊便。”沈默微微一笑道。

“听我的上令”吕县令一拍桌子,瞪眼道:“上联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水落石出。”四句首尾相衔,且层层相克。

“溪水归河水,河水归江,江归海,海阔天空。”沈默微微笑道。四句首尾想衔,且层层相生。

“水有虫则浊,水有鱼则渔,水水水,江河湖淼淼。”吕县令又出一上联道。

“木之下为本,木之上为末,木木木,松柏樟森森。”沈默眼皮不眨一下对道,登时引来李县令的喝彩声。

吕县令突然一笑,缓缓道:“默是黑犬,狗胆够胆吠大人”这直接从沈默名字里挑字骂了。

啊敢骂我是狗沈默本来还留着些分寸,这些不客气了,冷笑一声道:“吕有双口,一口一口吃小民”他也从吕县令名字里拿出一个字,骂他仗势欺人,欺压小民

“好”李县令又高声叫好,他发现这沈默真是绝了,不管什么对子张口就来,自己实在是捡到宝了。

吕县令却倍感灰头土脸,无奈叹一声道:“有木也是棋,无木也是其。去了棋边木,添欠便成欺。鱼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原被犬欺。”这是骂沈默不知好歹,以下犯上,如虾米土狗一般。

“大人言重了。”沈默双眉一扬,微笑道:“有水也是溪,无水也是奚。去了溪边水,添鸟便成鷄。得势猫儿雄似虎,褪毛鸾凤不如鷄”委婉的告诉吕县令,人之所以有威风,是因为他所处的地位。若是两人易地处之,我们的威风就得倒换过来

“好”李县令兴奋地击掌道:“对得好”

被人完美对上,吕县令只好连饮三杯,抓耳挠腮道:“晶字三个日,时将有日思无日,日日日,百年三万六千日。”

“品字三个口,宜当张口且张口,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沈默呵呵一笑,又端起一杯道。

吕县令只好又喝了一杯,知道这样对下去,自己非喝死不可,心中终于服气。刚想开口认输,却见一个丫鬟从画舫二层下来,装作添酒的样子,偷偷塞给他一张字条。

吕县令不露声色的在手心展开一看,不由喜形于色,呵呵笑道:“沈默,你确实是此中的高手,但本官还有一令,你要是能对上来,今天就算你赢了”方才一番针锋相对,他其实已经彻底服气,只不过生性高傲,不认识一个输字罢了。

感受到对方的态度缓和下来,沈默自然乐得下台阶,便颔首笑道:“大人确实高才,学生已经是黔驴技穷了,只能勉力而为之吧。”

李县令也觉着今天赢得够本了,呵呵笑道:“二位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老夫和侯大人可是大饱眼福,大开眼界啊。”侯县丞赶紧点头附和道:“实在是太过瘾了。”

“我看不如这最后一对,我们全当切磋,不分什么胜负了”李县令接着笑道:“自古便是文无第一,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

你是争够了哈。吕县令暗暗腹诽,但也担心万一再输了,就实在下不来台了,只好干笑一声道:“好吧。”说着清清嗓子道:“这次我们来个宝塔词。”

“对一七令吗”沈默微笑问道。宝塔词又称一七令。从一字到七字句逐句成韵,或叠两句为一韵。因为每句或每两句字数依次递增,形如宝塔,因而得名。

自古只听说有人做宝塔诗、宝塔词的,却没听说有人拿这个对对子。为什么因为这个太难了,不仅要严守字数、逐句成韵,而且每一句都跟对方对上,末了对完之后,所有的七句还得完美成诗要兼顾的东西太多,往往顾此失彼,还没听说有谁对上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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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节 李县令 中

如过江之鲫般得船只尽数散去,沈默他们的画舫便显得有些冷清。

但舫内的气氛,却已经热烈到了极点。

只听吕县令清清嗓子,吟出第一句道:“竹,竹。”

李县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更困难的双叠句

沈默轻轻起身,走到窗边凭栏而望,长舒一口气道:“诗之清高唯有诗之奇崛可配,在立意便不输。

但还要看下面的,吕县令轻声道:“森寒,洁绿。”

沈默微笑道:“绮美,崛奇。”

“湘江滨,渭水曲。”吕县令也跟着起身,走到沈默面前道。

“锥心悲,展颜喜。”沈默轻声应道。

“帷幔翠锦,戈矛苍玉。”吕县令声调微高道。

“春花秋月,江南烟雨。”沈默也跟着笑道。

“心虚异众草,节劲逾凡木。”吕县令高声道。

“调清金石怨,吟苦鬼神悲。”沈默朗声应道。

“化龙杖入仙陂,呼风律鸣神谷。”吕县令步步进逼道。

“林喧竹语如诉,岩静泉声似泣。”沈默一步不退道。

“月娥巾帔静苒苒,凤女笙竽清蔌蔌。”吕县令紧紧盯着沈默的双眼。

“清吟浅唱神女醉,骊词华章仙子迷。”沈默如有神助的应和道。

“好”这次不光是李县令了,就连侯县丞也跟着大声叫其好来。

就在众人以为双方就此收场时,那吕县令却继续吟道:“林间饮酒啐影摇樽,石上围棋清阴覆局。”竟然出了第八句。

沈默面色渐渐凝重起来,一字一句道:“月下太白举觞醉舞,江边子美仰天悲叹。”

“屈大夫逐去徒悦椒兰,陶先生归来但寻松菊。”吕县令不依不饶道。

“琵琶行伤怀珠玉含泪出塞曲铁胆尘沙卷石。”沈默已经额头见汗。

“若论檀栾之操无敌于君,欲图潇洒之姿莫贤二仆。”吕县令说出最后一句,便默不作声的看着沈默,表情十分的复杂。

“公认诗歌之盛莫过于唐;但求风雅之极还看周楚”沈默长叹一声道。

好在吕县令也没词了,向他深深一躬道:“受教了。”

“不敢当。”沈默赶紧还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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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靠上码头,双方作别。

李县令和沈默登上等候多时的轿子,扬长而去了。

侯县丞也恭声道:“大人,卑职也要回衙门了。”

吕县令点点头,侯县丞便上了马车,往县衙方向去了。

在甲板上站了一会儿,吕县令便回到舫内,上到二层。

见他上楼,一个白衣胜雪,眉目如画的女孩笑盈盈迎上来,娇声道:“爹爹,那些人走了”

吕县令颔首笑道:“都走了。”他有一双孪生子女,十三四岁的年纪。儿子叫吕恪,生得稍晚些,性子木讷稳重,正在蒙学用功读书、准备科考;女儿小名婉儿,年纪稍长些,却生得聪明伶俐,深得他的喜爱。虽不能出去上学,但吕县令也请了西席在家教导,本想教她些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一来可以解闷,二来陶冶情操。

谁知这姑娘天分极高,什么都是一学就会,再学便精,几年下来水平便超过了老师。西席先生无颜再教下去,只好主动请辞。之后婉儿便不再要求师傅,自读自习、自娱自乐,倒也十分快活。

只是有一桩,整日捞不着出门,难免会感到闷。吕县令十分心疼女儿,今日来风则江上看热闹,便把她带了出来。虽然一直待在上层,但该看的一样没落下,该听的也一个字都没漏,就连吕县令最后的那个一十令,都是她写下来,让侍女送给老爹的。

现在父女俩联手,都没奈何沈默,让吕婉儿不禁有些好奇道:“这个沈默能不能比过青藤先生”

“不大可能。”吕县令摇头道:“就算两人聪明才智难分伯仲,但徐渭比他年长不少,阅历也丰富许多,这都是差距啊。”

“父亲不是说后生可畏吗”吕婉儿掩口轻笑道:“至少两人都是顶聪明之人吧”

“不错。”吕县令叹一声道:“老天爷真有意思,给我个诸大绶,便给李前辈个陶大临;给我个徐渭便再给他个沈默,果然是不偏不倚,童叟无欺啊。”

“真想看看沈默和青藤先生比试一场啊。”吕婉儿憧憬道。

“不行。”吕县令断然摇头道:“今年是大比之年,徐渭要参加乡试,不能在这时候分他的心。”

“哦”吕婉儿突然秀眉微蹙道:“爹爹,要不您劝劝青藤先生,把他嬉笑怒骂的文风收一收,虽然大家很是喜爱,但想必考试时是会吃亏的。”

吕县令苦笑一声道:“爹爹说过多少回了,告诉他为了考中收敛一下,不要太过张扬,更不要针砭时弊,但他还是我行我素。”说着摇摇头道:“也许跌个跟头他便明白了。”

“最好还是顺顺当当高中吧”婉儿双手合十,衷心为徐大叔祈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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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回那顶大轿上,笑容可掬的李县令和沈默相对而坐,县太爷是越看沈默越开心,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得都发腻了。你说怎么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呢看来老夫要否极泰来了。李县令先自个美了一阵,然后觉着该论功行赏了,便笑眯眯对沈默道:“今年你就参加县试吧,案首非你莫属。”按照惯例,凡县试、府试之第一名,都会取得生员资格。这就是告诉沈默,只要大差不差,我便送你个秀才当当。

沈默苦笑道:“谢先生美意,只是学生正在守制当中,今明两年是不能考试的。”按照大明律,丧父或丧母之后,三年之内不许参加科举,不准缔结婚姻,结了婚的也得分居不合房。至于一应庆典更是不准举行,就连过年都不能给亲戚朋友拜年。

那能干什么啊除了十分认真的哀悼缅怀先人之外,还可以读书讲学,以游学的名义四处旅游也是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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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章节写着太慢了,不知不觉便12点半了,下一章只能留到明天,不要打我啦

第五十四节 李县令 下

沈家族学的塾师是哪一位”李县令问道。他打算给沈默换换地方,让他上本县最好的学堂。

“听沈京说,”沈默轻声道:“是青霞先生。”

“哦,沈纯甫啊”李县令微微吃惊道:“他竟然亲自授课”

“学生还没有去族学报道,但据说是这样的。”沈默点头道。

“能得到青霞先生的教诲,是你一生的福气。”李县令呵呵笑道:“本来想给你换个地方读书呢。这下没必要多此一举了。”便正色道:“青霞先生自幼聪敏、惊才绝艳,被提学谓为异人,拔居第一,补为府学生。二十四岁举于乡,三十一岁年中进士。之后为官清廉,执政,惠爱于民,百姓无不视之为父母。将来要想走仕途这条路,他便是你最好的榜样。”

沈默恭声受教,却又听李县令叹口气道:“但因他秉性耿直,不阿谀奉迎,反数度忤逆上官,是以考满不得升迁,居丧前仍是知县,也不知服阕后能否左迁。”说着语重心长道:“这一点你不要学他人生短,仕途更短,有机会施展才华,赢得生前身后名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要学会变通,要会保护自己,”见沈默凝神倾听,李县令满意的点点头,低声道:“像今天你跟吕县令较劲,固然十分的过瘾,但你想过后果没有万一他怀恨在心,阻挠你的学业怎么办”

沈默苦笑道:“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心中却不爽道:我若是不给你当枪使,你就会怀恨在心,还能如此和蔼的跟我说话早就让我哪凉快哪儿待着去了前世的宦海生涯早告诉他了,当不得不做出抉择时,绝对不能首鼠两端,妄图左右逢源,结果便是两头都得罪,里外不是人。还不如帮着一个打一个,好歹有个靠山不是

就像现在这样,明摆着李县令想让他出头对付吕县令。若是不听话的话,吕县令不会感他的恩,李县令却一定会记他的仇实际上他是无从选择的。

不过他知道,李县令这样说,便是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继而希望在感情上拉近一些,确立师生之谊,若是自己识相,便会着力栽培。想到这里,沈默做出一副恰到好处的害怕表情既有些担忧又没有乱套的样子。

李县令心中一笑,果然转而安慰道:“今天这事你不用担心,老夫知道是那吕窦颖欺人太甚,定会回护于你而且老夫也知道吕县令的性格,他虽然气量稍窄,不过还算是个磊落君子,不会在背后捅你刀子的。”说着语调一沉道:“但老夫没法护你一辈子,你也不会总碰上君子,所以在你足够强大之前,收敛自己的锋芒来。”

沈默肃容道:“学生谨记恩师教诲。”老李已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沈默岂能不识相

“呵呵,其实以你的聪明,自己也能明白这些。”李县令洒然笑道:“老夫说这话,不过是希望你能少走些弯路罢了。”

沈默再次应下,感激道:“多谢恩师教诲,学生铭感五内,终生不敢稍忘。”见李县令颔首微笑,他又讪讪问道:“恩师,不知到什么程度,算是足够强大”这问题看似幼稚,却是弄明白大明官场规则的必需一问。

“这可不一定,关键是看你所处的圈子。”既然双方确立了师生关系,李县令也就直白了许多,只见他捻须笑道:“若是单看咱们会稽县,老夫这样的芝麻知县便够强了;可若是从全大明朝看,就算徐阁老也还得夹着做人呢”说着呵呵一笑道:“知道大明谁最强吗”

“当然是皇帝了。”沈默装傻充愣道。

“你说的也没错。”李县令捻须低声道:“但咱们当今圣上是神仙中人,一心修玄,将人间俗务尽数托付给严阁老。”说着声音更低的一字一句道:“记住,当今天下说了算的是严阁老和小阁老,而小阁老又是天下最记仇记恨之人。所以你给我记住,无论何时都不要招惹严党,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沈默唯唯诺诺的应下,心中却颇不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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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叨叨一路,到了永昌坊时,沈默告辞下轿,李县令掀开轿帘、探头笑道:“老夫已经吩咐下去,在县衙给你父亲留个位子。等他身子好些了,就让他到县衙找老夫,或者张县丞也行,他会安排妥当的。”

沈默再一次道谢,目送县太爷的轿子离去,这才大步流星往回走。

正在街上行走,有人认出他来,欢叫道:“沈公子回来了”登时引来许多目光,人们纷纷围上来,伸出大拇哥,七嘴八舌的赞道:“沈公子为咱们会稽出了一口恶气啊”“是啊是啊自从出了个徐文清,咱们就秀才搬家全是输,公子今天终于扳回一局,实在是太好了”

路边有个水果贩子突然从摊前跑出来,抱着一篓带着鲜叶的龙眼道:“沈公子,拿去啖了,再多长点心眼,把徐文清一道灭了”

“对啊,公子把这副猪心也拿去了吧”受到前者启发,一个卖肉的也有礼物,请他务必为会稽县补补心。

周围做买卖的不甘落后,纷纷从摊子上挑些东西,送到沈默面前道:“公子,这核桃一定要收下,补脑啊”“收我的吧,红枣补血啊”“我的山药补气”“俺的韭菜还起阳呢”

沈默这个汗啊,苦笑道:“在下正服丧呢”

一时间,街道上的气氛热烈极了,交通竟然有些堵塞。

临街的酒家上也有食客从楼上往下看,高声叫道:“沈公子上来吧,我们凑钱给您叫最好的席面贺一贺”

也不是所有人都替他高兴,这番场景便惹得几个吃酒青年暗暗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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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节 小还乡 上

四个青年临窗而坐,都是一脸的阴郁,与酒楼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这小子就是沈京的死党”一个相貌还算英俊,只是脸盘有些稍长的青年问道。

“一准是。”边上一个麻脸的青年点头笑道:“老见他们出双入对的。”

“囊球,还是个小白脸。”又一个胖子撇撇嘴,便夹起一块汁水淋漓的肥肉,大嚼大咽起来。口中还含糊道:“最讨厌有比哥还俊的了”

话音未落,最后一位尖嘴猴腮的青年便一巴掌扇在他的后脑上,低声骂道:“胡说,那小子哪点比得上哥了”

胖子知道自己失言,偷瞄一眼长脸青年,见他脸拉得更长了,赶紧缩缩脖子赔笑道:“乍一看挺俊,其实越看越不耐看,哪能跟哥比呢”

那长脸青年阴着脸、眯着眼道:“早听说他也要入族学,沈京那小子终于找到帮手了。”

“哥怕啥”麻脸媚笑道:“老四才一个帮手,您却有俺们三个。”

“就是就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尖嘴的也笑道:“那小子还能厉害过诸葛亮”

长脸青年的表情这才缓和些,点点头道:“出个主意,给那小子个下马威,让他知道知道规矩,别跟老四走太近”几人便开始嘀嘀咕咕的商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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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留下一挂龙眼,几个红枣、一对山药,还有一把韭菜,算是收下了街坊们的心意,这才脱了身。

抱着这些礼轻情意重的东西,他回到了沈家大院,准备跟老爹打声招呼,再去探望长子。

谁知闻涛院里站满了人,一见他进来,呼啦一声围上来,纷纷笑道:“咱们家的才子回来了。”

沈默心说:你们谁呀我怎么成你们家的了这时七姑娘挤到他身边,与有荣焉的笑着给他介绍,这个是七大姑、八大婶,那个是三叔叔、二大爷,反正都是他的亲戚,而且是满门抄斩能杀得着的那种。

听着耳边的嗡嗡声,沈默顿时一个头有两个大,低声央七姑娘帮忙挡住,自己则以给父亲请安的名义,堂而皇之的上楼去了。

结果楼上也有客人沈老爷竟然亲临他们父子俩的小阁楼,坐在床边与沈贺和颜悦色的谈话。

沈默不敢怠慢,先给沈老爷行礼,再给父亲见礼,然后便规规矩矩站在一边,听两位长辈说话。

沈老爷笑容可掬的打量着他,对沈贺呵呵笑道:“庆之啊,你可生了个好儿子啊。”

沈贺也看着沈默,脸上的自豪之情难以抑制,却还要言不由衷道:“小孩子瞎胡闹而已,大老爷谬赞了。”说着朝沈默沉声问道:“你怀里抱的是什么”

沈默知道老头在装权威,心中暗笑,面上却乖巧道:“回父亲大人的话,这是孩儿回来时,街坊们送的。”

“嗯”沈贺吹胡子瞪眼道:“你还敢拿别人的东西我是怎么教你的”

沈默赶紧一脸惶恐的解释道:“父亲大人息怒,一见到孩儿回来,街坊们便纷纷送我东西,孩儿推辞不过,只好一样收下一点,意思了意思。”说着一举手里捧着的东西道:“您看,都不够做一顿饭的,显然孩儿只是收下心意,不算拿人东西吧”

“哼,巧言令色”沈贺这才放过他,转而一脸唏嘘的对沈老爷道:“您看看这孩子,说一句他有十句在那等着,实在是顽劣刁钻得很。不过好在本性还算不坏。”

沈老爷笑吟吟道:“庆之老弟,不是我说你,你这是有福不自知啊。潮生将来是有大出息的,你就等着享福吧。”

沈贺还是摇头道:“会些歪点子算不得本事,书读得好才会有出息。”

沈老爷顿时哈哈笑道:“原来老弟是担心这个,”说着转头对沈默道:“潮生,上次说让你去族学读书,后来又发生比试的事情,我怕分你心,便一直没让沈京约你上学。现在事情了解了,你看是歇两天呢,还是明天就去报到”

沈默看老头一眼,苦笑道:“还是明天就去吧。”

“知道上进就很好嘛。”沈老爷拍拍沈京的胳膊道:“咱们的族学对子弟免束脩、管中饭,成绩优异者还发补助。而且现在是纯甫在教书,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难道是青霞先生吗”沈贺吃惊道。

“那还能有谁”沈老爷笑道:“纯甫会好好教导潮生的,你就放心吧。”

“先生屈才了。”沈贺从呆滞中恢复过来,满脸严肃道:“你要珍惜跟青霞先生学习的机会,学好学问更要学好做人”这已经是短短几个时辰内,第二次有人如此推崇那青霞先生了,让沈默心里颇为震撼,暗暗想道:看来那黑脸二爷确实有两把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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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爷又让他们父子从阁楼上搬下去,笑道:“我已经着人给你们父子打扫出来个小院,紧挨着我的住处,咱们有暇也好说说话。”

沈贺在突如其来的礼遇面前有些不知所措,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推辞。只见沈默将一对山药棒子搁在脑后,活像吏员帽子后面的皂条软巾,沈贺登时明白道:“大老爷好意本不该推辞,只是学生已经应了县衙的差事,待身子利索些,便要去当差了。”

大明律有明文:凡有司官吏,不住公廨内官房,而住街市民房者,杖八十。沈老爷也是做过官的,自然知道这个条文,只好罢休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好再强留。”又嘱咐沈贺好生养病,这才起身对沈默道:“本想为你大肆庆祝一下,后来想起你在服丧期间,只好作罢了,实在是对不住你啊。”

沈默温和笑道:“沈默此次能不败北,全赖大老爷相助,还没有向您道谢呢,您再说什么对不住,我就真要无地自容了。”

“看来是我矫情了。”沈老爷哈哈笑道:“我已经吩咐厨房,给你们父子送一桌上好的席面没外人聒噪,吃喝更痛快,这我是晓得的。”说着便起身告辞。

沈默连忙送到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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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节 小还乡 中

等他回来时,沈贺再不复方才的严父模样,呵呵笑道:“潮生真知道维护为父的面子。”

沈默哭笑不得道:“今天好些了么”

沈贺点头道:“身上有劲多了,估计要不了几天,就能下地行走了。”

“不急,养好了再说。”沈默一边从屋里收拾些滋补品,一边轻声道:“我去看看长子。”

“多拿点吧。”沈贺笑道:“那次从济仁堂开回来的还没吃完,沈老爷又给送过来好多。”说着一指自己脸盘道:“昨天七姑娘说我脸上红光焕发,你说是不是补过了”

沈默点头道:“我也觉着过犹不及。”便将各式各样的补品装了满满一布袋,拎在手里道:“好生歇着吧,我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等不等你吃饭”

“后晌吧,等的着就等,等不着就不等。”丢下不负责任的一句,沈默闪身出了门。

“毛毛躁躁的臭小子”沈贺笑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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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人群并未散去,又费了好一番功夫,沈默才得以脱身。他不明白这些人都杵在这儿干吗,为什么既不上去又不离去,仿佛在等什么似的。后来他才知道,今天沈老爷开流水席庆贺胜利,这些三姑六婆都是来排队蹭饭的。他们之所以在自己院子里候着也许是觉着在这里站站,待会吃得会更理直气壮些吧。

出了永昌坊,继续往东走,便渐渐离了繁华地带。黛瓦粉墙、整齐精致的二三层楼房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个低矮破旧的平房江浙一带气候潮湿,平房住起来十分遭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