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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告诉我说,穿了,初一穿了,今天就脱下来了,等明年过年,还是新鞋”

“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说到这,女子竟不能自已的掉泪道:“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要这要那,小小年纪,就知道照顾父亲”

黄十终于忍不位道:“别给他往脸上贴金了,他要真是个人,怎会干出天理不容之事呢”

“还不是让你们给逼得”他妹妹怒目而视道:“十来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懂事了,你们却整天死瞎子,死瞎子的称呼他父亲,他能受的了吗爹爹老糊涂了,也跟着你们一起叫,他能不和爹爹吵吗小孩子又没有克制能力,一时冲动就动了手,难道你们就没有责任吗”

这女子还真是挺厉害,让一干听众无不十分气愤黄十夫妇的丑恶嘴脸,也很同情黄七两口子,甚至觉着那个杀了祖父的男孩,也没有那么该死了

黄十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原告来着,怎么稀里糊涂成了被告便开始大声喊冤,说妹妹是与哥哥串通一气,泼污自己,云云。

但谁也不信了。

沈默冷声道:“不管你妹妹说的对错,你隐匿属于公中的财产,将嫂子赶出家门,这两桩罪名是无法抵赖的。”说着一拍惊堂木道:“按律,当杖一百,来人呐”

便有两个衙役,伸出水火棍,将那黄十双腿一插,便掼在地上,死死压住,那如粗胳膊的大木棍子便砰地落下,只一下,便将黄十打得魂飞魄散,杀猪般求饶道:“老爷啊,我都听你的,且饶了小的贱命吧”

又待打了整整十杖,沈默才慢条斯理的喝止道:“将你们的住宅一人一套,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黄十连声道。

“将你们的织机三六而分,你哥哥六台,你三台,可愿意”

“愿啊”黄十哀求道:“不公平”

“那就接着打”沈默眼皮一捶道。

“愿意愿意”黄十只好投降道。

“休要说本官不公,”沈默沉声道:“你哥哥双眼失明,你却手脚健全,却也不事劳作,光靠这几部织机过活,如此下去,早晚要成为蠢虫一般,现在本官让你仅够温饱,想要过原先的日子,就得自己劳动,不是害你,恰恰是在救你。”

有道是形势比人强,黄十还能说什么只好委委屈屈的答应下来。

沈默当场拟定分家文书,一式三份,命两人在上面摁下手印,让其各保存一份,再留一份在府衙,道:“本官会派人监督的,休想耍花样”

家产分得让人心服口服,但大家还挂心着对那少年的宣判,尤其是那黄七夫妻俩,拿着刚到手的家产文书,跪在沈默面前道:“大老爷,我们愿意献出全部这些,换得小儿一条活命,就是把这两条命一起搭上,也心甘情愿。”

沈默叹口气道:“本官是同情你们的,但国法难容”

“大人啊,我们已经这把年纪了,唯一的儿子是我们的命根子,要是他死了,我们也定然活不了了。”两人磕头都磕出血来了。

那黄七的老婆突然抬头道:“一命换一命,请大人开恩”说着便用尽全力一头往地上撞去众人措不及防,便听砰得一声巨响,那妇人已经头破血流,登时不省人事。

归有光赶紧上前检查,对沈默禀报道,“颅骨裂了,但还有气”

“快快命医馆的人来抢救”沈默沉声道。

众人都被这满地鲜血的一幕惊呆了包括沈默,那黄七的老婆虽然是他找来的,但也只是为了鸣冤分家产,这一出可出乎他的意料,望着那一动不动的妇人,沈默起身下堂,缓缓踱步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今日方知爹娘痴众位也看到了,黄七为了让他儿子活命,不惜冒死顶罪;他的妻子又愿用自己的性命交换,我相信一旦处死了他们的儿子,这夫妻俩也活不成了。”说着叹息一声道:“他们的儿子虽然该死,但这样的父母却不该死,诸位父老,你们说该怎么办”

乡老们激动的七嘴八舌道:“那娃娃毕竟才十二三岁,屁事儿不懂,虽然罪大,却不能算恶极,只能时冲动;您大人看在事出有因,他爹娘着实可怜的份儿上,请从轻发落吧。”其余人便七嘴八舌的附和道:“是啊大人,他毕竟还是个小孩,看在他爹娘的份儿上,就饶过他一条性命吧。”

这时候,一个老头突然蹦出来道:“诸位,我们联名写情愿书吧,请大人代为上呈民愿。”引来众人的一片赞同声。

沈默听到这个声音,眼中光芒一闪,再看那张脸,却不是那个模样,但此刻他帮了自己大忙,自然不能深究,便点头道:“如果有诸位相助,本官可以考虑代为求情。”

老百姓都是很感性的,从来不考虑什么法律该怎样怎样,只是按照自己固有的逻辑,痛恨为富不仁者,同情弱者,现在又被这夫妻俩的护子之情所感动,竟然一边倒的支持起了黄七一家,全都在请愿书上签了字。

沈默便沉声宣布道:“此案暂不宣判,待本官将诸位的看法,上秉按察司再说。”

那发起签名请愿的老者却分外大胆道:“请问大人您是什么态度”

“民愿,就是本官的态度。”沈默微徽一笑道:“现在,将来也是,这件事上是,别的事情上也是”这话说的太漂亮的,引得众人一片欢呼,高赞青天大老爷

就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沈默却望着那老者道:“老先

生请留一下,我们一起商讨商讨,该如何上书才妥当。”说着一挥衣袖道:“退堂,其余人都走吧。”

众人便给府尊大人磕了头,纷纷退下,就剩下那老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懊悔的不能自已他正是在萧山驿,与沈默照面的那位老头,虽然易容可以变化,但声线却变化不大,尤其是说话的语气,细心如沈默,一听就能听出端倪当然,他本来是只是来看热闹的,应该自始至终没台词才对,可是方才一激动,竟然出了声,穿帮露馅自然就在所难免了。

老头知道自己是跑不了了,索性大方承认道:“就是我,怎么地。”

这时候铁柱他们已经围上来,将沈默保护起来,将老头也包围起来,沈默却一挥手,将他们都斥退,定定的望着那老头,老头起初满不在乎与他对视,但无奈沈默为了当个称职的官员,每日早晨都刻意跟府里的猫咪对眼,练就了无比凌厉而持久的眼神,很快老头就顶不住了。

但这老头显然是个不认输的性子,咬牙切齿的与沈默对眼,两眼通红还不罢休。

沈默自然不会言败,虽然他眼睛开始不适,但发现对方的眼睛已经跟兔子似的了,便继续坚持下去。

好在二堂里已经被清场,只有沈默的亲卫存在,否则王用汲、归有光,还有那些衙役们,一定会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在他们心中极度老成的大人,还有如此孩子气的一幕。

最终的结果是,毅力输给了久经锻炼的毅力,随着老头终于高喊着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沈大人获得了惨胜,一边揉着眼眶,一边道:“早认输不就得了,你是赢不了我的。”

“哼,有什么好得意的”老头苍声道:“不就是侥幸赢了这一次吗”

“不只是一次吧,”沈默嘿嘿一笑道:”我的洗脚水滋味如何啊陆公子”

老头面上表情一紧,旋即恢复正常道:“听不懂大人在说什么。”

但铁柱他们却听懂了,纷纷剑拔弩张,指着那被称作陆公子的老头,只要他稍有异动,立刻万箭穿心

老头几乎已经放弃了抵抗。

却见沈默一抬手道:“把家伙收起来。”

“可是”铁换道。

“可是什么可是,”沈默沉声道:“收起来。”铁柱等人只好将弩箭放下。

望着一脸探究的老头,沈默淡淡道:“这次不抓你,是因为你方才毕竟是做了件好事,如果抓你,反而我成了小人,所以我放你走。”

老头想不到他会这样说,咂咂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沈默一挥手,命手下让开一条去路道:“明天一我将赴吴县陆家的约,希望到时候你也出席。”

老头点点头,朝沈默拱拱手道:“承让了。”便转身往外走。

却被他唤住道:“等等。”

老头陆公子以为他要反悔,身子一下僵住了,却听沈默带着戏谑道:“希望明天,你用真面目见我。”

陆公子气得差点被门槛绊倒,使劲点点头,便气呼呼的走了。

“大人,怎么不留下他”待那人走后,铁柱沉声问道。

“留下他干什么”沈默没好气道:“自取其辱吗”

“我们还抓不得他么”铁柱身为大人麾下的百户官,最近觉着自己很牛的。

“他们肯定会搬出北京那尊神,”沈默啐一声道:“到时候你说我能不放吗”

“您都扣了他的箱子一个多月了,”边上的三尺凑过来问道:“怎么也没见他们来要啊。”

“第一,他们知道,现在要了我也不会给,就算搬出陆炳也白搭。因为东西不是人,在我这搁着也无妨。”沈默伸出两根指头道:“第二,他们自信,早晚会有办法让我乖乖交出来的。”

“那您会吗”两人齐声问道。

“看情况吧。”沈默翻翻白眼,发现眼睛仍然发涩,不由怒道:“什么玩意儿”便气呼呼的走了。

弄得两人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又惹着大人了。

回到签押房,归有光和王用汲正在等着,一看府尊大人便关切问道:“大人,您的眼睛怎么红了。”

“啊”沈默暗骂一声,信口道:“被那母亲感动的。”

“大人,”王用汲道:“您难道真的要上书保那个少年”

“不保他,争取减刑吧。”沈默坐在桌前,拿过归有光记载的笔录来,便要提笔往上写字。

归有光赶紧阻拦道:“大人,笔录已经没法改了,原告、被告、旁听都摁了手印,涂改就无效了。”

沈默哈哈一笑道:“谁说的我给你改改看。”说着便将其中一句加了一笔,对两人道:“你们看这样如何”

两人凑过来一看,只见其中一句描述行凶的句子用木剑击中后脑致死的用字上轻轻一钩,改成甩字,整句话变成了甩木剑击中后脑致死,虽然只是一笔之差,案件的恶劣性质,便被大大消弱用刀致死,是故意杀人,肯定不好开脱;可甩刀就不一定致对方死命,只是甩得不巧,失手劈死。这样就把故意杀人罪降为误伤致死的过失罪,虽然因为死者与凶手的关系,还是要判死刑,但性质无疑要轻很多。

且会给复核此案的上官,一种此乃一个少年一时冲动之举的感觉,无疑大大增加了那少年活命的几率。

“大人改一字而救一人”归有光赞叹道:“这定会传为士林美谈的”因为在此时人的眼中,这种改动并不算违法,而是灵活变通的表现当然一切要看你的出发点如何。

如果是徇私或为恶,肯定会被士林弹劾的;但这种救一人活三人的宽大,尽管撒满去做,不仅没人会在这上面做文章,还会交口称赞,沈拙言仁义的。

这个名声,可是千金不换的啊

王用汲便问道:“那到底如何定罪”

“杖一百,发配口外充军,永不得返。”归有光最有经验,便出主意道。

“这跟死刑有区别吗”沈默问道,这是仅比死刑低一等的刑罚。

“一般来说,上面多少都会改动我们的判决。”归有光笑笑道:“我们把刑罚定在这个坎上,进一步就是死刑如果上峰同意我们的意见,就不会判这个死刑,反而会把刑罚降一档。”又道:“如果他们不同意,那我们这个跟死刑没区别的判罚也说得过去,至少不会因此而获罪,可谓两全其美。”

“如果他们同意了,又不改动呢”王用汲问道。

“说句犯忌讳的,他还年轻,”归有光压低声音道:“总会等到大赦天下的。”

最后两人望向府尊大人道:“大人的意思呢”

“很好,”沈默点头道:“你们想的已经很周全了,就这么办吧。”

第三八九章 沧浪亭

翌日一早,沈默出门,马车上还有个圆脸胖子坐着,不解的问他道:“沈大人,您为什么要我粘上胡子”

“为了隐藏身份。”此时天气转暖,除下厚厚的冬衣,沈默穿着月白的袍子,感到分外轻松,笑道:“你不是跟陆家公子结了梁子吗不掩饰一下怎么行”

“那这个”,说话的正是黄锦。他指着自己的胡子道:“也太粗劣了吧,谁都能看出来是粘上的。”

“没事,看不出来。”沈默随口打个哈哈,心中却笑说:还就怕人看不出来呢。

黄锦现在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十分怕见人,发现沈默有将自己曝光的意思,可怜兮兮道:“沈大人。沈兄弟;沈爷爷,我,还是不去了吧万一让那些债主知道我的下落,那可就不肃静了。”

沈默笑道:“正要他们知道呢。”

“啊,您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吗”黄锦苦着脸道。

“当然不是了”,沈默拍拍他软软的肩膀,轻声道:“问题总是要解决的,你不能一辈子不露面吧”

黄锦胖胖的脸蛋哆嗦片刻,终是点头道:“好吧,我知道了。”说着紧紧攥住沈默的手道:“沈大人。你可一定要拉兄弟一把啊。”

沈默不着痕迹的抽出手,笑道:“只是委屈公公,要扮作我的随员了。”

“本来就是个奴婢”,黄锦无所谓的笑道:“谈什么委屈就矫情了。”

马车过了府学,再往南一些,便到了大名鼎鼎的沧浪亭,虽然名为亭,实际上还是一处园子。未进园门便见一池绿水绕于其外,临水山石嶙峋,复廊蜿蜒如带,将园外萦回之碧水纳入园景,乃是未入园先得景之佳构。

门子见到拜帖,赶紧飞报进去。不一会儿,大门洞开,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率领阖府男丁出来迎接,一见沈默便拱手笑道:“下官见过府尊大人。”

沈默忙不迭还礼道:“下官见过老大人。”这位陆老爷陆鼎,曾任陕西左布政使,六十岁称病还乡,恩赐冠带致仕,领会俸”也就是仍然保留官衔,官服,官俸,只是不再任职罢了。

不过毕竟是不在位了,陆老大人倒也不敢托大,客客气气的将浣默这位赫赫新贵迎进目中,入园便见土石相间,古木森郁,极富山林野趣。山上古木参天,山下凿有水池。山水之间以一条曲折的复廊相连。

沿着外临清池的曲折回廊,漫步在古树苍苍,垒迭湖石的园中,浇默心中一阵阵感叹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自己的官邸占地十余亩,便感觉很奢侈了,谁知跟人家吴家一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起码是自己的十倍。单是面积就差了这么多,更别提其底往和精美程度了。

陆鼎却很谦虚道:“这园子是宋代留下来的,转到寒家手里时,已经是破败不堪了,为了复其旧貌,弄的寒家到现在还负债累累。”

这个老狐狸。沈默暗骂一声。笑眯眯道:“能在里面过上神仙般的日子,多花些钱也是值得的。”

陆鼎笑道:“大人真知灼见,下官佩服。”说话间,便把沈默领进正屋,命子弟一一拜见后,就让他们退下,只留下一个面如傅粉,星眸朱唇,体态风流的白衣青年。

照镜子的时候,沈默也觉着自己算是个招人喜欢的美男子,但跟这个白衣青年一比,顿觉着自己就是个粗鄙的半成品。但见这小子丰神俊朗,容貌比女子还要美上三分,肌肤比身上的月白绸衫还要白一点。再配上手中的描金扇,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恐怕传说中的宋玉、卫玠也不过如此吧。沈默心中暗道,如此光彩夺目之人,如果一开始就出现。他定然不会现在才看到,想来此人是刚刚出现的。

微一转念,他已经猜到对方的身份,便笑道“这位是老大人的孙儿吗”

见俊俏公子脸上淡淡的笑容凝固住,陆鼎赶紧解释道:“老夫可没这福气,这是老夫堂兄的孙儿,名绩字子玉。”说着看那公子一眼道:“子玉,快来见过沈大人。”

陆绩只好上前,朝沈默唱个肥喏道:“见过大人。”声音很悦耳,说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官话,听不出半点吴音。

沈默仔细端详着他,完全找不出昨天枯树皮似的老者模样,不由感叹对方易容术之高超,确实神乎其技。

他有些无礼的逼视,让那陆公子颇为不悦,轻哼了一声。

沈默这才回过神来,笑道:“陆继是吧”

“陆绩,成绩的绩。”陆公子郁闷道,心说平声能听成厌声,我发音就这么不准

“我在北京认识一个叫陆绎的。你们什么关系”沈默对逗弄这小子简直是乐此不疲,记仇是一方面。另外也是因为对方比他帅。

“是在下的堂兄。”陆公子竟然很快就好情绪,不让对方的恶趣味得逞。

那边陆鼎也知道两人之间的龃龉。怕他俩再闹崩了不好办,赶紧打圆场道:“子玉,你也坐下吧。

这时丫鬟上茶,茶是顶级的大红袍。让人心旷神怡,通体舒泰,沈默笑道:“许久没有喝过这样的好茶了。”

“老夫这还有几两”,陆鼎笑道:“大人要是喜欢,待会捎着吧。”正宗的大红袍,仅是武夷小九龙窠岩壁上的那几棵,满打满算,最好的年份,茶叶产量也不过一斤多。自古物以稀为贵,这么少的东西,自然也就身价百倍,这陆鼎一送就是几两,可谓是大手笔。

“君子不夺人所爱”,沈默摇头笑道:“还是老大人留着享用吧。”

说两句没营养的废话,见沈默迟迟不进入正题,陆鼎只好主动道:“这次请大人府,除了表达一下对大人的欢迎外,还有个目的,就是”说着看一眼陆绩道:“小侄顽劣,曾经冲撞过大人,所以特意让他给大人赔个罪,咱们揭过这一页,如何”

“好说,好说。”沈默满口答应。笑眯眯的望着那陆绩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贤侄给个台阶。咱们就一起下”

“贤侄”见陆绩的脸已经黑成锅底,陆鼎奇怪道:“沈大人与子玉似乎年纪相仿吧。”

“说起来也不是外人,下官是陆都督的师弟,”沈默一本正经道:“所以按照辈分,得称呼您老一声世叔,当然子多也得这样叫我了。”

他的说法无法辩驳,那陆绩面色一阵青红交加,终是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蚊子哼哼似的叫一声:“叔给你赔不是了。”听起来倒像他是叔一般。

沈默浑不在意的笑道:“哎。好侄儿,以后不可这么淘气了哟”,

“啊是。”陆子玉这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多气,话说他也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一般,向来只有他给别人气受,从没有别人敢给他气吃,谁知见了此人几面,都被他牢牢压着,占尽了便宜。

“哈哈好”趁着陆绩还能忍住了,陆鼎赶紧道:“闹了半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说着朝沈默笑道:“既然子玉态度还算诚恳,大人是不是可以把他的东西,还给他了”

“什么东西”沈默说着回头问身后站着的黄锦道:“你知道吗”却见黄锦双目喷火的盯着那面如冠玉的陆公子,仿佛要吃人一般。

沈默耸耸肩膀,回头问陆绩道:“我这个跟班怎么好像很生气的样子”

陆绩一开始光跟沈默斗气去了。也没看到他身后站的人,此时才注意到黄锦,玉面不由阴沉下来,冷冷道:“沈大人,您的跟班可来头不小”

沈默状若轻蔑的看黄锦一眼,淡淡道:“他呀,原先在织造局领了份儿差事,结果后来让人家坑了个倾家荡产,债主上门,只好跑路到本官这里,混口饭吃罢了。”

“大人什么意思”陆绩问道。

“你最清楚不过。”沈默冷笑道。

屋里的气氛瞬间从怪异便为肃杀。两人冷冷的对视,如果没有意外,一刻钟后才会分出胜负。

好在有陆鼎这个和稀泥的在。他赶紧起身切断两人的目光,延请沈默道:“大人,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咱们过去用饭吧。”说着看那陆绩一眼,目光中已经颇为不满。

陆绩这个气啊,他是真不想起战火,可对方存心挑衅怎么办\

午宴设在高踞丘岭,飞檐凌空的沧浪亭,为了与这幽静淡雅的气氛相协,桌上菜肴不多,不丽,却都出自名厨之手,返璞归真,毫不逊色与这山水胜景。

除了他们三个,黄锦既然已经暴露身份,自然不会再站着,便四人两两对坐在亭内陆绩虽然很讨厌沈默,但更不想跟个公公对坐,只好继续忍受沈默那张可恶的脸。

酒桌上,陆家老少不再提那十口箱子,沈默自然识趣,也不再提一干车丝绸,至于黄锦,因为来前约法三章,都得听沈默的,只好闷头吃菜。化悲愤为食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陆鼎捻着酒杯又道:“听说大人的市舶司要在苏州开埠”

“八字没一撇呢。”沈默一脸坦诚的笑道:“时机还不成熟,如果真的要开了,肯定先咨询老大人的意见。”

陆鼎见他一推三二五,不由有些着急话说苏州开埠的消息,其实去年就传得纷纷扬扬,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一旦开埠成功,会把这座原本就很繁华的城市,推向一个无可比拟的高度。届时南来北往的客商,将是现在的数倍之多,城内的房价、地价物价也将应声上涨。如果抓不住这随之带来的商机和财富,将会被对手远远抛下,甚至面临着被淘汰吞并的风险。

但是沈默到苏州城也有一段日子,却一直按兵不动,这让充满希望和焦灼的大家户们分外煎熬,所以陆鼎今天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打听到点什么。

只听他追问道:“府尊大人是否有什么难处”

沈默知道再装作混不吝,就真让人瞧不起了,便拿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道:“不瞒老大人说,其实下官何尝不想早日开埠呢”说着叹口气道:“但倭寇如此猖獗,屡次深入内地,本就觊觎苏州,若是此时贸然开埠,恐怕会更加引起他们的垂涎,到时候其会力一搏,突破松江防线,我们苏州城可就危险了”

这话未必全部属实,但总有几分可信,因为沈默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能保护他的人,这个人和他的部队没来,他就坚决不动。

“大人您不必担心”,陆鼎笑道:“我敢打包票,苏州城是不会遭到倭寇攻击的。”说着压低声音道:“这里是生财的地方,谁跟这里过不去,就是断了大家的财lu”他说这话时,众人耳边仿佛响起了万户织机的交响声。

沈默却不相信有永久的中立的。之所以一时没有遭到攻击,是因为别人不想杀鸡取卵,但还有那捞不着吃鸡蛋的,就只能把鸡炖了

见他依然面色游移不定,陆鼎又道:“如果您觉着太麻烦,寒家愿意出钱出力出人、全力帮天人选址开埠。”

“呵呵”,沈默笑笑道:“到时候少不了麻烦老大人。”心中却冷笑道:,我的禁脔休想染指

虽然东拉西扯的打太极,浣默也不能一点口风不漏,那样就显得太没有人味了,便想起什么似的道:“过几天,下官想勘查一下吴淞江水道。老大人可有兴趣同往啊。”

“乐意奉陪”陆鼎终于不那么失望了。

一顿饭吃到红日西斜,层林尽染,沈默望一眼亭外的风光,不由赞道:“好美啊”

陆鼎呵呵笑道:“难得大人喜欢,可以经常来坐坐,小老儿不胜欢喜。”

“一定,一定。”沈默站起身来,与陆鼎相携下山。到了山下时。沈默看一眼一直跟在后面默不作声的陆绩道:“老大人陪了下官一天。也累了,就先回去歇息吧,让子玉送送我就行了。”

陆鼎自然知道沈默这是有话要和他陆绩,见他也点头,便笑道:“那老朽就斗胆不送了,大人走好。”

“告辞。”沈默朝他拱拱尊。便在陆鼎的目送下,在陆子玉的陪伴下,往门口走去。

黄锦远远跟在后面,看两人身量差不多高,又都是身着白衣,样子十分的和谐。却听两人的对话,充斥着火药味

沈默先笑眯眯问道:“子玉啊。你今年多大”

仿佛长辈一般的语气,让陆子玉十分的恼火,瞪他一眼道:“你还有完没完谁是你侄子我告诉你,我比你大三岁”

“这么说你调查过我”沈默笑问道。

“嗯”警觉的看他一眼。陆子玉突然冷笑道:“不要以为就你认识锦衣卫。”

沈默心中一动,看来自己去见朱十三的事情,对方已经知道了,便呵呵笑道:“对了,看你的打扮,像个读书人。”

“是又怎么样”陆子玉无比郁闷的。

“读了几年”沈默问道。

“十几年。”陆子玉道。

“至少是个举人了吧”沈默笑问道:“我看你挺聪明的。”

“生员”陆子玉怒道:“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

“那好,咱们就提一壶开的”沈默随意笑道:“那箱子里装的什么”

“装的是”陆子玉狡黠笑笑道:“我不告诉你。”他这一笑。竟让沈默有惊艳的感觉,如果不是看他有喉结、大脚、没穿耳朵眼。胸部太平,沈默真要以为他是女扮男装了。心说:,奶奶的,你妈真给你生错性别了。,不禁叹气道:“子玉,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一

“什么”陆子玉问道。

“你笑起来太女气了。”沈默摇头道:“男子汉大丈夫。笑着要爽朗,要露出八颗牙齿。”

“你管不着”陆子玉郁闷道。这时候已经走到门口,他没好气道:“好了,送到了,我回去了。”

沈默突然敛去笑容,目光肃杀道:“不管你叔叔是谁,在苏州城里给我放安分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那突然迸发出的杀气,唬得陆子玉呆在当场,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看不到沈默的踪影。

第三九零章 大宝贝还是大麻烦

“这是否能得出,富人的意思,就是为富不仁呢”签押房里,沈默苦笑问道。

“当然不是,财富怎么会是罪恶呢”归有光自然不会同意,道:“有道是仓廉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虽然确实有为富不仁者存在,但大部分大户门阀都是知书达理、温良仁义的。”

沈默心说:什么人替什么人说话这话一点也不错。,归家虽然不是大户,但也算是中上,自然反感富人都坏的说法。

而且沈默也知道,现在的富户,大多是诗书传家,经年积累所致,原饴积累时期的原罪,已经淡化了许多,甚至许多人家乐善好施、修桥铺路,兴建学校、扶助鳏寡,确实谈不上什么为富不仁。

“那为何都被告了呢”沈默问道。

“我的府尊大人”,归有光欢喜道:“您也终于有不明白的地方了”说着献宝似的炫耀道:“穷人确实比较淳朴,但那只是一部分。还有另一种叫做,刁民,的存在。所谓刁民就是破落无赖、大多是游手好闲、家业败光,靠帮闲敲诈等一些下三赖手段为生。那些告状的人中,这种刁民也不在少数,他们钻了海瑞仇富的空子,狠狠的坑了一把富户。”

沈默见他对海瑞的意见很大,便淡淡道:“震川公,偏颇了。”说着正色道:“有道是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海瑞就是光听穷人的。而你呢,就是光听身边人的。所以你们都不能算是公正。

归有光拱手道:“属下受教了。”

“不要不服气”,沈默沉声道:“总体说来,海知县还是干得不错的。毕竟老百姓无钱无势,跟大户有钱人相比,是弱势的,打官司总是吃亏的。”说着一拍桌面上厚厚一摞卷宗道:“我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测览了长洲县历年积压的三百件案子,发现其中很多都是案情简单明了,只是占理的没有钱,有钱的不占理,所以才用了拖字诀,想把老百姓拖疲拖垮,最后不了了之了。”

这时候,沈默的脸色已经颇为不好看了,他加重语气道:“千百年来。都是有钱人打官司赢,为什么没人说不公平现在刚倒过来,就迫不及待的喊冤了”

归有光面色羞愧道:“属下,确实偏听则暗了。”

沈默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左膀右臂受委屈,他叹口气道:“其实我沈拙言跟你的立场没有不同,如果真要发生了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还是会跟你站在一边的。”说着略略提高声调道:“但为什么要等着矛盾不可调和呢”

“大人面意思是”归有光眼前一亮道。

“能帮就帮一把,委屈个把富户,也是难免的。”沈默淡淡道:“不过这个海瑞,我必须要敲打一下了,要是再这么搞下去,我只好拿掉他了。”

想到这,便让铁柱准备zhi,铺好之后,提起笔来,在上面写道:其无正正复,善复为妖。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归有光饱学之士,自然知道这是道德经中的话,意思是世上没有的绝对正确,在一定条件下,为善会变为添乱,好心会办成坏事儿。所以圣人方方正正但不为难别人。有棱有角但不伤害别人,坚持正道却不强人所为,发出光芒却不刺人眼睛。

看后不禁颔首道:“这才正人君子之道。”

沈默搁下笔,吩咐铁柱道:“裱起来,给海大人送去。”说着有些不自信的笑道:“应该会管用吧”

“大人为什么不和他直接谈谈呢”见沈默如此拐弯抹角,归有光不解的问道:“以您的口才,可以说服任何人吧”

“至少那个海笔架我就说服不了。”沈默摇头道:“海瑞其人,公正,无私,极端廉洁,极端诚实,极端正派,在道德上没有半点瑕疵。”说着自嘲笑笑道:“恰恰咱们这个大明朝,是以道德的高低来决定嗓门的大小,我可不想自取其辱。”

“既然大人这么明白”归有光又一次提议道:“为什么不换掉他呢”这次与上次不同,是很单纯的为浣默考虑。

沈默却坚决摇头道:“江湖上流传着一句话,你听说过没有”

“什么话”归有光问道。

“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沈默一脸回味道。

归有光仔细琢磨半晌,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只好摇头道:“属下对武林的事情,不太了解。”

“呵呵,没事,不用自卑。”沈默打个哈哈道。

“那意思是不是说”,归有光好奇问道:“有一把刀名屠龙,可以凭其号令天下武林,只有另一把倚天剑才能跟它抗衡呢”

“就是这个意思。”沈默缓缓点头道。

“说起来那倚天剑应该是三国时魏武帝所佩之剑,以宋玉、大言赋中的名句拔长剑兮倚长天命名,锋锐无比,削金断玉。一代诗仙李白,亦对之仰墓不已,在临江王节士歌中就有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的句子”归有光考据上瘾,开始掉书袋。

沈默赶紧打住道:“就是这样一把神剑。”说着加重语气道:“剑,乃凶器也,用之正则可除暴安良,开疆拓土,立万世之功;用之不正,则伤人伤己,虽仇者恨,亲者亦痛,徒留千古之恨。”

“您的意思是,海瑞没有用对地方”归有光问道。

“嗯,与其说是能力与职责不匹配,倒不如说与特长与所司不相合。”沈默点头道:“人都说正印官是父母官那就是既要当好严父,又得当好慈母,还得对子女一视同仁才行。但海知县至刚至阳,又对富人怀有敌视,显然做不到我所说的后两点。”

“是啊,至刚至阳之人,世所罕见。年难遇”,沈默颔首道:“上官用好了无往不利,用不好就是自寻烦恼。”

“那他到底合适干什么呢”归有光问道。

“我也在想怎么安排他呢。”沈默摇头苦笑道,其实他没说实话在他未来的计划中,海瑞的位置是不可替代,无比重要的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