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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也掀起了帘子,露出一张长须方正的英俊面孔,原来是张居正。

一看到是杨博,张居正的表情顿时局促起来,呵斥自己的管家道:,“瞎眼了,没见是杨少保的轿子吗”说着朝杨博拱拱手道:“下人不懂规矩,部堂见谅。”便让人赶紧把轿子避让。

“呵呵”杨博面上这才有了笑容道:“哪里哪里,应该是我主动回避才是。”推让一番,还是他先过去了。

一段小插曲后,轿子又上路了,杨博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按旧例百官与阁臣在途中相遇要主动避让,但惟独吏部尚书可以不避。但严嵩当政时位高权重,吏部尚书也开始要主动避让,而后竟成定制。

但无论如何,张居正不过末位阁臣,他的轿夫竟也敢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必须要重树吏部的权威了”杨博暗下决心,不能表现的太过软弱了。

第七九零章 京察大计中

隆庆皇帝一登极,便按例封赏前朝老臣”徐阶和杨博一个晋了少师兼太子太师,一个晋了少保兼太子太保,是百官中顶尖的两个。其次就是高拱进为太子太傅,还比他俩低半级。

至于张居正,过了年升为户部尚书,也不过是个二品,江湖地位更是没法和杨博比。可就是这样一个靠着老师连升数级的小角色,他的管家就敢在明知迎面是天官座轿时,仍然叫嚣着让道

,不过是个末位的阁臣,竟然如此无礼,还真把自己当成宰相了”杨博像魔怔了一样,反复念叨这一句。心说确实有必要恢复天官的权威了”昔日与内阁分庭抗礼的六部之首,这些年萎靡不振”竟被张太岳这样的小年轻,以为是内阁的下属了

,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杨博重重一拳击在轿板上,轿子马上停下来,外面人问道;“老爷有何吩咐”,“别磨蹭,快去内阁。”,杨博闷哼一声,外面人知道老爷生气了,赶紧低头赶路。

本来杨博还因为陆光祖的话,对一次发落那么多言官有些后悔,现在也不再犹豫了”,别以为藏得深别人就不知道,六科廊的那些疯狗”全都让张居正狐假虎威给拉过去了”他让咬谁就咬谁这回非得狠打几条,倒要看看他有什么办法

要说张居正也够倒霉的,今天他的管家游七因故没来,换了另一个管事的头前领路,那管事的知道老爷喜好排场,讲究威仪,故而卖力的吆五喝六。只是瞎了狗眼真没认出是杨博的轿子,结果给自家老爷惹来一场祸事。

但也不能全说是意外,像沈默早就吩咐过轿夫,路上迎头碰上九卿的官轿,必须抢先回避因为那都是老前辈,自己新贵骤起,人家心里本来就不舒服,在这些事情上让一让,又不少什么,还能得个尊老谦逊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

要是张居正有沈默一半的低调克己,今天就不会把人家得罪了自己还茫然无觉。

文渊阁。

听闻杨博到来,徐阶赶紧命李春芳和郭朴,放下手头事情,到内阁门口迎接。

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天官”内阁必须表示出尊重,以免惹人非议。

见两位阁员出迎,杨博心中的郁闷稍减”跟着他们进了内阁正厅。一进去阁臣们也起身相迎”杨博这才放下方才的不快,和他们客气的打着招呼。

“虞坡兄请客厅用茶。”,徐阶请杨博去偏厅,看看一众阁员道:“诸位继续办公”顿一顿”只见高拱大眼瞪着自己为免他当场发飙,只好暗叹一声道:“肃卿”你也来吧。”,高拱当然不让的点点头隔子上来。

三人进了会客厅,徐阶当然坐主位,高拱把左首让给了杨博,自己打偏坐在他的右首。喝了几口茶后,杨博也不绕弯子,道:“今儿是京察旬报的日子,咱来叨扰二位阁老了。”

“哪里哪里”徐阶口中道:“有虞坡兄坐镇我们放心的紧。”话虽如此,他还是接过了旬报仔细阅看起来。

趁着徐阶专注查看时,高拱朝杨博投去问讯的目光见他微微点,头,这才放下心来”眼观鼻鼻观心,等老徐看完再说。

&nbā镜,把那旬报递给了高拱,揉一揉干涩的眼角,并没有马上说什么但并不代表徐阁老就没有意见,虽然他要保的人基本不在旬报上,但高拱和沈默的人也基本不在上面,遭殃的只是那些无门无派的,以及一些恶名在外的。

这大大出乎徐阶的预计。按照徐阁老的如意算盘,这次京察中”沈党应该损失惨重,好让这个不听话的学生得个教训,削弱一下他日益膨胀的实力。但徐阶从没和杨博把话讲明了”因为做老师算计学生”会让天下人不齿,所以这话老徐说不出口。

不过他觉着说不说没两样”因为沈默三番两次的跟晋党跟杨博发生冲突,还狠狠落了杨博的面子。这其中,其实也有徐阶故意纵容引导的因素”就是想看到两边变得水火不容,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所以徐阶认为无需多说,老杨博也不会放过这个名正言顺发落沈默的机会。

至于发落高拱的人,徐阶想都没想,因为自己虽然把闺女嫁给了张四维”但高拱的闺女更早嫁给了王崇古的儿子。除子是亲家外,高和王还是同年好友,而王又是杨博的铁杆,鼻以论起远近来,自己还真比不了高。

更何况就算没有这层关系”杨博也一定会帮高拱的,因为朝堂上现在自己最强,杨、高二人其次”正如三国鼎立,联刘抗曹是吴国唯一的选择”杨博和高拱也没有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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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你和高拱穿一条裤子,但为何也对沈默手下留情,徐阶就像吃了苍蝇一样,有种白白把闺女喂了狼的感觉,但他不会表现出来,因为能坐在这儿的,都是心志坚定、老谋深算之辈,说那些有的没的根本没用,更何况这话根本说不出口

“元翁和阁老有何高见”见高拱也看完了,杨博沉声问道。

“呵呵”徐阶的笑容有些僵硬道:“肃卿怎么看”,“唔,很好。”高拱点头道:“很公正,尤其是那些个言官,脑袋后挂镜子,只照别人不照自己,现在一查”果然问题多多。”看到好几个冤家的名字赫然在列,他心里说不出的快意。

“言官们总体还是很好的。”杨博道:“只是些个别人”曾经劣迹斑斑”也不知怎么混进六科廊去的这也为了纯净科道嘛。”

“唔既然你们都这么看。”徐阶面上几乎没有笑容,道:,“那就这样吧,肃卿,烦你送给皇上御览。”,杨博感觉出徐阶的不满,但沈默的两个承诺都在践行,汇联号的大量资金,正以拆借的形式注入日异隆,更重要的是,汇联号全力支援的消息”大大减轻了坊间对日异隆破产的担忧,所以要不了多久便能稳住形势”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破产危机:而东南水师那边,徐海等人也已经开始推出”出现大量的空缺等着自己去填补,只要能控制了这支水师,那晋商马上就能挺直腰杆”强势获得符合自身地位的份额。

沈默能实实在在的履行承诺,让杨博老怀甚慰。在这个节骨眼上,别说徐阶的闺女是嫁给张四维了,就算嫁给自己,也不会影响他和沈默的合作”利益当头,亲家算个球。

见杨博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徐阶愈加不快”略略坐了一会儿,便端茶送客了”与杨博来时的热情劲儿,形成鲜明的对比。

高拱连忙给杨博救场道:,“我代元翁送送虞坡兄。”,“如此甚好”徐阵点点头,心中骂道”又要代表我

两人走出内阁”杨博苦笑着小声道:“把徐阁老气得够呛。”

“咱也挺意外的。”,高拱嘿然道:“不过真好啊,就愿看他生闷气的样子。”说着啐一声道:“整天想着算计自己的学生,天下哪有这种老师”

“嘿嘿”,”杨博低声道:“不也是为了另一个学生嘛。”

“那也不能走火入魔”高拱哼一声道:“我算发现了,人在那个位子上时间长了,就觉着所有人都得听他安排,还真以为自己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啊”,杨博轻叹一声”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吗他亲历了杨廷和之后的数位首辅”从张璁到夏言到徐阶”全都是如此,没登上相位前”谨小慎微”与人为善,可一旦坐稳了位子,就逐渐跋扈起来。虽然徐阁老没前两位那么明显,但观其对自己学生的打压,就足以看出别无二致来了。

徐阶对沈默的打压,如果说去年很多人还看不出来,今年就是有目共睹了。过完年一回来”他便上奏请赵贞吉官复原职。隆庆皇帝不愿意,说户部和兵部都空着,干嘛非要去礼部呢徐阶说因为今年礼部的差事太重,既要操持国家的抡才大典,又要筹备皇太子的册立大典,还要准备经筵大礼,光靠沈相两头跑,没有专门的尚书是不行的。而赵贞吉原先就是礼部尚书,让他专门把礼部的事情抓起来,也可以给沈默减轻负担,使其不用两头跑,可以专心阁事。

在这些老狐狸面前,隆庆皇帝就像小白兔一样好哄,便信以为真,让人问问沈默,可不可以。

沈默能说不可以吗那不等于明扇徐阶耳光只得主动上表请辞礼部差事,说自己力有不逮云云

沈默一直以为,有师生的名分在那里,徐阶虽然偏心张居正,但也不会偏得太狠。毕竟自己虽然也算计过徐阶,但那不过是为了保卫自己应得的,从没去谋算过非分的东西,更没有直接算计过徐阶。他一度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抢在张居正前头入阁,座次一排定,徐阶就不会再老想着让张居正超过自己了,以后至少能一碗水端平。

事实证明,他低估了徐阶的执着,一个可以坚持二十年,终于把严嵩干掉的老牌政治家,是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初衷的事实上,徐阶也不是没想过换人,但他选定接班人,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这些年来”他在人事上的谋划,布置,基本上都是围绕着张居正展开的”布眉之庞大,耗时之长久,让老人根本没有勇气推倒重来。

但因为张居正生不逢时,当年徐阁老正处在严党的压制下,为了保护这个,天下奇才”,在倒严过程中,徐阶给他的任务就是保存自己。却没想到严党百足之虫断而不蹶”双方屡战旷日持久,远远超出了徐阶的意料”结果小张同学一打酱油十几年,严重耽误了进步。

当终于把严党斗倒,终于坐稳了位子后”徐阶猛然发现,自己另一个不太听话的学生”已经突飞猛进”把张居正远远甩在后面了。更糟糕的是”自己还没来得及,对沈默进行足够的感情投资,以至于师生之间总是貌合神离,这也是没办法的,先帝在时,有意让沈默做孤具,自己无法和他ps太亲近。等先帝去了,沈默也已经成长起来,错讨了市恩的好机会。

这更加坚定了徐阶执行让张居正上位的原计划。对于能威胁到张居正的”别人他都不担心,唯有沈默,如果不趁着自己在台上,完成两人之间的强弱互换,那张居正就永无出头之日了。所以徐阶认为自己,必须抓紧时间双管齐下”一面给张居正增加筹码,所以一过了年”就把他在户部扶正了;一面尽可能的打压沈默,使其停下来等着张居正。

这手釜底抽薪玩得厉害啊。沈默手里没了部务”在内阁又只是个打酱油的”只要徐阶不给他机会,那他就再没有归自己负责的事务,只能做一些辅助性的工作,自此跟任何功劳无缘,自然也就再进步的条件了。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恐怕这次京察之后”两人的差距就不那么大了吧徐阶如是想道。

可能连老天都看不惯了,觉着好事儿不能都让张居正占全了,才让他在外面冲撞了杨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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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自认为有师生名分的羁锁,自己就算做得过一点”沈默也只能心里生气,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就像高拱说的”他是在首辅位子上坐久了”以为世界都围着他转呢。殊不知沈默忍他很久了”而忍到头就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而且他对沈默的这番打压”已经影咱到自身的形象。像杨博一样,很多官员都认为他现在刚愎跋扈,已经不是那个刚上台时,谦卑的表示要还这还那的徐阁老了。当然在京察的风口浪尖上”除了高拱杨博这样的大牛,谁也不敢议论首辅的跋扈。结果影响了徐阶的判断”还以为”大家都没什么反应呢。不过在他的位子上”也不可能听到什么真实的声音如果边上人不愿让他听到的话。

其实他忘了,沈默是这批唯一的廷推入阁,即是说,在三位新近阁臣里,他是唯一得到朝中高官认可的,而张居正在大家心中,显然还不够秤。在百官之中,也是同样的状况。现在徐阁老却公然打压大家认可的人选,拔高自己选定的人选,虽然说,下面的一万句,顶不上领导一句话”可领导管天管地管不了人心,他越是这样,大家就越是反感张居正”越是同情沈默

比如说左都御史朱衡,如果他坚持要发落沈默的同年和门生,沈默一样要损失惨重。但他觉着徐阁老做得太过了,不愿意再给沈默的伤口上撤盐。见总宪大人这个态度,两位副宪林润和部应龙自然乐得轻松部应龙还暗暗松了口气,他既是沈默的同年,又和张居正交好,事实上偏向徐党,现在有纯徐党的老朱顶着,自己也不用里外不是人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沈默以自己的倒霉”换来了沈党分子的不倒霉,也算是没有惨到家吧。

高拱和杨博唏嘘一阵,后者叹口气道:“你也不要光替别人担心,这回我把几个给事中给黜了”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八成会报复在你身上。”

“嘿嘿”高拱不以为意的捋着大胡子道:“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怕区区几个跳粱小丑”,见他自信满满,杨博心说也是,以他和皇帝亲若父子的关系,谁能动得了他但还是好心提醒道:“你也得收敛点性子,我看你斗不过徐阶的。”

“我知道,我知道”高拱感到喉中苦涩道:“现在谁也动不了他,他就好比当年的严嵩,我却没有他当年的那份坚忍,”

“说起坚忍来,你得好好跟沈默学学”,杨博其实不该和他说这么多,但实在是担心高拱被徐阶轰回家,只能违背性子哆嗦几句道:“我今天看到他,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是该笑就笑,该干就干,我看他对徐阁老比以前更尊敬了好像。”

“憋死我也学不来,咱就是这种直筒子脾气。”高拱摇摇头”突然冷笑道:“徐阶真是瞎了眼”竟不知这个学生就像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看徐阶将来,非得栽在他手里不可。”

“嗯。”杨博竟也同意道:,“沈默此人心机之深,算计之强”是我平生仅见,又是如此年轻你何曾见过”一个三十岁的阁老所以我才对他一忍再让,可惜徐阶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竟总觉着能把他压一辈子。”

“我们就拭目以待吧。”高拱笑起来道。

第七九零章 京察大计下

大内不是闲谈的地方,两人说了会儿话便分开了,杨博回部里,高拱去乾清宫。

通禀之后”在宫门口等了许久,才有冯保进来传他进去。

冯保低声下气的和他打招呼,高拱的脸色很不好,根本不看他一眼。因为高拱已经猜到,皇帝八成又在白日宣滛虽然登基不到半年,但隆庆皇帝好色之名已经朝野皆知,据说他每天都要临幸数名不同的美女,从早到晚,一刻也离不开温香软玉的美人窝。结果被人起了个诨号,叫后宫中辛勤的“小蜜蜂”这已经成为官场中尽人皆知的笑话。

听到皇帝被冠以“小蜜蜂,的诨号后,身为帝师的高拱倍觉脸上无光,心中更是担忧皇帝的龙体,所以见到因纵欲过度而面色消瘦、眼袋叠累的隆庆皇帝后,他忍不住跪地劝谏道:“皇上啊,人主深居禁掖,左右佞幸窥伺百出,或以燕饮声乐,或以游戏骑射。近则损敝精神,疾病所由生。久则妨累政事,危乱所由起。比者人言籍籍,谓陛下燕闲举动,有非谅暗所宜者。窃意圣明必无此事”然臣子防微杜渐,不敢不言。伏望调摄服御,省减嗜欲,一切禁止。

意思是,皇上你整天呆在宫里,好人一个不见,就整天和一帮子太监厮混,这些人逢君之恶,整天引导你干些荒唐的事儿,这样您的元气很快受损,疾病由此而生。时间长了还会使大臣生出轻慢之心,令小人横起凯觎之念,会引起国家危乱的。现在外面前传开了,说皇上在后宫的某些行为,不是居丧期间该做的,当然我认为这肯定是谣言,但我身为臣子”要防微杜渐”不敢不跟皇上说一声。请你以后注意保养自己的身体,给小弟弟一些休息时间,更别干那些有损德威的龌龊事儿。

高拱虽然说得委婉”但皇帝还不至于听不明白,有些歉意的讪讪道:“让您老挂心了,这都是没有的事儿,朕最近清心寡欲的紧”说着下意识的去挠后脑勺,谁知胳膊一抬,从宽袖中飞出一本绢书来落在地上。

&nbā眼,看近的不行,但看远的可清楚的很,只见上面画着彩色的图,一男一女以一种不堪入目的姿势纠缠在一起,边上还有标注曰:“老树盘根式”看不出皇上还富有钻研精神呢,

隆庆脸一红,赶紧弯腰拾起来,以为高拱看不清,讪讪道:“画册而已。”

高拱只能低下头,装作没看见的。

隆庆让人把高阁老扶起来”赐坐道:“师傅过来”有何事体”

“哦”高拱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拿出吏部宋代的呈文道:“这里是京察的初步结果,请皇上御览。”

“国事有师傅在,朕放心的很呢。”隆庆却接都不接道:“您觉着行就行。”

“臣子去留应当皆出圣裁。”高拱摇头道:“老臣不能僭越。”看到皇帝现在这样子,他从心底希望隆庆能振作,为此连“圣天子垂拱而治,的初衷都可以违背。

“那就先放这儿吧。”隆庆无奈的收下,拉着高拱的手道:“过了年,咱爷俩还没正经坐坐呢,今儿好容易得空,咱们说说话吧。”

高拱不着痕迹的把手抽回来,低声道:“臣也很挂念皇上,在宫里第一今年,皇上过得还习惯吧。”

“没什么不习惯的”隆庆笑道:“平平常常的呗”心说朕天天都像过年,哪还能感觉出今年味来顿一顿道:“听人说”您老把大门一关,整个春节都在外面逍遥”

“也不是逍遥”高拱见皇帝主动送把话头引过来,便义不容辞道:“臣是代皇上了解民间疾苦去了。”

“哦”隆庆好奇道:“您老了解到什么疾苦了”

“百姓太苦了”高拱叹息道:“太苦了”

“天子脚下,并善之都的百姓”隆庆皱眉道:“也会那么苦吗”

“唉,说起来京城百姓,皇城根下,荣沾圣恩的事儿虽然有,但更多的却是道不得的苦处。”高拱虽明知自己这话得罪人,但为民请命、义不容辞,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将自己这些天来调查到的情况,原原本本汇报给皇帝道:“百姓之苦,害在其三,曰“税,、曰“店,、曰“田,。税走路桥税。我京城本来只有商税,而无路桥之税,然自正德起,中官出领各地税务,一时间巧立名目、强取豪夺,以至于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先帝登极后,曾尽撤天下监税太监,这才使中官扰民之祸稍减。然嘉靖后期,因先帝修玄,huā销无度,故而又默许中官在涿州、大兴、宛平、通州、怀柔、密云等京畿之地征税。于是宫中税使到处用地痞流氓为爪牙,水陆行数十里,即树旗建厂,顺天府二十四县,已是椎税星满、密如鱼鳞,从密云到京城,不过区区百里,就要经过五六个税卡台到京城,只不过一二里地“也要收两次税暴敛之烈枪夺”

“这么多地方雁过拔毛,每年要收多少钱”隆庆皱眉道,他一直以来,都秉承着自己不作为,但也不给国家添乱的宗旨,现在听到宫里人打着自己的旗号,在外面乱收税,心里顿时不是滋味。

“每车税钱五文,驮税三文,担者二分,负者一分,甚至徒手过者亦不免。百姓谓每处税关可日得万余钱,一年不下三四千两银,二十四县共二百余处水卡,一年要盘录百姓六七十万两银子。再加上九门税收也全由中官把持,这又是二三十万两银。这不惟侵民之利,而且挠国之税这些钱一分也流不进国库”

“去年宫里的进项,不过八十万两而已”隆庆眉头紧皱道:“仅税收一项,就对不起账来。”

“这只是行货之税,还没说买卖之税”经过一个正月细致的调查,高拱对宦官侵扰民生的劣行,已是知之甚详:“细及米盐鸡豚”粗及柴炭蔬果之类,一买一卖,无物不税,无处不税,无人不税税使视商贾为懦者,肆为攘夺,没其全货,负载行李,亦被搜索”顿一顿道:“老臣曾亲眼见一个商人,自张家湾发买货物来京,出店有正税、上船有船银,到湾又有商税。百里之内,辖者三官;一货之来,榷者数税他的一船货,一共不过值二十两,沿途几处抽税,已用了一半银子。船到京城售卖时,又有税官前来索税”他无钱交纳”气得把货物搬上岸,一把火烧个干净。通过这件事”皇上不难推知,现今商税之繁琐、苛重,及对商民伤害的程度,已经到了何等程度”

隆庆闻言面色十分难看,恨恨道:“真是太猖獗了,怎么一直没人告诉朕”

“以前还没这么厉害,是这半年才“”高拱很隐晦的告诉隆庆”要是你老子在”太监们何敢如此放肆还不是看你小蜜蜂好欺负吗

“滥税之害虽重,但比起皇店之害,则又在其次。”高拱今天反正是捅了马蜂窝害,索性一次全给抖出来,道:“皇店与税卡其实往往是一体的,有中官打着宫里的旗号,在皇庄周围或交通要道起盖房屋,架搭桥粱,以皇店为名,擅立关隘以榷商贾舟车乃至挑担小贩,若不把货物低价卖给他们,就用重税课得你血本无归像方才微臣说的那个商人,就是因为不信这个邪,最后被逼的一把火烧掉了所有的货物。大多数人为了那点保本微利,只能把辛苦生产、贩运而来的货物,低价转卖给皇店,眼看着他们去赚取本属于自己的利益。”

“但宦官们收取了货物后,并不在皇店中出售,而是转到的私店中去。”高拱继续爆料道。店“私店”隆庆了解皇店,但对私店还真不太明白。

隆“中官除把持皇店外,还在京城内外建立私店,尽笼天下货物,令商贾百姓无所持利。近来还纵使无赖子弟霸占关厢、渡口、桥粱、水玻及开设铺店,从中贩卖钞贯,抽要柴草,勒摆渡、牙保、水利等钱,这种种与民争利无异于抢劫的行径,弄得怨声载道,沸反盈天,如果再不整治,京城百业凋敝便在眼拼了”高拱痛心疾首道:“如果再不整治,今日之京城”便是明日之全国,到时候民不聊生、国将不国,绝不是危言耸听”

其实他还想说“田,的事儿,这才是最要命的,京城近郊的好地,都被宫实和王公贵族们占去了,土地兼并之严重,已经到了影响国家安危的地步,但他深知不可操切,一次打击面太大的话,遭到的反噬是无法承受的。所以他决定只瞄准太监,其余以后再说。

单就这些,已经让隆庆皇帝火冒三丈了,他就是再迟钝,也能知道太监们借着自己的名头,在外面大肆搜刮民脂民膏,败坏皇家的名声不说,还只顾着自个发财,不管皇帝老子受穷

一想到那些太监,整天说什么内帑空虚、宫中乏用,变着法的想让自己,允许他们把黑手伸向更多的地方。

隆庆心里就一阵阵厌恶,脸上的愤怒越积越厚,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终于咬牙道:“看来都是朕平时待他们太厚了不仅不思报恩,反倒打着朕的旗号,去欺负朕的百姓了”也许是觉着身边人当年跟着自己不容易,隆庆一登极,就对太监们大加封赏,不仅全都提到内廷要害衙门,还滥加封赏,随随便便都赐蟒衣玉带,子侄兄弟也尽加锦衣卫指挥衔。虽然都是些荣衔虚职,但无疑助长了宦官们的气焰,使他们愈加无法无天。

“忘恩负义,欺君之罪”合该千刀万剐”高拱在一边火上浇油道。

“那朕该怎么办”隆庆整日钻研“御女心经”对如何御下却一塌糊涂。

“臣这里有各税关、皇店的位置,以及店主名单。”高拱将一份册子呈上,杀气腾腾道:“只要照单抓人,便可将其一网打尽就在这么短时间,得到这长长的名单背后必有高人相助。

“那还等什么”隆庆终于激动了,拍案道;“去抓人吧”

“敢问皇上,排谁为主调哪儿的兵全抓还是抓重点”高拱冷静问道:“抓了以后由哪个衙门看押”

“这个师傅看着弄去吧。”隆庆恨恨道:“给朕狠狠教训他们一顿”

“请皇上下旨。”高拱沉声道,心中却有些无奈,哪有这样当皇帝的,连怎么行使权力都稀里糊涂

“哦,快去拟旨”隆庆吩咐边上站着的冯保道。

“是。”冯保躬身倒退着出了西暖阁,一出门便撤腿就跑。

两个白云铜的大火盆,把富丽堂皇的司礼监值房映得又暖又红。

此刻四个往日里牛气冲天的秉笔太监,却都是满脸的油汗热锅上蚂蚁似的团团乱转。只有掌印太监马全,仍然端坐在那里闭目养神,仿佛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

方才冯保派人过来传话,说高拱告了他们的刁状,把他们欺上瞒下在外面违法越制、营私舞弊、鱼肉百姓的丑事,一股脑全给捅出来了。

别看四人平时耀武扬威不得了,其实都是些没经过事儿的纸老虎,当时就庙里长草慌了神,光在那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可就是不知该怎么办。

突然厚厚的门帘掀起了一阵风冯保喘着粗气闯了进来。

没人怪他无礼,四个秉笔一下把他围住急吼吼的问道:“怎样了”

“皇上让给高拱拟圣旨,他好去抓人,”冯保喘匀气道。

“啊”滕祥、孟冲几个登时面无人色道:“完了彻底完了”

“不能这么算完”冯保尖叫一声,镇住其他人道:“没到白绫赐死,就还有机会”

“那称说怎么办”众人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我哪知道”冯保啐一声道:“你们是守着金山要饭”说着拨开众人走到马全的面前,一撩下襟,便跪在地上磕头道:“以前是儿子们不懂事儿,以后再也不敢了”现在咱们大难临头,恳请老祖宗指点”说着哐哐地在地上磕头。

马全的眼睛尊开一条缝,但没搭理他。

滕祥几个也明白了,是啊,这时候只有靠老前辈的智慧,才能救自己。赶紧过去,跪在马全左右,五个太监一起磕头,恳求老祖宗搭救。

马全这才感到胸中恶气稍减这半年来,他虽然坐在掌印太监的位子上,但那些裕邸的太监,丝毫不买他的帐,而且还联合起来,想要把他轰走。

马全真是后悔”当初没和黄锦一起去南京,心说自己就是不悟啊,一朝天子一朝臣,内臣更是如此,现在是隆庆皇帝坐江山,自己这个前朝旧人,还有什么好争的。

又看着这挑中贵个顶个的狂妄无知,精明远逊于嘉靖朝的司礼监众挡,贪婪却远胜前朝。这样下去肯定要出事儿的,马全已经盘算着告老还乡了。只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告老呢,事儿就先出来了。

只不过,虽然觉着解恨,但他还是得提点一下这些人,毕竟自己下半生能否安享晚年,和这些人也有很大关系。

想到这,他啐一声道:“早就和你们说过,要适可而止。你们却自恃是潜邸旧人,到处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什么都敢咬一口,吃相还难看的要死。弄得口碑败坏,不然怎么惹到高拱那个活阎王了”

“我们知道错了,可是事儿都干了,现在说别的都晚了。”滕祥一脸哭丧道:厂您老就说我们还有救没有吧”“是啊,我们还有救吗”一片哀鸣声。

“慌什么”马全喝一声,镇住几人道:“先帝爷那会儿,司礼监经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不也安然过来了,这次也不会例外”

众太监这才安静下来,听老祖宗讲那太监的立命之本:“知道你们为何会遭此厄运吗”

“我们肆无忌惮了”“我们太不把百官放在眼里了”几个大挡答道。

“都不对。”马全淡淡道:“其实原因只有一个,你们忘本了。”

“忘本”太监们瞪大眼睛道。

“对,忘本。”马全老气横秋的教训道:“别看咱们一个个威风凛凛,好像大人物似的。其实都他妈是狗仗人势,是皇上想让我们厉害的。要是皇上不想让我们厉害”我们转眼就全都狗屁不是我们这些没了根的废人,一切都在皇上身上,皇上就是我们的本,我们做奴才的,得时时处处把皇上放在心上”

第七九一章 春寒料峭 上

司礼监,火盆中烧着上好的银丝炭,无声无息。五个太监也屏息凝神,只听到马森一个人的声音:“当今良善宽厚,正是我们当奴婢的可遇不可求的好主子。却被你们以为可欺,一个个都不管主子爷还在受穷,自个先捞得盆满钵满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主子是天子”,顿一顿咬牙道:“龙有逆鳞,触之者死,你们背主忘主,就是触到了皇上的逆鳞”,“老祖宗教训的是”,”冯保心怀侥幸道:“不过税官也好,私店也罢,咱们都没直接沾手,皇上仁慈,不会怪罪到咱们头上吧。”他们请马森帮忙,主要想看他有没有办法,帮他们保住那些税卡和私店对太监们来说,钱财就是他们的命根子,要是把来钱的路子都取缔了,还不如杀了他们。谁知马森上来就说”你们自身难保了,言外之意,那些财路都保不住了。

见冯保等人还有些不甘心”马森笑笑,目光转向滕祥道:“听说你刚在城东买了一所大宅子”

“买了刚,刚刚买下的。”滕祥有些结巴道。

&nbā了一万多两银子”,马森摩挲着手中的墨玉扳指”逐渐恢复了大内总管应有的气势。

“是,是的。”滕祥点头道”心说他咋知道的这么详细

“老祖宗,这都火烧眉毛了”冯保小声打岔道:“咱还是说正事儿吧”这些家长里短的,以后日久天长慢慢聊嘛。”

“现在知道急了”,马森嘿然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年轻人沉住气,不急在这一时”咱们慢慢聊,耽误不了。”伺候过嘉靖的就是不一样啊,当年以白目著称的马森同学”现在也流露出大家风范来了。

“那您聊”,冯保闭嘴了。

“呵呵”,”马森又神色复杂的望向孟冲道:“听说你把尚宫局的一枝梅给采了”太监不是阉了吗,怎么还要找女人他们是没了卵袋”可七情六欲都还在,为了一解心中寂寥”和同样孤枕难眠的宫女们,做一些虚鸾假凤之事,虽不能真个,但也可过过干瘾不是对这种假夫妻还有个专门的称呼,叫“对食儿“。宫中凡有权有势的太监,都有自己固定的对食儿”也算一种身份的象征吧。

这种伴当虽然不能名正言顺,但也无人禁绝,是以自古至今都在宫中默默的流行着。

宫中除了太监二十四衙门”还有六个管宫女的局,尚宫局就是其中之一,而,一枝梅,正是尚宫局一名出了名冷艳的美女,很多大挡都垂涎欲滴”当然也包括马森。但女官六局名义上虽也归司礼监统一管辖”可女官们都是皇室近侍,想管也难得管。再加上女官的任命”多由皇后作主,司礼监更是管不着”所以没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