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官居一品第284部分阅读(1 / 1)

作品:《官居一品


看在钱的面子上,千户不追究他违规了,但那个食盒必须检查清楚,万一有什么夹带,责任可就大了。但他里里外外仔细检查一番,确认这就是个普通的食盒,没有任何机关,筷子和碗碟也一样,这才罢手道:“下不为例”,又小声叮嘱道:“别让人看见。”

狱卒赶紧提着食盒下了地牢,也不跟同僚打招呼,径直给沈默送过去,看在钱的份上,这次他的态度好多了,把东西轻轻放下,还和气的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果然是钱能通神啊”待那狱卒走远了,海瑞半嘲讽半感叹的对沈默道。

沈默却面不改色道:“我只知道,我要光,就有了蜡烛,要食物就有了吃的,这都是钱的功劳。”说着把食盒中的碟碗摆出来,只见里面的鱼被砍成数段,丸子也支离破碎但凡一切能藏东西的,都没逃过被肢解的厄运,可见东厂之变态。

但对一天前饿的眼冒金星的沈默两个来说,只要填的饱肚子,管它啥形状了,将一双筷子递给海瑞道:“来,吃饭,吃了饭才有力气”

“别再说了,我吃就是。”海瑞接过筷子,与沈默一起狼吞虎咽起来。

说来也巧,他也像沈默昨儿那样,吃着吃着一下子卡住了,沈默有样学样,拿团茅草送到他嘴边,小声道:“慢慢吐出来。”

海瑞摇头,表示自己没那个能耐,沈默也不跟他打招呼,一掌拍在他后背上,一个白色的丸子便从海瑞口中喷了出来,正落在那团乱草上,沈默看了看,摇头道:“吃鱼丸也能被卡住,你还真是狼吞虎咽呢。”

海瑞又不傻,当然知道那不可能是鱼丸了,但还是很配合道:“饿极了”说完便继续喝他的汤去了。

第七六一章 求人不如求己 下

天色渐渐亮起来,马森进来服侍皇帝洗漱穿衣。叶子悠悠待皇帝吐出漱口的龙井后,又把个檀木盒子拿出来,从中取出袖彤彤的一枚丹药。

几十年来,皇帝每天这时候都要服丹药,习惯性的伸出手,但刚触到那冰凉凉的丹丸,却又像被蝎子蛰了一般,一下子缩回去,日光中满是惊惧,旋即又变得极为复杂

马森以为皇帝失了手,便又拿出一枚丹药,更加小心的递给嘉靖。

皇帝见他还未会意,恼火的闭上眼,闷哼一声道:“不吃了。”

“是”马森哪敢多问,忙把丹丸收起来。多少年的程序一被

打乱,他竟乱了手脚。

“药”见他如此笨拙,嘉靖心中不快,低声道:“拿李时珍的

方子,给朕熬药”

“方子,哝,方子在哪呢”马森赶紧四下寻找,可那药向来都是黄锦亲自煎的,从不假他人之手,他哪知收在何处,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没用的东西”嘉靖气得闭上眼道:“找不到就把黄锦叫

来。

“主子,他的事情还没查清楚呢”马森心里是一百个不愿

意,因为有黄锦在,司礼监就没他掌印的份儿。

“你是在质疑朕吗”嘉靖虎老雄风在,两眼一眯,依旧摄人心魄

马森哪敢再多说,赶紧让人把黄公公带过来,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昨日皇帝还骂黄锦吃里爬外、,怎么一觉起来,又离不开他了呢

“昨e你去了裕王那里,怎么还没回禀”马森正思绪纷乱呢,又听皇帝问道:“莫非你也想学那些大臣,欺瞒朕吗”今天的嘉靖皇帝,就像吃了一般,跟谁说话都像在发火。叶子悠悠

“奴婢万万不敢”马森赶紧集中精神.小意道:“奴才哪敢欺瞒主子,实在是瞧着主子龙休违和,不忍心让主子再难过。”便禀报道:“奴婢将海瑞的奏章给裕王看了,他说了一句:这不是臣子该看的东西,当时就晕过去了,今早奴婢又派人去打听,说是昨天夜里醒过来了,便通宵写奏疏,本打算一早就入宫请罪,可根本下不了地。”

“没络的东西,”嘉靖听了,表情复杂的低声道:“身子如此羸

弱,怎么继我大统”

马森听得真真切切,终于发现今天的皇帝,与昨日确实不同,仿佛有些认命了一般。但他知道这位至尊性格嬗变,哪敢再接话,只能把头垂的低低的。

这时宫女奉上精致的早膳,金黄的栗子面饽饽、奶白的竹节卷小馒头,各种小酱菜,还有数样精心熬制的粥品皇帝看了就想吃,但没吃两口,又觉着堵得慌,没了食欲,便搁下碗,用口布擦擦嘀,低声问道:“那个海瑞的背景查清楚了吗”这口恶气吐不出来,嘉靖甭想吃得下饭。

按规矩,司礼监首席秉笔领着东厂、提刑司,现任的首席正是马森,他赶紧回报道:“启禀主子,那海瑞仅是五品郎中,并不在东厂监视范围之内,所以也没有专门的派人布控,只能从吏部的档案,以及对别人的一些监视记录中,找出点东西来。”

“念。”嘉靖迫不及待想知道,这个人的一切,他是吃了熊心迹

是豹子胆,到底是沽名钓誉、还是真的一片丹心

“是”马森赶紧从袖中取出早准备好的呈文,开口念道:“海瑞,字汝贤,祖籍福建,正德九年生于海南琼州。

其家世宦,其叔伯皆为官绅,其父早亡,由其母谢氏抚养长大,生活贫困,仍读书不辍。嘉靖二十八年中举人,两赴会试而不第,三十三年选为福建南平教谕”

“正德八年生人”嘉靖听得很仔细,这时才掐指算起来道:

这么说,四十岁才开始宦途”

&lawen2”马森轻声道。

“十年时间,从不入流做到正五品。”嘉靖却一点不糊涂道:

这人道行不浅啊”就算是正途出身的七品官,能用十年时间升到正五品,都一点不算慢的,何况只是个杂途出身的科贡官。

“他在县学干得确实不错,”马森看看呈报道:“管理严格、消除陋习、因材施教,学风端正。使延平县的科考成绩从倒数第一,升为全省第二,得礼部嘉奖两次。”

看来倒是个做事的人嘉靖心中暗道。

“他在县学任上,写了一篇:严师教戒的文章,作为教育学生的总纲。”马森翻一页,轻声道:“大意是:入学读圣贤书,不是为了中高科、当大官,而要你们照着圣人的教诲去做。你如果当了官,想要捞钸很容易,可以住好房子、有漂亮的女人,面对种种诱惑,你挺得住吗或者只会唱高调,不论干什么事,都只存

私心见到大官就想巴结,有一点成绩就骄傲,别人有什么好事,便去抢先,自己的毛病,却尽量掩盖起来,至于国家大事、百姓疾苦,却装聋作哑、完全不问。”马森一边念着一边偷看,瞧见皇帝听得出神,便接着道:“海瑞认为上面这些事,哪怕占有一条,就对不住圣人

教诲、也对不住祖先。他曾说:我海瑞要是犯了以上任何条过

“这难道不是唱高调吗”嘉靖哼一声道:“什么人能都做到除

非他不在这个世上活。”

“好像这个海瑞就真是这样做的”马森咽口吐沫,低声道:“他在南平当教谕时,认为要有师道尊严,坚持不向前来视察的知府、督学下跪。,在苏州当知县时,曾经痛打胡宗宪的衙内;在淮安与知府时”念到这儿事,他不敢继续念下去了。

不用他念,嘉靖也想起怎么回事儿了,道:“当年朕南巡,本该在淮安驻跸,却临时取消,是不是他捣得鬼”

“是”马森小意道:“此人拿着皇上厉行节俭,不准迎送的旨意,把钦差顶回去,因为时间紧迫,再准备已经来不及,所以只能取消形成了。”

“你早就知道”嘉靖闻言,睥睨着他道。

“当时正是奴婢的差事,”马森小声道:“让他气得够呛,就从没

见过这样当官的。”

“他如此特立独行,应该与官场格格不入才对,”嘉靖坐累了,让

马森扶着在躺椅上坐下道:“为何还屡获升迁呢”

“皇上明鉴,这海瑞确实不会为人,每到一处,便让同僚如芒在背,没人愿意和他公事。”弄森轻声道:“可怪事就在这里,从没人想过把他的乌纱给摘了,他们想出的办法,竞无一例外,都是送神。

“送神”嘉硌轻声道。

“就是一起找关系,走门路,帮他升官调离。”马森道:“从南平教谕到长洲知府,从苏州同知到淮安知府、再到户部郎中,他都没有送一文钱的礼,皆是别人瞒着他走的门路,真是匪夷所思

听了激瑞的生平,嘉靖的眉头紧紧皱起,但面上的戾气,却淡了许多,听马森还要胡子眉毛不分的往下念,皇帝烦躁的摆摆手道:“不要说老黄历,单讲他进京之后,”

“进京之后,他任户部郎中,管官库度支,每日过手银钱巨万而不沾一文。全家在贫民区租赁住处,且房租是每月支付,家里没有仆人,桌上不见荤腥,日子过得极为艰难。”马森道:“沈大人多次派人送家用至海瑞家,却均被退回,其中包括他亲自带东西去的一趟,也没有例外。”

“去岁冬,为建玉芝坛,王金道长指挥有司动迁居民,为沈大人

所阻,但出面把王道长骂是的,却是海瑞”

“腊月底,发饷马蚤乱,海瑞被官员误伤昏迷,结果其实是”马

森轻叹一声道:“因为长时间食不果腹,而生生饿昏的”

“小年那天,他将自己的老母,与怀孕的妻子,送离了京城,现在应该已经到山东境内了,”,马森看那呈报的最后一页,道:“然后使用二两银子买了口最差的薄皮棺材放在家里,提刑司抄家时,在棺材里看到了他折叠整齐的官帽官服,还有张请人帮忙收殓的纸条,除此之外家徒四壁,只有一些书和几床破被子”

听完了马森的汇报,嘉靖缓缓闭上眼睛,这样的一个官员,说他是道德模范,还是偏执狂呢似乎真的无法分清。但他却隐约明白一点,这样一个无欲则刚的海殇,恐怕是任何人都收买不了的

“沈默那边问得怎么样了”嘉靖心中一阵烦躁,他宁肯海瑞是受

人指使的,也不愿此人动机单纯,所以本能的,他便抵触这个判断。

“沈大人那边。”马森轻声道:“方才奴婢派人去问,说是已经把内阁和六部堂官问完了,今天要去问那些闹事的言官;至于徐阁老他们,大都写好辨状卜

“都别走过场了。”嘉靖又是一阵烦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道:“让他们都过来吧。”

因为马上就要去参加起点年会,把结婚的被子拉回来,所以这五六天里,几乎没时间写字,为了保证不断更,接下来两天必须存稿了,暂且一天发三千吧下半个月补偿给大家。

第七六二章 审判上

待李时珍一退出去,嘉靖皇帝登时变了脸色,对马森道:“去查,东厂也有吃里爬外的混账吗”帝心猜忌,对沈默能在监狱里请到李时珍,深为震怒。

马森赶紧领命而去,但东厂上下已经被沈家人打点了个遍,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到万不得已,自然没人吱声况且马森本身,已经收到沈家暗送到外宅的银票五万两,当然不会苦苦追问。

其实就算没有这笔钱,也没人会吱声。毕竟诏狱里上下一气,彼此知根知底,没一个干净的,拔出萝卜带出泥,那是一定的,所以只要不是被抓住手脖子,查得再热闹,也不会有任何人被供出来。

在东辑事厂衙门中一番造作之后,马森翌日一早便回禀嘉靖道:“没放任何人探视沈默,也没有传递任何东西,这半个月来,沈默的确是与世隔绝的。”

嘉靖这下疑惑了,道:“那李时珍为何说,是沈默找他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冲着五万两银票的面子,马森帮沈默说句话道:“就是他在年前,便已经派人去找了。”

“是么”嘉靖陷入了沉默。年前年后,哪怕只差一天,差别可就大了若是年前,就是沈默的一片忠孝之心、可鉴日月;若是年后,此人的势力,已经到了震动帝阙的地步,不杀不足以安朕心了。

现在证据指向忠孝,可西游记的内容在嘉靖脑海中盘旋,沈默和海瑞就像那取经的师徒,前者是貌似忠厚的大和尚,后者是面目可憎的孙猴子,但无论如何,两人都是一心的,是跟上面的皇帝和道士唱反调的。

其实历数沈默的过往,除了这一次,其余的表现,都还称得上一贯忠诚,可为什么要推荐这本大逆不道的西游记呢

到底该不该相信他嘉靖的心中充满了纠结,这时候外面禀报,内阁首辅徐阶求见。

虽然一点都不想见这帮大臣,但总躲着也不是办法,嘉靖脸色一阵阴晴变幻,最重吐出一口浊气道:“宣。”但还是将珠帘放了下来。

徐阶上殿,叩拜之后,嘉靖赐坐,问道:“首辅前来,所为何事。”

徐阶屁股刚刚挨上锦墩,听到皇帝问话,又赶紧站起来道:“回禀陛下,关于户部郎中海瑞诽谤君王一案,应当如何审理,请皇上示下。”

“该怎么审怎么审。”一提到那海瑞,嘉靖的目光便无比阴寒道:“这几日朕每天都要看一遍,那个畜生骂朕的奏本,你要不要再看一遍”

怨念透过珠帘,刺得徐阶骨头嗖嗖进风,赶忙跪下磕头道:“请皇上恕罪。”

“恕谁得罪”嘉靖冷冷道:“恕海瑞”

“是恕老臣。”徐阶道:“那奏章太过惊悚,老臣不忍再看第二遍。”

“说得好。”嘉靖咬牙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说到这,他太阳岤突突直跳,烦躁莫名道:“你们内阁,会同刑部、都察院、大理寺、提刑司、镇抚司一起审,把结果通过邸报明发,让天下知道他是个无君无父的孽畜孽畜啊”说完剧烈的喘息起来。

这就是六堂会审啊,大明朝还没有过这么高的规格,不过想想也是,也从没有过胆敢指着鼻子辱骂君王的大臣。既然这能让皇帝解恨,徐阶也就不再异议了。

“兵部尚书江东上本告老还乡,内阁已经发回两次,但他去意坚决,请皇上示下。”徐阶直接进下一骨碌,轻声道。能不烦皇帝的,他尽量都自己决定了,但像这种大的人事变动,除非活腻歪了,否则哪敢自专。

“准了。”嘉靖有些伤感道:“江东为朝廷戍边几十年,确实一身是病,如今杨博回来了,他也可以歇歇了。”说着提高声调道:“加封江东少傅兼少保,赐,忠靖无双,牌匾、蟒袍、银印、食双禄,其余待遇,一律按致仕大学士例。

“吾皇仁慈。”徐阶赶紧道:“老臣代江东谢主隆恩。”

“唉”嘉靖的伤感更重了,缓缓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在朕这里,衣服是旧的好,人更是老得亲,朕舍不得这些老臣啊,但想到他能得个善终,又替他高兴”说着眼圈竟红了道:“也不知朕能不能有他这福气”

徐阶起先还陪着皇帝落泪,但越听越不是味,最后回过味来,心道:,承平之君有什么不能善终的难道还会横死无非就是担心,被海瑞污了圣名罢了。,此时此刻,当然只能顺着皇帝的意思来,徐阶便对嘉靖道,皇上的意思老臣明白了,一定让那海瑞认识到自己,大错特错,。

这还差不多嘉靖的表情轻松许多,又听徐阶道:“不日廷推,拟椎举内阁大学士三名,江东一去,还要再推一名兵部尚书,请问皇上意下如何。”

“照准。”这都是早就商篓好的事情,嘉靖自然不会节外生楼

“还有群臣关心,礼部侍郎沈默,因何而下狱”徐阶轻声问道:“希望皇上给个说法,以靖浮言、定人心。”

“朕怀疑他是海瑞的幕后指使”,嘉靖皱眉道:“这下行了吧”

见皇帝已经不耐烦,徐阶只好知趣的告退。

等徐阶退下后,皇帝的脸又紧绷起来,其实除了治安疏之外,他还担心那西游记,但更担心闹大了影响更坏海瑞的治安疏,是他当时气昏了头,才命九卿传看的,结果越闹越大,几乎无法收场。

事后嘉靖常常想,若是一直不公开,秘密把那海瑞杀了,此事最多成为史上一桩悬案,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置于被审判的境地,已是骑虎难下。

接受前者的教训,嘉靖对西游记一书讳莫如深,就连徐阶都不清楚,还在那猜测沈默下狱的原因呢。

所以不同于治安疏的明审、西游记则要暗查,接受这一任务的,仍然是提刑司

沈默在牢里正迷糊着,便被人提到了摆满刑具的刑房。

刑房中火把通明、亮如白昼,沈默的双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里面的摆设,不禁倒吸口冷气,好家伙,血迹斑斑的各式刑具挂满了墙壁,估计自己一样都挨不住。

好在提刑太监只是找个地方问话,并未打算请他品尝里面的美味,他自个坐在方桌一端,指着另一端道:“沈大人,请坐吧。”

沈默一看,不像要动刑的样子,便镇定平来,打横坐在提刑太监对面,神色平静的望着他。

被他看得有些尴尬,提刑太监干咳一声道:“奉皇命问话。”

沈默便站起来,想要跪着回话,却听提刑太监道:“皇上恩旨,可以坐着回话。”

沈默也不客气,屁股重新棚回长凳上,道:“公公请问吧。”

“沈大人,你可知罪。”提刑太监沉声问道。

“何罪之有”沈默一脸不解道。

“为何出版邪书,诋毁当今”提刑太监确实按照皇帝的指示问话,两人的问答都被记录下来,第一时间就会传回圣寿宫。

“这话在下不明白。”沈默脸上的不解之色更浓了,道:“在下才疏学浅,从未出过什么书,又何谈邪书呢”他自然知道,这正是洗刷自己的契机,便问那提刑太监道:“敢问公公,那到底是本什么样的书”

提刑太监这个郁闷啊,因为他也不知道,只能色厉内茬的大声道:“既然是谋逆之言,咱家怎么能看”

“那书名总该知道吧”沈默追问道。

“这个”提刑太监闷声道:“书名也不能提起,提起就是罪过。”

“这叫在下如何作答”沈默两手一摊,道:“在下敢以祖宗起誓,绝对没有出版过任何邪书。”

提刑太监是真词穷了,又不能动刑,只能黑着脸不做声。

一阵尴尬的沉默后,刑房的门开了,竟然是司礼监首席秉笔马森驾到,提刑太监赶紧起身相迎,马森板着脸道:“你们都出去吧,咱家单独问沈大人。”提刑太监巴不得解脱呢,便应一声,带着众手下全离开了。

待刑房里没别人,马森对沈默道:“沈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西游记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你要推荐这本书”

“西游记”沈默的脸上闪过一阵迷茫。

“再提醒一下”,马森沉声道:“去年大人是否在东南,推荐出版过一批书。”

“是有这么回事儿。”沈默点点头。

“书目上就有这本书”马森从袖中掏出一张纸片,上面正记着沈默推荐出版的数目,西游记果然赫然在列:“想起来了吗”这是皇帝密切关注的钦案,就算他受贿再多,表面上也得有板有眼的。

“想起来了”沈默摸着后脑勺,状若费劲思索道:“是有这么本书,但有什么不妥吗我觉着很好啊”

“还说很好啊”马森这下真上火了,沉声道:“沈大人,皇上待你如何”

“恩重如山。”沈默正色道。

“那你为何拿着和挪揄皇上”马森敲着桌子道:“人是要讲良心的,就算这个世上所有人都说皇上的不是,你也不能够,知道不”

“马公公把在下说糊涂了”沈默两眼尽是迷惑道:“在下推荐书目虽然不能说是精挑细选,却也绝对不敢有碍视听。这本西游记,我是在道藏中看过这书,才同意付樟的,乃是一心为陛下弘扬道家,又怎会存心挪擒皇上呢”说着起誓道:“若有此心,天打雷轰”

马全看沈默信誓旦旦的样子,难以置信道:“你是说道藏里有这本书”

“找”圣寿宫中,嘉靖仰面躺在软椅上,两眼直直望着殿顶。

小太监们赶紧将殿西面书架上的一摞摞书籍搬下来,每人抱了一摞,紧张的翻看起来。大殿中响起沙沙的翻书声,就像春蚕吃杂牛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很久,突然一个小太监低呼一声,道:“找到了,真有哩。”便赶紧把那册书双手奉上。

黄锦接过来,捧到嘉靖的面前,嘉靖仍然望着殿顶,幽幽道:“念”

黄锦便不紧不慢的念道:“长春子盖有道之士。中年以来,意此老人,故已飞升变化。倡云将而有鸿蒙者久矣

听到这,嘉靖这才直起身子,一伸手,接过那本西游记翻看起来,乃是一本地道的道家典籍,记载的是南宋末年著名道士、长春真人丘处机,应成吉思汗的邀请,前往西域讲长生的故事,上面记载了不少风土人情、以及养生之法门,但绝对没有孙猴子,更没有什么乌鸡国、车迟国之类。

嘉靖的目光疑惑了,怎么会这样呢想了半天,他对黄锦道:“让马森去问,若沈默能把书中内容复述个大概,就”

“就什么”见皇帝顿住,黄锦小声问道。

“就把他转到镇抚司的诏狱去。”嘉靖闭上眼,疲惫道。

“长春子盖有道之士。中年以来,意此老人,故已飞升变化。倡云将而有鸿蒙者久矣”沈默不愧是六甲状元,超卓的记忆力实乃天赋异禀,竟把一篇长春真人西游记,背得一字不差,道:“恨其不可得而见也,己卯之冬,流闻师在海上,被安车之徽,明年春,果次於燕”

倒让拿着书比对的马森又惊又叹,心说若非亲见,谁敢相信真有这种过目不忘之人好在还有书记官作证,否则皇上肯定又认为是串通了。

“不要背了。”沈默一口气背了数页,马森叫停道:“你知道有和这本重名的书吗”

沈默想一想,摇头道:“恕在下才疏学浅,只知道这一本西游记。”

“记载唐僧师徒西天取经的。”马森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死死盯着沈默,看他有没有破绽。

“不敢隐瞒皇上,在下看过玄其法师著的大唐西域记,还有他弟子们写得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沈默想了半天,道:“但西游记确实是记载南宋末年,丘处机远赴花刺子模的故事,两者差了好几百年哩。”

马森只恨自己才疏学浅,一到这种学术性问题上就瞪了眼,自然问不下去了,对那书记官道:“就到这儿吧。”说着朝沈默点点头,两人径直出了刑房。

刑房中只剩下沈默一个,好久也没人进来,这些日子他的改变不小,也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见桌上有几盘点心瓜果,便一边伸手取食,一边往怀里揣,准备带回去给海瑞也尝尝。

“开门。”这时牢门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沈默的动作僵住了,口中的东西没咽下去,就鼓着腮帮子,慢慢回向牢门处望去。

一双被灯笼映着发光的眼,这时也正望着他,还闪着泪光,竟是锦衣卫的朱五。

二人这样对视片刻,沈默又转回了头,慢慢咽下口中的东西。

待牢门打开,朱五大步走了进去。

沈默已经咽下口中的东西,坐在那望着他。只见朱五背对着牢门,朝着西苑方向拱手道:“奉旨,将沈大人转到北镇抚司看管。”说完侧身让开去路道:“大人请。”

沈默眼前一亮,泪水险些奔涌而出,他使劲深吸口气,把那泪硬憋回去,昂着头对朱五道:“我们走吧。”

两人走出刑房,沈默却不急着往地上走,而是缓缓道:“我要去拿东西。”

“什么东西”朱五道:“我派人去取。”

“我的官服,还是自己拿吧”说完,他便往地牢深处走去。

走到他和海瑞的那间牢房外,沈默的声音终于有些发颤道:“开门。”

“开门“朱五大声道。

“五爷,没有上头的命令,不敢开门的。”陪在一边的牢头小心翼翼道。

“人都在这还怕什么”朱五伸出大手道:“钥匙,我自己开”

牢头是知道锦衣卫的厉害的,只好乖乖交出牢房的钥匙,朱五便将牢门打开,对沈默道:“您请。”

沈默走进牢中,海瑞关切的望向他,见他完好无恙,才垂下眼皮,继续养神。

“我要转监了。”沈默轻声道。

海瑞的眉毛微不可察的颤动一下,旋即又恢复平静道:“好事儿,处境总不会更差了。”如果还有东厂诏狱更恶劣的环境,那只有地狱了。

自己要走了,海瑞却还得继续熬下去,沈默心中很不好受,从怀中将点心掏出来,整齐摆在海瑞的面前,轻声道:“你要保重,我让家里送些钱过来,需要什么只管向狱卒要。”

海瑞点点头,轻声道:“你也保重”

沈默还想说什么,身后的朱五出声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沈默轻声道:“能尽量照顾他一下吗”

“他是天字一号钦犯”朱五有些为难道:“不过我可以让他们把牢房冲洗干净,再搬床和椅子进来”

沈默知道这已经是极限了,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离开见鬼的东厂地牢,沈默本以为会看到久违的阳光,谁知外面还是黑的,原来现在是夜里。

“要保密,所以选这个时候。”朱五轻声解释道,这时一顶遮挡严实的轿子抬过来,他掀开轿帘道:“大人,请上轿吧。”

沈默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充满了自仒由的清新,虽然马上又要失去,但想来不会再暗无天日了。

第七六二章 审判下

第七六二章审判下

更新于:20111913:12

刑部大堂上的座椅,还从没这样摆过。江河海牙屏风下的大案后,坐着内阁首辅大人,他的左右各摆着一张低矮些的案台,分别坐着刑部尚书和提刑司的大太监,再往下,左侧两张桌子后,坐着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右边的一张桌子后,坐着锦衣卫的指挥使;再往下,坐着他们各自的副职,面前摆着笔墨纸砚,显然干的是书记官的活。

如此豪华的阵容,只为审讯一个小小的五品郎中,这在大明朝还没有先例,恐怕两千年来也是头一次。

所以把这个案子称为天下第一案,毫不为过。

在座的诸位大人,已经预见到,审讯将是十分困难的,但他们万万想不到,仅仅为了怎么进门,就能争执到这个份上,不仅明争,还有暗斗。所有人都暗自凛然,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呢,大势之下,个人的荣辱浮沉,全在一念、一言、一行之间。

唯独海瑞背对大堂,无动于衷的坐在门槛上,仿佛一切争执都跟他无关一样,只将目光投注于蓝天之上、流云之间,竟冒出个念头道:,也不知我死之后,灵魂化为流云,能不能飘回琼州,永远陪在娘亲身边

就在人人各怀心事时,正门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紫衣太监转眼就跑到了大堂前,杵稍喘匀了气,便道:“上谕,海瑞的罪过,本朝未见,历朝历代也未见,不适用于大明律之条例,着其戴锁受审,不得有误。”

众人赶忙接旨,那吴太监像打了鸡血似的,朝海瑞得意笑道:“听见了吧,还有什么说的快爬进来吧。”

海瑞方才接旨跪下,现在撑着地费力的站起身来,望着小人得志的吴太监,淡淡道:“本官拒绝。”

“你凭什么拒绝”吴太监眼睛瞪得老大,心说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官员乃朝廷之体统,个人荣辱是小,却不能失了朝廷的脸面。”海瑞沉声道:“我乃朝廷命官,怎能学狗爬,损了朝廷脸面呢”

“好利的一张嘴哇。”吴太监气极反笑,望向徐阶道:“徐阁老,您也听见了,对这种狂饽之徒,该怎么办吧”他想逼徐阶对海瑞动刑。

“他说的也有些道理。”徐阶慢吞吞道:“皇上只说让他戴枷受审,却没让他爬进来。”

吴太监心说,这不废话吗皇帝再荒唐,也不可能下旨让人爬进来吧想到这,索性把皮球踢给徐阶:“那您说怎么办不审了”

“他只要还没革职,就得顾及朝廷的脸面,公公说是不是”徐阶表情淡定的望着他,吴太监稀里糊涂的就点了点头,徐阶便轻轻一挥手道:“把他拖进来。”

还没等黄光升发号施令,侍立在大堂门口的两名六品主事,便跨步上前,抢在番子的前面,一左一右架起了海瑞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们的动作都没法跟拖朕系起来,应该换成架才对。

无论是拖还是架海瑞都被弄进大堂上了。

吴太监气得鼻子都歪了,不敢朝大人物发火,只好对那两个小官施威道:“好啊,你们很好,都叫什么名字”

两个六品主事毫无惧色,大声通名道:“我叫赵锦”“我叫冯恩”

“好好好”吴太监连说了三个,好,字,又对自己的书记官道:“记下来”

费尽周折,终于各就各位了。众大人打量着这个一本惊天下的怪物,发现他貌不惊人,消瘦矮小,只是一双眼睛亮得瘪人。

黄光升深吸口气,一拍惊堂木,道:“升堂”

三班衙役便一起用水火棍,有节奏的敲击地面,低唱道:“威武”

趁着威势起来,黄光升道:“请吴公公宣旨。”

吴太监便起身道:“上谕,着内阁、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提刑司、镇抚司户部云南清吏司郎中海瑞一案。”顿一顿道:“一定要严惩这个狂悖犯上、诽谤圣誉的逆贼”六个衙门的副官不约而同提起笔,在卷宗上记录,谁也不知道皇帝会看哪一份或哪几份,全看也说不定,所以前是一丝不芶。

黄光升尚未说话,坐在下首的新任右都御史朱衡开腔道:“敢问吴公公,您那最后一句,真走出自上谕吗”

“这个。”吴太监不悦道:“这是咱家的期许,朱大人有什么意见”

朱衡因为得罪了陈洪,壮年被发配到的南京,虚掷了十几年的光影,因而深恶太监,虽然口气仍然不紧不慢:“上谕是叫我们来论这个海瑞的罪,还没开始公公就先把罪定了,我看就用不着再审了吧。”但能把人活活气死。

吴太监算是明白了,今天千刀万剑都是朝自已头上招呼,当然自已只是代人受过,他们真正想对付的,是自己的主子想到这,他拉下脸来,沉声道:“咱家何时把他的罪定了”

“你刚说了他是狂悖犯上、诽谤圣誉,现在就不认了”朱衡也沉声道。

“咱家这样说,也不是定罪。”吴太监哼一声道:“咱家只是发表一下看法,没那么严重吧”

“既然圣命是会审,就得依照大明律来。”朱衡道:“先问案后定罪。”

“皇上说了,海瑞的罪超出了大明律的条文。”吴太监这下抓着要害了,对朱衡道:“你却还要依着大明律来,莫非是要抗旨”

朱衡性情刚烈,当场就动了真火道:“我等奉的是祖宗之法,祖宗之法就是大明律,若不按照大明律来,我们不知应该怎么审案,依凭什么定罪”说着就要撂挑子道:“要不我们退堂,吴公公按照你的办法来吧”

吴太监倒想那样,可现在什么场合而且问讯记录还要明发天下,他当即就不会了,望着满堂唯一个好人徐阶道:“徐阁老,你说怎么办”

徐阶这才开口,慢吞吞道:“圣谕要听,大明律也要遵守,两头兼顾吧。”老首辅将来致仕了,完全可以在工地上找份营生专业和稀泥。

黄光升望着首辅的眼睛,虽一时不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但自己的立场不能变,咳嗽一声,对堂下道:“依大明律问案条例,官员未行革职前,应坐着受审。”说着一挥手道:“来人,给他搬一条板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