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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他任凭多少人哭诉,都不准备撵走海瑞的根本原因。

不过计划还有些远,也许几年都用不上海大人这柄倚天剑所以得给他先找个能发挥特长、又惹不起富民愤的地方供着。

只是苏州府中,有这样的地方吗有这样的岗位吗

虽然有海瑞这个说不上是麻烦还是什么的插曲,但总体来讲,沈默的日子还是很平静的,一个好消息是。在他一天三封信的催促中,驻扎宁波一代的戚继光,终于带着他的部队,往苏州开拔了。

大军行军,怎么也得半个月才能到。沈默知道自己应该开始着手准备开掉事宜了。

他叫来王用汲,让他以吴县的名义,邀请本县的富豪大户,于次日共游吴淞江;又让三尺,以自己的名义,邀请长洲县的大户,于后日共游吴淞。

第三九一章 吴淞江

第二天,吴县二十几位头面人物,应邀登上了官府的福船,虽说是府尊大人邀请游江,但大伙都心知肚明,这是在勘探将来开埠后的水道。

当初选择开埠城市时,因为不能选择沿海港口,所以必须在一个距离适宜,安全与便捷均能照顾到的内陆城市开设,经过一番调研后,沈默选择了苏州,除了其工商业发达,人们的观念比较新潮外,还有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条吴淞江。

吴淞江唐时阔二十里,到国初也有二里之宽,应该有承担运输大动脉的条件。其全长近三百里,源出太湖,穿过京杭大运河,流经吴江、苏州城、吴县、昆山、嘉定,然后入松江府青浦县,在上海县白渡桥附近注入长江,最后由太仓州出东海口通过这条四通八达的黄金水路,除了可以直通海外,还可将富庶的江南地区和闽浙鲁晋等发达省份相连。

这些情况,都是沈默比照着地图和方志,一点点摸索出来的,仅从纸面上看,无懈可击,剩下的就是这次实地考察了,如果问题不大,便可以向众人宣车开埠的日程表了。

于是在晨风中,我们的未来市舶司提举大人,携带者半个苏州城的头面人物,登上了此次探勘的五层大福船这也是一时能找到最大的船只,且为了达到测试效果,在下面数层对面了一筐筐的石块,用有经验老船工的话,已经达到一般海船的吃水了。

众人从运河码头出发,先在舱内用过沈默招待的早点,等到了太阳升起,船已经出了苏州,大家也在归有光的招呼下,来到顶层的平台上,在摆满了水果点心的桌边坐下,一边品着香茗,一边观望四下景致,但见江水清、桃花红、菜花黄、垂柳绿、轻风暖、阳光媚,一片江南好春光众人不得不承认,虽然他们住的园子收纳山水、巧夺天工,但比起这真正的自然风光,还是要逊色许多的。

一时间,众位缙绅心旷神怡,高谈阔论,吟诗作对,真把这次出行当成郊游了。

但沈默的心情却没那么好,因为一出来苏州城他便发现,吴淞江没有书上记载的那么宽阔充其量不过四五里宽的样子,水深也很一般,能明显感觉出,大船行驶在面上,确实有些吃力。

不过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所以他才没把担忧表现在脸上,但没过多长时间,便再也坐不住,站起来走到边上,扶着栏杆往外看去。

一见府尊大人如此,欢声笑语自然戛然而止,众人也纷纷起身,围了上去,跟着沈默的目光往前看,只见江面比出城时又窄了不少

这时,下面的水手上来请示道:“大人,水道淤塞的太厉害,我们必须要丢弃船上的石头了,不然无法行进。”

沈默郁闷的点点头,答应了这请求。

一筐筐石头从船上投入江中,减轻了大船的重量,这才缓缓向前通行;但没走出二十里去,水手又上来请示,还得继续减重。

就这样扔一些走一段,走一段扔一些,终于到了下午时,再也没法前进了江面缩减到只有二十丈宽,深度虽然不详,但已经无法托起如此大船来了

沈默双手攥着栏杆,面色变得煞白如纸,两眼看似在瞭望江面,实则已经失去了焦距心中只有一个声音,无力呻吟道: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啊

,太湖之广三万六千顷,入海之道,独此一路。北宋郏侨道:吴松古江,故道深广,可敌千浦。地方志载唐时河口阔达二十里,北宋时尚阔九里,元代国初最狭处犹广二里

果然是尽信书不如无书,沈默怎么也想不到,偌大太湖唯一宣泄之道,竟然如此狭窄,几成沟壑

“这下可如何是好”众人也是面面相觑,虽然生于斯长于斯,可他们也就是对苏州城附近了若指掌,稍微下游一点便两眼抓瞎,还有人问道:“这是到哪儿了”

“昆山县境内。”一个苍凉的声音响起,将众人的目光全都引过去。一看,是苏州推官归有光。

只见他双手撑着栏杆,目光中含着泪花道:“大人,当初您问我是哪儿的人,我说是嘉定。其实嘉定只是属下全家的寓居之所,这里才是我的家乡,我的生长之地。”

“呵呵,是吗”沈默笑问道:“为什么不在昆山住了呢”其实他对归有光的突兀插言有些不快,但凭着两人的融洽关系,该力挺时还是要挺他的。

便听归有光道:“嘉靖二十一年,太湖大水,整个昆山都被淹了,灾后瘟疫横行,十室九空,待不下去了,只好背井离乡,到嘉定避难。这些年,年年洪峰,昆山年年险情不断,寒家只好一直在嘉定住下去了。”

沈默问众人道:“别的县也这样吗”

众人黯然点头道:“太湖之广三万六千顷,入海之道,独此一路,每逢雨季,湖水高涨,宣泄而下,包括苏州城在内的府县,大都被淹,几乎是年年如此,昆山低洼,更是遭灾严重,所以才有叫花昆山之说。”

看看狭窄的河面,沈默轻声问道:“这与河道变窄有关系吗”

“就是吴淞江的原因”归有光沉声道:“苏州东北,环以江海,中储太湖。太湖水巨,吴地卑下,入海之道,独有吴淞一路。然太湖之水,宣泻而出,亦携带大量淤泥,于下游渐渐沉积。而且湖田膏腴,往往为民所围占,而与水争尺寸之利”说着一指江北面的稻田道:“大人请看,上百丈的农田,其实全是原先的河道,如此围河造田,江尾几已淤成平陆,水道则细弱管箫,一来洪水,焉能宣泄及时岂有不泛滥之理”

沈默面色严肃的点点头,没有接话,这情况实在是太意外了,直接让他准备好的说辞胎死腹中。

船上众人满怀希望前来,却碰上这种情况,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还是陆鼎缓缓道:“其实国初曾经采取掣淞入浏及开范家浜水道,另谋排水出路的办法。近百年来,吴淞江又进行多次浚治、但屡浚屡淤,收效甚微,终究改变不了日益萎缩的局面。

“这实在隐晦的提醒沈默,太湖水患的问题,是谁也解决不了的,如果纠缠在上面,会把正事儿也误了的。最后,老先生道:“而且雨季马上就要到了,现在再想整治吴淞,也是来不及了。”

众人也纷纷附和道:“大人,其实每次水灾,我们都要受到不小的损失历代府尊谁不想解决水患但谁也解决不了太湖滋养了苏州,让我们这里变成了富庶的江南水乡;又屡屡泛滥成灾,使我们不至于富可敌国,这正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天命呀,我们都认了”

沈默缓缓点头,对归有光道:“你可有解决之道”

归有光点头道:“有既可大治亦可小治。大治者以海为壑,彻底疏通吴淞江,去江湖之淤淀,使足以受支河之水,恢复唐宋旧貌,导江湖之水而注之大海,自可一劳永逸”

沈默抬手打住他的长篇大论,道:“先告诉我要花多少银子吧”他是在内阁干过的,在他的印象中,治水就是堆金子一般。

“这个么”归有光道:“恐怕要几百万两吧”

“几百万两”一边的陆鼎失笑道:“要是朝廷有这个钱,还用得着让府尊开埠,与西夷贸易了么”

“吴淞江早晚是要大治的。”沈默也点点头道:“但现在朝廷战事吃紧,正是用钱的时候,我们上大项目显然是不合时宜的,”说着笑笑安慰归有光道:“等过些年,战事结束了,咱们有钱了,肯定要大干一场的,看着这壅塞不堪的河面,沈默知道现在雨量稀少,尚且无事,可以想象,如果不把这个问题解决,等到夏天阴雨连绵时,江水暴涨,泛滥成灾,也别想什么开埠了,以一府之力抗洪救灾吧

一想到这里,他发现不应该再抵触归有光的意见,而是要给予高度重视,便问道:“说说你那个小治吧至少也得把这几年最困难的时期对付过去。”

归有光早知道前者不行,之所以还要说出来,不过是为了掩护后者罢了,便道:“如果因形势所迫,姑且治其小,则莫若修筑防水堤岸”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众人笑道:“震川公谬矣,河道淤塞至此,就算要整治,也该清淤挖泥,还修堤岸作甚”

沈默也询问的望向归有光,却听他自信道:“湖江水中蕴含泥沙,因为这一段水流缓慢,才逐渐沉积淤塞,以至于河道变窄。清淤挖泥固然是一种办法,但成本太高,现在也来不及了。”说着两手平行竖起道:“现在是旱季,水流平缓,水量不及丰水期的三成,大人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们在昆山低洼处修筑堤坝,将水流约束,人为的造成一段急流,势必可以将淤积的泥沙冲走,经过一个雨季,这里的淤塞必然大大减缓,此乃借天地之力造福己身。”

众人听得眼前一亮,确实是个巧妙的法子,便问道:“这得花多少钱”

“花不了几个钱。”归有光见终于打动众人了,不由欢欣鼓舞道:“大人和众位请看,东西两岸其实高下迥绝。东岸地势高,不怕水患,怕的是连月不雨,无法浇灌。西岸恰恰相反,地势太低,最患水漫金山,所以令东西两岸民夫,合力修筑西岸也不必远处取土,就在河道上挖掘,一方面可以疏浚河道,另一方面可以取涂泥附之旧岸,筑而加高广焉待到夏秋雨季,水面高涨,再合两岸之民,为东岸疏浚支河,蓄水以备连月不雨”一说着双手一合道:“庶此财力不虚费,而旱涝皆有备矣”

“好”陆鼎最早赞一声道:“真是绝妙的法子”众人也听得兴高采烈,感觉再没有比这个更妥帖的法子了,纷纷道:“如此,河道也加深拓宽了,大人的烦心事儿也没有了。”

见众人都望向自己,沈默展颜笑道:“议一议,如果可行的话,就这么办吧。”

归有光终于松了口气。

船回到苏州城,已经是黄昏了,众人辞别府尊大人,登上候在码头的车轿,各自回家去了。

他的目光从远去人群中收回来,再看向归有光时,却变得无比严厉。

归有光颇有自知之明,跪倒在地,附身道:“卑职擅作主张,请大人责罚”

“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沈默冷声道。

“卑职怕大人不答应。”归有光道:“只有出此下策了。”如果他早说出来,沈默肯定会设法避开这段水路,比如说将开埠地改在太仓州,那里有浏江入海,也不失为一个比较好的选择,只是那样,苏州城就失去这个发展的黄金机会,吴淞江也没机会疏浚了。

归有光不想做苏州的罪人,所以他不能早让府尊大人知道吴淞江的真实情况,非得等到今天,沈默已经把苏州城一半的大户都请出来,没法再改弦更张时说出来,才能让他不得不答应。

“你这与胁迫本官有何不同”沈默冷冷道,这股火他已经憋了半天,都憋得不那么生气了。

归有光除下乌纱,搁在地上,面色坦然道:“卑职任凭大人处置”

沈默蹲下身子,打量着归有光,似笑非笑道:“觉着摆了我一道,很爽是不是”

“不爽。”归有光小声道:“承蒙大人亲之信之,下官铭感五内,本当肝脑涂地,忠心不二;无奈一想到我乡我土,仍在水深火热之中,便不能不斗胆犯上一回”

“多好的人啊,”沈默拍拍他的肩膀,戏谑道:“要是摘了你这种青天的乌纱,我岂不成了黑天”

“属下不敢,“归有光道:“我这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沈默站起身来,用一个脚勾球的动作,将归有光的乌纱挑到手中,一边轻拍着上面的泥土,一边淡淡道:“知道吗,清流官员最讨热人厌的地方在哪里”

归有光摇摇头。

“就是光提意见不干事实儿”沈默依旧语气平和道:“所以不论结果如何,他们都是正确光荣的。”说着撇他一眼道:“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归有光赶紧摇头如拨浪鼓道:“卑职没那么无耻。”

“那就休想撂挑子”沈默将乌纱端正的戴在他的头上,沉声道:“自己搞出的事情自己收拾,限你七天之内,拿出详细方案呈上来”

“大人”归有光的眼中溢满泪水道:“您我”

“怎么,不愿意”沈默眯眼问道。

“愿意愿意,”归有光赶紧抖擞精神道:“您真是仁义君子啊”

“仁义个屁”沈默两眼一瞪道:“干好了,是我们俩的功劳,大家一起升官发财;干不好的话,这个黑锅你来背”

归有光知道大人不过气话而已,河工这么大的事儿,如果出了篓子,知府大人是不可能逃掉的。沈默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出出气,顺便给他加加压罢了。

“不是属下自吹自擂,我考察吴淞江十几年了,”归有光呵呵笑道:“走访河工,查阅史籍,对吴淞江的治理,还是能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的。”说完又有些犹豫道:“但是真要我指挥那么多人,管理那么好大的工程,可没这个本事。”

“嗯,你当好总工程师就行了,”沈默点头道:“真正带人干活的,我另有人选,”说着挤挤眼道:“绝对是古往今来最好的包工头”

“谁”

“海瑞。”沈默双手一击道:“昨天跟你谈过后,我就在想,他干什么最合适,最后发现,绝对是管工程的最佳人选。”说着如数家珍道:“他清廉无比,不想牟利;精力旺盛,不怕吃苦;冲锋在前,享受在后,这样的人管工程,我放心,舒心,安心。”

第三九二章 隐患

接连忙碌了几日,今日衙门休沐,沈默终于可以休息休息,睡个懒觉了,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

舒服的伸个懒腰,感受养和煦的阳光,沈默不由呻吟一声道:“真是好天啊”待稍微清醒过来,却又垮下脸道:“怎么又是晴天”

他生长在南方,本是极喜欢阳光的,但现在成了一地的父母官,就希望该晴天的时候晴天,该下雨的时候下雨了,就连过生日时许的愿望,也从升官发财变成了风调雨顺。

但许愿要是顶用,早就世界大同了,所以从去年腊月起,到现在整整三个月没下一滴雨了,各县都开始挖渠引水,以保春耕了,但如果这样下去,江湖里水位下降太厉害,虽不至于旱灾,但减产是难免的。

想到这,沈默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从枕边拿起一个厚厚册子,正是归有光集多年心血,用七天时间,编写成的三吴水利录,上面除了他的两篇治水规划外,还有从元代起,每一任地方官对太湖和吴淞江的治理经过,并分析出其优劣得失,确实是呕心沥血之作。

但沈默依然无法下定决心,因为归有光所谓的小治,也需要最少八十万两的预算,这笔银子从哪里出府库只有不到五万两,就算把吴县长洲昆山这几个县的官银凑起来,也不够十万两,没有钱岂不是白搭

沈默便对归有光说:等夏税收上来,优先解决这件事。

归有光却郁闷道:除了交给国库、藩王、省里的,能剩下三十万两就不错了,就算绑住脖子不吃不喝,也凑不齐一半。

“这就是天下赋税第一的苏州府啊”沈默搁下那册子,郁闷的合上眼睛道:“商铺林立、工场遍地,天下繁华,无出此地。竟然连个修堤坝的钱也没有,真是讽刺啊”这能怪谁谁让老朱当年把商业税率定成三十税一,还恩赐官绅不必纳税呢眼看着商人们日进斗金,贵官家们富得流油,却愣是收不上税来

五十万两还不够大商人进行一次商业动作,所调动的资金总数呢沈默是真恨啊,咬牙切齿道:“等着吧,早晚有一天,我得让你们大出血”

发泄完了,生活还要继续,府尊大人起身着衣,去前厅用餐。正吃早饭呢,便见铁柱匆匆进来,伏身对他耳语几句。

“嗯”沈默不动声色的点点头,轻声道:“先给他找个地方住下,等有空我再过去。”

“是。”铁柱二话不说,便又匆匆走了,沈默则接着吃饭,若无其事。

方才铁柱向他禀报,毛海峰来了据说已经完成了他交代的任务。

这家伙,怎么不去找胡宗宪沈默不禁暗自苦笑,还嫌老子不够烦吗净给我添乱来了。

吃过早饭,他回到签押房,准备开始每日必行的阅读。

他的读物来自三方面,一方面是朝廷的邸报,由皇帝谕旨,朝廷政事,官吏的奏折等内容构成;二是朱十三转送来的情报,这个没什么确定日期,有事随时报,没事儿就不报;还有一份儿,则是归有光负责的物价监测项目,一日一报,风雨无阻,虽然枯燥无趣,却可以让沈默把握这座城市的脉搏。

负责签押房保卫工作的护卫,为大人端上香茗,又将三份情报从保密箱里取出来,搁在大案之上。

沈默先把邸报和锦衣卫的情报拖到面前,两相比照着看。前者所涉及的方面远比后者宽泛,基本上两京一十三省,稍微大点儿的事儿,便有罗列,但缺乏内幕,不如后者更能让人了解真相细节,实效性也不行,所以谁也不能替代谁。

一边喝茶,一边看报,先下京城有什么新闻,整个前几页,全是关于敬爱的皇帝大人,十分全面详细,让即使是在边陲之地的官员,也能感受他们敬爱陛下的荒唐。

是的,荒唐。看看这都什么玩意儿吧

第一页是嘉靖帝自上道号的谕旨,说皇帝自封为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阴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玄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沈默数一数,一共三十七个字,他记着皇帝似乎已经有一个道号,曰: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了,看来是嫌这个道号不够长,不够气派。

再看第二页,是命各地采献灵芝的谕旨。是说皇帝听说古人曾用灵芝草作药,久食有益于身,可延年益寿,祛病健体。遂下诏有司往元岳、龙虎、三茅、齐云及五岳等处采灵芝草,并访问民间。

沈默琢磨着,要不要自己也搞一份儿送过去呢想一想还是算了吧,佞幸之臣的名声可不好听。便往第三页看去,是遣官督办川贵湖广木料;第四页,诏令顺天等处采办珍珠:第五页,福建广东进龙涎香

这所有的新闻汇总起来,只给人一个清晰的印象,皇帝骄奢滛逸,值此国难之际,浪费银钱无度,实在是混球昏君啊

但沈默是与嘉靖接触过的,知道这位皇帝其实不那么混球,虽然在修道上确实花费比较大,但在别的方面,还是很知道好歹的,比方说西苑的寝宫,塌了一年半了,但因为用钱的地方太多,皇帝不一直忍着没说,住在偏殿里就算把赵文华干倒了,也没有说要用抄家的银子给自己修宫殿吗

现在那遣官督办川贵湖广木料的诏令,显然是下面人怕重蹈赵文华的覆辙,主动提出来操办的。沈默都能猜出,那提议人肯定非严世蕃那厮莫属

除了给自己上道号、要下面献灵芝之外,其余的诏令究竟是皇帝的本意,还是下面人扯虎皮做大旗,还真不好说。但无疑,这一条条都会记在皇帝身上,作为他荒滛无度的证据。

“这是谁这么缺德”沈默不由笑道。他发现这些上谕并不是一时发的,实际上年前年后跨度三个月,但编纂邸报之人,却将其集中在一期发出,其震撼效果自然倍增。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邸报归礼部审核,赵贞吉那个老东西肯定是逃不脱干系的。

看完了惨遭恶搞的嘉靖帝,沈默心情大好,再看地方上的消息,鸡毛。宣大告急,如潮汐般准时的俺答先生,又来了抢劫了;广东瑶民陈以明率众起事,号承天霸主,流劫高要、阳江等处,官军进山讨剿,屡战皆败。陕西河南地震灾后重建缓慢,瘟疫不断,大批难民逃荒,其中两成去了北京山东,其余的都下了江南。

一般的府县,都视难民如洪水猛兽,一旦有无数难民如潮水般涌来,对官老爷们来说,麻烦就大了,乌纱就悬了。沈默前几天便已经在苏州城外,见到零星的难民了,看来必须开始筹划如何应对了。

当然在地方新闻中,永远都是东南唱主角,沈默看到胡宗宪上抗倭策,简单说来重点在:一,选武将,可用者许立功赎罪,不习水战者宜罢。二,任文职,教练将士。三、精选练,革去老弱之兵。四,明职掌,分道统兵,各负其责。五、论奇功,破格升赏。六、分信地,各级官员必须固守各自属地。七、行抚谕,遣官传谕日本国王禁哉诸岛。皇帝俱准施行。

沈默欣喜的看到,胡宗宪终于把水战放在首位了,如此水陆并举,抚剿结合,才是遏制倭寇的正确途径。

渚晰的思路,明确的建议,反映出胡宗宪终于可以畅所欲言,一展抱负了,而嘉靖帝也给予了这位总督以最大的信任,在无人掣肘的情况下,沈默相信胡宗宪会将抗倭的局势,一点点扭转过来。

然后是战事,双方互有胜负,但总体还是来去自如的倭寇占便宜。沈默从朱十三的情报中,发现徐海、叶麻活动频繁,在浙江进攻受阻后,有向苏松方向移动的倾向。

朱十三还特别提醒沈默,让他注集散布流言的j细,说常熟太仓等地,现在都流传着倭寇四月打过来的谣言,千万不要造成不必要的马蚤乱。

沈默眉头紧皱起来,拿起第三份物价监测,用了一刻钟时间,将各项最新数据填在他所作的价格变化曲线图中,发现本地十五种必需品的价格,基本稳中有升,但变动不大。

但当对常熟太仓等供应地的价格进行分析时,却发现有明显上扬趋势,尤其是最近半个月,大米价格上涨了五成,从一两七一石,涨到了二两五,虽然说现在青黄不接正是米价上涨的时候,但去年同期,不过是一两八一石,到了五六月最妄的时候,也不过才涨到二两一、二而已。

至于面粉的价格,比大米稍贱些,但涨幅也差不多,上等白面也到了二两四一石。

要是按照这么个涨法,今年的粮食还不得突破三两一石沈默的眉头拧成个疙瘩,突然想起当初自己微服私访,在饭馆里听到那,魏四爷,说:今年会三成歉收,常熟去壳新米价,会涨到一石三两三左右。

这是准确的预言,还是恶意的煽风点火沈默不由有些紧张道:“把沈鸿昌给我找来”虽然苏州一时还没有风波,但要到大涨那天再着急,就什么都晚了

仅过了不到两刻钟,沈鸿昌气喘吁吁的赶来了,给沈默恭敬磕头道:“叔,您找侄儿有事儿啊”

沈默一抬手道:“坐下说。”待沈老板坐下,他便直截了当的问道道:“最近有什么异常”见沈鸿昌一脸的茫然,只好又道:“券,那些券的发行量”

“哦,”沈鸿昌点头道:“最近那边催得很急,出了上个月的两倍还多。”

“这么多”沈默皱眉道:“怎么不报告”

“您老是说,饼价波动大了才向您汇报。”沈鸿昌小意道:“但酥饼的价格只是涨了一成,所以我就没敢惊动您老。”

“嗯”沈默抱胸道:“最近买饼多吗”

“没有变化,”沈鸿昌道:“就是涨得那一成,也是按照惯例,青黄不接时必涨的。”

“粮食的进价呢”沈默轻声再道。

“进价”沈鸿昌摇头道:“也没什么异常啊,就是比往年贵些,不过今年雨水少,歉收是一定的,一两七一石也是正常的。”

“一两七”沈默失笑道:“你这是哪年的黄历了”

“今年的呀”沈鸿昌一脸无辜道:“敞号一个月去常熟进一次面粉,上次就是这个价。”

“你知道现在多少钱么”沈默敛去笑容道:“二两四一石”

“啊”沈鸿昌腾得站起来,脱口而出道:“不可能吧”说完想起府尊大人这么着急把自己找来,定然不是为了消遣,便跌坐下来道:“怎么会这样呢”

沈默沉声道:“按照目前上涨的趋势,到五六月份,突破坊间流传的三两三是很可能的。”

沈鸿昌呆呆坐在那,面色一阵青、一阵红,突然狠狠一拍大腿道:“我知道了那帮当铺票号的兔崽子,肯定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红着眼对沈默道:“他们是想囤积我们的各种券,等到物价上涨以后再对外出售,这样他们就发财了”说着咬牙道:“不过是发的我们商家和老百姓的财”

他说的没错,商家发行了那么多的券,已经是骑虎难下了纵使进货价格上涨,也得维持销量,但很多老百姓会拿着他们以原先价格卖出去的票券来购买商品旦进货价超过原先的售价,就意味着卖得越多,赔得也就越多

老百姓也不会赚到便宜,因为大半的券都在当铺、票号的手里,他们肯定会坐地起价,只要比当时的实际价格便宜一点,老百姓也会抢购一空的

到最后,只肥了那些当铺和票号

一想到自己这几年赚来的钱,可能哗哗如流水一般淌出去,沈鸿昌便感觉心如刀割,满脸哀求道:“大人,您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啊,不然就全完了”

“冷静。”沈默低喝一声道:“你不是要约请当铺和票号的东家来见我们,现在就去,就说明天午时,我请他们在府衙吃饭。”

“是。”沈鸿昌起来道:“我这就去一家家通知。”

“不要慌里慌张,”弄他紧张兮兮的样子,沈默缓缓道:“天塌下来,我顶着”

“是。”沈鸿昌深吸口气,朝沈默深施一礼,转身昂首挺胸出去,只是被门槛绊了一跤,摔着就出去了。

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沈默不由笑了一声,但笑容很快凝固在脸上,目光也变得沉重起来,因为他要面对的,将是一个庞然大物般的利益集团

想要战胜他们难

但不战胜他们,苏州就永远不是他沈拙言的苏州,干什么都会事倍功半

“干再难也要干倒他们”重重一锤桌面,沈默沉声道:“把归有光找来”

老归很快就到了,只见大人轻吹着桌上墨迹未干的纸张,听到他进来,头也不抬道:“拿着这谕令,派人接管吴县、长洲、太仓、吴江、常熟的粮库、银库,命各县听我统一调派,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一粒米、一两银”说着拿起大印,盖在纸上道:“为期,两个月”

听说只是暂时的,归有光松口气道:“属下尽力去办。”

“不是尽力,”沈默目光如剑的望着他道:“而是必须做到”

“大人明鉴,”归有光苦笑道:“虽然知县们是您的下官,但咱们苏州的知县各个有来头,有任务,未必肯买卑职的账。”怕沈默不信,还举例道:“嘉定知县阮自嵩,是浙江巡抚的阮鄂侄子;吴江知县唐棣,是杭州知府唐汝辑的堂弟”

“我不听谁是谁的人,”沈默沉声道:“你只管拿着命令去,听不听是他们的事儿。”

归有光心中苦笑道:大人还真个性

第三九三章 粮食危机

当天夜里,沈默去见了毛海峰。

铁柱将其安排在一家偏僻的旅店里,这让专程前来的毛海峰颇为不爽。

沈默皱着眉头向他解释道:“现在开埠的事情遇到了麻烦,所以不得不低调行事。”

“什么麻烦”毛海峰蹦起来道:“难道你们要变卦不成”

“当然不是,陛下金口玉言,岂能变卦”沈默摇头道:“是我们下面出了点事儿。”说着用沉痛的语气道:“江南织造局价值几百万的丝绸被倭寇劫了,这让朝廷上下大为震怒,如果不能追回的话,他们是不会答应再行互市的。”这话倒也不是忽悠,保守一派的言官,确实在拿此事做文章。

这次毛海峰没有自告奋勇,而是挠挠腮帮子道:“货到了那些家伙手里,想要回来是不大可能了。”

“谁”沈默不动声色的问道。

“这个么”毛海峰道:“告诉你也无妨,是倭寇辛五郎干的。”现在毛先生已经自认为脱离了低级趣味,跟倭寇划清界限了。

“听这个名字,好像是真倭”

“嗯,是个战败的大名,率领他的部下逃到海上,跟我们干起了同行。”毛海峰有些轻蔑道:“不过这些人,打仗是把好手,但是脑子不好使,要不是跟徐海勾结在一起,我早就把他们给玩死了。”

“徐海”沈默轻声道。

“对,就是徐和尚,”毛海峰一脸忌惮道:“那家伙心狠手黑打仗厉害,吃人不吐骨头的主,我也不敢轻易得罪他。”说着满是歉意道:“所以辛五郎的事儿,我不能瞎掺和,不过我可以跟干爹,让他老人家帮你要回来。”

“他听老船主的么”沈默轻声问道。

“那当然了。”毛海峰一脸自豪道:“我干爹跟徐乾学合伙的时候,他还在庙里念经呢。”这家伙逻辑比较奇怪,也不知他回答的,与沈默的问题,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不过沈默不抱多大希望,因为他相信有了辛五郎之助的徐海,八成可以压服叶麻,独掌大权,不可能再去买王直的账了。

但沈默还是表达了谢意,然后才问起他,攻打舟山的情况。

“那还不小菜一碟”毛海峰吐沫横飞的吹嘘道:“我干爹出来混的时候,那帮小子还在吃奶呢,一看到俺们的五峰旗,就已经逃窜一空,”说着一脸欠扁道:“真是不过瘾。”

“后来呢”沈默问道:“胡部堂怎么说”

“要说胡总督还真够意思”毛海峰一挑大拇哥道:“他亲自带了很多人到码头迎接,敲锣打鼓,还给我带大红花,“说着一脸幸福道:“我打了胜仗他很高兴,还说要给我请功呢”

“是么”沈默也高兴道:“恭喜毛兄弟。”心中却暗叹道:你怎么玩得过胡宗宪那只老狐狸呢说着笑道:“看来胡总督很够意思啊。”

“那是,”毛海峰也点头道:“胡总督讲义气,够大方战利品一点不要,还额外给了很多赏赐,并且还要给我个千户当当呢。”

沈默感受到了毛海峰浑身洋溢的幸福感,看来胡部堂的慷慨大方,彻底让他消除了戒心真要把自己当成官军了。

这无疑是个好现象,沈默微笑问道:“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出来快一年了,取得了这么多的成果,也可以回去跟干爹交差了。”毛海峰道:“我准备回九州岛了。”

“胡部堂知道么”

“跟总督大人说了,”毛海峰点头道:“他一口答应了,还给我干爹备了礼品,让我给他带好呢。”他自我感觉身为汪直的干儿子和头号大将,应该算是很值钱的,如果胡宗宪想耍花样,肯定会把自己抓起来,与王直的亲儿子关在一起。

但胡宗宪很痛快的答应下来,这也彻底让毛海峰放下警惕,对政丶府充满了好感,又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埠。

胡宗宪说这个我可管不着,市舶司是向皇上负责的,你想知道准信儿,还得去苏州找沈大人。

“于是我就来了。”毛海峙对沈默道:“放心吧,我保证海上这一路的畅通那些织造局的丝绸,我也尽量帮你追回来。”

“很好,我等你的好消息。”虽然这家伙要走了,沈默还是要利用他一下道:“如果你能保证苏州城不受扰,我就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