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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方太监也跪了,感觉实在太解气了,对沈默道:“沈大人。咱们进去吧。”沈默点点头,将那水晶匣子改为捧着,便要跟李时珍往里走。

却又一次被拦住道:“且慢”那声音阴沉倨傲,一听就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只见身穿大红蟒衣的陈洪,出现在众人面前。显然他早就在里面,但原先不想或者不属于出面,此刻见下面人顶不住了,才终于跳了出来。

“大胆,见了黄玉如意,为何还不下跪”反正已经是你死我活了。袁太监索性撕破脸道。

陈洪的马脸一阵,冷笑道:小猴子,还轮不到你来教我。”说着朝那如意拱拱手道:“这物件在皇上手里,才能代表皇上,或者陛下赐给沈大人时,说“见此物如见君”那说不得,谁都的跪下磕头,乖乖听从调遣。”这家伙竟然好口才,看来能在司礼监混出头来的,没一个善茬子,只听他接着道:“现在陛下没说过这话,所以只是将这东西,当作赏赐赏给了沈大人,那意义可就变了,不再是国家重器,而只是一件御赐的宝物,我们做臣子的,当然敬着供着,但不代表还要听沈大人的吩咐”。说着看一眼跪在地上的手下道:“还不都起来”

地上的侍卫、太监们赶紧都爬起来,重新把沈默几个围在中拜

看到陈洪一出来,便立刻力挽狂澜。袁太监满头大汗,却束手无策。只好满脸乞求的望向沈默道:“沈大人,怎么”“办。字还没说说出来,就见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朝自己飞来,袁太监下意识的抓住,一看竟然是沈默一直穿在身上的大氅。

然后再看向沈默,就见他仅着一身单薄的官袍,高高举起那装如意的盒子,嘿然一笑道:“陈公公好大的口气,连皇上御赐的宝物都不买账,自然也不会在意,我这个小小的四品官了。”

“不要曲解咱家的话”陈洪阴着脸道:“我说的是,这宝贝当然要敬着。但你不能凭它号令禁卫”

“我没有号令禁卫。”沈默淡淡一笑,根本无视那些刀枪,往前走两步道:“我只是想进去。”那些卫士怕碰到他,再一失手把如意砸了。全都不由自主的往后退却,跟他保持一段安全距离。

“这不都一样吗休要在这狡辩”陈洪怒道:“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怎么会一样呢我要进去面圣。你却不让我进去,那就是不把这件御赐的宝物当回事儿。”沈默冷笑一声。将盒子举到胸前道:“我来问你,这是件什么东西”

“御赐如意啊”陈洪特意没将“黄玉,二字说出来小聪明倒不少。

“是的,御赐如意”沉默提高声调道:“皇上都赐我如意了,你敢不让我如意吗给我让开”。最后四个字如舌绽春雷,都把陈洪等一干人震懵了。

陈洪不由慌乱道:“你敢曲解圣意”

“沈大人没有曲解圣意一个温和却又威严的声音响起来,网网站起来的太监侍卫们,马上行礼问安道:“老祖宗”若不是陈洪要杀人的目光。肯定会再次跪倒。

白发苍苍的李芳出现在玉熙宫前。他没有看别人,只是双目炯炯的望向陈洪道:“当日咱家在场,陛下的意思,因为沈大人放弃了三品侍郎。所以给他一次如意的机会,陈公公,这下还有什么要反驳”

陈洪本来就被沈默整泄了气。现在李芳出现,又把他剩下的一半气给撒了,彻底瘪了下来,只好退到一边道:“进去吧。”

沈默松口气道:“李公公请。”

李芳指指那如意,笑道:“还是沈大人先请

沈默马上醒悟,展颜一笑道:“好。那下官就先进了”说着捧着盒子,大步走进了玉熙宫中。

李芳与李时珍紧紧跟在后面,只留下面色惨白的陈洪,在那里汗流

第五七五章 医病

不留神搞出两介、办,所以泣章是茄,

口。

沈默和李时珍跟着李芳走进玉熙宫中,还像前次那样。后者去给皇帝瞧病,前者则在偏殿休息。

现在整个玉熙宫都是陈洪的人,自然没人伺候沈默,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偏殿中。用余光看看四下没人,便将那如意匣子重新装回包袱。他用足十分的小心,对待这件立下大功的宝贝,双手在包袱里捣鼓了好一会儿,最后才收回手,正襟危坐在那里。

过了不一会儿。听到有脚步声进来,沈默陈洪,便收回目羌,对此獠视而不见。

陈洪紧走两步,站到沈默面前,先死死盯着那包袱,然后伸出手指来恨恨的指点他两下,压低声音道:“你们文官常说的一句话,做官要三思而后行,沈大人可知是哪三思”

“沈某愚钝”沈默摇头微笑道:“请陈公公赐教。”

陈洪以为他真不知道,撇撇嘴道:“怪不得这么个愣头青。”说着压低声道:“今天咱家就当一回老师,教教你,什么叫三思就是思危、思退、思变”

“原来如此。”沈默笑笑道:“那都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你的时时刻刻瞪大眼睛,看清身边的危险,这就叫思危;知道危险了还的设法躲开危险,这就叫思退;退出去才有机会反思一下,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陈洪说着冷笑一声道:“好比你沈大人,明明已经刀架在脖子上了,却还闭着眼往前闯,难道非的掉了脑袋,殃及妻子了,才知道后悔吗”

沈默淡淡一笑,看看左右道:“我听明白了,陈老师的意思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对吗。

“正是。”陈洪压低声音道:“蓝道行可已经软了,想让他说点,什么,可一点都不难了。”

这不阴不阳的一句,却如闪电般在沈默心头炸响,当时就把他惊呆了,饶是多年修的不动禅,面上也浮现一丝惊慌。

虽然转瞬即逝,却被陈洪敏锐的捕捉到,得意的笑起来道:“知道怕了知道怕便还有救。从现在开始,你要夹着尾巴。乖乖听话,不再跟那李芳搅到一起。咱们便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如

沈默面色一阵阴晴变幻,深吸一口气道:“公公教刮的是,君子当趋利避害,我确实不能跟您硬抗。”

“很好,大丈夫能屈能伸。”当着状元公的面,陈洪拽文上瘾,俗访一串串的往外蹦。显得十分有文化,道:“知道危险了就躲开,躲得远远的,这才能活得长久。”

“公公教的是。”沈默点点头,仿佛已经彻底软拜

陈洪看了不由心生鄙夷,暗道:“这些文官就是瘦驴拉硬屎,瞎逞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便又看一眼那如意道:“这东西,以后不能再拿出来了。”

“是的是的”沌默连连点头,又道:“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让公公彻底放心。我看还是这样吧匕”说着将那包袱双手递给陈洪道:“当初陛下许我一次如意,现在已经用了,理当将其还给陛下,不如请公公转呈。”

陈洪闻言颇为赞同道:“有道理。”说着伸手去拿那个包袱,马上就要碰上的时候,他却又停下道:“这样不好吧,万一皇上嫌咱家多事呢”

沈默也不着急,道:“不瞒您说,这种国之重器收在家里,可是提心吊胆的,还生怕自己命太薄,担不住这么重的东西。惹出什么祸端来”说着一脸坚决道:“反正今天我是不打算要了,您要是不帮忙,那待会我找李公公转呈。”

“别介。”陈洪一听这话,生怕那老谋深算的李芳,再用这玩意儿生出什么事端来,终于伸手抓住了包袱,接过来掀开包袱皮,打眼一看,是那黄玉如意不错,便道:“这天家的宝物,确实不能再留在你个臣子家,罢了,咱家就受累跑个腿,给你转呈了吧。”

“谢公公”沈默如释重负、感激万分道,是真的如释重负,感激万分,虽然早打算见机行事,但要是没有陈洪主动凑上来,还真不知能不能找到机会,把这个烫手的山芊递出去呢。

陈洪哪能想到。自弓接了个要命的炸弹便拎着包袱急匆匆出去,递给边上的方太监道:“先拿到监里锁好了,我得去精舍盯着,万一皇上醒过来,要是光李芳在身边可就麻烦了。”

“爹爹您去吧。”方太监低眉顺目的双手接过来,便小心的端着往司礼监去了,而陈洪,自然进了精舍。谨身精舍内。大明至尊忠孝帝君嘉靖皇帝,仅穿着一条龙内裤,光着躯干和一腻,静静的躺在龙床卜。一点皇帝的威严都没有佩

李时珍坐在皇帝身边,手持点燃的艾绒,在嘉靖皇帝周身数处大游走、烧灼、温熨,借炎火的温和热力以及药物的作用,为皇帝温通气血。扶正祜邪。

边上的李芳提心吊胆的看着,唯恐李时珍一个不小心,把皇帝的龙体给烫着了,那可就麻烦大了。

李时珍却艺高人胆大,丝毫不觉着龙体和普通人的身体有什么区别,一边给嘉靖炎着,一边斥李芳道:“早告诉过你,要停服那些丹药,不然就是华俏再世也枉然。怎么就不听呢。”他一看嘉靖帝身上的红斑,便知道皇帝仍然再服用那些“仙丹。:“要是我晚来一步,你们就准备,,吧”

李芳闻言看看昏迷中的皇帝。欲言又止,显然是怕让皇帝听见。

“放略,听不见。

李时珍淡淡道:“人都昏过去了,怎么能听得见。”

李芳便苦笑道:“李先生,咱家不是没劝过主子,但主子乾坤独断惯了,又吃了几十年丹药,可不是说停就能停了的。”

李时珍闻言论哼一声道:“丹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如果再不停药的话,很快就会侵入骨髓膏盲,那可真的只有仙丹能救了。”

李芳吓得老脸煞白道:“那等皇上醒了,您帮着好好劝劝。”说着作揖道:“但是现在,请您想办法先把主子救过来吧。”

“我不是已经开了方子吗”李时珍道:“做好了没有”

“啊”李芳张大嘴巴道:“那是您开的方子,我以为是您点的菜呢。”李时珍给皇帝看病之后。开出一个“幕笋一斤,佐卿鱼做派汤。早晚各一次,服三日止,禁蜜食和巴豆。的处方,李芳也算是半介。医生,看了又看都不觉着像个治病的方子,便琢磨着是李时珍饿了,要自己给他准备早饭。

“那就是处方。”李时珍没好气道:“谁告诉你食材就不能药用了”

李芳知道,那恭笋也称菱笋、恭菜,就是民间的菱白,其性甘、冷、滑、没听说有什么药用,而鲫鱼就更别说了,南方北方的河里都有这个,用来给产妇催奶他听说过,至于这玩意儿还能治病他是一点不了解”若不是李时珍的名气摆在那,他真要怀疑对方会不会看病了。

但人的名、树的影,李神医的话;李芳是不敢不听的。这时候厨房也把那菱白卿鱼汤做好了,他想了想,厨房做的味道肯定错不了。但疗效就不敢保证了,又让蹲守在玉熙宫的太医,按照李时珍开的方子,分毫不差的重做一遍。

太医拿过那方子,也是不以为然。道:“这是什么江湖游医的偏弃”

李时珍最不爽的就是这些人,斜膘他们一眼道:“北宋苏颂先生和唐代藏器先生都说此方可治丹石之毒的,还是我从太医院的藏经阁中读到的,你们也应当知晓这一药材的出处吧”

听他如是说,几个太医老脸一红。断不肯承认自己孤陋寡闻,都哼哼哈哈道:“听说过,但古方芜杂。又没经过验证,谁敢用在皇上的万金之躯上”

“别管什么材料,能治病的就是好药。”李时珍没有辩论的兴趣。淡淡说一句,便低下头,继续给皇帝针负。

那几个太医还想说什么,气得李芳直跺御道:“不就是菱白煎鲫鱼吗就算没有效,也权当给皇上补补身子了”说着几乎是推那几介。太医往外走道:“赶紧去弄吧,先服上三日,没用的话,再换别的药。”

太医们虽然心中不服,但这是给皇帝治病,谁也不敢马虎,很利索的将那“药汤,按双份剂量煎好,也就是用两斤菱白,双份鲫鱼,炖了满满一大锅。这是宫里的规矩,凡药都得两剂合一剂煎好,然后分成两份。一剂由开方子的太医、或者煎药的太监服用,一剂进皇上用之。

但因为此药比较特殊,所以太医们也没去麻烦李时珍,便把那份分而唉之了。

等把给皇上那份,用大碗端过去。只见嘉靖帝已经被李时珍炎醒了。但形如枯槁,面如金纸,一副大去之期不远矣的样子

当嘉靖帝幽幽醒来,陈洪和李芳猛然抢到李时珍前面,努力将不长胡子的老脸凑到皇帝眼前,异口同声的带着哭腔又十分惊喜道:“主子。您终于醒了,,可把奴婢给担心死了。”

李时珍都看傻了,他不知道陈洪是从哪里窜出来,也不知道李芳都七十岁了,哪来这么快的速度,但也不得不感叹,人家两个能成为太监之王,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原先还势成水火的两大太监。从皇帝睁开眼睛那一瞬起,同时变得低眉顺目,且配合无间,只见李芳将皇帝轻轻扶起,陈洪则拿了一大一小两个靠枕,垫在嘉靖帝背后,轻声道:“主子,吃药了。

嘉靖微微皱眉。吐出一个字道:“苦”摇摇头,表示不想吃。

“这个肯定不苦,还好着呢。”李芳接过太医手中的大瓷碗,将那鱼汤端到嘉靖面前。

嘉靖帝已经好几天没吃饭了,一闻到那鱼汤的香味,腹中登时一阵轰鸣作响,也顾不上不好意思,两眼放光道:“喝”李芳试一试温度正好,便用勺子舀着往嘉靖口中送,只见皇帝喝得越来越快,最后干脆抱起碗,咕嘟嘟喝了个底朝天,然后看看碗底。面上露出不悦之。

李芳和太医们屏息望着皇帝小心翼翼问道:“皇上,有什么不妥吗”

嘉靖把碗递给李芳。摇摇头道:“鱼呢。

“嗨”众人虚惊一场,李芳哭笑不得道:“鳞鱼刺多,怕卡着皇上。”说着岔开话题道:“主子,您觉着怎么样。

“淡了点”嘉靖顺砸嘴,缓缓靠在靠枕上,目光扫过众人,问李芳道:“我身上怎么这么难受啊浑身上下一点劲儿都提不起来”

李芳小心翼翼道:“回主子,您大病初愈,身上自然不利索,过些日子就好了。”

“联病了为什么病的”嘉靖先是喃喃道,然后便跟昏迷前的记忆对接,当时便流下泪来道:“陆太保真的去了吗,不是跟联开玩笑

李芳轻声道:“主子,李先生说,您现在得保持心情平和,不能生气、不能悲痛,主子要以龙体为重啊。”

嘉靖点点头。缓缓闭上眼道:“可联一合上眼,就看到联的奶哥哥浑身是血,站在联的面前,对联说:“我死得好惨啊;我死得好冤啊”说着满脸的痛苦道:“你让联怎么心情平和下来”其实陆炳的死讯传来。嘉靖便认为是自己赐给他的丹药出了问题,才害死了自己的奶哥哥。所以心中的自责十分浓重”人老了。就是比年轻的时候重感情。对于陆炳这个出生就认识的伙伴,他看得比子女嫔妃都重得多,甚至是他最亲的亲人,最亲密的朋友。

但现在,唯一的亲人和最好的朋友死了,而且是被他亲手害死的,你让老皇帝情何以堪,躺在床上长吁短叹,要不是李时珍针刺的及时,甚至还会呕吐起来。

“我看出来了”。李芳轻声道:“主子这其实多半是心病,不把这个心结解开,什么药都效果了了。”说着看向李时珍。

李时珍摇摇头道:“我是医身的大夫,可不会医心顿一顿,又道:“但来前沈默说过。他有一样东西,皇上若是看了,应该会好过

“什么东西”嘉靖一下集中精神道:“他在那里。

李芳道:“在外头候着呢,要不给您宣进来”

“宣”嘉靖点点头道。沈默头带白帽,官服外罩着白衫,低着头走进精舍中。也没抬头看皇帝,便趴嚎啕大哭起来。

听他这一哭。嘉靖帝更难受了。见皇帝眼圈通红,缓缓的摇头,陈洪埋怨道:“这是让主子好过吗这是给主子添堵来着”他不知道什么叫建立同理心。当两个人对同一件事,保有同样的情绪时,便很容易产生共鸣,继而看着对方很顺眼。

李芳只好提醒道:“沈大人,别哭了,主子网好,可不能激动

沈默赶紧止住哭声,但面上还是泪如泉涌道:“请皇上恕罪,微臣在世上就一个师兄,师兄也就我一个师弟,从来对微臣照拂有加,谆谆教导、耳提面命。既像兄长,又像父亲,谁知苍天无眼,师兄竟被j人所害,每念及此。微臣便肝肠寸断、悲痛欲绝,请皇上治微臣君前失仪之罪。

心中对天上的陆炳暗暗祷告道:“我的老师兄,这些话虽然有些夸张。但也不算完全胡说,你在天之灵不要怪罪。耍保佑我过了这关啊”。然后又习惯性的威胁道:“不然我要是完了。您的儿子家人,还有锦衣卫的兄弟。让谁来保全啊。

仿佛祈祷起了作用。嘉靖竟也跟着流起泪来,顿生知己之感,对陈洪道:“快把沈大人扶起来,赐坐。”

陈洪只好低头过去,轻声道:“沈大人轻起。”说着把他扶起来,按在个绣墩上。又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咬牙切齿道:“三思而后行,可不要胡说八道”

沈默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比划介。嘴型道:“你管不着,

晚上出去看了个朋友,所以发的晚了,致歉”

第五七六章 伴君如伴虎

玉熙宫,谨身精舍中。

嘉靖问道:“你有什么良方。可医联的心病”

沈默便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册子,双手进呈道:“这是我师兄去世前的日记,英明如主上,只需浏览下来,便可知其中玄机。”

陈洪站在他身边,自然不劳烦李芳下来了,便接过那日记,转呈给皇帝,只是他转身前的目光,愤恨得仿佛要吃人一般。

哪知转过身去刚走两步。便听身后的沈默又道:“哦,这是备份的一本,正本已经被东厂收去了。”陈洪闻言身子一僵。

嘉靖的目光转向陈洪。不等皇帝发问,陈洪赶紧招认道:“确实有这么一本,但这几日主子龙体欠安,所以还没顾得上进呈。”

这解释倒也合理,嘉靖便不再追究,然后像往常批奏章一样,让李芳拿着那册子,开始浏览起陆炳的最后日记。其实前面很多页的内容,嘉靖走了解的,因为陆炳会将情况随时禀报,所以对他服药后的反应,皇帝还是很了解的。

这狂当于重现了陆炳从接受“赐药。到“服药。的全过程,每多看一页,嘉靖心中的负疚便会多添一份,自责愈发深重,面上的表情也愈发沉痛起来。

陈洪见状“心疼。道:“主子,您这身子才好,可要节哀啊,咱先不看了吧。”

嘉靖却仿佛没听见一般;陈洪暗叹一声,只好继续往下翻,过一会儿便翻到最后一页十一月初五日,陆炳服药后呼吸急促、浑身乏力、头痛欲裂、舌尖发麻、口鼻流血,然后日记戛然而止,陆炳昏屁半日后,猝然撒手人寰但他那强忍病痛折磨、坚持尽忠的形象,则跃然纸上,让嘉靖皇帝愈发哀思起来,泪流满面道:“天不佑孤,夺我比”

见皇帝悲痛难耐,已经不能再受刺激了,李芳看一眼精舍中的众人道:“先都出去吧,有什么话不能等着尖子先好点再说”

沈默和陈洪对视一眼,只好先行告退出来。

精舍中只剩下李芳陪着皇帝。

李芳好一个劝。才让嘉靖的情绪平复下来,他无力的躺在龙床上,双目无神的望着大殿穹顶,喃喃道:“你说,联这是怎么了当年太后薨逝,似乎都没有如此悲伤过。”

李芳不知该如何回话。好在嘉靖自问自答道:“看来是真的老了”说着看看李芳道:“人这一老,就不是当年的自个了”现在联觉着,什么杀伐决断、乾坤独裁都不如一壶老酒,几个故人,一起谈古说今、拉拉家常来的舒坦。”

皇帝这些话,李芳是一句都不敢回答。他是个懂分寸的人,在嘉靖身边呆久了,对这个聪明绝顶,又敏感无比的帝王,实在是太了解了,这些话,嘉靖自个说说无妨,但自己哪怕随便和一句,都有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他甚至都后悔没跟着沈默他们离开了,“主子恕罪。”

嘉靖没有理他,而是淡淡道:“陆炳不是联害死的。”声音冷静而坚定,那个掌握一切的帝王。就这样倏然回归了,毫无征兆。

“当然不走了。”李芳赶紧答道:“主子怎么会这样说呢。”从开始到现在,他是一句不敢多说,唯恐行差踏错,基的全是废。

“不要不承认,你们心里都是这样想的。”嘉靖帝缓缓道:“你们认定陆太保正是吃了联赐给的丹药,才会暴毙而亡的,对不对”

“主子,您可冤枉奴婢了。要是奴婢有一星点儿这种念头,就让雷把奴婢给劈了。”李芳跪地哀叫道。

“不,你们都错了”嘉靖根本不理他,在那自顾自道:“他一开始没有事儿,就说明联的丹药没问题,是那药后来被人掉包了,才把他毒死的对的,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竟猛地做起来,双目圆睁吗。接瘦的手掌紧紧攥成拳。重重捶在被子上,嘶声吼道:“他是被人害死的”说完便重新倒下。躺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粗气。

李芳赶紧爬起来,小心的给皇帝顺气道:“主子息怒,主子息怒,这不是在查吗早晚就能水落石出了。”

“谁在查”嘉靖盯着他道。

“陈洪啊。”李芳小声道:“您不是下旨吩咐陈洪,严查此事吗他这几天,带着东厂番子。都快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了,还在宫里戒了严,道士、太监、宫女挨个审查,看这架势,不日就能破案”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因为嘉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是谁给他”嘉靖质问一向,又怒视着李芳道“你怎么不管像旧儿过个大内总管是怎么当的”

“他拿圣旨压着奴婢。”李芳老脸煞白道:“奴婢哪敢违逆皇上的意思”又流着泪道:“就是这次能见到主子,都是奴婢请沈大人拿了御赐的黄玉如意,才让陈洪退避的

“老没用的”嘉靖怒哼一声道:“你往前数一百年、甚至二百年,有你这样窝囊的大内总管吗光有仁厚之名有什么用关键时刻你得镇得住场面才行”

李芳唯唯诺诺的称是。但他真的镇不住场面吗恐怕不尽然。就算没有那黄玉如意,如果他硬要往里闯,那些太监侍卫也不敢拦他这个三十多年的大内总管。

他之所以表现的异常软弱,放任陈洪嚣张表演,自然有他自己的打算,归根结底,人的立场决定了他的态度。李芳自己也是太监,看问题想问题,自然要站在太监的立场上考虑,而对于太监们来说,东厂的振兴是符合整体利益的。李芳自然愿意看到。

所以在东厂扩充权势,打压锦衣卫的时候,他默不作声,任由陈洪在前台卖力井人嫌,他则只等时机成熟,便将陈洪拿下,好摘这个桃。

乒根结底一句话,这些上好鸟不多,尤其是衙门和宫里。自己摘桃子的时候了,便将在他的放纵之下,陈洪所作的出格的事儿,一股脑都告诉了嘉靖皇帝。实指望嘉靖能在身体欠佳、情绪不稳定的时候,帮自己把这个野心勃勃的对手除去。

他琢磨着,单凭包围禁宫,阻断圣听的罪名,就足够陈洪死上八回,到时候就再也没有跟自己作对的了。

但他还了嘉靖皇帝。即使病得再重,嘉靖的脑子也不糊涂,他双目闪着幽幽的光,神色捉摸不定的,望着李芳道:“你读过太祖实录吧”

“读过,堂识字的时候,每日都要背的。”卓芳不明所以道。

“还记得清楚吗”嘉靖问道。

“回主子,还记得清。”李芳轻声道。

“那联考你两段。”嘉靖闭上眼睛缓缓道:“太祖曰:“联观周礼,奄寺不及百人。后面怎么说”“奄寺。者“太监,也。

李芳仁听,网有点血色的老脸,登时重又煞白,艰难的往下背诵道:“后世至逾数千,因用阶乱。此曹止可供洒扫,给使命”非别有委任,母令过多,”

虽然是数九寒冬,李芳的汗珠子却滚滚而下,几乎要瘫软在地道:“奴婢驻下不严,让他们都骄纵了,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请主子处罚”心中一片悲凉,暗暗道。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彻底吹灯拔蜡了。

谁知嘉靖却道:“但是英明如成祖爷,却开创了东厂,让你们有了司法的权力;睿智如宣宗爷,却设置了“内书堂”教导你们太监读书,让你们有了从政的本钱;即使是最反对太监干政的太祖爷,也在开国前便设立御马监,让你们统领禁军,神武、英明、睿智无过于太祖、成祖、宣宗,不会看不到太监干政的害处,为什么还要为你们创造条件呢”

“因为我们忠心。”李芳听出嘉靖的意思,心下稍定,轻声答道:“奴婢们都是没有根的人。家就是这个皇宫,不像那些大臣,那么多的三心二意。”

“呵呵”嘉靖不置可否的笑笑道:“因为皇帝是孤家寡人,而文官武将的数量却庞大无比,他们有学识,有谋略,有手腕,还有数不清的同门同年同窗,要让皇帝一个人,对付这么多不听话的家伙,除了太祖皇帝,谁也没这个本事。”说着看一眼李芳道:“所以才需要你们帮忙,就像你说的,你们没有后代、且臭名昭著,谁都可能有不臣之心,只有你们绝不会有

“主子圣明。”李芳苦笑道:“我们离了皇上的荫庇,立刻连癞皮狗都不如,所以永远不会背叛主子的。”

“所以不要怀疑陈洪不臣”嘉靖斜睥李芳一眼道:“他没那介。胆子。充其量不过是想把锦衣卫压倒,再取代你这个总管罢了。”

“陛下洞烛高照,明察秋毫。”李芳心中一派失望,他知道自己动不得陈洪了,谁让嘉靖最爱的,就是平衡游戏呢。

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嘉靖累坏了,却仍然坚持着慢悠悠道:“但太祖的告诫之言犹在耳边一“此曹善者千百中一二,恶者常千百。用之为耳目,即耳目蔽,用之为心腹,即心腹病。驻之之道在使之畏法,不可使有功。畏法则检束,有功则骄怨”说着川于漆吩咐道“听明白了吗”“奴婢谨记”李芳都要把头磕破了,使劲点头道:“奴婢率陈洪领罚”

“怎么罚”嘉靖淡淡问道。

“陈洪妄揣圣意,制造紧张。实为滥权。当权八十,幽闭一月,以做效尤。”李芳颤声道:“奴婢身为总管、驻下不严,当一同领罪。”

“你都七十了。就算是他们不敢打狠了,也得一命呜呼。”嘉靖摇头道:“就免了这份罪吧。”说着柔声道:“联在阳翠岭的寿宫,也不知修得怎么样了,你去帮联盯着吧。”

所谓的寿宫,便是嘉靖皇帝的陵寝;在距京城百里之外的天寿山,皇帝竟让他这个司礼监总管,去那里当监工,这不是放逐又是什么

李芳如遭雷击,他木然愣在那里。想不到皇帝醒来后,第一道愉旨。竟然是处罚自己。顿感大半生的浮华尽杳,只剩下残垣断壁,世界灰暗无比,仿佛末日来临。

嘉靖怜悯的看他一眼,安慰道:“大内总管还是你,但联的寿宫得抓紧修了。不派个信得过的去,实在是不放心。”

话都到这份上了,李芳还能说什么,木然的一叩首,泪水便淌下来了,哽咽道:“奴婢遵命,那奴婢不在的时候,主子千万要保重,按时用膳,别忘了吃药

嘉靖也很不好受,深吸口气,挥挥手道:“去吧,咱们重见之日,早去早回。”

李芳给嘉靖磕三个头,颤声道:“奴婢告退。”费尽全身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三回头的往殿外挪,实指望着几十年的尽心侍奉,能让皇帝突然回心转意,说一声“别走了。

但嘉靖帝尽管满脸不舍,却紧紧抿嘴,一直到李芳走到门口时,才开了口道:“顺道把陈洪和沈默叫进来。”

李芳听嘉靖开口,心中猛然亮起希望的光,可听完他的话,又一下碎成粉末,点点头,颓然道:“奴婢知道了。”

“还有”嘉靖仿佛要玩死他一般。一段话非要拆成几段说道:“黄锦这几年干得不错。让他回来管御马监吧。”

李芳心丰稍稍安慰,轻声道:“奴婢这就去传旨。”便退出了皇宫正殿。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嘉靖帝喃喃道:“不要怪联,怪就怪你想法太多。怪就怪陈洪远斗不过你,怪就怪你是老祖宗吧”他是一个对太监充满提防的皇帝,但因为之前有陆炳在,有锦衣卫镇着,根本不担心太监会胡来。可现在陆炳去了,锦衣卫也萎了。对于掌握了禁卫、东厂、批红权的内廷来说,他就不得不防了。

而李芳当了几十年司礼监总管,被所有太监尊为“老祖宗”对太监们有绝对的权威,却装出被陈洪欺负的样子,想要骗取自己的同情,好达到除掉陈洪的目的。对于这个。深谙权谋的嘉靖皇帝是门儿清的。他不能容忍被欺骗。对于自己的家狗,他要的是忠诚可控,宁肯换两条年轻的狗在司礼监掐架,也不会用这种独霸的老狗。线,也只能接受失败的命运,,

李芳如行尸走肉般出去,看一眼等在外面的陈洪和沈默,无力的笑笑道:“进去吧,陛下召见你们。”

沉默见他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关切问道:“公公这是怎么了”

李芳不理他,看一眼陈洪道:“恭喜你了,陈公公,以后还要多加关照。”说完便跌跌撞撞走了。

陈洪在那里先是一阵错愕,旋即满脸惊喜,心中暗叫道:“莫非我要上位了,便激动的往大殿里奔去。进门时还因为过于兴奋,险些被门槛绊倒,踉跄着便进了精舍。

沈默摇摇头,看看远处李芳落寞的背影,心中一片混沌,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吉是凶。

深吸口气,整整衣襟便要迈步往里走。却见四介。“大汉将军”用长而粗的廷杖,将陈洪叉出了殿外,砰地一声扔在地下。

四根廷杖收了回来,但四个大汉将军的四只脚,却分别踩在他的两只手背和两个后脚踝上,陈洪立刻呈大字形被紧紧地踩住了。

四个大汉将军的眼睛一闭,然后四根廷杖便猛击陈洪的后背。

令人牙齿打颤的廷挂声和陈洪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立刻在玉熙宫门前响起。

沈默不寒而栗,赶紧收回目光,往金殿里走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少安母躁哈,坏人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第五七七章 余泽

“一以口口走进大殿深处,外面的廷技声和嚎叫声,便已经听不清楚,当进入精舍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嘉靖帝仍然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僵卧病床的老朽一般”如果沈默没有看到,内廷两大太监集眼间全都遭殃,说不得也会生出轻慢之心。

他原打算一上来就告黑状,把那玉如意的事情推到陈洪头上,将这家伙一棒子打死。但是现在,有了两个大太监的前车之鉴,沈默对嘉靖这个老变态充满了戒惧,恭恭敬敬的行礼后,静听嘉靖帝的下文。

“坐。”嘉靖缓缓道。

“是。”他便爬起来,搁半边在绣墩上,正襟危坐。

“李芳被联派去寿宫了”嘉靖仿佛在自言自语道:“陈洪也被打八十廷杖,幽禁一个月。”紧赶慢赶,黄锦也得一个月才能返京,在这个,“重量级,对手到来前,皇帝得把陈洪关起来。以免他胡乱咬人。

沈默轻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不要说那种套话,受了雨露谁都高兴,吃了雷霆谁也笑不出来嘉靖哂笑一声道:“我就你不信你能是个例外

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上次听严阁老这样说,微臣一直觉着很带劲,好容易有机会用下,想不到又用错了

“去”嘉靖帝被他逗笑了,摇摇头道:“不要学严阁老,他是他你是你,你要是敢学他,联就把你发去云南,和另一个状元做伴

沈默知道他说的是杨升庵,其实杨慎已经去世好几年了,只是没人敢告诉皇帝罢了,便轻声道:“那位状元已经死了。

“死了”嘉靖一愣神道:”什么时候死的”

“已经有五六年了吧沈默轻声道:“微臣不知道确切时间,但确定他已经去世无疑。

“便宜这个逆臣了”嘉靖沉默良久,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