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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便散了。

众官员各回本衙。只留下归有光一人,“他是苏州推官,就在府衙办公,哪也去不了。

两人面面相觑,有些尴尬,沈默问道:“震川公可有公事”

归有光呵呵一笑道:“如果陪大人不算的话,就没有。”

“甚好,”沈默笑道:“如此,可陪本官在府衙一游”

“理所应当。”归有光伸手道:“大人请。”

“请。”沈默便走在前头,归有光紧跟在后面,从大堂后的寅恭门出去,进到后边是二堂,挂着,思补堂,的匾额,格局规制与大堂相仿,只是稍微小一些,这里才是他接见官员和僚属,复审民事案件,举行一般礼仪活动的场所。

两人绕过二堂屏风过去就是三堂,这里已经进入到府尊大人的内宅了,外人不得擅入。正房明间为过厅,直通四堂院,西侧为书房,东侧屋为签押房。签押房才是整个府衙最核心的地方,是个里外两间的套房,内间为府尊大人处理公务,批复公文,存放机要文件的地方。外间则是召见官员僚属谈话的地方,因为二堂人多而杂,只能做官面接见之处,真要深入谈话还得放在这儿。

不过这里虽然办公,但因为已经算是府尊自己家里,所以布置得半官半民,只有桌椅书架等办公用具和便床一张,并没有各色职衔牌之类的东西。

三堂后面是四堂,也称上房,地方很大,是府尊及眷属起居的地方。这里官气很淡,清静幽雅,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沈默与归有光徜徉在这占地

十余亩的后宅中,但见其西有池水,东有叠山,假山耸峙,绿水穿绕,亭榭掩映,清静雅致。两人走了半个时辰,都有些累了,便在金鱼池边的凉亭坐下。见府衙颇为合意,沈默心情大好,觉着应该对属下表示一下关心:“震川公贵庚几何”

“正好知天命。”归有光摸一把额头的皱纹,叹口气道:“光阴蹉跎,转眼竟然就年过半百。”

沈默知道他是举人出身,屡试不第才出来做官,十几年来累升到这七品推官,所以不问他的仕途,转而问道:“您好像就是苏州府人吧”

“大人明鉴啊,下官是嘉定人。”归有光不禁有些讶异道:“有个问题,早就想请教大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震川公见外了,“沈默笑道:“我初来乍到,正要请您多多指教呢,还有什么当讲不当讲”

“却不是公事,“归有光缓缓道:“下官就是想知道,我一个小小推官,其名不显,您怎么好像却知之甚详呢”

沈默能告诉他,因为我读过项脊轩志吗他也乐得保持这份神秘,便淡淡一笑道:“都是听说的。”虽然故弄玄虚不好,但御下之道,最忌动不动就掏心窝子,你给让人搞不清楚底细才行。

果然,归有光心里就打鼓了:看来大人是有备而来啊,估计早把我们的底细摸透了。不由有些后悔方才的唐突一问,暗道:可不能再掉以轻心了

沈默自然不会管他做何感想,笑问道:“我来时路上,时常听到一句顺口溜,是说吾苏州一州七县的,说什么金太仓、银嘉定什么的怎么说来着”

“哦,是,金太仓、银嘉定、铜常熟、铁崇明、豆腐吴江、叫化昆山、纸长洲、空心吴县。”归有光笑道:“这是吴儿的笑话,登不得大雅之堂。”

“随是笑话。”沈默笑道:“却也是自评,想必能说明一些情况吧。”

“那倒是,”归有光看大人兴致颇浓,知道他是想问个究竟了,只好凝神片刻,缓缓道:“这其实是讽刺做官的,为难易肥瘦程度排行而已。”

“愿闻其详,”沈默笑道:“这里不是公堂,现在也不是当差。就当两个朋友私下闲聊吧,谁也不会外传的,是吧”

归有光还能说什么苦笑一声道:“好吧,下官便为大人分说一下吧。金银富厚,最为肥美,所以排在前两位的,是太仓和嘉定,先说太仓,太仓虽然小,却是个州,品佚高,离府城也远,日常打交道的,无非是没有直接上下级关系的海防官员,俨然有天高皇帝远的味道,在那里当官自然滋润嘉定的情况也是类似的,只不过品级稍低。”

沈默却从海防、滋润两个词中,听出了归有光很隐蔽的潜台词这分明是说,在这两个地方当官,可以从沿海走私中捞取数不清的好处,所以金银富厚。

但这些话归有光显然不能明说,如果不是他为人厚道,甚至就直接用太仓号称国家的粮仓,富得流油之类搪塞过去了,现在能暗中点出来,已经让沈默很满意了,便道:“先生接着说。”

“再说第三个铜常熟,常熟是个好地方,土壤膏沃、岁无水旱,种啥长啥,极是富庶,又紧挨着长江黄金水道,如果单从收入来说,是不亚于前两者的。但就像金银铜都是财富,人们却爱金银,而骂铜臭,常熟也有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地方。”归有光道:“那里是事故多发地带,士绅、农民都狡猾惊人,县官极端难做,历任知府大人也伤透了脑筋。”

“再说崇明,乃是化外之地,还管着启东和洋山港,驻军比老百姓多,所以称为铁崇明。”归有光接着道:“然后是吴江,豆腐是外表光鲜味道淡,正好说明吴江的问题,在那当官看着挺风光,可就在府台眼皮子底下,比较规矩;又是南北通衢之处,一年不知道多少官员滋扰,收入有限,支出却很大,有时甚至入不敷出,所以说豆腐吴江。

“呵呵,这五个起码还算褒扬吧,”沈默笑道:“后三个听起来,似乎就有些刻薄了。”

“是啊,昆山最穷,所长不过曲艺尔,”归有光有些苦涩道:“唱戏的太多,在人眼里就成了叫花子,实在是天大的误解。”感慨几句,便很快跳到最后两个县道:“至于长洲吴县两县附郭,要听凭大人您日差夜遣。其中吴县更是府衙所在,抬头不见低头见,几乎就是上官帮佣了,外快难捞,还得倒贴,要不人家怎么说,”他呵呵一笑道:“前世不修,才去做府城县官。但实际上也不尽然,做得好的话,升的也快。”

听完归有光的话,沈默对下面各县的情况有了个感性的了解,又问道:“如果您是苏州的父母官,会把主要的精力,集中在哪几方面呢”

归有光显然曾经设想过类似的问题,已然成竹在胸,闻言还是不紧不慢道:“若想保本府平安,就得把三件事做好,票券、机工和治水。”

沈默坐直身子道:“请先生说详细些。”

“倒着说吧,”归有光笑道:“先说治水,咱们苏州挨着太湖,算是倒了大霉,每年汛期湖水上涨,就连带着数条河跟着涨,几乎一大半的县,每年都要大力修堤。劳民伤财把堤坝修得越来越高,却更加让人提心吊胆堤坝越高,蓄水越多,一旦有冲破的地方,可就是大水灾了。”

沈默严肃的点点头道:“这件事先生得陪我实地考察一番,然后咱们再议。

“卑职明白。”归有光点头道:“那再说中间一个,机工。”他也是一脸严肃道:“苏州城内,已经有绳丝作垃五百余家,丝织作坊八百多家,全城近八成的男子在工厂中做工,另外还有外地来做黑工的,至少有两万人这些人可以统称为机工,他们与提供织机、场地的机户矛盾重重,”说着加重语气道:“而且这些人心很齐,往往是一人有事,万人呼应,十分的危险,大人应该高度重视这些人的一举一动。”

沈默重重点头道:“我明白了。”

“再说第三个,票券。”归有光叹口气道:“您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吗”

“知道一点,“沈默微微摇头道:“但没有深入了解。”

“这是这两年才兴起的东西,一下子所有人好像着了魔一样,我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我知道明明只能日产一千斤饼的店,却卖出好几万斤的饼券,如果出现什么意外,所有人都拿着饼券去换饼,他们根本没能力支付。”归有光一脸险峻道:“我倒不是担心万福记,下官是担心会引起其它种类的各种券也会遭到跟风挤兑,到时候店主们还不上,还不被债主吃了而且被坑了钱的老百姓,恐怕是要有过激举动的。”

“明天把那个沈鸿昌叫来,我要仔细问问他。”沈默知道归有光说的很含蓄,其实应诿把过激改成暴乱才对。

第三八三章 府尊大人的一天

大明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三,是沈大人正式上班的日子。

虽然卧房豪华,但枕边无人。更显屋大空旷,令人难捱,沈默只是在正房里转了转,当晚便歇在了签押房中。

初三早晨天还不亮,睡得迷迷糊糊的沈大人,突然听到云板响声,起初不想理会,翻个身继续睡,谁知接连七声云板后,外面又依次响起一通挪子,吵得他一下站起来,推开门本想问一声:大清早吵什么吵。要卖豆腐吗

却看见归有光领着提着水壶的几个丫鬟,早就站在门口了。看到沈默开了门,归有光笑道:“大人。您起来了”说着一挥手,几个丫鬟便进去屋里,拿盆子倒水,准备给府尊大人洗漱。

沈默这才知道,原来那云板、梆子声,是叫自己起床呢,勉强笑笑道:“震川公早啊。”

“属下怕大人第一天不习惯,才起早了点过来”,归有光笑道:“不过显然是多虑了。”

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道:“待会儿我去大堂还是二堂”他已经把归老先生当成顾问了。

“大堂”,归有光答道:“大人今天首日升堂,当然要排衙的。”

“好的。”沈默点头笑笑,便与他分开了,等归有兔走到内宅门口时,命人再敲五下云板,外间各衙役,赶紧依次敲梆,这叫,传二挪,。表示长官已经起床梳洗,准备升堂了。

在侍女的服侍下,沈默梳洗更衣、吃过早点,便穿过内宅门,来到二堂,再过寅恭门,到达大堂,堂内已是六房书吏到齐,三班衙役站定,只等府尊大人前来排衙。

在京时,沈默便听说排衙是京官最羡慕地方官的地方。官场上流传着一个段子,说京官与外任官相遇,外任官说:我爱京官有牙牌。京官则羡慕地讲:我爱外任有排衙。

所谓排衙就是正印官将手下的虾兵蟹将集合起来,模仿皇帝上朝的极尽威风,其无尽快感,是连轿子都只能两人抬的京官无法享受。

正如朝廷的礼仪有很多种排衙也有多种细分,今天在大堂内举行的是衙参,即府中佐属官吏参见知府的仪式,正是模仿皇宫内百官上朝的场面、这小国君臣的土朝会,倒也有几分肃穆。

待沈默从屏风后转出,僚属衙役们便跪拜参见道:“拜见大人”

沈默大步走上高出地面一尺的方台,那是他的公案与座椅摆放的地方。宽大厚重的公案,被深蓝色的呢子桌布完全盖住,其上摆放着文房四宝和签筒,签筒内插着红绿头签。除了用来发号施令,代表权威外。这筒签还有其它的用向只签筒的容量正好是户部颁定的一斗米的容积,一支签子长度则是一尺。碰到缺斤短两的经济纠纷,可以拿来当量具,不用再寻工具。

看一眼大案后面,,尽在

高悬着政肃风清四个大字,下面是绘满江崖海水云雁图的富丽华贵的屏风,沈默端坐在案后的座椅上,环视大堂,他发现与昨日的空旷相比,今天多了许多摆设”

只见大堂左侧放置回避肃静牌、青旗、杏黄伞、青扇、铜棍、皮槊等仪仗,右侧则摆着他的所有职衔牌:苏洲府堂官、奉旨备倭、督察河务、江南市舶提举。这是他目前的官衔,但还没完,接着往下看毗丙辰科一甲第一、六元及第、前浙江巡察、前浙江巡按监军道、前斡林院修撰、前无逸殿司直郎、前詹事府右中允。林林总总十多块职衔牌。让他觉着自己似乎真的很厉害。

这些仪仗和牌子是他身份与的位的象征,昨天进城时,就都打在大轿前头,撑面子显排场,不出行的时候就摆在大堂,继续撑面子显场。

待众官吏起身之后,沈默开腔道:“本官奉旨守牧一方,当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以教养百姓。然一府之地,有民百万,一人之力。终难尽躬,故有诸位代本官理粮捕,理刑,税课,照磨、籍帐、军匠、驿递、马牧、仓库、河渠、沟防、道路之事。”说着顿一顿,目光扫过众人道:“林林总总,着实让人眼花。现在请诸位回去,将你们各自负责的事情写下来,午后送到二堂去,本官等着你们。”

众官吏都觉着新鲜,却也觉着没什么不妥,便领命各自告退,只剩下负责刑名的归有光。沈默问他有什么事情,归有光道:“今儿是初三,放告的日子,从上任府尊去后。至今一个多月了,恐怕要积压不少状子了。”

沈默这才想起,按照大明例。每月逢三,八日为放告日,这一天官老爷接受百姓的告、诉,不由有此紧张道“我还不熟悉如何”

岂止是不熟悉,简直是一窍不通。

归有光赶紧道:“大部分案子一般托付各方书吏和钱粮,刑名各官办理,最后再交大人,您觉着尚算公允,拍板就是了。”说着又压低声音道:“况且今日只是接状,并不审理,您只要注意,该接不该接就行了。”

“那什么状子该接什么不该接”沈默问道。

“上任府尊的经验是”,归有光小声道:“能交给两县办的,推下去;关系到省里的,顶上去;触及到贵官家的,压下来。”

沈默微微皱眉道:“这也是震川公的意思吗”

归有光摇头道:“不是,依下官看,百姓都是极怕见官的,不是被逼到一定份儿上,哪会来告状既然大人有教养百姓的职责,就不该分什么该接不该接”,说着苦笑一声道:“但是想要官做得舒心、做的安稳,却还得按照起先说的做。”

沈默淡淡一笑道:“安稳我还没到寻求安稳的年纪”,说着轻轻一拍桌面道:“别管什么状子,只管都接下来便是。”

归有光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领命出去,会同刑房书吏,开始接收百姓递上来的状子。

沈默也起身退堂,回到签押房。命人将苏州府近十年来的人口、土地、钱粮档案搬来,开始细细的翻看。

转眼到了午时初,归有光抱着厚厚一摞状纸回来,向他禀报道:“共接受各色诉状一百八十份;其中刑事案件二十八例,其余是民事纠纷。”说着把最上面的两份状纸递给沈默道:“这两份儿是命案,有道是人命关天,大人不能轻忽。”

沈默搁下手中的卷宗,接过那两份诉状,其中一份是自诉,也就是自己告自己,说自己与父亲起了争执,在狂怒中不慎失手打死了年老的父亲,所以前来自首。

“这可是有关人fan的大案。”见大人看完了,归有光道:,必须尽快开庭,从重从快的判决。”

沈默微微皱眉道:“人犯何在”

“已经收监了。”归有光道:“案发就在昨日,下午我会同王知县带仵作去勘察一下现场。”

沈默点点头道:“如此甚好。”其实他也挺想出一下现场的,只是一想起要验尸,就一阵阵反胃。显然还没有做好心理建设。

又看下一份状子,是吴县升平坊里正,诉说一外县人当街杀一男一女。乡人以人命大案将其扭送至衙,这也是前几天的事儿。

沈默再看其余几份卷宗,竟然是清一水的吴县案件,没有一例长洲县的案子,不由问道:“怎么如此一边倒”

归有光回话道:“按例长洲的案子是由长洲县令负责,而吴县因为也是府衙所在,所以既可以在县衙告、又可以在府衙告”,说着笑笑道:“老百姓都觉着越大的官越公正,判决也更有效力,所以一般都是来府衙禀告。”

“那王润莲岂不是清闲”沈默笑问道。

“那倒不是”,归有光笑道:“您可以将案子交付给他审理,也可以命他协助调查办案,根本没法偷懒。”

沈默点头笑道:“那就好王润莲是个能吏,可不能就此便宜了他。”

见大人说完了,归有光便将状子重新抱起来,道:“差点忘了,那个万福记的老板已经来了,正在二堂候着呢。”

“传。”沈默颔首合上卷宗道。

沈鸿昌长相不错,面色白皙。双目炯炯,三缕断须修剪的十分整齐。虽然幸近四十,身材却一点没有发福,让人一看就心生好感。

他是个精明的商人,这从他穿着布衣来见府尊大人,便可见一斑。因为现在这年代,商人不许穿丝罗绸缎的法令,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有最古板的老古董才会奉之如圭某。

最近生意红得发紫的沈鸿昌。自然是

有钱穿绸子衣服的,但他却以布衣相见,显然是为了避免授人以柄。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恭敬的给府尊大人磕头后,沈鸿昌奉上一个精美的小食盒,道:“素闻大人美名,小人万分仰慕。今日终于有机会觐见大人,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只有一盒敝店出产的酥饼。请大人赏脸品尝。”

沈默笑道:“久闻万福记的大名。正想去买一盒回来一饱口福呢。”

一听府尊大人都知道自己的店。沈鸿昌的骨头登时都酥了一半,将食盒打开,双手奉上。

“那本官就不客气了。”沈默正好有些饿了,看到那金灿灿、层次分明的酥饼,登时有了食欲,用白绢擦擦乎,捻起一个一尝,果然是脆而不碎,油而不腻,香酥适口。不由赞叹道:“确实美味无比,怪不的名气这么大。”说着很和蔼道:“你先坐,待本官把这个饼吃完,咱们再说。”

见大人是真的喜欢,沈鸿昌欢喜无比,小心翼翼的搁半边在椅子上,恭声道:“既然大人喜欢。那从明日开始,每天的第一炉酥饼。都给大人送来。”

沈默吃完一个酥饼,拍拍手的碎

屑,端起茶盏啜一口道:“美食不可尽享,若是成天吃,就算龙肝凤髓也有腻歪的一天”,说着呵呵一笑道:“那样的话,岂不是糟蹋了这份儿享受。”

“大人至理”,沈鸿昌一脸心悦诚服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小人最近才明白。

“过犹不及”,沈默搁下茶盏。缓缓道:“说得好。”说着定定望向沈鸿昌道:“这个道理你是怎么悟出来的”

“这个么”沈鸿昌强笑道:“偶然所得,也说不出个名堂来。”

“呵呵”,沈默淡淡一笑道:“不见得吧”

沈鸿昌面色一紧,心里咚咚打鼓,强装镇定道:“小人才疏学浅,就像茶壶里煮饺子,明明肚里有,却倒不出来。”

“才疏学浅”沈默笑声鞍冷。紧盯着沈鸿昌道:“这话我可不信。一个能创造出酥饼券挣未来钱的天才,怎么会是才疏学浅呢”

“这个”沈鸿昌额头见汗。

沈默趁势逼迫道:“你也不是讲不出来,你是不敢讲因为你自己都害怕了,我说的对吗”双眼如利剑一般,盯得沈鸿昌动都不敢动。

沈默似是而非的逼问,给了当事人极大的压力,在沈鸿昌听来,分明是对方已经摸清了自己全部底细,后背一片汗水道:“大人明鉴,小人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商人,从不缺斤短两,也不坑蒙拐骗,承受不起您的责难啊。”

“事到临头,你还想抵赖”沈默冷笑一声道:“其实本官已经知道你所卖饼券,已经远远超出生产能力。现在就可以用欺美少女诈罪查封你的店铺,三木之下什么都能问出来”

沈鸿昌如遭雷击,不由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沈默怜悯的望着他,放缓语气道:“之所以不这样做,是看在你往昔修桥铺路的善举,不愿将你逼上绝路罢了。”

他上午翻阅卷宗时,无意中发现近十年新增桥梁道路的出资人中,赫然有沈鸿昌的名字,此事说出来,效果是必杀性的

沈鸿昌一听,大人连这事儿都知道了,那肯定是把自己摸了个底儿掉,那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不由涕泪俱下的叩首连连道:“请大人饶命,求大人救命,请大人饶命。求大人救命”

沈默见诈唬奏效,也不再耍厉害了,轻声道:“起来说话。”

沈鸿昌如闻仙音,用袖子擦擦鼻涕和泪水,站起身来,满脸哀求的望着府尊大人。

“你把你制作饼券的动机和过程从实招来”,沈默让他坐下道:“让本官看看有没有一线生机。”

沈鸿昌虽然无比精明,但面对着反手之间就可以将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的府尊大人,还是没有一点反抗能力这与智慧无关,纯属地位悬殊造成的。

深吸口气,下纷乱的思路,他将自己卖饼券的经历,向大人细细道来:

万福记酥饼店,可以追溯到大明未建立的年代,已经有一百八十多年历史了,因为用料考究,制法独到,从开业伊始,就深受苏州人的欢迎。如今已经成为老百姓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传到沈鸿昌这一代时,万福记的名声已经不限于苏州城了,连扬州、应天、松江都有人慕名而来。按说远近闻名是好事儿,可每天店门口都排起望不到尾的长队,店里开足马力生产仍是供不应求。

不仅如此,还经常有官府和大户插队下大订单,一单就足够万福记忙上几天的,门面生意自然就照顾不了了口有钱有势的大佬当然得罪不起但是散客也是不能随意怠慢的。为了不让散客空跑一趟当然也是为了多赚点钱,沈鸿昌情急之下在收取散客的定金之后打下了白茶允诺在某日以后一定交货。

“战战兢兢等了一个月,唯恐砸了这百年老店的招牌和口碑。”沈鸿昌讲述道:“我却惊讶地发现情况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每天拿着白条来提酥饼的客人寥寥可数门面卖出去的酥饼也不比以前多出多少但每天回笼的铜钱却多出来不少。”

第三八四章

府衙签押房内,茶水已冷,谈话仍在继续。

“这是为什么呢”虽然已经有了自己的猜测,但沈默还是希望听听当事人是怎么说的。

沈鸿昌擦擦额头的汗珠道:“我也觉着奇怪,便留心观察、多方打听,才知道有很多人买这个饼,并不是自己吃的,而是作为馈赠亲朋的礼品。而且收礼的人,也不见得会自己吃,因为谁都有个人情世事。想要送礼还是首选万福记。”说着有些自豪道:“我们万福记的酥饼,包装精美、用料考究,作法独到,苏州人都是认可的。”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便听沈鸿昌道:“所以买的人不吃。收礼的也不吃,甚至可以这么一家家永远传下去但问题是,酥饼存放时间长了就会长毛变味,没法再送人。”说着笑笑道:“再者,拎着诺大的饼盒到别人家里,既不方便又惹眼。”

听他这么说,沈默不由看一眼桌上的饼盒,引得沈鸿昌一阵紧张道:“这是小人自家出产,孝敬大人当然是不惹眼的。”

沈默笑笑没有答话,而是道:“于是,好多人就买了这种白条专门送人,反正谁想吃酥饼了,就可以去你家兑换,若是性继续就不兑换,这样就不怕腐烂变质,对吗”

沈鸿昌真心钦佩道:“大人真厉害。”

沈默淡淡一笑,摇头道:“后来呢”

沈鸿昌深吸口气,小神道:“后来,我就暗自琢磨着,做一盒酥饼要用油用面,还得搭上人工,一天也出不了几百盒。但这种白条却可以不用投入,就凭空坐地收钱,岂不是无本万利”

神魔微微皱眉,抿住嘴没有责备他。听沈鸿昌接着道:“所以我就开始印制盖有我私章的饼券,在门面叫卖起来。卖饼券,在门面叫卖起来。卖饼券的好处确实很诱人一来,酥饼还没有出炉,就可以提前收账,我不用再像以前为讨要赊账而愁破头了。而来,卖饼券的钱还可以用来做其他生意,还不用付利钱,就等于别人白把钱借给我使。还有就是,顾客手中的饼券总会有部分遗失或损毁,这些没法兑换的酥饼就被白赚了。”

“所以那些布庄、肉铺、米店的老板看着都眼红了,一窝蜂地跟着模仿,卖起了布券、肉券、米券”沈默出声问道。

“是的”沈鸿昌小声道。

“算盘确实打得精明。”沈默沉声道:“如果你能将空手套白狼的,控制在一定限度之内,不失为一个天才的创意。”

“是啊”沈鸿昌用手捂住面颊道:“可后来事态的发展,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料。因为饼券上面没有标明面值,按照购买时的价格付钱,提货时不用多退少补。”顿一顿,为沈默解释道:“酥饼是用粮食做的,价格跟这粮价变化。原本江南是鱼米之乡,两市几乎年年丰收,但这几年兵灾厉害,倭寇来去无踪,导致粮价起伏很大,也让酥饼价格最高和最低时相差数倍。一些精明的百姓将饼券攒在家里,等酥饼涨价时卖给别人。”

怕沈默不兵败其中的奥秘,沈鸿昌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追涨杀跌。”沈默淡淡道。

沈鸿昌彻底服了,看来这位府尊大人虽然年纪轻轻,但是精明过人啊。

“对,就是追涨杀跌。”沈鸿昌点头道:“但是也有性子急的人,不屑于这种守株待兔的做法。他们通过赌来年的收成,做起了买空卖空的生意。倘若来年是丰年,现在的饼券就跌价;倘若来年是荒年,现在的饼券就是涨价。”

“不仅仅是饼券,市面上其他的券也被人用来投机。其中更是有那些实力雄厚的当铺和票号见有利可图,不仅仗着自己本钱雄厚来分一杯羹,轻而易举地操纵起价格,而且还接受百姓各类券的抵押,放弃了利子钱。”

待沈鸿昌讲完,神魔问道:“这样的危害你想过没有”

“想过,”沈鸿昌咽口吐沫,道:“我们店放出去的饼券,如果要全部兑现的话,再不接受新订单的情况下,要十五年时间且我们这还是保守的,其他店放出的券,甚至有五十年也还不完的。”说着脸色煞白道:“一旦出现挤兑,后果不堪设想。”

“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不收手呢”沈默沉声道。

“停不下了,”沈鸿昌双目乞求的望着沈默道:“现在就是我们想停,那些实力雄厚的当铺和银号也不允许了。”

“他们武力威胁你们吗”沈默问道:“放心说出来,朗朗乾坤,本官会为你们做主的。”

“不用武力威胁,”沈鸿昌满嘴苦涩道:“他们手中攥着大把的券,有人威胁我们,只要谁敢不听摆布。就挤兑死哪一家他们钱庄背后都是有贵官家撑腰的,我们号哪能跟他们抗衡。”说这长长的叹口气道:“其实现在,整个苏州城都被他们绑架了,说东西值多少钱,该发多少券,全是他们说了算。”

“如此下去,早晚有一天,苏州城的物价会彻底崩溃,这些票券将一文不值,所有人都算是惨重,愤怒的百姓会把我们抽筋扒皮的。”说完跪在地上道:“小人一时贪心不足,走上了这条不归路,甘愿承受一切罪者,只是”便叩道:“万福记时小人祖宗数百年的心血。请大人帮着保全招牌和声誉,不然小人无脸见就九泉下的祖宗啊。”

“早想到你祖宗,就不该光想着钱。”沈默骂一声道:“你起来吧。本官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谢大人”沈鸿昌惊喜道:“如果能得搭救,小人情愿献出这几年来的不义之财。”

又道:“如果有必要,小人可以带大人约见几位票号和当铺的老板。”

“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沈默缓缓道:“不要打草惊蛇。”

“那他们若是问我,大人找我干什么,小人该如何回话”沈鸿昌道。

“你就说,”沈默道:“认了个本家吧”

沈鸿昌一听,登时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知道,大人这样说,那就是一定会保住自己了,不然怎会乱认亲戚呢给沈默磕头连连道:“侄儿鸿昌,叩见堂叔了。”

沈默心说你还真会顺杆爬,不由笑道:“我可不敢当”却也没有一口拒绝。

他之所以人这个本家,确实要保住这沈鸿昌,因为此人是第一家放券的标志性人物,若是此人倒了,苏州的票券界,定会引发信任危机。继而连锁反应,造成大地震的

沈鸿昌告退后,签押房中只剩下沈默一人,他负手立在堂中,望着墙上一幅素白的中堂,上书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看题款,这是上任知府留下的,他也懒得摘下来。

看着那两行大字,沈默的思绪却飞到了九霄云外,放在以前,他怎么也不敢想象,在这十六世纪的大明朝,已经出现了如此初具雏形的金融交易。如果继续顺利发展下去,或许将会形成一定规模的证券市场和期货市场吧

但稍稍理智些,就会知道这种充满了投机与侥幸的买空卖空,以及不良资产抵押贷款,更有可能引发一场小型的金融危机,把苏州府的财富涤荡一空的同时,也把这种令人欣喜的小玩意儿,扼杀在萌芽中。

这些天来,沈默已经想明白了,凭自己一人之力,休想挑战整个社会的秩序没有一个大时代、大潮流。这个该死的皇权至上、地主执政,充满小农意识的社会,是不会被人和人改变的。

所以自己应该做的,还是将一些本来就已经萌芽甚至存在的东西,呵护成长起来;将一些阻挡人们视线的窗户纸捅破;将一些潜在的危险扼杀,能把这三样事情做好,他就无愧于心。

剩下的,就交给这个蕴藏着一切可能的大时代吧

一直缠绕在心头死

结终于解开。沈默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突然听到一阵咕咕直响,低头一看,才发现是自己腹中的声音。不禁莞尔,高声道:“来人呐,老爷要吃饭了。”

丫鬟们早就端着盘子等在外头,只是不经传唤,不敢擅入签押房,闻听沈默一声,便流水般送上精美的菜肴来。

下午未时初,吃饱喝足,又午休片刻,沈默精神抖擞的来到二堂接着办公。二堂的门户叫寅恭门。寅恭,出自尚书同寅协恭,意思是同事们要和衷共济,精诚合作。因为这才是支付日常办公的地方,且府衙的重要机构多围绕此处布置,如东侧有粱捕厅,西侧有理刑厅,东南侧税课司,西南侧照磨所等。

下属们早就在二堂恭候,问案之后,沈默便命束办将所有人写的条子收上来,看了几眼,便微微皱眉。吩咐一边的书半道:“那一块黑板还有分笔来。”

书办赶紧去耳房取来,按照神魔的要求,支在大案一边,沈默便令两个书办,一个唱一个写,把条子上的部写在黑板上。

待念完写完之后,沈默看一眼黑板。似笑非笑道:“诸位还真是挺热心的,人家别府的课税司,只管着收收税,可咱们的税大使,本职工作之外,还负责市面上的治安、马政,稽查如此多能,还要巡检司作甚”说着又看巡检司道:“哦,原来巡检司兼职去干仓库、河渠、沟防、道路了。”

接着又历数客房各均有十分严重的权责混淆的毛病,对于那些肥差要缺,往往有好几个部门宣称对其负责,可那些苦差穷缺,就没有人搭理了,仿佛从来不存在一般。

望着讪讪而笑的众人,沈默也灿烂笑道:“大家都很积极嘛,有众位分担,本官就轻松多了。”

众人皆称是,心中却笑道:真是要您老背黑锅。这一方面是欺他年轻没有道行,另一方面是因为这时候没有岗位责任制,个人的权责极不明确,有了差事相互推诿、出了问题互相扯皮,最后扯不清、理不明时,只好由知府大人背黑锅,挨处分,甚至被调走降职也说不定。

有人问,不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么怎么会是知府大人给下属背黑锅呢还是正印官任期太短的弊病。如果像早年间,在任上一干就是九年,什么油滑刺头的树下,也都治得服服帖帖。

但现在官员三年一调动,甚至还有等不到三年就变动的。如此,府尊换了一任又一任,可他们这些佐贰僚属却大多终老于此,对于走马灯似地府尊大人,官吏们也只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