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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梦。恐怕他心里,还在埋怨自己多此一举,使他处境尴尬吧。

憋了半天,徐阁老终于憋出一句道:“就按你的意思办,散了吧。”没办法,谁让徐阁老这辈子,还没跟人当面争执过什么,根本不会吵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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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情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徐阁老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以不跟他计较。偏生那高拱好不识趣,得寸进尺,之后每次开会,都畅所欲言,但他所津津乐道的只争朝夕、拨乱反正、兴革改制,与徐阶求稳至静的施政理念,是很不合拍的,所以每次两人都要呛声准确的说,是他呛徐阶的声,徐阁老每次都忍气吞声。

而且高拱还看不惯,徐阶利用言官对他感恩戴德,轻易的操纵舆论、左右决策。他在不同场合都说过,徐阶玩弄风宪,利用言路,这是不守做臣子的本分这话不仅徐阶听到了,那些被他骂成是徐阶走狗的言官们,也都听到了,对高拱的印象愈加恶劣。

郭朴甚至李春芳,都私下提醒过高拱,要给元辅面子。但高拱大咧咧的满不在乎,道:“都是一心谋国,难免发生分歧,没什么大不了的,豪杰之常态而已。”他每次都占便宜,倒是满不在乎,可人家徐阶呢身为首辅,整天在他那吃瘪,仿佛重回严嵩时代,又见严世蕃一般。

徐阁老忍功第一,却不是说他没有脾气,时间一长,他对高拱的意见越来越大,只是不说而已。

那厢间,高拱对他的意见也越来越大,入阁都一个月了,每次开会自己都有提案,徐阶却一个都不批,这不是在耍着自己玩吗高大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于是今天的会议上,决定跟徐阶摊牌了他把自己对国事的看法,以及急需施行的各项改革的统统写在奏疏中,在内阁会议上大声念出来,请徐阶如论如何都要批准实施。

看着高拱那张胡须茂密、刚愎自用的面孔,徐阶心里一个劲儿的起腻,他承认高拱的奏疏切中时弊,且十分务实,可现在这时候,稳定朝局才是重中之重,妄谈什么改革太不合时宜了。于是他不咸不淡的应了几句,本想敷衍过去,谁知高拱竟拍桌子道:“国事日颓,时不我待了今天阁老无论如何都要同意”

徐阶一听就怒了,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呐被高拱整天刺挠,徐阁老的脾气也明显见涨,终于硬邦邦道:“那你来当这个首辅好了”

高拱先是一愣,旋即冷笑道:“若真有那天,我绝不会尸位素餐”

“你”徐阶气得说不出话来,郭朴和李春芳赶紧把两人劝住,会议又一次不欢而散。

早知这样,真不该引狼入室。散会后,徐阶坐在自己房中生闷气,心说自己下了招臭棋呀,本以为把高拱弄进内阁,就会对自己俯首帖耳、至少要受自己的约束吧谁知此人太强势了,已经完全不受驾驭。

能把你立起来,就能让你躺回去想着高拱雄鸡般昂然的神态,徐阶的目光,变得十分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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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个司直郎出现在门口,看到阁老罕见的骇人表情,竟把他吓呆了

“什么事”徐阶深吸口气,恢复了往日的沉静。

“元辅,几位御史、还有给事中,前来内阁道谢。”司直郎回过神来,赶紧禀报道:“不知您见不见。”

徐阶本打算马上回圣寿宫的,但他对言路十分重视,所以很是注意和这些官卑位低的年轻人搞好关系。哪怕是心情不好,也不想怠慢了他们,于是道:“都请进来吧。”

来的乃是元旦日跪门劝谏的言官,他们虽然在大牢里关了小半年,但在徐阶的关照下,并未受什么折磨,还得到及时的医治,后来的日子也不难过。结果一百多人进去,仅有两个犯牢病死了,其余的都全须全尾的出来,创造了不大不小的奇迹。

人得知恩图报,他们自然要徐阶明表一番最诚挚的谢意,徐阶谦逊的表示,这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并与他们亲切的交谈,问他们身体是否彻底康复,家里生活有没有困难,工作上遇没遇到什么麻烦。完全是位慈祥的长者,在热心的关心小辈,哪里有首辅的架子

对这些敏感而自尊的年轻人来说,首辅大人这种礼贤下士的态度,便足以让他们心折不已,并甘愿效犬马之劳了。

便有人察言观色,发现首辅大人似乎不太开心,便斗胆问道:“首辅大人可是在担心皇上”

“哦,不是,”徐阶微笑道:“皇上龙体安康,没什么好担心的。”说着笑一笑,用随意的口吻道:“方才内阁开会,发生了点小插曲而已。”徐阶仿佛真把他们当成自己人,便用讲笑话的口吻,把刚才发生的事情说出来,末了还自嘲般的笑道:

“人都说高拱是个活阎王,今天老夫可算见识了。”说完便很自然的说起别的事情,让人听不出一点别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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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班言官陪着阁老说了会话,便起身告辞,徐阶把他们送到门口,便径直去了圣寿宫。

言官们出了西苑,便在宫门口道别,各回各家了。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叫胡应嘉的给事中,一脸的若有所思。

回到家吃了饭,那胡应嘉就歪在炕上假寐,心里却在反复想着阁老的一番话,总觉着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也想不出个头绪。便双手枕在脑后,自言自语的推敲起来。

他婆娘在边上做针线活,结果让他搅得老是走错了针,气得朝胡应嘉大腿上便拧一把,骂道:“叫你说些不相干的鬼话”

痛得他哎呦一声,但脑海中电光火石的一瞬,一下坐起来道:“终于想明白了内阁的会议内容,都是秘而不宣,怎么元翁却跟我们说道起来了”说着两眼放光道:“肯定是暗示我们什么无非就是他已经不爽高拱很久了”

想到这,胡应嘉热血沸腾了御史有两种,一种是嫉恶如仇,为民请命的;一种是利用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向大人物卖好,以求升迁的。胡应嘉正是后一种。他通过徐阶言语间流露出来的东西,猜测到两人的矛盾,便决定整一整高拱,卖好首辅大人了。

偏偏他前几天,刚听到一个关于高拱的段子,说是高阁老龙精虎猛,强烈,受不了整天住值房的清苦,才入阁没几天,竟把家搬到西安门外,半夜不在西苑直庐值班,隔三差五偷跑回去跟老婆办事。

这虽是编排高阁老,但也有事实根据。高拱属鸡,今年五十二了,仍然膝下无儿,他怎能不着急所以频频往家跑是为了延续香火,没别的意思。本也是情有可原,所以大家都当个笑话说,完事儿也就一笑了之了。而且高拱也没耽误工作啊,为了晚上也能办公,他还把一些办公用品拿回家,在辛苦造人之余,还要连夜工作当个成功男人容易吗

可就怕小人作祟,没问题也能整出问题来。胡应嘉把这件事,和嘉靖目前的身体状况联系起来,问题就大条了。

于是他连夜写了篇奏章,弹劾高拱身受陛下大恩,却于皇上病重之时脱离职守,擅自回家,并将其值庐内的物品尽数搬回家中,臣实不知其有何用心有何用心,不就是以为皇帝要死了,用不着在西苑值班了吗

毒啊,真是毒这哪是教训教训高拱,分明就是要把他打入万劫不复

也不能怨胡应嘉心狠手辣,如果不能一下把高拱彻底打倒的话,万劫不复的就会是自己。

奏疏第二天便递上去,依照嘉靖的性格,如无意外,他看到这封弹章之日,即是高拱完蛋之时无论哪个皇帝,都不会容许他的大臣,另有所图的。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这封奏疏竟没有引起任何反响。

倒不是嘉靖变得大度了,而是皇帝终于要走到生命的尽头,谁也不可能再把奏章拿给他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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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疲惫了,可能今天没法一万了,写到哪算哪,明天上午更。

第七六六章 宫车晏驾上

第七六六章宫车晏驾上

八月初十是嘉靖皇帝的甲子大寿。

皇帝很想活到那一天,至少也算是一种圆满。所以他一直坚持着,在那天籁般的琴声陪伴下,他静静平躺着,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只一双眼还泛着一丝活气,苟延残喘着

但天道无情,视万物为刍狗,不会因为你是皇帝,就为你延长寿限,哪怕一天都可能。

初三日,第一片秋叶从树上落下。一直关注着圣躬的李时珍,向徐阶禀告道:“龙体油尽灯枯,升天就在这一两日。”

“终于到了么”徐阶正在圣寿宫的值房中阅看奏章,他手中拿着的,正是胡应嘉弹劾高拱的那本。

见徐阶的表情十分怪异,李时珍轻叹一声道:“阁老,有些事要开始准备了。”说完轻叹一声,道:“我这个医生已经没用了,阁老好自为之吧。”

徐阶看看李时珍憔悴的面容,才发现他比几个月前消瘦了一圈,柔声安慰道:“李先生已经尽力了,若没有你,皇上也不可能又撑过百日。”

李时珍黯然道:“又有什么意义呢终究逃不过那个字。”

“至少尽了做臣子的孝心。”徐阶轻声道:“先生随我前去寝宫,咱们陪皇上最后一程吧。”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那奏本,心中暗叹一声:高新郑气数未尽便将其收到了一摞奏章底下。

两人往值房门口走几步,李时珍突然站住道:“阁老,在下有个请求。”

“请讲。”徐阶站住,回头道。

“能不能”李时珍道:“趁着最后再求求皇上,赦免了沈默”之前他已经求过很多次了,但每次都被嘉靖以医生不议政事挡回去了,求助徐阶,又告诉他时候未到。但他从未放弃。想趁着皇帝弥留之际,再做一次尝试。

徐阶知道李时珍一点都不懂政治,所以也不跟他细说,只是淡淡道:“快了”说着便迈步出了值房。

“唉”李时珍心情无比郁闷,和这些大人物打交道,总是云山雾罩,让人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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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寝宫中,徐阶已经调整好心情。看见黄锦捧着一碗老参汤,用小勺舀了,小心的服侍皇帝喝下去。

嘉靖很努力的张嘴喝一口下去,但食道已经彻底闭上,凭他怎么用力,也咽不下去,结果汤水又从嘴角溢出来,顺着胡须往下淌。

黄锦流着泪,赶忙拿起搭在胳膊上的白棉巾,小心的给皇上擦干净嘴和胡须。

徐阶的眼眶也早蓄满了泪水,但他身为首相,此刻大明的主心骨,别人能悲切,他却不能,他必须要观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要比平时更加冷静才行。深吸口气,将眼泪收回去,徐阶躬身道:“臣,恳请陛下回宫。”

“回宫”嘉靖的目光有些迷茫,自己不就在宫里吗

“回大内。”徐阶轻声道。

嘉靖的目光一紧,他知道徐阶什么意思了自己的大限到了皇帝是一国的体面所在,起居行止都必须合乎礼仪,就是死,也得死在合适的地方。

正德武宗皇帝,常年不在宫中居住,最后在宫外的豹房中驾崩,丢尽了国家脸面,且必为后世所嘲讽。徐阶一直担心的,正是皇帝重蹈武宗的覆辙。这几个月一直恳请皇帝移驾回宫。

但嘉靖是绝对不想回那阴森森的大内,那里有他太多惨痛的回忆,大殿里盘绕着阴魂,龙床上虽是都有索命的怨灵,让他无比的恐惧与厌弃。所以自壬寅宫变后,二十余年来,他便没在紫禁城中住过一宿,因为他坚信只要住一晚上,那些鬼魂就会把自己害死。

所以无论徐阶如何请求,嘉靖都坚决不答应,听得实在烦了,对自己的首辅下令道:“除非到朕驾崩的那天,否则别再提此事”徐阶果然再不说了。

现在时隔两个月,徐阶旧事重提,必然是限定条件满足了

见皇帝愣在那里,徐阶只好再说一遍道:“恳请皇上回宫”

“终于到日子了吗”嘉靖回过神来,惨然道:“回去,朕不能学堂兄,让人家笑话朱家的皇帝不懂规矩”

“万岁圣明”徐阶高声道:“准备起驾,回乾清宫”外面的仪仗卫队早就准备好了,闻声把銮舆直接抬进了寝宫。

看到銮舆上的御座,已经改成了龙床,嘉靖的瞳孔一缩道:“朕要坐着。”

“皇上”徐阶和黄锦为难的望着他到。

“扶起朕来。”嘉靖却目光决绝的下令道:“替朕梳洗。”

黄锦望了望徐阶,见他点头,便赶紧起身,在两个小太监的协助下,把软绵无力的皇帝扶起来,驾到躺椅上。小心翼翼的给他梳头挽髻。黄锦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皇帝梳洗了,所以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的用心,竟有了郑重庄严的意味。

替皇帝净了面,梳好了胡须,两个太监扯着嘉靖的藏青色道袍,要给皇帝套上。

看看那熟悉的道袍,嘉靖闭上了眼睛,缓缓道:“衮服”

黄锦没听清楚,心说怎么骂起人来了正在那迟疑着呢,身后的徐阶却沉声道:“皇上要穿龙袍”

“哦”黄锦心中一阵惊喜,赶紧斥退小太监道:“把这件收了”

还找得着吗徐阶突然有些担心。

当然找得找黄锦小跑着到墙角处的一排衣柜,来到最中间的一个,双手拉开柜门,帝王最郑重的衮冕之服,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黄锦擦干净手,小心翼翼的先捧出玄表朱里、冠上朱覆、前后十二旒的皂纱帝王冕,身后的小太监赶紧用托盘接了;再捧出日月在肩、星山在后、龙在两袖、衣玄裳黄的十二章帝王衮服,又一个太监,上前用托盘接了。

接着是素纱青缘的中单;绣着龙一火三的黄色蔽膝;素表朱里的大带;以及革带、玉佩、大绶、朱袜等;这些帝王之物,虽然许多年没被穿戴过,但仍然一尘不染,就像新的一样。

把所有部件拿齐了,太监们整齐的跪在嘉靖面前,高高举起托盘。

这套帝王冠冕仅仅就是摆在那里,也使寝宫中的庄严之气大盛,那些因为嘉靖老病,而心里不把他当回事儿的宫人,一下恢复了对皇帝的敬畏,全都瑟缩着不敢仰视。

看着这些东西,嘉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舍,但很快又无影无踪了。

“奴婢,伺候主子更衣”黄锦脸上挂着笑,笑中带着泪,跪在龙床边,先给嘉靖穿好朝靴,然后直起身子,将皇帝的一只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颈背上,把他架起来,想给他把衮服穿上。这活一个人可干不了,几个太监上前,一起协作着给他一件件穿好。

但更麻烦的是,穿完了怎么办嘉靖完全坐不住,可也不能老让人扶着吧

嘉靖望向李时珍,双目露出浓重的乞求之色。

李时珍明白病人的心理,便出声道:“你们都闪开。”

太监们早习惯了李先生的喝令,赶紧让开地方,李时珍凑在嘉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嘉靖的目光顿时变得狂喜,道:“好”李时珍便从医箱中拿出针囊,在嘉靖的脖颈、四肢、躯干各处,都植入了纤细若毫的银针,做完这一切,他仍不退下,仿佛在等嘉靖说点什么。

嘉靖却只是轻声道:“等吧”李时珍真要抓狂了,什么叫等吧,快了,就不能痛快点吗

也不知李时珍施了什么魔法,嘉靖竟能不靠人扶着,便端正的坐在囤背龙椅上了。徐阶诧异的望向李时珍,他必须了解全部的内情。

李时珍轻声道:“我把皇上的周身岤道封闭,圣体便僵直起来。”原来如此

但无论如何,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要不皇帝瘫在龙椅上,或者被人架着坐在上面,都太不雅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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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锦替皇帝戴好帝王冕,将黄色的丝带,端正的系在嘉靖的下巴上,最后把前后十二道旒紞理顺了,便彻底为他穿戴整齐。

望着终于换回龙袍的皇帝,徐阶不禁老泪纵横,不停拿袖子擦拭自己的眼角。

嘉靖看着他道:“很难看”

徐阶连忙摇头道:“天日之表,帝王之姿。”

“那哭什么”

“微臣终于见皇上穿回龙袍了。”徐阶擦净泪水道:“是喜极而泣。”

马森赶紧和人把穿衣镜抬过来,想让嘉靖看清自己的全身。

嘉靖从下往上,贪婪的看着身上的龙袍,不得不承认,这比穿道袍的感觉,更让人迷醉。

“不看了”待看完上身,嘉靖便闭上了眼,他不愿看到自己死气沉沉的面孔。

马森赶紧把镜子撤下,太监们上前,小心将皇帝的龙椅,抬到銮舆上固定好。

待准备妥当,黄锦又在皇帝身上加了件玄狐皮大氅,躬身小声问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他们都来了吗”嘉靖缓缓道。

“早就在宫外候驾。”黄锦回道:“要宣见吗”

“到乾清宫再说吧”嘉靖垂下眼睑道。

“皇上起驾回宫”黄锦立刻站起身子来,大声道。

“皇上起驾回宫”

“皇上起驾回宫”宫人们一声接一声传下去,最后响彻整个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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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云密布、亘空阴霾。

西苑的正门洞开着,沉寂二十四年的午门也洞开了,跸道上铺了红毯,道边每隔七尺,便站着一对手持刀枪的御林军士兵,他们面无表情,直视对方,拱卫着即将从西苑出来的皇驾,以及肃立在红毯两边的京中勋贵、文武百官。

这些官员贵戚全穿着庄重的朝服,凝神屏息,恭候着銮舆的到来左侧全部是贵戚勋旧,右侧则是文武官员。右侧为首的不是三位大学士,而是太子太保、兵部尚书杨博,他低垂着面孔,看不清有何表情;左侧为首的,却是当今陛下唯一在世的儿子、裕王朱载垕;他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同样穿着绣金龙的明黄服色,乃是他的世子,也是嘉靖唯一的孙子朱翊钧,本来挺灵动的小家伙,却被压抑的气氛所震慑,趴在父亲的怀中,一动不敢动

辰时正,宫城上响起一声清脆的响鞭,紧接着又是两声,然后韶乐奏响,两队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手持龙旗、金瓜、长戟、华盖,缓缓的从西苑门中走出。

当那辉煌夺目的銮舆,出现在西苑门前时,乐声变得愈加庄重起来

“恭迎陛下”群臣齐声高唱,全都跪在御道两旁。

銮舆缓缓向外行来,走到跪迎的群臣面前时,缓缓停了下来。黄锦拿个马凳放在銮舆边上,声音前所未有的洪亮道:“皇上有旨,着裕王携世子上舆”

裕王一直木然的脸上,这才出现一丝表情,忙大声道:“臣遵旨”便抱着朱翊钧,在黄锦的搀扶下,登上了只能皇帝乘坐的銮舆,便见他的父皇身着龙袍,端坐在正中的龙椅上,两边还各摆了一个锦墩。

“儿臣朱载垕率世子朱翊钧,叩见父皇。”朱载垕连忙拉着儿子,跪在皇帝面前。小世子也奶声奶气的叫道:“拜见皇爷爷”

嘉靖本来神情凄然,但听到孙儿清亮的声音,眼睛亮了一下,道:“朱翊钧,到皇爷这边来。”听到叫自己的名字,小世子抬起头来,但看到皇冠龙袍、端然高坐的皇帝,心中便生了怯意,跪在那儿不敢过去他根本不认识这老头,方才那一声也是鹦鹉学舌而已。

裕王赶紧小声道:“朱翊钧,过去。”

小世子这才爬起来,怯生生的挪到嘉靖面前。

看着相貌可爱的小世子,嘉靖的心柔软起来,他多想抱抱自己的孙子啊,可根本没那个力气,只好慈爱道:“来,坐边上。”

黄锦便赶紧去抱小世子,世子却不让他抱,奶声奶气道:“我自己来”说着按着锦墩,短短的小腿儿一使劲,就爬了上去。一转身坐过来,挺直腰,像模像样的,就是头上的王冠有点歪。他得意的望着嘉靖,意思是,看,我能行吧

嘉靖发自内心的笑了,欣慰道:“还好朕有个好孙子”说着看一眼裕王道:“你也坐吧。”

“是。”裕王轻声应下,坐在嘉靖的另一侧。

“起驾”銮舆再次向前,载着天家祖孙三代,沿着跸道缓缓向东,从午门进入了紫禁城。

帝王气象的金水桥、气势恢宏的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嘉靖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景象,如坠梦中。

他突然想到当年自己十五岁,第一次进宫时,也感觉像做梦一样,一个不起眼的藩王,突然吉星高照,被接到北京来当皇帝,世上恐怕再没有更梦幻的际遇了吧四十五年来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浮现在眼前,一切都在这场梦中这梦充满了得意失落、悲欢离合、有权掌天下的快意,有孤家寡人的孤苦,百味杂陈,难以言喻,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但终归是一场幸福的黄粱梦,他苦求长生,不就是为了美梦永久吗

可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今天,终于到了梦醒时分

才发现人生不过大梦一场,不管你是天子,还是草民,不管这一生成功或者失败,终究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最后还是要化成土。

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自己辛苦斋醮,渴求天道,这一刻才终于明白,原来这就是天道。天道恒在,往复循环,不曾更改

原先以为,自己身为天子,得天独爱,便比世间生灵、天下万民更加高贵,但现在才知道,高贵个屁不还是像那祭祀用的刍狗,用时显贵,用后废弃,天地万物,莫非如此,自己也不例外。

早知这样,何必当初悔之不及,徒呼奈何

也罢,醒就醒了吧,生有如何死又如何不过是又一场梦而已,愿下一场梦中,自己能为天下人做些好事,补偿一下这一世所造的孽

三花聚顶本是幻,脚下腾云亦非真;

大梦一场终须醒,无根无极本归尘。

嘉靖四十五年七月二十,嘉靖皇帝终于回到了阔别二十四年之久的皇宫大内;是夜亥时,景阳钟响,帝崩于乾清宫中,享年六十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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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帝晏驾,全国停止娱乐活动,故而停更一月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今天至少再写一章吧

第七六六章 宫车晏驾中

深夜,大内,乾清宫。

这间二十四年没有住人的皇帝寝宫,如今遍布致哀的灵幡,已经变成了大行皇帝的梓宫。

大殿内的正大光明牌匾下,满目都是白色的幛幔、白色的屏风,白色的几案,白色的孝服冷风吹过,一片呜咽之声响在耳边,让跪在灵柩边上的裕王朱载垕,感到一阵阵的头皮发凉。

朱载垕已经除下了吉服,为大行皇帝戴起了重孝,但看着身边人一张张悲痛欲绝的面孔,他也知道自己该痛哭流涕了,但始终无法调动起情绪来。但这时候得哭啊,他伸手拧自己大腿一把,钻心的疼痛过后,却一阵阵的想笑

目光落在灵枢之中,大行皇帝已经移箦,从朱载垕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他的遗容。只见嘉靖皇帝仿佛睡着了一般,脸颊上还略带一点潮红那是多年服用丹药的结果。

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朱载垕默默回想着,与他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对了,是三年前年册封朱翊钧为王世子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次,然后就是今天下午了。比起三年前见他,嘉靖只显得瘦削些,颧骨高高的,下巴上的皱纹隐在修长洁白的胡须里,一点也看不出来。

但朱载垕也不确定,因为他和这个父皇,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见面父皇高高在上,他也不敢抬头,几乎等于没见。

现在父皇终于死了,可以随便让他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了。朱载垕瞪大眼睛,使劲盯着他的父皇,看着那张刻薄寡恩、阴沉难测的面孔,他一下回想起自己战战兢兢、畏畏缩缩、暗无天日、无休无止的悲惨人生来

只因为一句二龙不相见的谶语,便被父皇视为眼中之钉不仅平时不准觐见,就连过年入宫问安,嘉靖都只准在珠帘外磕头,绝不相见。哪怕是在皇帝驾崩前的几个月里,都不许他入宫问安侍疾。回想此生以来,竟从未享受过一天父爱,甚至未得其父一个笑脸、一声温言,以至他一提起父皇两个字,便从内心感到陌生、恐惧和慢恨,完全不知正常父子是如何相处。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皇帝老子不仅不给他父爱,还百般摧残他本应享受的母爱自从把他赶出皇宫后,便不许他入宫探视,哪怕在母妃重病弥留之际,也不许他见最后一面。而且在母妃去世后,还不准百官按照应有的礼制,为其安排葬小作为现存皇长子的母亲,也极可能是未来皇帝的母亲,她本应像成化朝的纪淑妃一样,享受到美谥和厚葬,作为日后追尊她为皇太后的基础。嘉靖却悍然推翻了礼部拟定的仪注,不准朱载垕以亲子之谊居丧,百官亦不准服丧服,亦不追封为贵妃,总之是力加贬降

原因不难理解,嘉靖不肯抬举杜康妃,是因为对他异母弟弟朱载圳的一贯偏爱,导致不愿默认他的储贰地位;不让他服丧,乃是嘉靖认为,父皇尚在,儿子服重丧不吉利,为避君父至尊。

当时朱载垕已经十八岁,当然能感受到父皇在生母葬仪上的诸多刁难,亦能品出其中三味但无论如何,自从就裕邸之后,和唯一疼爱自己的母亲生不得见、死不得诀,他焉能不恨造成这一切的父皇

更有甚者,这个父皇对自己生儿育女,也非常反感朱载垕早年育有两子,但均早殇,朱翊钧是第三子。他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当年自己的长子也是嘉靖的嫡孙出生之时,发生的那场意想不到的风波:他记得很清楚,当时举国欢庆嫡皇孙的诞生,礼部请告于郊庙、社稷,诏告天下,令文武群臣称贺。此等天大的喜事,嘉靖却违背常礼,不准颁诏、不准称贺、不准禀告太庙和社稷。异常冷淡的对待;与他自己当年生育长子载基、二子载蝠时的隆重其事,甚至诏告外国的规格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更令朱载垕无法接受的是,这个嫡别出生,竟惹得嘉靖暴躁盛怒,甚至要杀人当时礼部侍郎闵如霖上贺表云:庆贤王之有子;贺圣主之得孙那孩子首先是他朱载垕的儿子,而后才是皇帝的孙子,如此先后,本合情合理。

却惹得嘉靖大怒,用剑砍其疏,愤怒道:“可斩渠先子而后朕。降俸三级”

这就是他的父皇,一个极度以自我为中心,以扶乩谶语为根据、以臆度妄想支配情绪的寡人独夫此人能认为白兔白龟产子育卵,是可喜可贺的祥瑞,却将自己的子孙繁衍,视为莫大的灾祸,引发莫名的恐怖和愤怒,以这样极端自私、极端癫狂的方式对待子孙,怎能不对他的心理,造成巨大的戕害

又何止是心理上的戕害呢朱载垕身为皇长子,却始终前途叵测,而且屡生危殆,甚至成为父皇的眼中之钉嘉靖也知道自己所作所为过分,却非但不思弥补,反而担心儿子会有异动,长期在他的王府四周,布满侦缉逻卒,密切监视着他与何人交往。甚至王府随从们发生的一些琐事,也会被立即报之皇帝一举一动都会为人侦知,虽贵为亲王,又何异于楚囚

不仅在处境上朝夕危惧,甚至在最最基本的生活上,皇帝对他也十分苛待,所给的禄米钱钞,仅能连维持王府的日常开支。甚至连这笔数量有限的收入,都经常遭小人克扣,不能如期领取当然这一切,都因为嘉靖对他的冷遇和打压,才使小人敢肆无忌惮。至于按例该有的赏赐,他更是连伸手都不敢要,结果生活时常陷入困窘,无奈只得凑钱贿熔严世蕃,才得以领取到三年的拖欠。

身为亲王皇长子,却要舟大臣行贿,才能得到属于自己的那点禄米,简直是奇耻大辱尤其是严世蕃为彰显权势,时常对人说,连皇帝的儿子都要贿熔我口每次听人说起,他都有杀人的冲动

有父几等于无父,有母实同于无母,生子而惨遭仇视,继而连人身自由和基本生活都得不到保证朱载垕经年累月、全方位的,遭受来自父皇的折磨,内心早就被焦虑、抑郁、惶恐、愤怒、痛恨折磨的面目全非,但又无力改变,只能,致力韬晦、以待其时”将自己的真实情绪掩盖起来小心翼翼的假扮成一个温良恭俭让的好皇子,满怀忐忑的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想到自己多年来所遭受戕害无以计数,却不得不忍气吞声以求芶安,年近而立,却从未有一日得展颜,朱载垕心中的悲愤和自伤便充满了全身,使他一阵阵血往上涌,他的心中泛起一灼人的热浪,冲得满身都要爆裂开来突然他张大嘴巴,两眼瞪得溜圆,喉头不停的颤抖,发出,嗬嗬,的声音。

周围人以为他悲恸难耐,要得失心疯了,全都紧张的望着一动不动的未来皇帝。等了好一会儿,就在大家想要碰碰他,试试晕没晕过去时,却听他猛然发出一阵撕肝裂肺的嚎声

那嚎声之悲痛真切,可谓惊天地、泣鬼神如杜鹃气血、令闻者伤心,听众落泪众人见未来的皇帝哭成这样,无论真心假意,遂一起大放悲声,以助其哀

只苦了老徐阶,一边要自哭,一边要劝朱载垕,弄得心力交瘁,苦不堪言。

嚎丧了半晌,朱载垕终于渐渐止住哭。徐阶嘶声道:“王爷节哀,臣等知您悲痛难抑,然先帝晏驾,您就是大家的主心骨;请移驾养心殿,钦定先帝身后大事”

裕王点点头,在两个贴身太监的搀扶下,缓缓来到位于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一众内阁辅臣并杨博随人先帝晏驾之前,曾单独召见杨博,谈话内容不详,但随后黄锦宣读皇帝的中旨,晋杨博为少保,以兵部尚书兼吏部尚书,与内阁大学士共领顾命,辅佐新君。虽然简特之职,向来为百官所不齿,但此乃先帝遗命,又另当别论那是任他为顾命大臣啊

一转眼,杨博便从内阁竞争的失败者,成为了与内阁分庭抗礼的另一极,人生之际遇,实在是难以预料。

养心殿的龙椅还不能坐,因为朱载垕还没登基呢。于是太监搬来一把圈椅,铺上明黄的坐垫,紧挨着龙椅搁下。就这样,朱载垕还感觉如坐针毡,表情十分的不自然。

见他还蒙着呢,身为硕德元老、首辅大臣的徐阶自然开腔道:“王爷,最紧要的,是先把大行皇帝的庙号定下来。”

朱载垕感到晕乎乎的,茫然的点点头道:“元辅说的是”然后便没了下文。

“王爷是要让咱们先议一议,高拱是朱载垕的老师,当然要给弟子接话了,便率先道:“我抛砖引玉,臣以为先帝享国最长,一生经文纬武,功高德硕;虽是守成;实同开创,所以应定为世祖皇帝”

“一般开国君王才可成祖,我朝有了两个,祖,帝,已是先帝之破例之举了”李春芳斟酌着词句沉吟道。本朝两祖分别是太祖和成祖,其实成祖的庙号原来是太宗,但嘉靖硬是给抬成了成祖,因为他认为成祖皇帝也是以旁系入主大统,终结长房一系,实乃后世列代帝王之批显然抬高朱林,只是为了给他自己继替大统,增加历史依据而已。

如果按照嘉靖自己的理论,给他定个,世祖,也不为办帝系转移为世、开创基业为祖,嘉靖可不是把正统从大伯家转到自己家,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开创一代基业吗

但称为,祖,的话,就把嘉畴抬得太高了,这是众人的分歧所在。

最后说来说去,大家各让一步,还用世,但把祖降成宗,称为世宗皇帝,于是都可以接受。

整个讨论过程中,裕王始终不发一言,待众人把结果定下来,向他请示时,他才回过神来,缓缓道:“照你们说的办吧。”说完才醒悟道:“什么庙号来着”

“世宗皇帝。”大臣们小声道。

“哦”朱载垕心中不快,但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再更改了,好在这还没完便打起精神到:“那谥号呢”汉代以后,帝王都有庙号和谥号的,庙号是在太庙祭祀时用的,而谥号是对其一生的评价,在早年间,不少皇帝得到了恶谥;但到唐朝以后,恶谥绝迹,全都美谥、平谥,当然不是因为皇帝的素质提高了,而是评价愈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