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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怪不得戚将军现在招兵只要农村兵,不要城里兵呢。”归有光恍然道。

“呵呵,确实是有这方面的考虑。”戚继光颔首笑笑,道:“城里人太聪明,想法也多,实在不好搞我现在担心的是,农村兵也不行的话,那可怎么办呀”

沈默安慰似的笑笑,从袖里掏出道:“这是我师叔的心血结晶,他是有大智慧的人,你看看对你的问题能不能有帮助。”

戚继光赶紧在袍子上擦擦手,双手接过来,只见封面上只有一个兵字。

第四二一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唐顺之当年给沈默一套六册的天书,曰左、右、、武、儒、稗,号称每一册都蕴含着大道至理,任何人只要掌握其中一道,便可建立业,名垂青史。

但这书有一样毛病,就是太高深,而且唐顺之毕竟是个足不出户的书生,很多东西都是他究前人所学,演未有之变的,说的直白一点,都是他推理出来的,但未经实践,其是否靠谱就难讲了。

沈默担心自己走火入魔,所以一直未有瞻仰,觉着还是找只小白鼠试一试会更好,便给戚继光拿来了,想来能成为民族英雄的人,应该不至于那么容易崩溃掉。

不过他还是小心的叮嘱道:“参详的时候尽量记住,要批判的学习。”

“末将知道。”戚继光郑重点头道:“尽信书不如无书。”一句话便让人知道,为什么他可以名垂青史,称为名将了只不过现在有了沈默的掺和,也不知他还能不能成为民族英雄。

夜阑酒冷,宴席结束,戚家夫.妻将送到两家贵客送到门口,直到巷口空无一人才转回。

回到屋里,戚继光便黑着脸坐下,.一句话也不说。戚夫人结识两个姐妹,心情十分舒爽,看到丈夫的臭脸,便笑问道:“怎么这是谁给你气受了”

“你”戚继光闷声道。

“我怎么了”戚夫人惊奇道:“炒菜.做饭待客,哪样怠慢了人家”

“你落我面子了。”戚继光看她一眼便将目光投向屋.顶。

“我怎么落你面子”戚夫人眯眼道:“今儿还不是你让.干啥我就干啥”见丈夫还是一脸死相,戚夫人有些不耐烦道:“我说戚元敬,你到底怎么了”

戚继光眉头一皱,提高嗓门道:“以后不准叫我的.字,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原来为这事儿.啊”戚夫人失笑道:“叫了这么多年了,一时改不了口,我尽量不叫就是。”

“不是尽量,而是必须”戚继光吹胡子瞪眼道:“你看人家归夫人、沈夫人,都是知书达理,温文尔雅,让人怎么瞧怎么舒服,”说着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火气,竟然道:“你看看你,哪一点能比得上人家个子这么大,跟一丈青似的,只知道舞刀弄枪,半分女红都不会,你哪一点像个女人你”

戚夫人起先紧紧抿住嘴,并不想跟他吵,但当听到他说最后一句时,便再也忍耐不住了,柳眉倒竖,勃然而发道:“戚继光,你什么意思我哪点不像女人了”

戚继光一撇嘴,鬼使神差道:“连孩子都不会生,你算什么女人”说完就后悔了,赶紧改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却已经晚了,只见戚夫人撸起袖子,紧紧腰带,面无表情丢下一句道:“后院等你,不来不是男人。”

在丫鬟们的窃笑声中,戚继光嘴角一阵抽动,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我这张臭嘴啊,怎么没有把门的呢但是男子汉大丈夫,输人不输阵,该去还得去。

于是他束好练腰带,带上护膝、护腕,想一想,又将一件护心镜揣在怀里,这才硬着头皮到了后院。

月下夜凉如水,戚夫人一身练服,勾勒出动人的曲线,蕴含着无穷的活力,更显得英姿飒爽,犹若女战神一般。见戚继光终于磨蹭出来,她才冷哼一声道:“挑兵器吧。”

“还是空手吧。”戚继光吭哧半天道:“刀剑无眼,若是伤了你或者我,都是不好的。”

“随便。”戚夫人哼一声,便拉开架势道:“别磨蹭了”

戚继光心中无奈的叹口气,暗道:摊上这么个野蛮媳妇,正是我人生的不幸啊。只好不情不愿的上台,也摆开架势,道:“意思意思就行了,别真打啊”

事实上,人生更不幸的是,摊上个你打不过的野蛮媳妇

一刻钟后,戚继光被压在地上大叫道:“莫打了,莫打了,我认输还不行”

戚夫人骑在他身上,依旧猛捶,怒道:“这次不把你打开了瓢,你就不知道谁该怕谁。”

“别打脸,至少别打脸啊,我明天还得见人呢”戚继光抱着头,哀求道:“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就原谅我这回吧”

戚夫人虽然武艺高超,但毕竟是个女子,打着打着便累了,改为揪住戚继光的耳朵,拧成麻花状道:“以后还敢不敢胡说八道了。”

“不敢了,不敢了,打死也不敢了。”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戚继光连声告饶道。

“我是原先就不能生吗”见他告了饶,戚夫人的气也消了不少,悲戚之情却油然而生道:“两个儿子都夭折了,我知道你心疼,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比你更心疼,可我不想让你戚家绝后,才咬着牙怀上第三个,结果心情郁积,动了胎气,结果孩子没保住,我也没法再生育”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掩面呜呜哭道:“我不想有个孩子吗我做梦都想有人管我叫妈妈”

戚继光心里也不好受,大为悔恨道:“夫人,都是我不好,你别伤心了。”便想起身安慰安慰她,给她一个坚实的胸膛,却发现自己还被骑着,只好小声道:“你能让我起来吗”

戚夫人一侧身,便从他身上下来,跪坐在地上,小声抽泣起来,月光投下,清冷的色调更添凄婉,让戚继光大为不忍,起身去揽住夫人的肩膀,却被戚夫人一挣扎,打开了手。

但他并不气馁,再次去抱她,又被弹开

戚继光只好使出全身的力气,猛的一把将她抱住,戚夫人几经挣扎,也没法将他弹开,便擂鼓似的捶他的后背。戚继光强忍着痛道:“你打吧,我给你出气”他夫人的动作却渐渐软弱无力下来,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无助的痛哭起来。

戚继光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小声安慰着,耳边除了哭声,似乎还有听她含糊道:“别再伤我了,我受不了了,求求你”

戚继光心一酸,险些也流下泪来。

当然戚家内部的事儿,不足为外人倒哉,外人也无从知晓。第二天,魁伟英挺的戚将军还是如往常,雄纠纠气昂昂的出城训练去了,生活也依旧继续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沈默给下面人的假期全部结束,下一阶段工作正式启动。沈默召集众人在老地方开了一场誓师大会,宣布将三个衙门的人力物力再次整合,分成开埠与治水两大委员会,前者负责筹建市舶司,以及开埠事宜,由他亲自挂帅,王用汲辅之;后者负责吴淞江的疏浚工作,由海瑞挂帅,归有光辅之其实沈默是想以归有光为主的,但归有光主动让贤,说论起管理海瑞超他远矣,自己还是做些统筹工作吧。

誓师大会很短暂,宣布了各自委员会的目标,并暗示达成任务后,会有重重嘉奖,便在众人的憧憬中散了。

接下来的日子,负责疏浚吴淞江的官吏、衙役,都在海瑞、归有光的带领下,出城筹备去了;沈默则与王用汲,开始为七月开埠做着紧锣密鼓的准备。

按说要建立一个职能部门,并使之发挥效,第一步必然是先搭建班子,但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郁闷,朝廷给市舶司的编制极其精简,从五品提举一位,从六品副提举两位,还有从九品吏目一人,就这四位,三个领导一个小兵。这倒不是歧视沈默,而是市舶司历来如此,要是嫌人不够,可以自己招临时工就像三个府衙中的绝大多数官差一样,都是编外人员,薪俸自己解决。

所以这一步干脆省了,沈默把两个副提举的位子给了王用汲和归有光两人,这样也算小升一级,虽然无甚意义,却也聊胜于无。

然后便是命人通知苏州城里的外地商会会馆,告诉他们朝廷将于不日开埠,如有兴趣者,可以将预备出售的货物报到市舶司衙门也就是知府衙门来,并交纳十分之一保证金,以防止有人虚报,搞易。当然,如果交易不成,保证金是会退还的。

对开埠这事儿,各家商会早就翘首以盼了,此刻接到通知,自然是雀跃之极,各省各府的代表纷纷下单,仅仅三天时间,订金总额便超过了一百万两,甚至有那急脾气的商会,已经将货物从原籍起运了当然,除了绸缎商、茶叶商、瓷器商、以及松江棉布商,也没人敢如此性急。

作为市舶司的官方车马行,松江漕帮的货运生意已经开张,第一批买卖,便是将景德镇的三万件瓷器,运到苏州来,前日运抵,货款两讫,反复点着收入的银票,马五爷乐得合不拢嘴。

同时,若菡凭着那五百万两银子,接着沈默的强势,入股苏州的金融业,凭着娴熟的手法,很快将其整合成为一个号令统一的联盟,当然共进同退、统一利率,互相担保以增强信誉等手法已经不算新鲜在大家看来,那都是沈默玩剩下的。

可真让人刮目相看的是,不久之后,她竟然将几十家大大小小的票钱庄和当铺联合起来,成立了一家汇通联合票号,简称汇联,并在扬州、杭州、应天、松江四地成立分号,试经营汇兑业务。

所谓汇兑,简单来说,便是在甲地甲钱庄存入一笔钱,然后凭着该钱庄开出的票据,到乙地乙家钱庄,如果甲钱庄与乙钱庄是同一家,或者互相有约定,承认相互债务的,便可以凭票得到同等数额的银子,与现钱无异。

这并不是沈默的主意,而是若菡在长期的经商实践中,发现各地由于交易频繁,埠际间银两流通量大增,但在倭寇横行的大背景下,原先那种靠镖局起标运银的方法,变得很不安全。所以她一直思索一种,可以免去携带大量现银,便能与异地交易的方法。

而对于票号来说,由于银两其实是在甲乙两地间相对的流动,这样无需互相押运银子,只需定期将两地账册对冲,算出相互间的负债关系即可。因为其好处显而易见,客户增长必成定局,所以两地的存银都会增加,偿付能力便愈加强大,更不需要频繁结算,一年一结,甚至几年一次都可以,这无疑大大降低了相互间运输银两的次数,成本和风险都将大降。

其实这道理,若菡几年前就想明白了,只是时机不成熟,尤其是没有合适的保护伞,所以迟迟没有动作。

但现在天时地利人和,若是不动,更待何时所以她主动承担起票号这一块,先统合,然后在临近发达府城试运行,如果效果好,再推广到更远、更多的地方。

当然若菡是不会抛头露面的,她采用了当年在娘家时,常用的掌柜聘任制。由她挑选出业务熟练,通晓人情的人选,派赴各地独当一面。这些掌柜人选一经确定,经过最初的培训后,她便任其行事,约定平时概不过问,只是到结账时,方听取其汇报,最后双方分红取利,确定是否继续聘任这位掌柜。

不过她也算久经商海,自然不会真的不管不问,她还会挑选忠诚踏实的人选,充任各地账房,负责管理监督账目,并每月向她递送账册抄本。与很少挪窝的掌柜不同,账房在一地只一年,然后便对调轮换,以保持其独立性,就像朝廷的巡按御史一样。

她还规定掌柜的空缺,将优先从账房中选出,这无疑将账房们的积极性大大提高就盼着将掌柜搞下来,自己好上位,虽然并不是谁揭发谁顶替,但只有搞下来才有机会,所以还是得大搞特搞。

而且不同地方的账目,之间其实是有千丝万缕联系的,经验丰富之人相互印证推敲,就能辨别出其中有没有问题。

对于若菡来说,她从十五岁起,就已经习惯了这种方式,所以同样一本账册,她总能从中看到比别人更多的东西,谁也别想骗了她。

就凭这这三招,她便优哉游哉于府衙后花园,牢牢掌控着汇联。只是除了最上层的几家大户之外,几乎没人知道苏州的金融之王,其实是个妙龄女子。

对于若菡的决定,沈默是举双手赞成的,因为他开埠之后,各地银钱往来必然密切,有这样一家可以汇兑的票号,会使商人们的成本与风险都大大降低,无疑更加有利于市舶司的繁荣。

可以说,沈默已经将能做的全部做了,除了吴淞江水道仍然狭窄外但他也已拨款派人去疏浚了,估计明年这时候,就该彻底通常了吧不过事业初举,也不可能有多大规模的船队进出,现在又是丰水期,一直到十一月,海船还是可以勉强出入的。

所以王用汲说:“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啊”这东风不是指吴淞江,而是一个人。

那就是王直,非得这位海霸王回应了,那些佛郎机、西班牙、波斯、日本等地的商人才敢出现在江浙闽粤的海面上。这是大明朝的悲哀,但也是现实,必须承认并正视,才能有机会改变它。

“毛海峰已经去了三个月了吧。”沈默轻声问道:“就算他再磨蹭,也该回来了吧”

“嗯,”王用汲点头道:“按说早该有信了。”

“那为什么没有呢”沈默挠头道:“我这还故意慢悠悠的进行,结果还是得等他”说着不无恼火道:“时间长了,市舶司的信誉何在本官的颜面何在”

“那也没办法啊。”王用汲苦涩道:“日本那么远,咱们根本不知道情况,只能这么被动的的等着。”

沈默也知道,自己已经将可控的全做完,剩下不可控的,只能这样等着了,无奈的点点头,道:“那就先歇着吧。”

但他注定不是闲下来的命,胡宗宪一封加急信件,为他揭开了毛海峰迟迟未至的原因,并给他出了个大难题。

第四二二章 大事件

胡宗宪告诉沈默,其实毛海峰已经把消息带到了日本,并得到了王直的热情回应不,应该说是过度热情的回应,坏就坏在这过度两个字上

话说王老板可能是思乡心切,当然更多可能是脑子发热,他竟然没有打任何招呼,便率领几十艘大船,突然出现在浙江舟山一带。

这可把浙江的官兵吓坏了,赶紧关门戒严,士兵涌上城头,火枪火炮对准来犯的海寇,总之把胡宗宪紧张的不行奶奶的刚把徐海打发走了,怎么王直又来凑热闹要是这孙子想趁火打劫,那老子也只能让他吃一次霸王餐了

然而这一次,胡部堂判断失误了,因为王直是来谈判的,不仅他自己来,还把日本几个处得不错的大名带来了,之所以搞这么排场,除了保证安全之外,也是为了给自己撑起场面来。

江湖上混的,一开始死不要脸,但当混大了之后,就变得极要脸,仿佛要把年轻时丢的面子补回来一般。

但兴冲冲衣锦还乡的王老.板,却在家门口吃了闭门羹,不仅胡总督没有列队欢迎,还戒备森严,并喊话让他们尽快离去。

在日本朋友讶异的目光中,王直.感觉十分没有面子,他把毛海峰叫来臭骂一顿,然后一脚把他踢到岸上,让他向胡宗宪提出抗议。

经过胡宗宪和沈默的盛情款.待,还有沈京这样的哥们,毛海峰对政丶府抱有强烈的好感,极力想促成这件事,这才大力鼓动老船主前来,结果闹了这么一出,想跳海的心都有了,垂头丧气的搭着白旗上了岸,顺利的见到了胡宗宪,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他。

胡部堂一听,竟然是自己紧张过度赶紧摆出一副.极错愕样子道:“我以为是徐海又来了呢,想不到竟然是老船主。”便命令部队把火铳收起来,换成鲜花、彩带在城墙上,让毛海峰去请老船主上岸,说要给他亲自赔罪,然后立刻展开谈判。

毛海峰一看果然是误会,十分高兴,便颠颠回到船.上,对干爹如是分说。

但王直脑子已经不热了,是不会再上岸了,谁知.道他胡宗宪是不是摆的鸿门宴王老板可没有官老爷单刀赴会的勇气,相反他家大业大,惜命的很哩。

当然,爱面子的.王老板承认自己怕死,他命人通知胡宗宪,谈判需要诚意,你们现在很没诚意,所以我决定回家,不和你们玩了。

胡宗宪急了,对左右道:“好容易见到王直,可不能让他这么走了”幕僚们便集思广益,给他出主意、想办法,终于憋出一招,用养了数年的人质王直的老母妻儿来要挟他上岸。

胡宗宪便让王直的儿子给他写信,说爹你要不回来,我们就要全家死光光啦。

王直收到信后,冷笑一声,刷刷写下一行大字,让送信的使者捎回去。

胡宗宪拆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痴儿,乃父不归则合家平安,归而阖门死矣”

这时候,外面来报,说王直的舰队,已经离开港口,往日本方向驶去。

胡宗宪这个悔恨交加啊,怎么就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呢

现在,双方的关系降回冰点,几年来的努力化为泡影,胡宗宪却束手无策,只能写信给沈默,请他帮着想想办法,无论如何也要把关系挽回来,就算不能恢复如初,也不能让王直再打过来了一个徐海已经折腾的总督大人内分泌失调了,若是再加上个强大数倍的王直,总督大人还是弃官跑路比较实惠。

看完信,沈默陷入了苦恼之中,王用汲接过来看一遍,不平道:“我发现胡部堂有点过分,一遇到麻烦就推给您,把您当成救苦救难观世音了”

“关键是办完事儿后,还一点好处也不给。”沈默叹口气,苦笑道:“他向来看准了,我古道热肠,乐于助人”说着自己都嘿嘿笑起来,好容易才正色道:“其实他知道,我更加需要王直的合作,所以才放心推给我,不怕我不卖力。”

“可是,那边接连昏招,把关系已经搞僵了,我们能有什么办法”王用汲已经完全将自己带入沈默下属的角色,道:“难不成大人去日本,向他登门道歉”

“我准备派你去。”沈默呵呵一笑道:“船票都帮你买好了。”

王用汲被噎得直翻白眼,这才突然想起来,大人最讨厌的就是登门道歉四个字,赶紧陪笑道:“我就是那么一说,大人可别当真。”

“我也是那么一说,你也别当真。”沈默哈哈笑道:“这样吧,我写封信,表达一下诚意,邀请毛海峰过来玩玩,看看能不能缓和一下。”

“这能行吗”王用汲不信道。

“你倒给我想个办法”沈默翻翻白眼道。

“那就听大人的吧。”王用汲一脸苦笑道。

两人正在说笑间,门一下被推开,一身泥巴的归有光出现在沈默眼前。

“立正”沈默大叫一声道:“别踩了我的地毯”那是崭新的波斯羊绒地毯,千里迢迢从阿拉伯半岛运过来,前几天才铺在签押房的地板上,他正宝贝的不得了。

归有光只好强行收回迈出的一脚,但还是有泥巴滴在那地毯上。

看着那触目心惊的两个泥点,沈默心疼的叹口气,掩面道:“进来吧。”

“啊”归有光有些糊涂道:“您到底是让我进,还是不让我进啊”

“进来,哪来那么多废话。”沈默翻翻白眼道:“已然脏了”潇洒大度的模样,跟方才判若两人。

归有光只好踮着脚尖进来,留在地毯上一串乌黑的脚印,看得归有光都很心疼,沈默却视若无睹道:“什么事儿”

“哦。”归有光一拍脑袋,回过神道:“大人大人,大事不好,河堤那边闹事了,海大人恐怕顶不住,您快。”

“什么”沈默霍然起身,当官半年,他最怕听到的字眼,就是闹事,疾声追问道:“怎么回事儿”

吴淞江,昆山流域,现在正是一年里水量最充沛的时候,虽然今年出奇的干旱,但浩浩汤汤的震泽,仍然为这条大江,注入了足够多的水流。

按说位于吴淞流域的昆山县,此时应该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稻田,农人们辛勤的劳作,与江上往来的舟楫,渔歌唱和,一片人间天堂、鱼米之乡的美景。

但当沈默一行人,骑快马抵达此处时,却见到那原本应该浩浩荡荡往东流去的吴淞江,竟然找不到干流所在,放眼望去,只见到处水网纵横条干流在此分成无数细小的支流,将整个流域变成一片舟楫莫行,田畴莫治的沼泽。

归有光早就为沈默讲解道,吴淞江昆山段的淤积问题,三分来自水流在此处放缓,江水携带的泥沙沉积下来,七分却是来自人为的,人为破坏,侵占沮塞

因为被江水浸漫过的土地,土质异常肥沃,在上面种上粮食,比寻常土地产量高出数倍,所以便有老百姓见此处水流缓慢,竟掘开堤坝,故意放水漫溢两岸的田地,人为扩大淤地。

堤坝一开,江水被分流,流速更加缓慢,泥沙沉积更加严重,河道也就愈发淤塞,寻常年份倒还好说些。一旦哪年来了大水,窄如水沟,且还被凿得千疮百孔河道,根本无法宣泄洪流,只能任其肆虐,淹没大半昆山县。

按说出现坍涨,两岸的官豪富室就要随宜修治,这种私凿河道,侵占沮塞,更是必须被禁止。但是,地方豪强、大户人家光觊觎江田肥美去了,想方设法将百姓的江田侵占过来。非但如此,还变本加厉,大肆兴筑隄岸,拦截江河,将淤出的土地开垦成水田,然后报官绐帖,送些人事,便正式占为私产,再佃给百姓租种。这法子还有个专门的名称,叫荡田。

“大户的侵占在昆山十分严重,他们还将原本可以泄洪的池塘占据养鱼,将湮塞之处又霸作私田进行垦种,将沿江的水利设施破坏殆尽,完全处于废弛状态。”归有光痛心疾首道:“所以每逢大水,昆山必淹,只为一些人的私利,便让多少人背井离乡,流离失所啊”

“豪强私筑圩田、阻遏江湖,已经如此严重,昆山县为什么不管”

“呵呵,现在的当官的,最多三年便或升或迁,在一个地方都待不长,谁也不愿得罪大户,惹得不痛快。”归有光叹息道:“他们更贪图其短利,对豪强大户所占吴淞江,沿江淤地广植作物,不但不加阻止,反而规取其税,教之以塞江之道在官府的长期纵容之下,河道已基本淤塞,百姓所种的粮食、桑麻遍布流域,对吴淞江的通航与泄洪能力,造成致命的打击。利其业者又惮于疏浚,所以积弊日深,如果不加以整治,吴淞江无治”

归有光告诉沈默,海瑞在实地考察之后,便与当地政丶府和大户接触,希望以法令约束,强行拆除围坝,戮力并工,挑浚河港,为重修大堤做好准备。

海瑞为此磨破了嘴,但事关官绅私利,所以不出所料,遇到的阻力很大。

几番沟通无果,海瑞只好抛开当地官府大户,准备自己单干。

工程的第一步是堵住大江两岸私开的堰口,让被分散的水流回到主干,待沼泽褪去后,再找到主干道、划分导流渠,重新修筑堤坝,以规矩水流。

今年水量小,正好做这项工作。

沿江两岸民众的反应,比海瑞事先预想的,竟要强烈许多倍

只见昆山西北,一处有数个堰口的江岸边,站满了神色紧张的衙役,他们手中持着铁链、棍棒,将几个面色凝重的官员护在身后,为首的一个,便是海瑞。

他铁青着脸,目光中闪动着复杂的光,在他的面前,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老百姓,悉数跪在那里,磕头哀求道:“不要,不要”

双方已经僵持很长时间了,老百姓要求海瑞不要封死堰口,而海瑞,无法答应这个要求。

“海大人,”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站住来道:“我们素闻您是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爷,定然会站在我们百姓一边的,对吗”

“你是何人”海瑞沉声问道。

“学生昆山生员徐清之。”书生一抱拳,接着道:“海大人当知,如果将堰口悉数堵住,水流加剧,会将下游的良田尽数冲毁,还会让两岸的鱼塘断水,土地干枯,百姓赖以生存之根本便会消失不见,倘若那般,让生民何所依大人又于心何忍呢”

“你这是夸大其词”海瑞淡淡道:“本官只是要回河道,以修筑堤坝,何时侵占百姓之根本了”

“大人,这里原先是河道不假,可已经被百姓耕种多年了。”徐清之道:“您要回去,就是剥夺百姓的田地,掐断他们的命根子呀”

海瑞耐着性子道:“今年天旱还好,若是明年一涝,将你们的土地全部淹掉,一年的收成不就全泡了汤”

那徐清之摇头苦笑道:“那也没有办法啊,全凭老天爷做主,能收一季是一季吧。这里土地肥美,一季顶别处两三倍的收成,就算一时被淹了,来年重来也划算。”说着很动感情道:“大人,这就是靠天吃饭啊这些农民兄弟一锄一锄的挖堤,一筐一筐挑泥,才淤出这点土地。他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苦干,为的就是这点随时可能被洪水冲走的粮食,真是可悲、可怜您连他们这点救命的口粮也要剥夺吗”

“是啊,大人,饶命啊,留情呀”人群被他说得极为动容,许多人呜呜哭起来。

听着满耳的哭声,海瑞的内心十分煎熬,但他很清醒,知道若怀此等妇人之仁,不疏浚吴淞江,结束反复洪涝的局面,就会有百倍的百姓遭殃,所以就得这么干

目光扫过众人,他突然看到远处桑田中,似乎有人影闪过,但另一彪人马赶到,将他的注意力又吸引过去。

只见一群官差,簇拥着一个与他穿同样的官服,只是要干净崭新的多,的中年官员,从远处气喘吁吁的过来,老百姓一看见他,便畏惧的低下头,不用分说便自觉让出道来。

因为他是昆山县令祝乾寿,在场所有百姓的父母官。

祝县令看到百姓将官府的人团团包围,登时面色无比难看,低着头到了海瑞面前,拱手道:“让刚峰兄受惊了,这帮刁民就交给我对付吧”

海瑞想一想,人家毕竟是父母官,这个要求理所当然,便点点头,退到了一边。

祝乾寿冷冽的目光扫过众人,很自然的落在那跪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徐清之身上,眉头一皱,不悦道:“你一个书生,来这里掺合什么”

“回大人,义愤。”徐清之硬着头皮道:“看着百姓没了活路,学生心里不平。”

“好,好仗义的书生。”祝乾寿冷笑一声,目光却转向那些跪在地上的老百姓道:“疏浚吴淞江,上利国家,下利黎民这么天大的好事儿,你们为什么还要聚众对抗不要跟我说,是为了你们的那点地。”说着重重哼一声道:“这里有徐家的地、王家的地、还有大户们的地,就是没有你们这些佃户的地”

此言一出,刚才还如丧考妣的人群一下子死一般的沉寂了。

祝乾寿便对海瑞道:“大人,请动手堵漏吧”接着高声对众人道:“谁敢阻挠的有一个抓一个,有两个抓一双”

父母官的阴威起了,老百姓的气势一下子被压下去。

海瑞深吸口气,沉重的点点头,刚要说话,却听人群中有人高喊道:“人在田在,田亡人死”便从好几个方向向前冲起来,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一下子又乱起来。

那徐清之也趁机高喊道:“对不能让他们堵住口子,大家一起上啊,法不责众”

第四二三章 柳暗花明

百姓开始动,黑压压地向江边上的海瑞和祝乾寿几名官员,以及几十个衙役涌过来。

边上官员首先怕了,他们对二位大人道:“大人,民众乱了,咱们先避一避锋芒吧。”

那祝乾寿却是个狠角色,他咬牙切齿道:“不要怕,对付这种刁民,就得比他们还要硬”说着便要站出来喊话、抓人,要打要杀,但其实他心里,却一点谱都没有,同样是惴惴不安。

却被海瑞一把抓住膀子,扯到身后去了。

祝乾寿不由一怔,就见海瑞一个人向那些涌来的百姓迎了过去。

海瑞的下一个动作,却是谁也无法料想的。

只见他一撩官袍的下衣襟,竟然推金山、倒玉柱,给愤怒的百姓跪了下来。

百姓们一下站住了,从来只.有他们给官员下跪,却从没见过有官老爷给草民下过跪的。

“海大人,你这是干什么”身后的祝.乾寿震惊道:“快快起来,成何体统”

海瑞把手一抬,阻止祝乾寿再.说下去,他则摘下官帽,捧在胸前,因为跪在江边高地上,他仍需要低头看众人,叹息一声道:“诸位,请不要再往前了。今天的事情,错都在我,而不在大家,我确实疏忽了你们的诉求,我给你们赔不是了,如果你们还不解气,就我扔到身后的吴淞江里去”

动的人群完全安静下来,众人都呆呆望着这位.太与众不同的官老爷,完全没了方才的狂躁气氛。

“但是,”海瑞依然面色古井不波道:“疏浚吴淞江,是为.了让昆山百姓永无水患,是一件造福子孙的好事,无论如何必须去做,”

人群嗡得一声,刚要再次动,却听海瑞道:“同样.大家的想法我也会认真考虑,看看有没有个法子,即能让大家接受,又可以把吴淞江修好”

“哪有这样好事”.那徐清之又蹦出来道:“圣人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难道大人比圣人还厉害”

“我海瑞不敢自比圣人,”海瑞面色古井不波道:“但我相信事在人为,请大家先回去,我向大家保证,在找到一个两全之策前,所有工程都将暂停”

听他这样说了,老百姓还能有什么脾气当着这么多人说的话,也不怕他变卦,相互交头接耳一番,便都散了。

望着缓缓散去的人群,众官员纷纷松了口气,这才惊觉,都是出了一身冷汗。

两个长洲县的属官上前,想要扶起海瑞,还没动手,便见他自己起身,拍拍膝盖上的泥土,戴上官帽转过身来,对面色复杂的祝乾寿道:“这件事情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如果我不这么做,冲突不可避免。”

听他这样说,祝乾寿也忘了计较体统、体面的问题,沉声问道:“你是说,有人在背后操纵这一切”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海瑞沉声道:“好几次,势头眼看就要下去了,总有人适时出来起哄,我怀疑有人在背后捣鬼。”

“那就该把他们抓起来”祝乾寿咬牙道:“敢挑动老百姓造反就是杀了也不解恨”

“怎么抓”海瑞垂下眼皮道:“他们都跟百姓搀和在一起,且不是一两个,贸然抓人的话,只能让本来就躁动的百姓神经过敏,造成更大的乱。”

“可你这样搞法,就算牺牲了自尊,暂且过了这一关。”祝乾寿摇头叹息道:“也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那至少还有十五天,可以让我们想想办法。”海瑞淡淡道。

这时候西北方向扬起尘埃,有大队人马靠近,沈默终于到了可惜紧赶慢赶,还是没有赶上那场大戏。

“大人。”两人赶紧迎上去,行礼道:“卑职见过大人。”

沈默翻身下马,将马鞭扔到铁柱的怀里,劈头问道:“乱呢”

“已经平复下去了。”祝乾寿道。

“只是暂时的。”海瑞却补充道:“且以暂停工程为代价。”他是实诚人,向来不打诳语。

“绝对不行”沈默还没说什么,归有光却一下子急了:“今年是难得的大旱,水位比往常低很多,正适合修堤。何况钱也有了,人也到位了,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怎么能说不停就停了呢”他是昆山人,饱受洪水之苦,一直以来的夙愿就是治水。

祝乾寿便将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情,讲给府尊大人和归有光听。待讲完之后,又把海瑞的猜测讲出来,归有光便气愤道:“肯定是那些大户在后面捣鬼,把那个徐清之抓起来,一问便知”

“震川公稍安勿躁。”沈默终于开腔道:“海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