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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物。

徐老夫人听得这番话,大为高兴,一看礼物又无比合心,笑得如一团菊花道:“早听说华亭取中了连中六元的文魁星,来到咱们临府做官,老身早就想见一见了,不过我女流之辈,惊官动府,怕有人说闲话。”说着笑呵呵道:“想不到你这孩子倒先来了,真是懂事啊。”便吩咐孙子将他扶起来。

老夫人便问长问短一阵,沈默都一一耐心回答,他说话极有分寸,让老人听着无比熨帖,对他的态度也愈发亲热起来。说来说去,终于说到了他来松江的目地上:“你是苏州父母官,没事儿是不会跑到我们松江来的,不会是专程来看我这个老太婆的吧”说话极为场面,确实不像一般的老太太。

“确实是专程来造访的。”沈默坦诚笑道:“同时也有一桩事情,要跟老夫人商量。”

“什么事”老太婆笑眯眯问道:“只管说来。”

“最近苏州的粮价上涨的离谱,”沈默道;“晚生为了平抑粮价,四处筹粮,现在已经筹到了一半,半听闻老师家有些存粮要出售,晚生愿意收购。”

“确实是有这么回事儿。”徐老夫人点头道。徐家满仓满囤,粮食足够吃好几年的,碰上今年这种千载难逢的高价行情,自然要兑现一些,换取高额回报了:“卖给谁不是卖,自然要卖给关系近的了。”

“太好了。”沈默拱手笑道:“早听说老夫人仁慈无比,万家生佛啊,您此举必定让苏州百姓传唱百年啊”

“呵呵呵”老太太竟有些羞涩道:“让你这样一说,我都不好意思要银子了。”说着看他一眼,淡淡道:“我要地。”

第四零七章 冤大头

“地”沈默轻声问道。

“呵呵,是这样子。”徐老夫人笑道:“老身这也是为你和你们苏州府着想啊。”说着状若无意的看一眼自己的孙子。

徐蝌便笑道:“是啊,沈大人,祖母知道你们苏州府为了平抑粮价,已经负债累累了,实在不忍心让你们再出钱了。”

“不要紧的”沈默笑道,却听徐蝌自顾自说下去道:“所以我们也不要你们的钱了,就用些无主的荒地来顶一下吧。”

无主荒地沈默心中冷笑道:江南本来就地少人多,大明朝又立国百年,能开的每一寸地都已经有主了,哪还有什么无主荒地

又听徐蝌十分熟练道:“往年行情,二十石稻谷一亩地,但今年米价上涨了六倍,便是三石三斗一亩。”说着缓缓道:“不过我们徐家仁义是出了名的,不肯光占便宜不吃亏这样吧,给我五万亩地,二十万石粮食全给你,怎么样”

他把沈默想成四六不懂的.二百五了殊不知沈默心里清清楚楚,苏州地价平均是二十石不错,现在的粮价也确实涨了六七倍,以四石粮食收购一亩田,看似十分公道。

但事实上,不到走投无路,老百姓.是不会答应的因为粮价是虚的,土地才是实的,江南水稻两熟,平均亩产可收两石,一年便是四石。现在已经是四月,即使距离秋收,也不过半年而已,换言之,这孙子就是要六个月的收成,换取老百姓一辈子的庄稼,却还要披着合情合理的遮羞布道貌岸然的贪婪无过于此

“这个价钱倒也不是无法接受。”.沈默笑道:“如果我手里有地,一定会卖给你的。”说着轻叹一声道:“但有道是千年田,八百主。买田历来都有公价,官府管不着,也没法干涉总不能让人家强买强卖吧”

徐蝌想不到他会这么说,有些不悦道:“大人似乎没.有诚意啊”

“三公子这话冤枉在下了。”沈默不急不躁道:“下官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您要买我绝不干涉但关口是,我手里压根没有田,您跟我急也没用。”无论如何沈默都不会答应的,虽然迫于生存压力,老百姓很可能会接受这个价格,贱卖自己的土地。

如果那样的话,今年是过去了,可明年怎么办老.百姓没了土地,吃什么去到时候会起大乱子的这对他的打击将是致命的,所以他万万不能接受。

“沈大人,你得明.白我们是在帮你。”徐蝌沉声道:“据我所知,苏州城的粮食最多还可以撑三天,三天过后,粮食断了,人们没有了饭吃,是要闹事的,到时候可不是摘乌纱那么简单,”说着杀气凛然道:“是要掉脑袋的”这孙子根本不知道沈默是什么样的人,还以为几句恐吓能奏效呢。

“呵呵,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事情还真严重了。”沈默淡淡一笑道:“不过三公子的消息有些不准。”说着伸出一指道:“漕帮码头上,二十万石粮食等待起运。”又伸出一指道:“吴江码头上,停着十艘运粮船,十万石,等待起运。”再伸出一根指头道:“我在绍兴的师长,为我设法筹集了五万石粮食,已经往这里起运了。”说着笑笑道:“这三十五万石,应该足以让苏州城的粮价下降一半了至少能撑到,我从日本买的粮食运抵苏州。”

“你敢从日本买粮”徐蝌瞪眼道:“这是公然走私你活腻了么”

“三公子此言差矣,”沈默依旧温和笑道:“我是江南市舶司的主事,还是有权决定和谁做买卖,做什么买卖的。”

“买了多少粮食”徐蝌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不多,那个国家太贫瘠,国内又在打仗,也拿不出多少粮食来。”沈默摇头叹息道:“几个诸侯凑了又凑,也不过是二三十万石的样子,要不是他们那粮食便宜,我才不费这个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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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徐蝌简直要气炸了,刚要发作,却听他奶奶咳嗽一声,这才硬生生打住了。

“苏州城人口再多,这些粮食足够撑到新粮上市了吧”徐老夫人面色阴沉的对沈默道:“沈大人此次登门,是否多此一举啊”

“哎呀呀,老夫人,您真是误会晚生了。”沈默一脸委屈的笑道:“晚生只是想跟三少爷说明,此次晚生找上门来,并不是走投无路,而是出于对恩师和老师母的一片孝心”

“哦,怎么个孝心法”徐老夫人微微冷笑道。

“您老先别急,”沈默笑道:“晚生虽然可以找到进粮的渠道,但有道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此等高价脱手的机会,是要先便宜自己人的。”

“说得好。”徐老夫人道:“不知道你打算多少钱收购我家的粮食啊”老太太毕竟是个体面人儿,见沈默不愿卖地,便换了个问法。

“七两一石。”沈默道,这个价钱极为公道了,比市面上的零售价还高几钱银子。

话音未落,却听外面一个清脆的声音高叫道:“我们家出八两。”便见那俊美绝伦的陆绩,毫无礼貌的直闯了进来。

徐老夫人却浑不在意,笑骂一声道:“原来是陆家的鬼伢子,你怎么也跑到松江来了”显然双方不仅熟识,而且关系相当亲昵。

“给太婆请安啊,”那陆绩潇洒的一拱手,一串问好之后,又状若不经意的看沈默一眼道:“原来沈大人也在这里。”

沈默笑笑没有理他,既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那只管接着就是。

待他们寒暄完了,徐老夫人问陆绩道:“你方才说八两是吧也要买粮食吗”

“是的,”陆绩看一眼沈默道:“寒家想要高价购进太婆的粮食,沈大人只好另外找辙了。”

“先到先得。”沈默还是笑道。

“价高者得。”陆绩也笑容灿烂道。

“就算价高者得吧。”沈默点头道:“那我出九两,现银付讫。”

“我出十两”陆绩两手食指交错,冒着丝丝冷气道:“同样现银付讫。”

“我出十一两”沈默面色凝重道:“现银付讫”

“十二两我出”陆绩也咬牙道:“现银付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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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家后院大厅中,叫价声节节攀高,气氛异常紧张,空气都要凝滞一般。

双方的价格已经叫到二十两

徐家祖孙俩纵使见惯世面,也没见过如此疯狂的一幕,平均一两一石的粮食,价格竟然翻了二十倍,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价格

他们家一共可以卖二十万石粮食,那就是四百万两啊,祖孙俩的心脏都快跳出胸腔了。

如此的压力,已经让沈默额头布满汗水,他下意识的松一松衣襟,声音都变了调:“二十一两,八成现银,其余一个月付清。”

对面的陆绩紧咬着下唇,死死盯着沈默,两只白皙的手背上青筋若隐若现,几次嘴唇翕动,都没有说出话来,可见压力也是极大。

看他这个样子,沈默终于松了口气,端起茶盏大口大口的饮水,看向陆绩的目光,既有肉痛,也有丝丝的痛快。

陆绩反复琢磨着,就算这些粮食主导着此次决战的成败,这个价格也实在是离谱的出奇了,就算他满怀着怒火与偏执,也要扪心自问,这个价钱到底可以承受吗

实在禁不起如此压力,他突然一捂肚子,干笑道:“哎呀,肚子疼,我得先去出恭,待会儿回来再说。”说完不待众人答话,便一溜烟跑出去了。

一看到他突然跑出去,沈默险些瘫软在椅子上,好在他有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势,顶住了。

待他离去,徐老太才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对沈默摇头道:“你要是早答应用地还粮,何至于骑虎难下”

沈默一脸苦笑道:“这也是被逼无奈啊。”说着轻叹一声道:“开市舶司是陛下极为关注的大事,严阁老也紧盯着呢,要是延误了,晚生可是要掉脑袋的。”

一听到严阁老三个字,徐老太太心中咯噔一声,她突然意识到,如果再趟这池子浑水,说不定会波及到自己的儿子。

一时间,老太太有些后悔,不该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了。

沉默片刻,刚要启齿,那陆绩却杀气腾腾、去而复返了,徐老夫人只好打住毕竟几百万两银子的诱惑,已经足以将任何人的理智都抹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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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绩坐在沈默对面,准备又一次展开报价,方才他出去,请教了一下同来的高手,那人告诉他,沈默竟然连二十一两的高价都喊出来,恰恰证明他只剩这最后一招了如果将这根救命稻草也给他拿掉,这场令人喘不过气来的大决战便尘埃落定了从此以后,整个苏州城都将操纵在他们手中

试问,一个苏州城值多少钱所以那人让他回来,一棒子将沈默打死

陆绩也有疑问,沈默从哪能凑出那么多钱对此那人给了解释,两百万两是粮商的,至于另外的钱,应该是向那帮醋坛子借的昨天晚上,沈默与王崇古谈了一夜,可能就是在进行利益交换要不今天上午,也不会帮他去码头上看场子。

但那帮老西也不可能借给他太多,相信沈默已经到极限了我们咬咬牙,坚持一下吧只要不超过三十两,就不要放弃

如果超过三十两呢陆绩问道。

那他就是自取毁灭。那人坚定道:这笔钱直接就会把他压垮

“二十五两”陆绩直接报价道。

“加一两。”沈默擦擦汗道。

“二十七两”陆绩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了。

沈默使劲搓搓脸,双目通红道:“再加一两。”

“二十九两”陆绩一攥拳,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水。

沈默闭上眼睛,沉默良久,终于沮丧的睁开眼睛道:“你赢了”

“二十九两一石粮,成交”徐蝌这个狂喜啊这可是白银五百八十万两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赶紧去那笔纸印泥,请陆绩签字画押。

这时门外吹来一阵风,陆绩突然有些清醒,她呆呆坐在那里,心中自问道:我都干了什么用大明朝一年的税收,买二十万石陈粮,天下还有比这更蠢的事儿吗

只是看到沈默在那里如丧考妣,再想想那人的话,他只好暗暗给自己鼓劲儿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下血本也赢不了这一场”便一咬牙,提笔签名,然后用印,徐蝌再用上他们家的印,契约便成立了。

“坐以待毙吧,沈大人”也许是出血太多,陆绩甚至感觉不到什么快感。

沈默没有理他,萧索的起身道:“老师母,既然这里没买到粮食,晚生就要去别处赶紧想办法了,现在就要告退,改日再来拜访吧。”

徐老太太也有些歉意道:“买卖就是这样,总是价高者得。”说着便放行道:“赶紧去别处看看吧,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

“是。”沈默深施一礼,又看看陆绩,便垂首黯然而去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陆绩也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但等不及他品味心情,就听徐蝌道:“按照合同你得先付四百六十万,其余一百二十万尾款,一个月内付清。”

陆绩的脸登时黑了下来,调整半天,才道:“我现在手头只有二百万两的银票,剩下的二百六十万,还请宽限则个,等我转天给你送过来。”

“转天是哪一天”徐蝌黑着脸道。

“七天之内吧。”陆绩道:“这么一大笔银子,筹集总是要些时间的。”

“好吧。”徐蝌方才点头道:“但如果逾期,一天一分利,这可不能含糊”

“不会的,不会的。”一想到要拿这么多钱出来,陆绩就一阵阵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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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一直以一种落叶飘飘的姿势回到车上,但当车帘一放下,他的面上却浮起了诡异的笑容,伏在夫人耳边,小声嘀咕起来。

若菡听得面色数变,最后才咬咬牙,点头道:“看来你是恨死他们了。”便掀开轿帘,吩咐道:“去漕帮码头”

马车迅速驶离徐家,一刻钟后抵达漕帮码头,王崇古果然够朋友,亲自带着人马,将码头保护了起来,见沈默的马车过来,快步迎上去,问道:“如何”

沈默摇摇头,道:“还是被陆家给抢了,他们出到二十九银子一石。”

“怎么可能”王崇古失声惊呼道:“他们怎么出得起”

“挪借呗。”沈默意兴索然道:“我得带着这些粮食回去了,想点办法,尽量可以撑到日本的粮食进来。”

“真的有日本粮食么”王崇古问道,心说死道友不死贫道,如果没有的话,这些漕粮你也别带走了。

“嗯,”沈默轻声道:“不瞒你说,毛海峰走的时候,我拜托他帮我买粮,应该七月初就到了吧。”

“哦。”王崇古这些没说什么,拍拍沈默的胳膊道:“去吧,一切小心,不行就服个软,我帮你联系联系,看看有没有法子和解。”

沈默点点头道:“说不得到时候要哥哥费心。”便与若菡一道登上了马五爷的大船。

船队驶离码头,待看不到岸上的人影时,马五爷才轻声问道:“大人,沈兄弟,真的有日本的粮食吗”

“哪有什么日本粮食。”沈默叹息一声道:“我没有前后眼,想不到买粮会这么难。”说着轻声道:“跟你说实话吧,五哥,我家乡的粮食也被阮巡抚被扣住充做军粮,根本指望不上。”

“啊,沈兄弟,这下可如何是好”马五爷动容道:“那些人是要把你往死路上逼啊”

沈默突然哈哈一笑道:“往死路上逼说得好”说着突然咬牙切齿道:“就是不知道,到底谁逼谁”

马五不禁一愣,便听沈默道:“五哥你附耳过来。”

第四零八章 码头边的守望者

苏州府,长洲县衙,大堂内,明镜高悬的牌匾下,海瑞与归有光相对而坐。

海瑞身上的官服已经没有初上任时的光鲜,边角有些磨损,颜色也有些发乌,很难想象才穿了几个月,就变成这样子。

但要是看看他那张充满疲惫之色、愈发消瘦的脸,就会从嘴角的燎泡,眼里的血丝中,明白这些日子来,他是以怎样的强度在当差。

用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忧思难耐,殚精竭虑十六个字来形容,十分的妥帖,一点也不夸张。

“城里的粮食还能支撑几天”他的声音嘶哑而干涩,浑不似原先底气十足的样子。

归有光一直愣在那里,这时.被猛然一问,有些仓促的答道:“还有一天吧。”

海瑞问道:“府尊不在,苏州府里就.是我与大人主事,现在必须拿出个主意来,一天之后,断了粮怎么办”城里城外全是吃饭的嘴,从陆家敲诈来的粮食眼看告罄,如果不采取对策,稳定民心,老百姓一乱起来,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归有光最近的压力也很大,起.了口疮,陈年的痔疮也复发了,瞪着通红的眼睛道:“大人临走前说,最迟明天就会把粮食运回来。”

“万一明天要是运不到呢”海瑞依旧板着脸道:“到时.候起了民变,我们怎么办”

“那你说怎么办”归有光是个体面人儿,就算沈默跟.他说话也很客气,现在被海瑞如此对待,颇为不习惯。

“向大户借粮我是长洲知县,长洲的大户我来借,.吴县那边就全靠你了。”海瑞不容拒绝道“也不要借多了,借足三天的粮食就可以了。”

“借粮那不行”归.有光摇头连连道:“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要保持苏州城的稳定,这一借,岂不是告诉老百姓,官府已经没粮了么”自从沈默得到那七万石粮食后,他便宣布鉴于事态特殊,苏州城的粮店由官府暂时接管,粮食集中在官仓出售,并统一发售粮券;当然原先发售的粮券也同样有效。

这样一来,老百姓不必担心哪家店会倒闭,而且处于对官府的盲目信任,恐慌性抢购就少了很多,有利于民心平稳。而对于粮油商会的各个商家来说,能将这个快压死人的大包袱,甩给官府背着,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因为沈默让他们拿出二百万两银子后,便将他们的烂帐全部接下来,并保证即使彻底崩盘,也有官府承担,再与他们没有一点关系;同时还保证,事件平息之后,谁的店还是谁的店,官府不会侵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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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不了那么多了。”海瑞叹口气道:“正是因为这种得过且过的心里,才会出现今天这种局面明天就要断粮了,事实眼看大白于天下,还有什么好遮掩的”说着略略提高嗓门道:“难道等到灾民、饥民自己去冲击大户,酿成马蚤乱”

归有光是个长于谋划,短于执行的家伙,一听海瑞这样说,脑袋登时有两个大,苦恼道:“好吧,咱们怎么借”

“以衙门的名义借,我们去借,府尊大人来还。”海瑞不负责任道:“所以只管去借就好了,不管是坑是蒙,只要能借来就行。”

“好吧,我去试试。”归有光好不彷徨道:“不过我、我也不准一定能借到。”

“借不到,就快携带家眷逃吧。”海瑞的表情仿佛万年不变,拿起官帽,站起身子,大步往外走去。

“这,这人怎么这样啊”归有光郁闷的嘟囔一声,便也拿起乌纱帽,跟着往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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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县衙之后,两人便各奔东西,按照自己的风格,去向大户借粮食去了

海瑞的方法很简单,他带着大队的衙役,以及老百姓数百人,按照本县富豪排名,开始依次登门拜访

当当当海瑞敲门。

“什么人”门子问道。

“长洲知县海瑞。”

门子赶紧打开门,一看这么多人,想要关上,却被左右衙役拦住。

“我家大老爷不在家。”门子怯懦道。

“就算大老爷不在,”海瑞一边推开那门子往里走,一边说道:“那也该有二老爷,就算二老爷也不再,也总该有个管事儿的,叫他出来见我”

见众衙役和众民众都轰轰隆隆的跟着进去,门子和闻讯赶来的家丁连忙阻拦:“你们不能擅闯民宅啊”

却被海瑞用刀子似的目光逼退道:“他们是本官的随从,怎么不能进来”

“太尊大老爷,您有几百号随从”门子苦着脸道。

“本官的架子特别大。”海瑞丢下一句话,便大步进去大厅,大刀金马的坐下,好在那几百号人倒没有跟进去,只是站在外面的院子里,虎视眈眈的望着大厅里。

这哪是造访啊,这分明是逼宫嘛,那门子无可奈何,只好命人上茶,自己往后面去汇报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跟他过来,朝海瑞行礼后,自我介绍是府上的管家,这才询问海瑞的来意。

“本官是来借粮的。”海瑞眼皮都不眨一下道。

“借粮”管家干笑两声道:“粮食紧缺这么长时间了,寒家那点余粮早耗光了,现在从老爷到佣人,每天只能吃两顿,还要问官府,这是怎么回事儿呢”

“怎么回事儿”海瑞冷冷看着他道:“你们比我清楚,若不是你家老爷那伙人,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苏州城怎么可能会没有粮食”说着加重语气道:“你给我听着,今天这粮食说是借,也是强借,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从来只听说过强买强卖,还没听说过,向人告借也要强迫的呢”那管家闷声道:“寒家老爷不在,我一个管家什么主也做不了,大人还是改天再来吧。”说着竟要拂袖而去。

却听哐得一声,海瑞一巴掌重重拍在桌面上,将茶盏都震翻了,吓得那老管家一哆嗦,回过头来,恼羞成怒道:“寒家可是官宦门庭,二老爷担纲一省布政使,请知县老爷给与尊敬。”

“本官就是给你家面子,才来着与你浪费口舌的”海瑞站起身来,一指门外蠢蠢欲动的人群道:“这些人是帮本官来运粮食的,今天你若不借,明日本官就不来了,但他们还是会过来,到时候发生什么,本官概不负责。”

“你”那管家气得直哆嗦道:“要煽动他们造反吗”

“错”海瑞沉声道:“这正是为了防止他们造反。”说着缓缓逼近两步,目光如刀、盯着那老管家道:“听好了,待会跟你的主子复述去官仓里还剩一天的粮食了,如果你们不借粮的话,明天苏州城就要乱起来了,有了今天这一场,明天他们就不会冲着我海刚峰来,而是一定冲着你们这些为富不仁、囤积居奇的大户过来,到时候无论发生了什么,就算把你们家烧光杀光,也不过是民乱二字就算侥幸没有冲击到你们家,但到时候朝廷为了平息民愤,说不得还得拿你们家开刀是现在拿出一千石粮食,还是等到明天让他们来拿,自己掂量着办吧”说着看看天色道:“一刻钟内给我答复,过时不候。”便重新坐下,看一眼杯盘狼藉的桌子,沉声道:“换茶”

两刻钟后,粮食终究还是送出来了,海瑞一看明显不够,便皱眉道:“却只有五百石吧”

“六万斤粮食。”管家没好气道:“已经是寒家的极限了,您也不要逼人太甚。”

海瑞沉吟片刻,点头道:“这次就算了。”说着大手一挥道:“抬走”衙役和百姓们便一哄而散,将一百五十斤的大麻袋,往外面大车上扛去。

看到这一幕,那管家叹息道:“海大人,自古可没你这么做官的。”

“你们已经把我们逼上绝路了。”海瑞轻蔑的看他一眼道:“规矩是对规矩人用的,不是你们这些为非作歹之人。”

“你就没考虑过后果吗”管家问道:“擅闯私宅,马蚤扰官绅,这骇人听闻的罪名,足以葬送掉你的前程了。”

“屁前程。”海瑞啐一口,便拂袖去了。

海大人便这样一家家的敲下去,好在有了第一家的例子,后面的也不敢不借粮,你家三百石,我家二百石,用了半天时间,便借了九千多石。

等到半夜将粮食解往仓库,归有光也押着粮食过来了,两人一碰头,吴县借了七千多石,“我这个是三分月利的,到时候只要粮食不要钱。”归有光道:“好说歹说,求爷爷告奶奶,才给了这么多。”这事儿也只有他这种学界领袖才能办到,他把二百多弟子集中起来,每个人分派任务,让他们都回家要米去。有道是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那些学生们大都家境优渥,谁家都能拿出粮食来。

他又找到那些文友,豁上老脸求借,毕竟这个年代的文人,还是要写面皮的,没人好意思回绝他,便这个百八十石,那个三五十石的借给了他。

最后用二百多张欠条,换来了这八千多石粮食,虽然说一月后就得还人家一万多石,但那是大人的事儿,不是他的。

本来归有光还挺得意的,心说也就是我这么大面子,才能借来粮食,就你海刚峰整天得罪人的劲儿,想借粮食门都没有,便有些恶趣味的问道:“不知海大人借来多少”

“九千石。”海瑞古井不波道。

“啊”归有光吃惊道:“几分的利息”

“没有利息。”海瑞摘下官帽,从水缸里舀水倒在盆里,洗手洗脸。

“我不信。欠条给我看看。”归有光感觉很受打击。

“没有欠条。”海瑞擦擦手和脸,便从盘里拿一个黑乎乎的饼子,便用力的吃起来这种用麦麸和黑豆面做成的面饼,归有光咬都咬不动,也不知海瑞是怎么能十几天如一次,只吃这一种东西的。

呆呆的望着这个永远一副表情的家伙,归有光的感觉无以言表,也不知是该敬佩还是指责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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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无论如何,有了这些粮食,苏州城又撑了四天,等到第五天的黄昏,两人在河边眺望着远方,却依然没有看到任何粮船的踪影。

距离沈默承诺的归期,已经过去足足四天了,粮库里没了粮食,城外的灾民们也断了炊。苏州城的马蚤动终于要弹压不住了,仅仅今天一个上午,便发生了五起民众打伤官差的事件没有粮食,海青天的名头也不管用了,他赶去平息事态,被老百姓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是个大骗子,就知道糊弄老百姓云云。

这让全心全意为百姓着想的海瑞很受伤,他坐在码头边的大青石上,眉宇中没了往日的坚定,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伤感。这种表情出现在一个铁汉的脸上,尤其让人心酸。

这次归有光也是彻底的草鸡了,他蹲在码头边上,抱着头道:“完了,完了,今天要是还不来,明天就彻底要乱了。”他很清楚,苏州城百姓的怒火,让他们用各种方法压制了两个月,如果一旦爆发,足以毁灭整个苏州城的一切。

“要不咱们再去借点粮食”归有光建议道。

“谁还会借”海瑞双眼迷茫道:“这种事情,只能干一次,他们现在肯定都把粮食藏起来了,难道咱们还真的抄家不成”说着脸上又闪过一丝厉色,咬牙道:“抄家就抄家委屈一下他们,总比让百姓乱起来强”

“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这样。”归有光在海瑞身边坐下道:“现在不是蒙元了,无故抄家,是本朝的大忌讳,连皇帝都不会这样做的。”

“怎么回事无故抄家呢”海瑞激愤道:“他们囤积居奇”

“你怎么证明他们囤积了”归有光沉声道:“我打听到,他们囤积的粮食,根本不在苏州城,就是为了防着咱们狗急跳墙。”

“大不了玉石俱焚。”海瑞有些赌气道:“总不能让恶人逍遥,让老百姓连饭都吃不上”

“哎”听出他的挫败感,归有光叹口气,岔开话题道:“你说大人怎么还不回来呢难道没买到粮”

“怕是跑了吧,”海瑞是个守诺如金的人,所以对沈默这种不按时归来的家伙,十分的有意见:“二百万两银子,跑到哪里都能锦衣玉食一辈子。”

“这话说的”归有光摇头笑道:“要对大人有信心,他不可能做出那种事的。”

“那就赶紧回来呀”海瑞怒气冲冲道:“二百万两银子,就是去各府各县买市价米,也能买到二三十万石了吧明知道苏州缺粮,为什么到现在还不送回来”

他在那激动的比划着,却见归有光呆呆望着西北方向,仿佛着了魔一般。

海瑞心中一动,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便见火红的夕阳中,有一艘大船,三帆高张,顺风而来再看那大船的后面,一条条粮船都满张着风帆,遮蔽整个河道。

当看到当先的那艘大船上,高高悬着的苏州二字时,海瑞激动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归有光更是热泪盈眶,激动的大喊大叫道:“来了,来了,我就说吧,大人没有抛弃我们”

当船队靠岸,码头上已经被闻讯赶来的百姓,挤得满满当当,人们翘首看着每艘船上那白底红字的灯笼上,那醒目粮字,兴奋的议论着,心情大都无比愉悦,如释重负当然也有那别有用心的,如丧考妣,不能自已。

海瑞和归有光,赶紧调来了全部的兵丁,面对着民众组成厚实的警戒线,以免有坏人带头哄抢。

待把一切布置好了好了,两人才过去兴冲冲的拜见大人。

只见沈默微笑着坐在大船船头上,斜倚着太师椅,身上却没有穿官服,而是一身精美的栗色湖绸深衣,手中拿着本线装书,意态极为悠闲,深情潇洒不羁。边上还站着一身鹅黄长裙的柔娘,在用羽扇为他驱赶着河上的小虫,这哪是去卖粮了,分明是在郊游啊

第四零九章 空城计

“大人辛苦了。”两人施礼问安道。

“我不辛苦,”沈默淡淡一笑,目光从书上挪开,捻起一颗红樱桃,送入口中道:“一路上游山玩水,有酒有诗,又有美人相伴,说辛苦自己都害臊。”

海瑞不悦的皱了皱眉头,但忍下没有发作他可不管什么上下尊卑,只要是认为不对的,就一定会指出来。

归有光就不一样了,羡慕之情溢于言表道:“大人太会享受了。”

“你也吃啊。”沈默指一下那盘樱桃道:“这阵子辛苦两位了。”

“不辛苦,不辛苦。”归有光连忙谦虚道。

海瑞却不给他面子,有些生硬道:“大人,城中百姓嗷嗷待哺,既然粮食到了,还是开始放粮吧。”

“现在放粮有没有搞错”沈默.吐出个樱桃核道:“这可不是花官府的钱,而是人家粮油商会的,咱们若是送了人情,让人家怎么办”

“现在他们的债务是咱们的。”归有.光心说,怎么大人出去一趟,变得不如以前稳重了他毕竟是个宽厚之人,本想腹诽沈默轻浮,却实在不忍心。

“哦”沈默缓缓点头,微笑道:“那不.一样么咱们照样得还债,总没有官府的债不是债的道理吧。”

“当然没有,”海瑞对沈默拖泥带水的风格十分不满,.生硬道:“大人,就算要卖粮食,那也请尽快,时间不等人,苏州城已经拖不得了。”

“不能那么着急。”沈默摇头:“这些粮食里有粳米也有.籼米,有新米也有陈米,每一种的价格都不同,还没有清点归类,厘定售价,怎么出售赔了钱从你的俸禄里扣你担得起吗”

海瑞面色一阵难看,黑着脸一指身后道:“这么多.的民众在翘首以盼,大人说出这样的话,是不是太让人寒心了”

归有光变了脸.色,赶紧拉他一下道:“刚峰,少说两句吧,如果大人真的见死不救,何必要出去辛苦买粮呢”

“说的就是这个理。”沈默呵呵一笑道:“本官奔波这么长时间,已经够辛苦了,现在要回府洗个澡,然后美美的睡一觉,什么事情等明天再说吧。”说着吩咐身边人道:“船不要靠岸,都在河上警戒着,以免乱民哄抢。”

此言一出,不仅海瑞,就连归有光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粮船都下了锚,却没有丝毫卸货的意思,让岸上人看得见摸不着,只能在那干瞪眼。

沈默没有跟百姓交代一句,便在全套仪仗的护卫下,浩浩荡荡的回去府衙了。

“不顾百姓死活的昏官”望着离去的队伍,海瑞狠狠啐一声。

“别抱怨了,”归有光苦恼道:“咱们先想办法安抚住大伙吧。”说着轻声道:“也许大人另有打算也说不定。”他觉着自己四老五十了,看人不会有错,少年老成的沈默不可能突然转性,成了纨绔子弟。

海瑞黑着脸,点点头,走向张望不已的老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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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瑞和归有光苦口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