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官居一品第94部分阅读(1 / 1)

作品:《官居一品


只有三两桌客人在吃饭。

沈默一扫见,就看到了要找的人,一个背对自己、正在吃饭的孤身男子,便径直走了过去,终于看清那又黑又瘦的男子,面前仅有一壶茶,三个粗面饼,和一碟萝卜咸菜。

沈默见他一手拿着咸菜,一手持着面饼,大口咬一块饼子,小口啃一块咸菜,面上表情竟然颇为享受,仿佛吃得极为香甜。

这些东西沈默是没吃过的,即使最潦倒的时候,也有大米就着野菜鱼汤下饭,好歹还能咽下去。但这种干巴巴的硬面饼子,也不就着点汤水,难道不会噎着吗

反正沈默光,都替这位老兄噎得慌,竞然不由自主的按住胸口无声做干呕状,仿佛吃饼子的是他一般。

那男子起初认真吃饭,没有理会他,但沈默在他身边站久了,自然要抬头瞧他一眼,结果就看到沈默张嘴瞪眼的这副模样,还别说,直接就真把他给噎着了。

男子噎得直翻白眼,赶紧搁下饼子咸菜,伸手去摸茶碗所在。

沈默心中这个歉疚啊,赶紧将茶碗送到他手里,他接过来咕嘟嘟饮下去,又使劲锤了锤胸口,这才猛地一抖,把塞住喉咙的粗粮咽下去,长舒一口气道:”可憋死我了”

沉默趁机坐在他身边道:”对不起啊,兄台,我这人有个毛病,最看不得人家噎着,人家一噎,我也跟着噎。”

那人擦擦嘴角的口水,板下脸来道:“好似是你先噎着的,我才跟上的。”

“对不起啊,”沈默继续道歉道:“我就这毛病,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说着打个响指对店小二道:”给这位大爷上碗肉羹,再对那男子道:“就当给您赔不是了。”

“不必,“男子摇头道:”我吃惯了粗茶淡饭,享受不了什么油水。”

“那就来两盘青菜,再来个素汤。”沈默对小二道:“油水要少”

“也不必了。”男子再次拒绝道:“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说着打量一下沈默道:“你爹妈挣两个钱不容易,不必破费。”

沈默差点又被噎到,郁闷道:”我说兄台,您从那看出我花爹妈的钱”

“看你年纪轻轻的,应该进学了吧”男子打量他道。

“府学生员,”沈默自豪道。

“别管县学还是府学,”男子道:“想要食廪,都是要论资排辈的,你这么年轻,想必还没食廪訖吧”

沈默想一想,自己好像确实没有领过一颗廪米,便老老实实点头道:“未曾食廪。”

“看你这身打扮,”男子继续打量他道:”家里应该算是小康,却还称不上大富吧”

沈默点头道:“确实,日子过得挺紧。”话说因为他慷老岳父之慨,一下捐出去十五万两银子,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可殷老爷还是心疼坏了,说以后都不给他钱花了所以沈默这也不算唬人。

那男子便很诚恳教育他道:“年青人,要知道读书到现在,你已经花了家里很多钱了,如果科举之路不那么平坦,还会花更多钱,你堂堂七尺男儿,不劳而食已经很不应该了,如果还要大手大脚的花钱,难道不觉着羞愧吗”

沈默讨了个没趣,只好讪讪道:“您说的对,那我不请您吃了。”

“这就对了,读书人不下地干活,不上机织布,往往不知道一粥一饭、一钱一粟得来不易,这样将来就算侥幸得中,为官也不知道恤民清廉。”男子教育完了他,便继续吃他的面饼。

沈默将他的话反复琢磨一遍,突然感觉仅凭这一番话,他就要胜过绝大多数父母官,不由有些尊敬道:”学生受教了,学生沈言,浙江人。还没请教先生的高姓大名,仙乡何处听您的口音不是江浙人吧”

“我叫海瑞,号刚峰。”男子也是长途跋涉,很久无人说话了,自然比平时话多了些:”是广东琼山人。”

“天涯海角啊”沈默惊呼道:“走了很远的路啊。”

“不是从海南来的。”海瑞道:“我已经离开家乡十多年了,这次是从福建南平过来的。”

“福建南平海瑞”沈默装模作样的寻思一会儿,突然一拍桌子,险些又把海瑞吓得噎住,一脸惊喜道:“海笔架你是海笔架”海笔架是海瑞的绰号,但与别人张大头、马大脚之类的浑号不同,他这个外号是可以登大雅之堂,当面称呼的。

因为这是有典故的,话说海瑞在福建南平自然不是买炊饼,而是当官,正八品教谕管县学生员的,小得不能再小的官。

在他任教谕的第二年,正五品的延平知府下来视察,按例要看学堂,在南平县学官署接见学官。海瑞带领两名助教进入大厅,一见到知府大人,一左一右两个助教急趋上前,抢步跪倒,纳头便拜。

海瑞夹在二人中间,只是作揖,却站而不跪。知府大人先是惊讶,继而很气愤,但不好当面发作,只好冷笑一声,对陪同视察的官员道:“你们看这三个人,多像个山字笔架”两跪夹一站,可不是活脱脱一副笔架的模样这已经是再清楚的不过的暗示了老兄,你不协调,快跪下吧

但海瑞却不为所动,到底也没有跪下,知府大人觉得他是有意轻侮自己,草草巡视之后便离去了,连县里准备好的宴席也没吃。

海瑞之所以不跪,并不是想要侮辱上官,哗众取宠,而是与他的性格有关,也许是先天遗传,也许是后天养成,他是个极度坚持原则之人,视律法为圭臬,不仅自己严格执行,还要求别人也一样遵守

开国之时,国家就规定学官在学校见上官,拜而不跪,此体现师道尊严,也是写进大明律的。但百年之后,士风日坏,学官们为了讨好上级,无所不为,跪迎上官早已相习成风,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所以在海瑞看来原本正常无比的不跪,就显得惊世骇俗了,一下子,海笔架的名声便在官场上传开了。

笔架先生的名声越传越大,后来提学、布政使等更大的官员前来视察,海瑞皆揖而不跪,但人们想起国家的规定,倒也无话可说,只是将其传为笑谈,竟然让海瑞的名气越来越大。

不得不承认,此时士风并没有烂透,至少高级官员的涵养和气度还是很好的,他们不但不和海瑞置气,反倒称赞他恪守礼法,堪为士范。

引起通省官员的关注后,他这个最清苦、最没前途的学官,实心任事,做出的种种实绩,也就进入了高官的视线他规范了考勤制度,订出教约十六条,狠抓学校纪律,提高教学质量,重视思想教谕,使散漫的学风有很大扭转,与其他县学放羊式管理相比,不可同日而语。果然在后面的数次考试中,南平的成绩越来越好,竟然从倒数提高到了前茅。

属下出现了这样的模范官员,对每个领导来说都是脸上有光的,于是巡按监司交章荐之,大家争着上本保奏他,希望他能晋升必须承认,这是没有掺杂任何利益、以及不良动机的,所以才更显出其可贵。

刻苦自砺的海瑞,终于通过自己的坚守,为自己赢得声誉,进而转化成这次的升迁。但推荐他的人都相信,海瑞之所以如此不通情理,是因为见世面少,书呆子气重,随着历练的增加,所有人都相信他最终也会融入官场大秩序中去,而且可能比别人混得更明白,通常意义讲,碰壁会使人更加清醒,也就是说,大家都知道他一定会遇到比常人更多的挫折,然后搓着搓着,就圆了。

这下轮到海瑞惊奇了,问他道:”我的恶名已经全国皆知了么”看来他也知道,自己这次破格提升,是因为自己狷介的名声虽然他已经额头出现皱纹、鬓角开始发白,年近半百才熬成七品县令,不要说跟沈默这种二十岁的五品官比,就是放到官场的平均线上,也算是仕途困顿了。

然而对于海瑞来说,确实是破格的,因为他只是个举人。举人虽然可以做官,但捧着卵子过河,还有上级要寻趁你,所有的功劳总是别人领,别人的黑锅总是自己背。这种

不公正待遇下,当然得不到升迁,基本上举人从品起步,年年相安无事,混到致退休也不过是个七品,这就算命好的了

所以海瑞三十七岁中举,四十一岁才分配到福建做教谕,能在四年之内就升为县令,实在是让人称羡不已,他自己也受宠若惊。

沈默笑着对他说:“也不是妇孺皆知,只是我们学里的老师,时常拿您说事儿,都是很佩服您的。”

海瑞这才松口气,缓缓摇头道:”我不过一介狷介狂生,有什么好称颂的”说完把最后一个粗面饼送到嘴里,咸菜也吃干净,再灌一肚子茶水道:“我吃饱了,要赶路了。”

沈默笑道:“刚峰先生是要再哪里去”

海瑞却已经起身走到柜台前,对小二道:“我的炒面好了吗”

“好了。”店小二表情缺缺,将一个油纸包从柜台下拿出来道:“面饼一个一文,咸菜两文,茶三文钱一壶,炒面五文,一共是十三文钱。”

海瑞已经从怀里摸出十文钱,闻听又多了三文,不由皱眉道:“你这店家,茶水怎么还要钱”

“对别的桌,茶水自然不要钱。”小二似笑非笑道:“可您吃了的加带着的才花了十文钱,我要是不收你茶钱,这顿饭是要赔本的。”

海瑞眉毛拧成疙瘩,从怀里又摸出三文钱,搁在桌子上道:“钱可以给你,但你这件事做的太不地道,对贵店声誉的损失,何止千文百文”

“我们不在乎,也不挣你这种穷鬼的钱,”店小二被他说得有些恼了:“吃完快走吧,真晦气”

海瑞也不跟他争执,将炒面装进包袱,便出去了。

沈默阴魂不散的跟上道:“还没回答我呢,您要去哪”

“苏州,”海瑞将包袱挂在骡子背上,也不骑上去,就牵着缰绳往北行去。

“好巧啊,”沈默牵着马跟上道:“我也要去苏州呢,咱们正好同路。”

海瑞看他的马一眼,又往后看了看,突然眯起眼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默不知道哪里出了破绽,若无其事道:“不是介绍过了吗怎么又问呢”

“你的马是军马,后面两个是军人,”海瑞淡淡道:“能骑上这种马,有这样的护卫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吧。”

原来如此,沈默大咧咧的笑笑道:“你说他们呀,他们是我兄长的部下,正好也要去苏州,便带着我一起了,不然这么远的路,家里可不放心。”

海瑞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便不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了。

沈默知道自己的解释并不让人信服,对方就算不质疑,也不会再信任自己了,这下讨了好大一个没趣,让他颇没面子。只好闷闷跟在后面,准备等到下一个茶馆时和他分开。

此时距离苏州城还有五六十里路,人烟十分密集,想要找一个歇脚的地方并不难,只是太早启齿太没面子,所以沈默硬撑了十多里,打个哈哈道:“哎呀呀,可把我累坏了,要不咱们歇息一下吧”

海瑞摇摇头道:“你自己休息吧,我要天黑前进城。”说着竟然快步往前走去,显然也想离他远点,这让向来被视为香饽饽的沈默很没面子。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三尺愤愤道:“到时候大人表露身份,看他还敢不敢狂了。”

“敢。”沈默笑道:“不然就不是海刚峰了。”刚要进茶楼里坐会儿,却听铁柱道:“大人,那海瑞被人缠住了。”

“哦”顺着铁柱所指,沈默看到一群青衣轿夫围着海笔架,仿佛要把他塞到一顶轿子里去。

“难道是劫持”沈默回头一看,自己的兄弟都在远处,便壮起怂人胆道:“看看去”说着翻身上马,带着两人冲过去,便听到了如下对话:

“您是海大人吗我们是长洲县的轿夫,在此恭候多时了。”轿夫们道。

“你们怎知我的行踪”海瑞问道。

轿夫们互相看看,领头的赔笑道:“我们也不知道您哪天来,就在这一直等着,结果还真把您给等来了。”说着不由分说,便将他按到轿子里,高声道:“您老坐好了,兄弟们起轿了”

沈默看是来接驾的,觉着有些蹊跷,便吩咐手下跟上。

只见那轿子起先还算正常,但没行出一里地,突然就发疯般地飞起来了,活像在颠簸箕,直把海瑞颠得前仆后仰,跳起落下,肚子里也翻江倒海,若不是吃得太少,定会吐出来的。

还听他们一边颠,一边怪腔怪调的哼道:今天老爷乍到,先坐簸箕小轿,往后不听使唤,拿你乌纱撂高

沈默在后面,看见四人的小轿十六人抬,轮换折腾海刚峰,也听见那放肆的小调。他这才想起徐渭曾经说的陋规:但凡科贡官、举人官上任,下属总会变着法子的给他下马威,除了这些官儿不敢惹事,好欺负之外,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使其安分守己、少管闲事一般这些官员都年纪大了,不愿招惹这些地头蛇,所以宁肯吃这个哑巴亏,日后也睁一眼闭一眼,甚至同流合污,一起捞钱。

但沈默不想阻止,他想看看传说中的海刚峰会如何应对。

第三八零章 券

四抬小轿飞快地向北奔跑,且前后左右、上上下下颠簸起来,颠得海瑞骨头都散了架。四个轿夫抬累了。另四人立马换上,还跑不停颠簸。

“停轿”海瑞虽然没做过轿,但也知道自己被耍了,不由怒火中烧道。

“回老爷,离城还有几十里呢”,外面的轿夫阴阳怪气道:“咱们的抓紧赶路,不然城门就关了。”

“本官命令你们停轿”海瑞见他们非但不听,还怪腔怪调的唱那些曲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竟把坐板折下来打将出去,将一个轿夫打倒在地,轿子才停了下来。

海瑞扶着轿门,颤巍巍下来。脸色蜡黄蜡黄的,过了好一会儿恢复正常。直起腰来,阴着脸看向这些存心不良的轿夫。

他一双眼睛虽然不大,但目光却如剃刀般锋利,刮过哪个人,哪个就得把头低下,没有一个敢跟他对视的。

沈默远处看了,不禁暗暗点头当官要有气场,有气场才能压住人。但一般人都是长期身居高位,权掌生杀,多年熏养出来的,但这海瑞一个区区教谕出身,此刻也没有穿他的官服,却集用气势压服众人,看来确有其过人之处。

待把众人压服了,海瑞四下一看。道左正好有一堆盖房剩下的土坯。他便一指那些土坯道:“给本官把这堆土坯搬到轿里。”

众人登时化身呆头鹅,那领头的讪讪道:“您老,您老要这玩意儿作甚”

“抬到府里给老爷我架床”海瑞面无表情道。

那轿夫头子连忙打一躬道:“启禀海老爷,府内有上好的棕绷床,不用垫砖”

“没办法”,海瑞两手一摊道:“睡不惯那玩意”说着把脸一板道“休要罗嗦,一人四块,给我搬到轿中”

轿夫们只好乖乖地将土坯搬到轿里,但搬完之后,海瑞又坐进去了。

盘腿坐在已经了土坯跺子的轿厢里,海瑞垂车眼皮道:“快走啦,不是怕耽误进城么抓紧赶路吧”

一块土坯五斤多,十六个人六十四块就是三百几十斤,再加上海瑞那一百多斤,就是近五百斤的份量。轿夫们广个个被压得趔趔趄趄,汗流浃背,换了一拨又一波,最后全被压得东倒西歪,腰都快断了。

见遇到高人了,轿夫们搁下轿子,跪地讨饶不止。

海瑞盯着他们道:“你们不是轿夫。”这些人的身体素质太差了。根本吃不了这碗饭。

“您老法眼如炬”,轿夫们更加不敢隐瞒了,竹筒倒豆子道:“我们不过是苏州城里的一些混混,被人雇来给您个难看的。”

“谁”海瑞沉声问道。

“这个,小的们不敢说”,混混们摇头不迭道:“我们惹不起他们。”

“惹不起他们,就惹得起我吗”海瑞冷笑连连道:“你们不说,我也知道那些人是谁,我问你们一一如果本官要拿你们g是问,他们能护住你们吗”

众人纷纷摇头道不能。

“相反,如果本官要护你们,他们敢动你们吗”海瑞循下载美少女循善诱道。

“不敢。”一众泼皮已经完全被他绕进去了。

“所以”,海瑞句道:“你们自己说,应该向着哪一边吧”

“我们说,我们说”,泼皮们就要招认,那领头的又不放心的问一句道:“您老真能护着我们”

“我海刚峰言出必践,不必怀疑。”海瑞沉声答道。

那些泼皮便把长洲县丞、典史和几个老吏,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得知。不近人情的海笔架要来长洲任县令.怕断了他们的财路,便合计着要给他来个下马威。

海瑞听了寻思半晌,这次也不上轿了,便命他们抬着轿子直奔县城而去,他则大步跟在后面,赶羊似的催着他们快走。

沈默饶有兴趣,也紧紧跟在后面。

紧赶慢赶终于在关门前进了苏州城,直奔长洲县衙。

此时县衙门口张灯结彩,披红挂绿,县里的佐贰官等已经得了消息。在门口恭候。一干小吏则手持着鞭炮等在那里,当这些人真想欢迎他当然不是他们估计那海刚峰一路颠簸而来,早应该吐得七荤八素。站都站不住了,所以才搞了这个欢迎仪式,存心想看他的笑话呢。

只听那腆着大肚子的芶县丞。对看热闹的老百姓得意洋洋道:“新来的县令啊,不过是个教书匠。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坐轿呢,也不知习不习惯”听这么一说,老百姓们纷纷往街口巴望,想看个究竟。

不一会儿,小轿来到县衙前。轿夫们搁下轿子,累得纷纷坐在地上,只李海瑞一人立在那里。

他这一鹤立鸡群就显眼了,芶县丞文心阁一伙儿早知道未来县令的相貌,试探问道:“你可是海老爷”

“正是本官。”

海瑞冷冷望着他道。

“您怎么没坐轿子”芶县丞这个纳闷啊,心说看这轿子挺沉的啊里面装的是什么

海瑞淡淡笑道:“芶县丞是吧”

“下官长洲县丞芶养德,见过堂尊大人。”芶县丞只好给他行礼。后面的主簿、典史一干人等,也纷纷跟着行礼。

海瑞也不叫他们起来,指着那顶轿子道:“本官要感谢你们的特殊关照,但老爷我坐你们的轿子,颠得骨头散了架,需要支杭休息,你们就好事做到底,帮我支个炕吧。”

芶县丞等人一下子傻了眼,但众目睽睽之下,岂能违抗县尊的命令只好按照海瑞的要求,将轿子里的土坯一一搬进县衙。

看着平日耀武扬威的芶县丞一干人。脱掉官服,狼狈不堪的搬运土坯。老百姓们哄堂大笑,感觉十分出气,很自然也对这位新来的海大人。好感大增。

趁着那些人搬砖的功夫,海瑞已经把脸洗净,换上了自己的七品官般,头戴乌纱之后,原先寒酸老百姓的模样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威严官相。

本朝取士,沿袭前朝故例,考的不只是文章,还有相貌,所谓牧民者必有官相,无官相则无官威。因此在取士时,有一个附加条件,其实也是必然条件,就是要相貌端正,六宫齐全。譬若面形,第一等的是国字脸、甲字脸”申字脸;次等的也要田字脸、由字脸。官帽一戴,便有官相。倘若父母不仁,生下一张乃字脸,文章再锦绣,必然落榜。

比如说沈默,俊俏小生甲字脸。算是做官的第二等脸型,不过他双眼大而有神,剑眉直插云鬓,嘴唇薄而鼻梁挺直,倒比那些单纯的国字脸更加得考官欣赏,因而在冉面时,还是得了个一等。

但海瑞是举人,虽考过进士,文章做得也老道,却因落笔直言国事、成文痛陈时弊,考官自然不喜。在墨卷上便落了榜,因此根本就没能去过那面相一关。

而有无官相,只有穿上官服才能显现出来。沈默见过他两次。他穿的都是布衣棉鞋,根本看不出端倪。现在到了苏州城,第一次穿上了知县的帽服,才见他眉棱高耸,挺鼻凹目,在通明的火光下竟不怒自威,正气凛然,让人不由心折。

老百姓一见大人面相刚直,不是那些肥肠满脑的官儿们,觉着这样的大人,兴许会贪渎的轻点,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三分。

海瑞一直站在衙

门前没有进门,直到那些个官儿们把砖搬完,心中忐忑的站在他面前。只听海大人又吩咐道:“把县衙的外墙上,凿十个大洞”

县丞心说:“这人心眼太小了吧,真是不敢得罪啊。”便小意陪笑道:“大人,好好的墙壁,凿了窟窿多可惜”

海瑞冷笑道:“我听说长洲县从前一些官吏,敲诈勒索百姓,弄得人们叫苦连天,本官就要把衙门里的腌攒浊气全部放掉,所以要凿些窟窿,透一透气”说着大手一挥道:“凿”

没办法,官大一级压死人,凿就凿吧,正好大伙还没洗手,抡膀子就干吧。

大冷的天,长洲县的官吏们挥汗如雨,抡弃大锤,把县衙墙上凿了十个井口大的大洞,从外面一直能看到里面。

窟窿凿好之后,海瑞又让人在县衙门前挂上两道空白竖幅,亲笔题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黑漆衙门八字开下联有钱没理莫进来。最后写一个横批道:本官日夜受理状子。

大伙这才知道,他让人凿洞是什么意思,原来是为了方便大家告状喊冤,不至于因为被衙役挡在门外。就上告无路了。于是乎,喊冤的、告状的百姓络绎不绝,海大人的上任第一天,就一直忙到大天亮。

沈默站在衙门对面,看着这前所未见的一幕,铁柱和三尺站在后面。三尺摇头道:“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这火也烧的太旺了吧,一来就把手下都得罪了,转眼又把富豪大户得罪了,以后还怎么混”他是北丨京的老兵油出身,司空见惯的是上下沆靡一气,狼狈为j,却没见过这样的。

相见而言,铁柱就纯朴的多,他情绪激动的反驳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就是对的吗若是没有海大人这样的清官管一管。我大明朝的百姓,还能看到点希望吗”他是下层百姓出身,没少受了官府的气,所以对海瑞这样大张旗鼓为老百姓张目的官员,有着天然的好感。

“你怎知他不是做做样子”三尺冷笑道:“看着吧,保准是热锅子炒屁,臭一阵等过不了个把月。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

“俏还不少来,“沈默笑骂一声道“别争了,咱们找家店,饿死我了快。”

两人却不依不饶的问道:“大人,那您是个什么看法呢”

“身为他的直接上级”,沈默回过头来,一本正经道:“我感觉压力很大。“说完便扬长而去。

两人面面相觑,心说这是什么意思

当天晚上,沈默三人便歇在城内一家叫东升的客栈中。

一夜无话,次日起床,便在客栈中吃早茶苏州的客栈,大都是前楼后院,楼是茶楼,院是客店。相互独立,又相得益彰。

沈默三个从后院步入茶楼,但见这里跟杭州的茶楼又不同口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厅,一视同仁,不管是缙绅先生,还是贩夫走卒,入座都是顾客,混淆在一起吃饭喝茶。

而苏州的茶店,却分出等级,各不相淆,有钱有地位的在里面,在楼上,普通百姓在楼下,在外面。沈默是要观风的,与铁柱两个只在最外面那间厅上坐下。

小二过来招呼,沈默让他只管上招牌的早点。不一会儿,豆腐干。松子糖,玫瑰瓜子,虾子酱油,枣泥麻饼,水晶汤团等等,便摆了满满一桌子,虽然尽是些小碟子小碗的小菜量,但架不住种类繁多,色香味俱全,确实要比杭州和绍兴强不少。

沈默最爱吃的,是那大如核桃的水晶汤团,较一般汤团稍小,馅心是猪油白糖,皮子是水磨糯米粉。皮薄馅大,便个个透明如水晶。汤团端上来时,小儿还特意嘱咐道:“客官先咬破一小口,吃里面的汤汁。要不然,大口一咬,馅里滚烫的汁水溅出来,烫痛嘴巴就不好了”

这对铁柱和三尺那种急性子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所以他辑都对此道美味敬而远之,转而对那些可以大快朵颐的发起进攻。

但这种水晶汤团,却正合沈默的性子,他不紧不慢的舀着晶莹剔透的汤团,一边轻轻吹着气,一边享受着和煦的晨光,听着边上人的吴侬下美少女软语,不由摇头暗赞道:就是生活啊

那些人好似在讨论今年的夭气如何。庄稼的收成怎样,沈默自然不会太感兴趣,只是有些奇怪,城里人一般都不关心这个,怎么苏州人成了例华他们也不种粮食啊。

待将一碗汤团吃个了七七八八,沈默感觉有些饱了,便用又去听邻座那些食客的谈话,这一听不要紧。那谈话的内容竟让他大为震惊

只听众人对一个衣着光鲜,面色白皙的中年人道:“魏四爷,您在昌源号里是说了算的,能透露一下你们票号怎么看吗”

那魏四爷面色为难道:“这个毗不好吧。”众人便给他端茶倒水。还上了一份最好的早点,讨好道:“您就当闲聊,给我透个底儿呗。”

“好吧”,魏四爷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道:“但不许外传,传出去我就不好交代了口”

一屋子人一起摇头道:“您放心。我们嘴严实着呢。”便都一脸热切的望着他,仿佛等待金科玉律一般。

沈默看了,心说:是这个魏四爷傻了,还是这些人都傻了这么大的地方,人多嘴杂,怎么可能保密但所有人都安之若素,没有一个觉着不妥的。

只听那个魏四道:“根据我们东家亲自去常熟走访,发现去年那里雨水太多,温度偏高,今年极可能可能虫害偏多,夭气偏冷,估计减产的可能性比较大。”说完还忙不迭补充一句道:“但天有不测风云,这事儿谁也说不准,我姑妄说之,你们姑且听之就成。

沈默感觉十分荒谬,因为此人像极了他那一世最不靠谱的三张嘴之一的股评家。

没有人在意他的免责之语都紧张的追问道:“那您觉着该歉收几成,米价何许呢”

“这个,不好说吧。”魏四爷又拿乔道。

马上有上好的龙井奉上,他这才压低声音道:“听东家说三成歉收。常熟去壳新米价,会涨到一石三两三左右。”

“那岂不是粮食的各种券都要涨价”众人齐声惊呼道。

但让沈默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些人的眼中流露出的,不是气愤,而是兴奋就像饿狼见到肉一样

第三八二章 新官上任

官场有云:上官初四不为祥,初七十六最堪伤,十九更嫌二十八,愚人不信必遭殃。任上难免人马死,满任终须有一伤。

所以一番商议之后,决定二月二进城。

轿子仪仗都是按照知府规制准备的,只是将旗牌减少一对,以示不僭越。八抬大轿、旗牌仪仗、吹吹打打从城东驿站出发,便不能再走回头路,否则就是鬼打墙,会没法再升官的。

县内诸色人等,早就做好准备,早早恭候在县城东门,一切全按照迎接知府的规矩来,大伙儿都知道,沈大人乃是响当当的天子门生,六首状元,又身负王命而来,行的就是知府事不过是因为年资尚欠,才权宜同知,以为迁围之阶,早晚是要扶正的。

所以谁也不敢怠慢,全都小心奉承着,在城门前三接三迎之后,簇拥着轿子由东门进城,往西走,这叫紫气东来,赶赴位于东北城的府衙时以北为尊,但正北是帝阙不能僭越,所以府衙位于东北稍稍偏北的地方。

沈默端坐轿中,头戴双翅乌纱帽,身穿簇新的蓝色丝罗官服,胸前补着白鹏、腰间竖着银锻花腰带,正是大明朝五品官公服。

在众人簇拥、喧天鞭炮声中,他却十分平静,坐在轿子里目不斜视,心中没有任何志得意满。

“大人,衙门到了。”行了片刻,外面的归有光道。

沈默挑开轿帘一望,便见张贴公示榜文的照壁墙一堵,点点头,队伍便吹打着往里走。绕过照壁墙,便到了府衙前的广场,便如天下所有的府衙一般,五座五个方位的牌坊和衙门的照壁相对应,形成一个衙前广场,广场上亦有申明、旌善二亭,只不过苏州府衙前的广场,比杭州甚至绍兴的都要小上不少。

衙门正面也像总督府衙一样,高檐、大门、八字墙,只是没有大旗,不如胡宗宪的衙门威武恢弘。

轿子进了六扇门,绕过萧墙,进到院中,左右两院,一边是寅宾馆,一边是县狱,二者有一共同点,便是都可以免费住宿。

进了二门,必须下轿了。沈默一步三跪,公服参拜仪门。入仪门,甬道中间的,戒石亭,朴面而来,亭下戒石上面刻着,公生明,三个大字,沈默行大礼参拜,然后转向内侧向着大堂方向“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十六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担任礼赞的归有光,将这十六个字大声喊出来,然后所有人齐声高喊三遍。每喊一遍,沈默都要大声道:“臣谨记”场面十分震撼人心,只是从来效果寥寥。

参拜之后,穿戒石坊,迎面可见高峻威严,气势宏大的府衙大堂,这里就是府尊举行重大仪式的地方,诸如迎接圣谕,上任典礼之类,日常却不会在这里办公。

沈大人踏上月台,跨上丹陛,来到大堂之上。整理衣冠,向北行三跪九叩首大礼,答谢皇恩,然后拜印,这就算是正式上任了。

但仪式还没完,还得把府衙里的神仙鬼怪拜一井穿过二堂,三堂,来到内宅,开始灶王爷、衙神萧何、土地公、马房的马现神、狱神庙里的龙王四太子,统统都要烧到、拜到,不然神仙一生气,后果是很严重的。

这才算完成了装孙子的部分,在归有光的引领下,沈默再次回到大堂,接受属下们的参拜,除苏州推官归有光、吴县知县王用汲外,还有太仓知州熊槌字元乘,湖广武昌人,嘉靖二十九年进士。

嘉定知县阮自嵩,字思竹,南直隶安庆人,嘉靖三十五年进士。

常熟县令王铁,字德威,浙江东阳人,嘉靖二十九年进士。

吴江县令唐棣,字子毕,浙江兰溪人,嘉靖三十二年进士。

昆山县令,字健卿,湖广应城人,自幼勤奋,博学能文,嘉靖三十二年进士。

沈默下辖一州七县,此次来了一知州五知县,缺席县令两人,一为崇明知县唐一岑,另一位则是长洲知县海瑞。

但两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崇明岛与大陆隔水相望,承担者保卫苏州的重任,是以知县必须坚守岗位。而且崇明县隶属于太仓州直管,由顶头上司代表,也是合情合理的,何况人家唐知县还有厚礼相赠。

可海知县的情况截然相反,县衙距离府衙不到一里,抬腿就到,仍旧缺席就讲不过去了。归有光是位忠厚长者,怕上官恶了那海笔架,便代为解释道:“海知县下乡摸查去了,已经好几日没回县衙,不知道府尊驾到的消息,所以没能赶回来,也没有备礼品。”

众官员都望向新来且年轻无比的府尊大人,想从他脸上看出一些端倪,但他们失望了,因为沈默脸上没有流露出哪怕一丝不快,他只是淡淡道:“迎不迎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把自己的差事干好,守好自己的本分,那就是给本官最好的礼物。”

这话说的漂亮,众官员纷纷喝彩,但心里却没几个当真的,都觉着沈大人定会怀恨在心,只不过估计状元体面,不愿当场发作罢了。

沈默也不与他们分解,待所有人见礼完毕,归有光请他讲话,沆默也不推辞,对列坐堂下的诸官道:“鄙人初来乍到,还不熟悉苏州府的情况,所以一时并不会对诸位发号施令,请各位各司其职,按部就班既可,如果本官有什么问题,自然会派人知会诸位。

如此低姿态的就职演说,让担心他年轻气盛,急于立功而胡搞一气的官员们松口气,纷纷称赞大人,老成持重,云云。

便在花厅中摆开接风宴,为大人洗尘,但毕竟是初次见面,不摸上官的脾气,是以大家还都有些矜持,并没有放肆滥饮的,才到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