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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客观了。

但朱载垕不想这样,他又缓缓道:“父皇肯定不喜欢咱们浮夸虚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违过。为臣子的就要有这种态度。”

众大臣无不心中一紧,这时候怎么把海瑞的文章搬出来了大行皇帝还尸骨未寒呢,作儿臣的说这话,让人不能不浮想联翩啊

杨博不开心了,道:“王爷说的是正理,但先帝仁爱修明、文治武功,并不需要虚美。”顿一顿,便道:“老臣以为,大行皇帝应谥文。”而后解释道:“经天纬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先帝当得起这个文字。”对帝王来说,美谥无过文、武,可见嘉靖看人还是很准的,果然是杨博在维护他的身后之名

“不妥,成祖爷便谥文,”高拱马上反对道:“先帝向以成祖为榜样,肯定不愿与之比肩。”

“那就谥景,”郭朴出声道:“者意大虑曰景、布义行刚曰景。”

“不妥,代宗皇帝谥景。”李春芳摇头道:“大行皇帝怎能与他并列呢”

“也没什么不妥”一直做倾听状的朱载垕,突然出声道:“孤觉着景很好。”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朱祁玉的命运多悲催啊他的谥号万万不能再用。

“不如谥平”郭朴揣测裕王的意思,似乎不愿给先帝美谧,便轻声道:“先帝治而无青、执事有制、布纲治纪、克定祸乱,可以谓之平也。”

“世宗平皇帝。”朱载垕觉着听起来不错,但还是道:“有没有更好的”说着翻动谥书道:“尊贤贵义曰恭;敬事供上曰恭;尊贤敬让曰恭;爱民长弟曰和孤看这个就很恰当了。”

众大臣这下彻底明白储君的用心了,因为他故意漏说了一个既过能改曰恭,明显是希望能在谧号中彰显嘉靖的过失,但哪有儿子给父亲溢恭的

杨博当场便表示反对,说这样天下人会笑话我们的

裕王知道杨博其实是说天下人会笑话他这个当儿子的便有些郁闷道:“那你们定”话虽如此,但当大臣们要给嘉靖一个美谥时,他都会挑出毛病,说不妥不妥。

矛盾在于,大臣们认为应该给美谥,裕王却不愿意,结果议来议去还是没有结果。

最后还是一直没吭声的徐阶,说一句道:“谥为肃吧”

众大臣一想,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正己摄下曰肃”,还算勉强可以接受;裕王也觉着,嘉靖对自己可够刚、够克、够决、够断的,一个肃也也算贴切。

于是众人再无异议,虽然谥号中还有很多字,但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了,很快便全部定下来。最后由裕王点破手指,滴了血在朱砂上,然后亲自持笔写下大行皇帝的谥号曰:世宗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

简称世宗肃皇帝。

好容易给嘉靖定下两号,全情投入的大臣们,才发现早就过了五更,外面天都快亮了。

高拱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道:“坏了,遗诏拟了吗”众人也暗叫疏忽,辰时就要向天下宣读大行皇帝的遗诏了,现在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恐怕来不及了。这也没办法,谁都是第一次为皇帝治丧,都没什么经验下回肯定就不出错了。

朱载垕也着急道:“那怎么办”

“赶紧现在拟吧。”高拱挽袖子道:“我做笔录,大家集思广益”

众人刚要开动脑筋,却听一个声音淡淡道:“不必,遗诏已经有了。”

第七六六章 宫车晏驾下

说话的是徐阁老。只见徐阶从袖中掏出一个薄薄的扁木匣子,双手奉给朱载垕道:大行皇帝遗诏在此,嗣君看过之后明日照章宣读即可。”太监把扁木匣接过来用托盘送到朱载垕面前。众人的目光随着那托盘移动紧盯着这突然冒出来的遗诏心中充满了疑惑。朱载垕接过来打开木匣一张折叠整齐的黄绢便显露出来。拿起黄绢他便细看起来。此时养心殿中针落可闻大臣们都屏住呼吸紧盯着嗣君脸上的阴晴变幻等待内容的公开。

谁知朱载垕看完之后并没有示之众人而是重新放回盒中直接收回袖子里道:孤知道了。”弄得众人一头雾水。见他没有给众臣看的意思高拱心中一阵不痛快便想问个明白谁知徐阶抢先对朱载垕道还有一个时辰就该颁读遗诏了王爷不如先去后面歇息稍养精神明天还有很多仪式等着您呢。”裕王身子本来就不壮从昨否熬到今晨早是在强撑了听到徐阶的话如蒙大赦道:也好。”便起身朝众人点头道对了还有一事孤的年号就随意点吧我想好了就叫隆庆吧。”说完也不待众人答话拔腿便往后面走去众大臣只好起身相送高拱也只能把话憋回肚子里。但裕王一走他立刻将矛头指向了徐阶大声道遗诏之事非小又为何内阁事先毫不知情”

我知道就是内阁知道。”徐阶淡淡道事关机密没必要搞得天下皆知吧”

事关先帝清誉你虽是首辅可也不能擅自独断”高拱怒目而视道:元辅大人你有不臣之心”

诏书曾经先帝御览”托高拱的福徐阶六七十岁学会吵架了而且水平日进冷笑连连道:仆若不臣早有先帝斩之”

你”徐阶搬出嘉靖来这就叫死无对证高拱已然无法翻盘愤而拂袖道倒要看你如何诽谤先帝”

那边的郭朴也愤然起身道真是岂有此理便与他一道气哼哼的离去了。还剩下杨博装睡着了李春芳一脸苦笑道兀辅他们也是忠心为国您不要生气。”徐阶淡淡笑道不和他们般见识。”便也闭目养神静待时辰到来什么是遗诏为什么众人如此剑拔弩张原来皇帝驾崩按照惯例又应当颁发大行皇帝遗诏一方面是总结先帝的一生检讨自己统治时期犯下的错误一面又为新皇指明执政的方向且因为是先帝之言对新皇具有较强的约束作用所以意义十分重大。远得不说以前朝正德遗诏为例击力草除武宗皇帝的严重弊政完全取柿他生平最得意的主张又最主要的活动对其荒滛荒唐的一生进行了彻底的批判。这样的自我否定虽然用的是正德皇帝的名义且极像正德的腔调但显然是由他人捉笔强加在死皇帝头工的。事实上上层的大人物都知道遗诏名义上是大行皇帝的旨意但往往由顾命大臣执笔于大行皇帝弥留之际写就大行皇帝是不会过问其内容的。历代皇帝之所以容忍这种强加是因为这符合皇朝的根本利益本朝皇帝大都荒怠放纵,几无建衬统治的时间越长给老百姓的印象也就越差。所以通过一道诚恳裣讨并纠正过失的遗诏远比虚夸谬赞更能起到收拾人心飞挽回印象的作用二则顾命大臣们可高举遗诏以先帝末命行之立即采取一系列措施大刀阔斧的除日布新又拨乱反正以大行皇帝的名义扫大行皇帝时期的腐臭。

而且这其实也是为大行皇帝进行最后一次欺世盗名似乎在他临死前的一刻尚有幡然悔改之心尚有罪己自责的勇气借以缓和长久积于臣民之间的愤懑使其恢复对皇家继续统治的信心。

所以老皇帝们默许遗诏由顾命大臣拟定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大多而是需要有人为他们擦屁股而已。再说老子死了还有儿子大臣不怕死尽管把老子往死里骂看看儿子会把你怎样因此即使是批评也是有限度又有节制的即使是否定也是一七开甚至二八开的当然武宗皇帝是个例外因为他没有儿子连皇统都被人家占了又有谁会管他被骂成什么样呢。加上他的人生完全可用荒滛放荡四个字形容所以被骂得特别惨也在情理之中。现在轮到嘉靖来被盖棺定论了他可是有儿子的也不知会颁布一道什么样的遗诏就在无端的猜测和不安的等待中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天道恒常并没有因为一位帝王的鸳崩而山河变色日月无光。相反这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实乃难得的好日子。

但北京城中几乎是一猿间满城戴孝家家户户挂起了哀悼大行皇帝的白幡飞白幅老百姓是朴素的不管这个君父多么的不称职但终归是他们的君父死了还是要为他送葬的。紫禁城午门上的匾额已经用白布盖住门前树满了灵幡又白旗幡与旗下又都跪满了七品以上的京官身有爵位的勋旧身戴重孝在那里一片嚎啕。

差一刻辰时两侧掖门开了内阁大学士又六部九卿在京的公侯宗室也都着戴孝从里面出来恭立在跸道午门的两侧这是在等待午门大开恭候新君颁读遗诏。

紧接着两个身穿黑色孝服的太监从左右掖门出来手中还各提着一各丈余长的响鞭走到午门前两人同时手一抖两条长鞭刷得直直铺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那两根长鞭知道马上就不用哭了纷纷把声音调到最大。

只见那两个太监将响鞭猛地抡起两道浑圆的轨迹在空中交错竟只发出一声脆响。哭声一下子停住。

然后又是两声脆响沉重的午门终于吱呀呀地徐徐洞开了。

此时正是辰时钟鼓楼的钟响了大佛寺的钟响了白出观的钟也响了京城所有的大钟齐鸣宣示大明王朝的转折点到来了无数人伸直了脖子向那深深的城门洞中张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这时徐阶率领着众公卿突然朝着午门前的广场上跪拜下乘。百官这才明白原来新皇是从那边过来。便原地掉了个头背对着午门跪下了。这次果然没有跪错只见四队白衣白甲骑白马的大汉将军持着白幡整齐催动战马从远处缓缓行来再往后又是是宫人手持着罗盖飞旌旗大伞又提灯当然无一例外都糊上了白纸。

当这此弓导过去后一具挂着孝布又离地很高的巨大御辇出现在众人眼前。它被七十二名孝衣太监扛抬着高高耸立在轿夫的头顶以威严而庄重的方式缓缓向着午门前进后面又是御林军又锦衣卫的卫队冗长看不到尽头。

待那先头仪仗行到眼前徐阁老跪在地上声音洪亮道百官恭迎新君圣驾恭迎新君”百官全都朝着御辇方向叩拜行礼。御辇缓缓行到再官面前在距午门还有段距离的地方停下乘。御辇的门缓缓打开跟在边上的马森将个马凳摆在撵下以供踏脚。

百官屏息凝神等待新君的驾临。便见个一身白衣的男子踩着踏凳下了牟众人看到他不由愣住了竟然不是嗣君而是被先帝关起来快一年的沈默沈江南。他看上去比原先还要沉稳唇边蓄起了长须目光无喜无悲公淡风轻的站在那里淡泊到让人可以忽略他的存在。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沈默身上沈默却望向御辇中微微屈身伸出了右手。

一身重孝的朱载垕这才在沈默的搀扶下从御辇上下来。

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时不用任何人领呼午门前响起了山呼声。听着山呼海啸的声音望着眼前幽深的宫门朱载垕感到有此紧张看向身边的沈默攥着他的手也一直没松开。沈默给他斤鼓励的眼神握了握新君手恭声道请陛下入宫说着想要将手抽出退回朝班。

却被朱载垕紧紧握住新君的目光中带着请求小声道陪着朕”沈默只好任由他拉着慢慢踏着跸道从午门进入紫禁城。

待皇驾过后百官便起身跟着仪仗缓缓走进了午门穿过长长的广场最后在皇极殿前立定。待所有人按班站定黄锦站到丹挫前展开手中的黄绢扯着公鸭嗓子高喊道富读大行皇帝遗诏”殿前广场上所有人呼啦啦全部跪倒聆听嘉靖最后的圣训朕以宗人入继大统获奉宗庙四十五年。深惟享国久长累朝未有乃兹不起夫复何恨惟念朕远奉列圣家法近承皇考身教本惟敬天助民是务只缘多病过求长生遂敷j人乘机诳惑祷祠日举土木岁兴郊庙不亲朝讲早废既违成宪亦负初心。迩尔天启朕衷方图改辙病已缠身补过无缘。每一追思惟增愧恨。

皇子裕王可即皇帝位勉修令德勿过毁伤。丧礼如日又以日易月祭用素馐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王亲,藩屏为重各省督抚,又地方攸系不可擅去职守。卫所府州县并土官俱免进香。郊社等礼及膘衬葬杞享各稽祖宗日典斟酌改正。”

自即位至今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方士人等论厥情罪各正刑典。斋蘸工作飞采买诸劳民事即行停止。于戏子以继志述事并善为孝臣以将顺匡救两尽为忠。尚体至怀用钦未命诏告天下咸使闻知”这道诏书短小精悍但内容十分丰富其用语虽然委婉但拨乱反正的主导思想仍旗帜鲜明它由嘉靖本人用自我谴责的口吻对自己即位以来迄去世之前的怠政以及各种荒诞作为公开表示愧悔给予彻底的否定并为采取相应的善后措施留下了广阔的空间。

它意味着大明这条巨龙将要面临大转舵将出现大变局并奠定了今后的政局走向诏下皇极殿前的千余名官员一起发出嚎眺痛哭之声这次是真心的遗诏颁布之后便由顺天府在京城宣读去往各省的信使也奔行出京消息传开百姓虽在国丧期间依然欣喜若狂奔走相告闻者无不额手相庆,甚至有人偷偷放起了鞭炮显然遗诏深得人心但问题是大行皇帝尸骨未寒大家笑得这么开心让黄泉路上没走多远的嘉靖帝情何以堪

东厂诏狱。

外面的一切都传不到幽深的地牢中。孤灯如豆海瑞坐在桌前全神贯注的看书。比起刚入牢的时候他的处境已经好多了有了床又有了桌椅又每天也有人送饭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只是对皇帝这么久还没杀自己他觉得十分意外。他知道自己的老母和妻子已经安全回到琼州靠着十几亩薄田在家乡可以安宁的生活。他已经了无牵挂只求一死。

看完一章海瑞伸展一下酸痛的腰背这时听到外面传来狱卒用大铁勺敲打牢门放饭的声音他便拿起桌土的木碗搁到牢门边。然后坐回桌前继续看书。

当他再抬起头来时那敲打声已经远去了可自己的饭碗依然空空如也。

又忘了无奈的摇摇头他准备继续看书却见牢门被打开牢头竟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提了好大食盒进来也不像往日吆五喝六而是朝他客气的笑笑道海老爷请用饭。许是整天凶神恶煞惯了牢头的笑脸比哭还难看。

早晚还是来了。海瑞心中轻叹声把书本合上整齐的搁到床头上回身坐在桌边表情已经恢复了严肃。那牢叉想说点什么但见海瑞无比严肃的表情竟不敢开口。只好先把食盒里的好几盘大鱼大肉端出来摆在桌上竟还有一壶酒。

果然是海瑞又叹一下但旋即恢复了豪气对牢头道斟酒牢头倒也听话给海瑞斟满了酒海瑞端起来仰脖喝下去他又给自己斟一杯伸手却捞了个空原来海瑞又端起来喝掉了。

牢头尴尬的笑笑道您吃菜别光喝酒”

也好。”海瑞点点头便举箸夹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他的神态十分严肃动作无比端庄就像在进行某种仪式一般。这并不是因为断头饭就吃得特别庄重而是他自幼家教如此每一餐吃饭都是这样早就成了习惯。

牢头却不习惯被他压抑蹲一声不敢吭但干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只好当起了续酒的小二伺候海大人吃喝。

一顿饭吃了约莫两刻钟碗碟中已是空空如也酒壶也空了所有的酒菜都被海瑞收入腹中。牢头目瞪口呆心说海大人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怎么比牛还能吃呢那可是四咋人的分量啊。海瑞端正的坐着用衣袖擦擦嘴觉着该感谢一下牢头便道饭菜不错。”

当然不错松鹤楼的外卖要一两银子呢牢头讨好的笑道。

那你有心了”海瑞微微点头道。听到他的赞许牢头开心道您老可吃好了。若是不够我再去叫一份。”

不用了我吃好了。”海瑞摇头道上路吧。”

上路乃牢头一愣道您再耐心等等横竖没几日了。”海瑞奇道诏狱里有提前吃断头饭的规矩吗”

断,断头饭”牢头愕然旋即一拍脑袋道怨我怨我没说清楚让大人误会了。”说着摇头笑道这不是断头饭。”

那这是海瑞奇怪的望向他这也是第一次正眼瞧他便看见他腰上系的白布条了不由皱眉问道你给谁戴的孝”

您老还不知道吧”牢头凑近他身边压低声音道龙宾天遗诏开释谏言众臣大人解脱牢狱大用之日不远了。”说着恬着脸笑道我这是为您庆贺呢这才他发现海瑞的眼睛直了脸也变得惨白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

牢头心说大人这是高兴坏了可千万别得失心疯啊。

大人,大人”他轻轻推了海瑞一下便见海瑞身子一颤手捂着胸口慢慢弯下了腰身子开始不停的抖动眼泪噼里啪啦的便往下掉抖得越来越厉害接着哇的一声将刚才吃下去的酒菜不住地呕吐出来。待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干净连苦胆都吐出来后海瑞又嚎啕大哭跪在地上使劲拍打自己的面颊不如此无以缓解内心之痛苦万状。

牢头都惊呆了心说这是怎么了刁听到自己出狱了怎么哭成这样了这可不是高兴的样子啊便在边上劝。海瑞哪会理他兀自哭得悲痛欲绝到了最难自抑之时他竟拿头撞向墙面想要了解自己的性命好在牢头怕他有个一长两短一直没敢离去一把把他拉住海瑞才没死成。

怕海瑞再寻死牢头把他绑在椅子上却不妨碍海瑞继续哭几次哭得昏厥过去醒了再哭整整一天一甭直到一点力气都没有。嘉靖皇帝在天有灵如果他知道唯一真心为自己悲痛欲绝的竟然是唯一敢上书骂自己的海瑞不知会有何感想。

无论如何。尘归尘飞土归土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在这世间磨难本卷终请期待下一卷病树前头万木春

第七六七章 登极诏上

第七六七章

按照世宗肃皇帝的遗愿,丧礼以日易月,民间服丧二十七个月,皇家便是二十七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但也够难熬的,这一个月里,大臣们陪着新君隆庆皇帝,每天都要守在世宗皇帝的灵前,一天几遍的哭祭,不能回家,不能洗澡,也不能刮脸,一个个篷头垢面,活像是一样囚犯。让沈默感觉有些荒谬,自己今年这是怎么了,为何出了这个监狱,又入另一个,总是得不到人身自由,莫非犯太岁不成

其实他很清楚,降灾给自己的太岁,已经静静的躺在乾清宫的灵框中。是大行皇帝,一直将自己的命运玩弄于股掌,岂止是自己满朝公卿,内阁大员,哪个不被他玩弄了半生

先帝以权术治朝廷四丰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帝心难测、赏罚无常,致使群臣悚然戒惧,犹疑惶惑,不敢越雷池一步,虽然把江山搞得一团浆糊,如稠如搪,却也始终能始终大权在握,威福自专。

有道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经过嘉靖朝恶劣环境的洗礼,大明朝的官员们,早就锻炼的道行高深,野兽凶猛了。果然,先帝病重期间,狠廷上,大臣们为争夺大学士名额的暗斗;内阁里徐阶和高拱的明争,无不弥漫着浓重的硝烟,且比从前时更直接、更不加掩饰,颇有些,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意思了。

现在新君即位,想要压服这些猛将兄,没点神仙道行可不行。而隆庆皇帝的应对之策,就是把他沈默放出和

话说世宗皇帝初三日亥时驾崩,翌日一早,便有马森携隆庆皇帝当时还是裕王的手谕,前去镇抚司开释沈默。十三太保自然不会阻拦,欢欢喜喜把他送出了衙门。

出来之后,沈默问马森,是不是先帝有旨意。因为这个时候把自己放出来,颇有些欲用先贬、为新君收心的权谋味道,因此知道是否旨意,对他下一步如何走,至关重要。

马森却矢口否认。

按说探问宫秘的话,马森是不该回答,但他偏偏不假思索的答了,还答得十分详细其实马森就是当年伴驾南巡的马全,因为护驾有功,回来被嘉靖赐名为森,并提升为司礼监首席秉笔,成为太监界最亮的明星,继任司礼监掌印的最大热门。

无奈上任掌印李芳手段老辣,竟硬生生让干儿子黄锦顶了上去,马森也就与总管之位失之交臂了,所以才会和黄锦那般不对付。现在世宗大行,新君入主,在裕邸的那班太监肯定要鸡犬升天,按说他和黄锦这些先帝旧人,就该乖乖的滚蛋让位了。黄锦正是这样想的,但马森不想,他身残志坚、奋斗半生,还没坐上司礼监掌印的宝座,怎能半途而废呢不到成功的彼岸,不打算急流勇退。

如果不想退,就得赢得新君的信任,他认为自己在这点上有优势,因为他曾经在海瑞上书的风波中,保护过裕王,所以未必一点希望都没有。当然,光靠那点机缘,还远远不够,更需要有强援,而他认为最佳人选,莫过于这位沈大人了。

存心交好于他,马森自然毫无隐瞒,压低声音道:“自先帝弥留之际,咱家便一步也没离开先帝眼前,却没见他给嗣君留什么遗嘱”顿一顿又道:“后来圣驾从西苑移到乾清宫,先帝也只召见了杨博一人,还没来得及和裕王说话,就昏过去了,直到半夜驾崩,也没再醒过来。”

“是不是有什么密诏,让杨博转交新君”马森说完便否定自己道:“不会的,既然是密诏,怎可能让臣子转交呢”沈默缓缓点头,表示赞同。

路上,马森又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讲给沈默,当听到新君自定年号,隆庆,时,沈默不禁哑然失笑,心说,隆庆隆庆,隆重庆祝”怎么起了这么个名字又听马森讲起新君当时的表现,他微微皱眉,已经明白了三分。

马车驶上长安街,两人便噤了声,又行了一会儿,车停了,沈默从马车上下来,便看到巨大的吝舆停在不远处。

老伙计黄锦拿了条白麻布过来,请沈默系上,小声道:“新君在辇上等大人。”

沈默朝他重重点头,便踩着马凳上了御辇,果然见朱载垕一身重孝,面色激动的站在那里。

两人相互对视,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叩见陛下。”虽然朱载厦还没正式登基,但沈默不介意早把称呼升级。

“沈先生”朱载垕跨步上前,一把将他扶住,满含感情道:“你受苦异

“微臣没事儿,沈默微笑道:“倒是陛下,这些年来受苦了”

听到这话,朱载垕鼻头一酸,哽咽道:“没有你和高师傅他们,孤熬不到今天。”说着便掉下泪来“旧出p“旧m四畿6亚绷“旧出绷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事。沈默知道他这些年,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能挺过一次次的危机,把老皇帝熬死,确实值得一哭了。

陪着新君掉了一阵泪,沈默轻声道:“陛下请让臣行完大礼。”

朱载垕却摇头道:“私下没人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像原来那样,不把我当成王爷,也不把我当成学生,只当成你的朋友。”备受压抑的心灵同样分外敏感,他能准确感受到沈默对自己的态度。

“原来您是王爷,现在却是皇帝。”沈默拒绝道:“礼不可废。”

“难道我还缺人磕头”朱载垕有些生气道:“孤不想做父皇那样的孤家寡人,我希望仍能有友情”不待沈默说话,他又急切道:“别说什么皇帝不能有朋友,我父皇一辈子修真,就证明了一件事,皇帝也是人,也有生老病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拥有正常人的感情呢”

这个论点好新奇啊,沈默望着朱载垕,心说这真是,翻身农奴把歌唱,想起一出是一出,了但对来自未来皇帝的友情,他还是有些小感动的,轻叹一声道:“微臣从命就是。”他答应下来,只不过是让皇帝高兴而已,可决计不会这样枷真要是不把皇帝当外人了,嗯,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太好了。”朱载垕却信以为真,又冒,一出,道:“待会儿陪我共乘御辇入场。”

沈默闻言苦笑连连道:“陛下,恕臣难以从命,骖乘隆遇,岂能轻易授下”所谓骖乘,便是陪君王一起坐车的意思,古时候以右为尊,君王坐在右边,车夫坐中间。为了保持平衡,左边也得有人坐,这就叫骖乘。汉朝以前,是由武力高强的护卫官骖乘,汉朝之后,便成了只有宰辅大臣,才能陪着皇帝一起乘辇了。

更何况,现在是新君第一次正式亮相,其重要意义不啻于登基大典,沈默并不是首辅,甚至连内阁都没入,哪能担得起这份隆恩

人贵有自知之昵,所以他坚决不想消受这非分之福。

“孤就是让天下人知道,朱载垕却坚持道:“父皇那样对你是不公的,孤要给你恢复名誉”

沈默这下了然,看来把自己放出来,确实不是嘉靖的遗命,而是这位新君自己的主意也可能,嘉靖早把儿子看透,知道他一上台,就会跟自己对着干,所以再有旨意根本多此一举,还不如什么都不说,效果更好呢。

以沈默对嘉靖的了解,后一种的可能性要更大些。

但无论沈默怎么说,朱载垕都不放他下去,倔强的像个孩子一样。

两人正在争着,外面传来三声炮响,也没人先打声招呼,轿夫们便将御辇高高抬起,这下想走只能跳下去了,还有葳脚的危险。

看着朱载垕得意的笑起来,沈默唯有暗暗摇头,心说:,也罢,就让天下人都知道,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当他从御辇上先行下来,对百官造成的心理冲击,绝对无与伦比。何止胡汉三回归,就是南霸天也比不了。在许多人眼里,这就是宣告着徐阶、高拱、杨博之外,第四极力量的崛起,虽然不如前者实力雄厚,但胜在年轻、根基牢固,超越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起先沈默只以为这是新君的一片好意,但当为先帝守灵几天后,才发现朱载垕也是有算计的导火索就是那份嘉靖遗诏。

给先帝作完头七那天,虽然重臣们还不能离开大内,但终归可以轻松些了。新君早就熬不住,给大家放了半天假,让他们在皇宫里休息。按说这是不合礼制的,但能在大内为先帝守灵的,都是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老大人们身体早熬不住,于是各个乐得消受,谁也不会大煞风景的劝谏。

众人便来到乾清宫东院,那里有一排蜂巢似的值房,便是他们临时的住处了。

居丧期间,也不好随意窜访,沈默便准备回屋休息,却听有人叫住自己道:“江南。”

一听是高拱的声音,他赶紧回头行礼道:“阁老。”

“呵呵,好。”高拱朝他拱拱手道:“好长时间没见了,来我屋里坐坐吧。”

“恭敬不如从命。”老上司相邀,规矩只好先放在一边了。

于是两人来到紧南头的高拱房间紧北边那件是徐阶的,按说高拱应该是挨着第二间,但他坚决选了离徐阶最远的一间,确有些弄性尚气。

进屋一看,另一位内阁大学士,郭朴也在里面,这也没什么奇怪的,高郭两人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都让人怀疑他俩是不是有j情了。

不过沈默还是表现出适度的吃惊,忙不迭行礼道:“郭阁老也在这儿。”

郭朴客气的朝他还礼道:“江南贤弟,咱们见得不多,可在老夫心里,你我神交已久了。”这就要和他平辈相交了虽然沈默骖乘了一把,假假也算是二品官,但年龄资望摆在那里,郭朴根本没必要如此折节。

正所谓礼贤下士、必有所求,老郭多礼意在徐公而已。

三人就坐,高拱居正位,沈默要陪末座,郭朴执意不肯,非与他东西昭穆而坐。

两人正在谦让,高拱受不了了,道:“我辈中人,岂能拘于虚礼,白白浪费大好光阴”见两人终于不折腾了,高拱打开话头道:“江南对有何看法”开门见山,高拱做派。

“那天在皇极殿中陪着嗣君,没听清楚。”要想进退有余,就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找一本给江南看。”毒拱对郭朴发号施令道。

郭朴便从桌上拿起一份抄本,递给沈默,叹口气道:“唉,看看吧,不忍卒读啊。”

沈默接过来,摆出认真阅读状,其实这份四百五十字的遗诏,他都能倒背如流了。最大的感受便是,对徐阶刮目相看;又何止是自己遗诏颁行天下,恐怕天下人,都要对这位,甘草国老,重新认识了。

原来以为徐阶阿谀奉承、逢君之恶的,现在会认为他那是虚与委蛇、忍辱负重。

原本以为他不敢劝谏君姜,取消恶政的,现在会认为徐阁老不是不管,只是时机未到。

原本以为他无所建树、没法挽救大明的,现在会重新对他燃起希望;尤其是那些因遗诏而起复的大小官员,肯定会无条件支持徐阶。

可想而知,随着一步步的贯彻,徐阶的影响力和势力将步步攀升,不仅大臣中没有人能制衡他,恐怕连皇帝都要对他言听计从这肯定令高拱坐卧不安,找沈默过来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看完了吗”见沈默抬起头来,一直紧盯着他的高拱马上问道。

沈默点下头,高拱追问道:“什么感觉”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沈默当然不能在高拱面前说徐阶的好了,便沉吟道:“语气有些过了有失中正平和。”

高拱脸上有些小欣慰,对郭朴道:“怎么样,我说江南是个直人,不会昧着良心说话吧”

弃朴点点头,道:“江南和徐华亭有师生之谊,有些话不好说的太白。”说着加重语气道:“要我说,拟这道奏疏之人,当斩”

怎么上来就喊打喊杀沈默有些挠头道:“已经颁行了,又不能收回,这时候再去追究谁的贵任,反倒让天下人笑话先帝。”

“是啊”高拱何尝不知沈默说的是正理,但仍忍不住朝他抱怨:“说出来你都不信,徐华亭拟这道,我们内阁三人,竟全不知情,直到颁读之时,我们才第一次听到。”说着重重一拍桌子道:“你说徐阶把内阁其他人当成什么了”

“啊”沈默有些吃惊道:“遗诏不能由一人独拟,这是铁律啊。”

“他也不是独拟”,郭朴纷纷接话道:“找的是谁,你都猜不到。”

“何人”沈默问道。

“他的学生,户部侍郎张居正”高拱愤愤道:“徐阶授意,张居正执笔,你说他们何必要脱裤子放屁难道张居正敢违背他老师一个字吗”

“张太岳何德何能”郭朴也气道:“资历最浅的一个侍郎而已,徐阶却跳过内阁,跳过九卿,单单找他一人,不过就是为其独断专行,扯块遮羞布而已”

“如果他拟得合情合理,我们也不说什么了。”高拱叹息一声,道:“可你看他把先帝骂成什么样了先帝是英主,在位四十五年,难道干得全是坏事当今皇上是他的亲儿子,三十岁登位,不是小孩子了。就算那些罪过都是真的,徐华亭一股脑昭示天下,让人怎么看先帝和当今两代君王”顿一顿,情绪越发激动道:“再说那斋蘸的事,他徐阶少掺和了吗那些大兴土木的工程,还不都是他父子在筹划这都成了先帝的罪就算觉着不对,为什么先帝活着的时候不提出,反而俯首帖耳的附和着。现在人一死就开骂,这不是牺牲先帝,来保全甚至成全自己吗此乃臣子所为耶”

说完,与郭朴相对落泪道:“我等不忍也”

沈默也陪着叹了一阵子气,心中却大不以为然。

真是抱歉,昨天发请帖去了,回来想至少写一章,谁知困得一团浆糊,写着写着就歪倒睡着了,一睁眼就八点了,赶紧写完发出来。今天多写点,补偿一下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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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七章 登极诏中

高拱这话其实有些矫情,嘉靖的胡作非为、徐阶的无可奈何,他都是看在眼里的。若是徐阶真的直言不讳的话,恐怕也就没有这份出炉了;如果没有这份,要想改正嘉靖的错误,肯定会困难许多。

这里面的逻辑并不复杂,高拱岂能搞不清楚他之所以还要这样说,无非是对徐阶有怨气,借题发挥罢了。

沈默不禁暗暗摇头,心说这话要是传出去,多少人得侧目而视,嘀咕高拱怎么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徐阶的难处你就看不见还是说非得他直言壮烈了,然后把拟的机会让给你,才算是好样的

真让你写的话,八成比徐阶骂得还狠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自己真得不顾师生名分,站在高拱这边,也不可能把徐阁老击败的。俗话说,人心向背定成败”现在大快人心的已经公布,徐阁老将得到万众拥戴,其权势远超当年的严嵩,选择这个时候和他对着干,死相一定很难看。

高拱多聪明的一个人啊,怎么就看不清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