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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额征收,一方面规定出身江浙的官员不得任职户部,以堵塞漏洞,防患未然,同时又特意委派朝中重臣或廉干之材为重赋区的地方长官。但无论官吏催科如何严厉,狡黠的豪绅地主总能千方百计逃避赋税,诡寄钱粮,将负担转嫁到无地少地的贫困下户头上,甚至和贪胥墨吏勾结起来,通同作弊,加重小民的负担。

因此国初对江南课以重税后,仅仅百余年时间,江南一代的土地占有关系,已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原先课税的主体“官田,就是属于国家,直接交由百姓耕种的土地,这种土地的税额,向来是民田的两到三倍部分变成了税负较低的民田,剩下的部分,则大都落在了贫民名下。至于富商名下的土地,则全都以民田登记。

更有大量的土地,被投献到取得功名者的名下江南文教昌盛,中举人进士者多如牛毛,每次大比之后,许多县便有上万亩,甚至数万亩耕地从纳税清单上隐去。但这样一来,那些没有办法捣鬼的贫困下户”就成了重赋的实际交纳者。出现了,小户要交大户之税”完课者日受鞭笞,逍赋者逍遥局外,的咄咄怪事。

而且尽管朝廷和地方官员,采取了一切措施横征暴敛,但超过百姓供给能力的赋额,在百般敲录之下,每年仍有大量的税额拖欠下来,所以江南的逍赋现象十分严重,甚至从来就没有交齐过。仅以苏松二府为例,重赋甫定的洪武二年当年,就拖欠了几十万石。从永乐十三年到永乐十九年的短短七年中,二府就拖欠税粮,不下数百万石”紧接着的七年,拖欠亦不下数百万石。

而后自宣德元年至宣德七年,苏州一府累计逍赋高达八百万石,一代名臣周忱巡抚江南,“阅籍大骇,。当时苏州府每年应交纳税粮总额是二百七十七万石,松江府岁征一百二十万石,可每年实收税粮额只是应纳额的一半。故而当时有谚云:,朝廷贪多,百姓贪拖。”

这还是大明最好洪、永、宣三朝”其考成之严厉,官吏督催不可谓不卖力,因税粮缺额而草职查处者也不在少数,税粮逍欠仍然如此之多。之后中〗央朝廷的权威日衰,对地方的控制力,也远不如开国之初,而且江南籍的官员逐渐掌握了朝堂的话语权。于是关于“江南重赋如山,民不知有生之乐,每逢完税之时,即不得不卖儿弼女,甚至弃田逃亡”时时抛出这种论调,甚至捏造灾荒死亡人数,就为了能让家乡少交点税。

谎言说了一千遍,也就成了事实,于是从景泰以后,朝廷屡次减免江南拖欠税款,甚至有,每过五年减五年,的说法。于是田主益发有恃无恐,纳税之时更是想尽法子拖欠但平头百姓如何能顶住催税的虎狼暴卒所以能欠税等着减免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言而喻。

羌奈之下,吏部考察在江南任职的官员时”如果其能完成一半的指标就算合格:完成六成,可以得良”得到提升:完成七成,会被视为干吏,重点培养。如果能八成的指标,传说可以直接当上户部尚书当然传说之所以是传说,就是因为从没有人达到过。

所以知情者都说,江南“徒有重赋之名,殊无重税之实,。江南重赋固为天下最,然江南逍赋也为天下最。这不但使朝廷空负取盈之名,而终无取盈之实,徒担重敛之名,原无输将之实。而且由于赋额不能逐年交清,旧欠新征,蒙混为一,纳粮者不知孰为旧欠,孰为新征,而官贪吏蚀等都混在了民欠之中,重赋反为作j贪污者提供了方便,当然最终都会落在无权无势的小民身上。

对于这些情况,曾在苏州担任过知县的海瑞一清二楚,他早就有心要解生民之苦,治一治那些贪婪无耻的豪绅大户。所以他明知道,自己这次被派到江南,其实是给改草当枪使,利用自己的刚硬,冲击一下这个几乎铁板一块的人间天堂。但他仍欣然领命,因为在他看来,自己与内阁诸位,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但他虽有慷慨悲歌之心,却不想出师未捷便死。海瑞深知,苏松税赋积弊百年,若是去翻那些陈年老账,追收历年欠税的话,只能闹得天怒人怨,谁也不支持自己。他记得沈默曾经对自己说过:,斗争这码子事儿,就是团结一部分人,打败另一部分人:站在你这边的人越多,你失败的可能就越小,如果支持你的人强手反对你的人,你就有成功的可能。,这番庸俗智慧放在平时海瑞是不会听的,但现在他面临一场空前残酷的战斗,失败的可能性远大于成功。在海瑞看来,身败名裂了不要紧,可错过这次解救生民,整理财税的良机,江南的贫苦百姓,又不知要在苦难中煎熬多少年;大明的国势,也不知还给不给,再次重来的机会。

所以必须成功,因此海瑞缩小了打击范围,不追究历年欠税,只要求重新丈量每户所有的土地,登记造册”以为日后纳税凭证。他的目地很简单”就是让田多者多缴税,田少者少纳税,还百姓一个公平。

但偏偏古来最难者,便是这为弱者求一公平。

哪怕他是海瑞,也不能凭着名气和勇气蛮干一通,而是要讲策略的。

首先,为了给接下来的清丈田亩造势,获得广大百姓的支持,他名人将清丈田亩的好处,编成朗朗上口的顺口溜命官吏走乡串户向百姓宣传:同时,他发下告示,免费替百姓打官司,而且百姓若有所诉,不必写成诉状,直接来官府口头告状即可这也是海瑞对过去司法过程的总结。

前日在松江,海瑞向徐阶冉计,徐阁老说,吴中多刁民,性情凶顽好健讼是以衙门时常积案如山案。所以为官需要刑清政简,执法持平”简而言之,就是不要理会那些刁民,少接受诉讼,一切以不影响百姓生活为要。,这话其实不完全出自私心,苏松一带确实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一来抗倭十年,百姓几乎各个习武健身,有武艺傍身自然不怕事;二来,苏松的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出现了大量的无业游民这些人整日里游手好闲,寻衅滋事,自然带坏了民风。

但海瑞却认为江南民风不好,其原因之一是官员不尽责,为父母官者满心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至吃了原告吃被告又怎能为百姓做主贫苦百姓靠官府处理无门,只能自己解决。另一个原因”则是“讼棍,的存在海瑞认为“健讼之盛其根在唆讼之人,然亦起于口告不行是以唆讼得利。,由于官府不受理口头诉讼,便生成了一些靠替人撰写讼状生活的人,这些讼棍为了反复写诉状发财,便把一些简单的事情搞得十分复杂,比如原先可以通过调解解决的问题,却在他们的唆使下,矛盾激化,诉之以官司,使民风更加败坏。

因此,直接接受普通百姓的口头诉讼,是解决扭转这一混乱的关键,于是海瑞命人宣告百姓:今后须设口告簿,凡不能亲自书写的人准许其以口陈述”

这条法令一出,登时引起了各府百姓强烈的反响,一时间抚衙之前门庭若市,百姓络绎不绝,皆来控诉,真比过年还热闹当然,换另外任何一人当这个巡抚,都不可能有这效果,但现在堂上做的是海瑞,为民做主的海青天,不畏强权的海阎王,百姓们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当天晚上一盘点,竟收到口头和书面的诉状三千余份。襄助政务的王锡爵苦笑道:“这一天,收了一年的状子。都公,咱们不干正事了”,“呵呵,这就是正事儿”,海瑞从满桌子的故纸堆中抬起头来,笑道:“你且把这些案件分类,再看看。”,说完继续低头抄写计算。

今夜,海瑞竟破天荒的点起了十盏牛油大灯,把轩敝的堂屋照得亮如白昼。因为此刻屋里不光他俩在忙,还有十六位从汇联号请来的审计,在对着满屋子的积年田产登记档案攻坚虽然准备重新丈量,但如果能把田产的所有权理出个大概,自然可以大大减少清丈的难度。

这份差事对一般账房来说,肯定感觉像蚂蚁啃大象难以完成,但对于习惯了烟波浩渺的账册汇联号的审计先生来说,却只是一份寻常的差事。对于他们高效准确的工作,海瑞自然九分满意,剩下一分不满,来自于他们要价太高,每人一天就是三两银子,据说这还是内部优惠价。所以为了缩短工日,海瑞只好咬牙点起了大办和要支付的酬劳比起来,这点油钱实在不算什么。

好在贵有贵的道理,到了下半夜,审计先生们将海瑞布置的任务完成了,为首的一位将汇总的结论送到他手里,其余人则纷纷回去睡觉。

海瑞揉揉眼,接过那报告一看,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哎哟,一声:“这么多”

这一声引得王锡爵转过脸来,海瑞便将报告递给了他。王锡爵拿过来,凑到油灯底下细细阅读起来,但见上面写着:,松江府在册田亩总数一览”下面详细开列了松江各县田亩总数、粮税总量;并与开国二十年后的田亩数、粮税总量做了对比因为这一时期,生民安居乐业,垦荒基本结束,统计数字比较有参考价值。

可见洪武二十四年,在册田亩共四百七十六万亩,粮税总量一百三十八万石:隆庆二年,在册田亩四百三十万亩,粮税总量一百零三万石。在册土地共萎缩了四十六万亩,粮税总量缩减了三十五万石。这个数字已经算是很漂亮了,因为中间还有嘉靖二十年的统计,在册田亩四百四十万亩,粮税总量七十万石这说明海瑞之前三任巡抚,沈默、唐汝辑和归有光,在当时允许的范围内,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且不论为何在册土地萎缩,也不问这些年来疏浚吴淞江,开发上海滩,新增加的近百万亩耕地去了哪里。单就这一度萎缩近半的税赋,审计先生们给出乎一组相关数据:洪武二十四年,重赋官田的数量是三百万亩,免税田只有三万亩。

但到了嘉靖二十年,重赋官田却只剩下一百七十万亩,其余都被官府以各种形式,转卖给了民间,成为平赋民田;而免税田的数目,则达到了九十万亩。至隆庆二年,重赋官田数为一百一十万亩,免税田达到了一百一十七万亩,首次超过了官田数量。

对于嘉靖二十年到隆庆二年,这近三十年间,耕地数量进一步恶化,赋税数量却显著好转,海瑞知道是松江百姓大量改种棉田,经济效益提高带来结果。但他认为这并不能掩盖土地兼并带来的恶果,因为不纳税的田亩依旧不纳税,只是能从穷苦百姓身上多榨出油水罢了。

在一系列数字之下,还有一行统计数字,是徐家在松江一府的土地总量一四十六万亩。~

第八五一章 对决 下

徐阁老子孙繁茂,令人称羡。四十余年来,长房徐嗜为他添十一个孙子,皆已成婚:次子徐琨添七个孙子:三子徐瑛添孙子辈五人;幺子徐珂,亦有两个儿子。再加上重削辈,以及他弟弟那一房,徐氏家族竟有一百多男丁,已然松江泱泱大族,其家族田产自然数目惊人。

朝野一直盛传,徐家有二十万亩耕地。但现在看来,显然还是低估了一虽然为了避免树大招风,徐家已经将名下田产,分散到了家族成员身上,但还是瞒不过汇联号的审计先生们。他们仅把徐氏两兄弟直系子别名下的田产相加,就得到了四十六万亩的恐怖数字,也难怪连海瑞都要,哎呀,一声了。

审计先生告诉海瑞,这还没有算上徐家奴仆名下的田产,而且徐氏家族仗着徐阁老的威势横行乡里,又岂止在松江有产业其在苏州、常州、甚至临省的杭州、湖州等地,同样占有大量田地。而且其家在丝织业、棉纺业,都是举足轻重的原材料供应商,利用垄断赚尽了利润:“如果想要查清徐家产业的话,就算我们这些人,也得用一个月时间。”,审计先生如是说道。

海瑞确实被骇到了,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要面对的,竟然是这样一头恐怖巨兽。

待那审计先生离去,王锡爵低声道:“怎么办,要不先把松江放放”,他虽然也知道擒贼先擒王、挽弓当挽强的道理,可具有这样实力的徐家,真不是谁都能对付的一就算当上苏松巡抚的海瑞,也不能够。

,也许只有高阁老或沈阁老亲临,才能治得了徐阁老吧。,王锡爵胡思乱想道,可惜他也知道,以两人的身份,还有和徐阶的瓜葛是绝对不能直接插手此事的。

向来乐观坚决的王锡爵在无比强大的敌人面前,也变得没有信心了。

“元取”,海瑞看一眼这个,他十分欣赏的后辈,淡淡道:“你的老师让你跟着我学习,但你是三鼎甲出身的翰林官,又在内阁当了好几年的司直郎,无论是经史子集、律法国策、还是案牍文移,都远在我这个科贡官之上。”

王锡爵刚要谦逊,海瑞却一摆手道:“听我说完我思来想去唯一能教你的,就是两个字了。”

“都公请讲。”王锡爵洗耳恭听。

“这两个字,说好听了,叫,胆魄,:说不好听,就是,找死,”,海瑞站起身来,活动一下酸胀的躯体,把那些费钱的牛油大灯一一熄灭,只留下一盏烛台:“如果你想做一个合格的官僚,现在就回去睡觉不用听我废话”,顿一下道:“但如果你还有更高的追求,想要成为真正的贤臣的话,就得学会,找死,。”

王锡爵默不作声,认真听海瑞道:“世人都说,邪不压正”但事实上,绝大多数时候都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正往往胜不了邪,甚至会被邪魔歪道消灭。然后那些无耻道学,自有一套颠倒黑白的理论,把自己说成正把你说成邪魔外道到那时,你可能连最后的一点清誉也荡然无存”

如果不是亲耳听到,王锡爵不会相信,这种消极的话语,竟然从大明第一神斗士的口中说出他还以为,在海阎王的眼中就没有搞不定的对手呢。

“那我们该如何选择是同流合污,是独善其身,还是就算明知不敌也要迎头而上呢”海瑞直视着这个前途远大的年轻人,一字一句道:“在这个三岔路口上你如何选择就注定了你将来是什么样的人。

“老师时常教导我”王锡爵深思片刻,轻声道:“坚持下去,就有希望。不自量力的冲动,是不负责任的放弃。”

“你还不了解你的老师。”海瑞摇摇头道:“他心里其实有一团火,在必须找死的时候,他一定不会犹豫。”说着轻叹一声道:“但这世上,也许已经没有值得他找死的事情了,因为有我们这些人,已经替他做了。”

“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王锡爵问道。

“为了道义。”,海瑞沉声道:“年轻时,我觉着,道义,是很崇高,很神圣,是写在经书上的那些圣人之言。但现在我渐渐明白,所谓,道义”其实就是你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所以可以每个人的道义都不尽相同,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看你有没有胆魄去坚持自己的道义,甚至于殉道。”,“既然认为是正确的事,既然符合你的道义,就要坚持去做,哪怕因此身败名裂又何妨”烛光将海瑞的身影拉得很高很大,他的声音如黄钟大吕震人心扉:“我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了,有一个问题困扰了我四十年,那就是国家出了什么问题泱泱天朝,地大物博,为何承平百年,小民却无法安居乐业,国事也如蜩如螗。大明这座广厦,眼看到了将倾未倾之时,这到底是为什么为此我找子很多原因,是严党作乱是北虏南寇还是官场无能甚至都把矛头都指向了皇帝,上了那道不合时宜、害死先帝的治安疏,可是结果如何呢”

“现在严党倒了,南寇平息了,北虏大不如前,吏治也几经刷新,虽不说各个清廉,但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的现象已经不再多见,可为什么国事没有一点起色百姓依旧水深火热呢我找来找去,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目标今天这次清查,也正验证了我的猜想。不知你是作何感想,我看到的知道的就是四个字一触目惊心,”海瑞的怒火越来越盛道:“仅仅一个徐家,仅在松江一府,就占据了四十六万亩之巨要是彻查下去,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数割又岂止一个徐家整个松江府,有举人四百余名,进士二百余名,做到尚书侍郎的十几人,至于侍郎以下更是不计其数,他们与徐府都是一丘之貉,不过是大小多少的区别而己”

“又何止是松江何止是苏松十府两京一十三省”一千一百六十乌个县,哪里没有这样的国之大盗再加上那些皇室宗亲、宫中显宦这些皆食国家奉养的寄生虫,其兼并之田庄占天下之半皆不纳赋,而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以供养这些蠹虫”,海瑞紧紧握着双拳,双目喷火道:“无耻之尤的是,这些所谓的官宦士绅,从来都把自己打扮成道〗德高尚之士,总把责任推给别人,高呼着要限制宗藩,削减皇庄,却从不照照镜子,瞧瞧吃相最难看的是谁是他们自己”,“为什么国家和百姓总是穷困皇室宗藩、九边之耗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部分。真正危害最大的,其实是藏在水面之下的,是那些无耻的缙绅士大夫。他们一面肆意兼并、榨取民膏、侵吞国帑,一面以圣人门徒自居,掌握着国家的政权,控制着舆论的导向,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却将责任全都推到别人身上。这些隐藏在阴影中的大盗不除”国家黎庶就永远喘不过气来,所谓,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就永远只是一句空话。”海瑞深深望着王锡爵,一字一句道:“他们确实空前强大,但这不是放弃斗争的理由如果谁都恐惧失败,而不敢与他们为敌的话,那大明朝”就真的完了。”,“所幸的是,高阁老、沈阁老、张阁老这些忧国忧民的秉政之臣,没有被可能遭遇的失败吓倒,决心与他们决一死战。这注定是一场实力悬殊、旷日持久的大战,我这个苏松巡抚”也不过走过河小卒而已,想要靠一己之力取得胜利,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会一直站在都公身边的。”王锡爵被海瑞的浩然之气感染了。

“愚蠢,如果把你也搭上,我们就连未来也输掉了。”海瑞摇头道:“你这次只管在边上静静看着,能看一看这个颠倒黑白的世界,认清了那些道〗德之士的丑恶嘴脸,就算完成任务了。如果在这之后,你还没丧失信心”那就准备在未来挑起重担吧”,说着他拿起官帽,拍拍王锡爵的肩膀道:“明天把案卷分好类”现在回去睡觉吧。”说完慢慢走了出去。

在厅堂中立了很久,王锡爵才熄了灯走了出来,院子里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人,抬头仰望,但见今夜无月,只有满天的星斗。

第二天上午,王锡爵以最高的效率,把三千件诉状分门别类,将统计结果汇报给海瑞道:“三千件诉状中,九成以上都是告乡官夺产者。”想到海瑞昨日所说“这就是正事”王锡爵钦佩之余,也十分好奇,为何海瑞预先就知道是这种结果。

“二十年来,每有百姓讼其夺产,府县官偏听乡宦官绅之言,每每判小民败诉。于是侵占之风愈演愈烈,以至民产渐消,乡官渐富。再后官府甚至不受理此类案件,民亦畏不敢告。于是日积月累,致有今日,事可恨叹。”海瑞淡淡道。

“据说以前的士大夫,为官几十年都换囊空空,二品夹员致仕后,家产也不过小康,怎么几十年的时间,变化如此之大”王锡爵摇头喟叹道。

“不是你不明白,是世风变化太快,人人以拜金为荣,士大夫也不再安贫乐道,开始沉迷华服美婢,追求奢侈享受,又怎能不利用特权,鱼肉百姓呢”海瑞冷笑一声,将王锡爵整理的报告,以及昨日的审计结果装入信封中,烤上火漆,用上关防,对书办吩咐道:“立刻发往内阁。”,做完这一摊,他对王锡爵道:“收拾一下,今天就去松江。”,“那收到的这三千份告诉怎么办”,王锡爵问道。

“不把松江的问题解决了”海瑞淡淡道:“苏州这边的诉讼是没法处理的反之若把松江的问题解决了,苏州的诉讼,也就迎刃而解了。”

当天下午,海瑞移驾松江,第二天就在公所外张贴告示,接受百姓告诉,同时清理陈年积案“,松江和苏州虽是近邻,但松江百姓毕竟没领教过海青天的大威大德,起先海瑞公开放告,百姓们不敢深信,只有苦大冤深的敢递状子这些案子其实既不错综、也不复杂,之所以迟迟无法结案,只是因为被告者势大财雄,官府根本搞不定。

被告就在那里,只看你大老爷敢不敢抓人了。对海阎王来说,自然不是问题,他立刻下传票拘被告前来受审,为了避免松江的官差与乡绅勾结,私放了被告,去拿人的都是巡抚衙门的亲兵只要是在乡的,一个都跑不了。

凡是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的案子,管你被告的是尚书之子还是总督外甥,海瑞当天就结案宣判,人犯收监。

见案子审理得迅速,海大人果然不惧富户乡官,有冤的百姓胆子壮了,纷纷前来抚院投状,一天之内,便受理案件一两千。夜间,面对如山的状子,王锡爵又一次犯愁了,这么多的案子,根本无法从容调查取证。若是一件件审,旷日持久,显然不行。总不能再像苏州那样“受而不理,吧

怎么办呢海瑞早有注意,他奋笔疾书了几条审理原则,命王锡爵照此执行。只见海瑞写得是:,凡讼之可疑者,与其屈兄,宁屈其弟:与其屈叔伯,宁屈其侄:与其屈贫民,宁屈富民:与其屈愚直,宁屈刁顽。事在争产,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宦,以救弊也:事在争言貌,与其屈乡宦,宁屈小民,以存体也”~

第八五二章 乡愿 上

海瑞不会知道,自己提出的这六个差别保护的原则,会成为中〗国法制史上的一门学科,名曰,海瑞定理,。并被沈默原先时代中的”一位黄皮白瓤的历史学家,用来证明传统中〗国,以熟读诗书的文人治理农民”,法律的解释和执行都以儒家伦理为圭臬,缺乏数目字的管理传统,因此中〗国没有走上资本主义的道路云云。

此后,这成了法学界有关中〗国传统司法制度的一个定论;一些经济学家以及其他学科的学者,也都一再引用这段话,作为中〗国社会不注意保护私人产权”以道〗德治国的证据。

那个从历史中总结而来的结论本身,自然不会错,但用,海瑞定理,来证明,却是错误的,因为抽象不能脱离其语境,更不能忘记了作者的限定。而那位黄教授以及诸多引黄者,都无视了海瑞同时写下的另外两段至关重要的文字,正犯了断章取义的错误。

被黄教授省略的第一段是:“以往官府”多说是词讼作四六分问,方息得讼。谓给原告以六分理,亦必给被告以四分。给被告以六分罪,亦必给原告以四分。使二人曲直不甚相远,可免愤激再讼。然此虽止讼于一时,实动争讼于后。因为理曲健讼之人得一半直”缠得被诬人得一半罪,彼心快于是矣。下人揣知上人意向,讼繁兴矣。可畏讼而含糊解之乎君子之于天下曲曲直直,自有正理。四六之说,乡愿之道”兴讼启争,不可行也。,意思是,对所有案件,无论事大事小”都必须以是非曲直为基础依法处理”坚决反对“和稀泥,与“和事老,。因为海瑞天才的意识到只有公正的司法才会真有效率始终如一地依法公正裁决,会减少所谓的刁民告刁状,也就是机会型诉讼,从而减少社会诉讼,这就是“海瑞定理一,。

被黄教授无视的第二段,曰:“两造具备,五听三讯,狱情亦非难明也。然民伪日滋,厚貌深情,其变千状昭明者十之六七”两可难决亦十而二三也。二三之难不能两舍,将若之何,意思是,在,两造具备”,即双方均出庭陈词辩论;并进行了,五听三刮”也就是符合规定的审案程序后,有六七成的案子可以查清,依法判决。但由于当事人不会诚实交代,一些深藏表象之下的隐情无法发现会有两到三成的案件,双方的证据和论证难分高下”无法判决何方胜诉。在没有可能一一细查的情况下,该如何去判呢这就用到了那六个,差别保护,原则。

如果忽略这第二段话的限定”海瑞的差别保护,才是黄教授所描述的那样”但这段话明明存在海瑞说得很明白,所谓,差别保护”,只是在坚持定理一的情况下,在处理那些“两可难决,的案件才会用到,某些人却偏要断章取义真不知居心何在

现在再去看那六个差别保护原则,就会理解海瑞的司法精神了从社会公平的角度出发,在经济资产的两可案件中,尽量保护经济弱势一方”也就是穷人和小民的利益。

而从维护社会秩序出发,海瑞承认乡宦小民有贵贱之别在“争言貌”就是关系到声誉、威信的判决中,应该保护为上者以维护尊卑有序的封建秩序,是为,存体,。当然若乡宦擅作威福打缚小民,又不可以存体论了。

这种在经济资产上保护弱势的原则,和在社会文化上保护优势的原则,就是,海瑞定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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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瑞不会知道,自己从实践中总结出的一套司法操作理论,会被后人归纳为定理,还二了。但这不影响他对这套理论的娴熟应用一事实上,海瑞此次南下苏松,就指望著这个,二,来破局呢

所谓“皇权不下县”靠乡绅治理村镇”这是中〗国沿袭千年的统治策略,因此对于农民来说,自己这个父母官”其实还隔了一层,可以使他们直接听令的,还是那些乡绅隐宦。

而苏松这里的乡宦势力又尤其强,他们利用强大的政治特权”为自己对广大乡下的统治,加上一层厚厚的保护衣,任何对他们不利的政令,都会遭到他们疯狂的反击。在地方为政多年,海瑞太清楚他们的套路了,先发动刁民作乱,阻碍破坏政令的执行,然后利用政治资源,从上级对行政官施压。当然像海瑞这个档次的,就得靠两京的御史了,说什么,新法引发民乱,、,小民苦不堪言、民生凋敝、纷纷逃亡,云云,迫使朝廷暂缓执行新法,然后不了了之。

这套路用了上千年,但依然好用,因为京城的皇帝和大臣们”最担心的就是百姓马蚤乱,只要相信乱象一生,再好的政策也不敢执行。乡绅们便抓住这一弱点,大用特用”屡试不爽。对于,进士多入毛,的苏松一带,用起这种法子来,自然更是威力无穷,绝非等闲可比,一旦闹将起来”他们肯定是要拼命的”到时就算是内阁,也不可能死保他这个马前卒。

海瑞深知”如果贸然公开提出“清丈田亩”肯定第二天,自己的巡抚衙门,就会被那些被煽动起来的百姓给围了,而且八成没人解救,非得逼得自己都没脸再呆下去不可。一番斟酌之后,他决定先不宣布,清丈田亩,的命令,而是利用司法迂回,处处站住一个,理,字,不给乡绅们发飙的机会。

因为清理旧案是新官上任的必备作业,而对于巡抚来说,除了坐衙接告之外,还要巡视各府,接受诉讼,谁也说不得什么的。而他的破局之策,就蕴含在这天经地义的审案之中一我身为断案官,自然要判决公正。我判决公正”不袒护任何有身份的人,自然会使被,官绅勾结,伤透心的小民百姓恢复对官府的信心重新将自己遭遇的不公,向官府提起告诉。我公正裁判,那些被乡宦巧取豪夺的小民田产,自然可被重新判回小民手中。这时候官府再出面,丈量相关的土地,重新登记造册。

行为还是那个行为,但兜了个圈子,便弄个,是在执行判决结果,的名义,所以在百姓眼中”其主使者就成了与自己同样身份的老百姓而不是官府。从而使乡绅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煽动百姓站在官府的对立面,主动投献以求避税的,刁民,毕竟是少数,大部分老百姓还是深受乡绅夺田之苦的。

但由于田产纠纷的历史性、特殊性和复杂性。总是有两到三成的案件”因为年代久远、存档无存,或是口头契约,或是文字契约的口头修改等原因,使原被告双方都提不出,令人信服的优势证据,来证明原先的产权界定因此变成了“两可,案件。

对于审判官来说,两可就意味着,在无法进一步取得证据的情况下,双方权益值得同等保护,无论把争议财产配置给谁都不为错。这时候”绝大多数官员,因为情面、利益、或者考虑到,乡宦小民有贵贱之别,而把判决向强势一方倾斜。但海瑞反对这样做,因为社会的强势一方,往往会利用各种资源,来侵占弱势一方的利益,而弱势一方很难侵占强势一方的经济利益所以在此类案件中,应该尽量向弱势一方倾斜。

当王锡爵小心翼翼的提出”这样可能会让一些乡绅受到委屈。

却见海瑞大手一挥道:,“比起小民百姓受得委屈,那个不值一提”

王锡爵不禁暗暗苦笑,感情海大人还是给老百姓报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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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海瑞所定的判案标准”所有案件都能当日审结。一个月下来两人竟然把前后收到的近万件案子除了那些严重的刑事案件外,基本判完了。而且结果不出意料,绝大多数是小民胜诉。

于是百姓无不拍手称快高呼“海青天”自然高兴的得了。但有人高兴就必然要有人不高兴,富户乡绅们大大的不高兴了,以往遇到和百姓打官司,都是他们无往不利的”所以才能逐渐侵吞兼并,有了今天的家业。可这海大人怎么对咱们不问有理无理,就判退田产、出银子呢

随着时日推移,受到冲击的富户乡官越来越多,要是换个人当巡抚,他们早就闹腾起来了,可对方是铁心铁面的海阎王啊,谁敢去找他申诉而且海瑞也没怎么着他们,只是一个判案不公但在老百姓眼里,却是太公平了,也没法煽动人闹事儿。弄得他们有火没处撤”只能去找松江知府衷贞吉抱怨。

于是松江知府衙门,就成了上访接待处”知府衷贞吉每天不知要安抚多少满肚子牢马蚤的乡绅他是徐阶最老实到学生,当初被派到松江,其实就有照料老师晚年生活之意,当然不愿看到现在这种局面可他与海瑞虽同是正四品,但人家是巡抚,而且是战力最强的海阎王”就是借他两个胆,也不敢硬顶啊

衷贞吉只能不激不随,好言抚慰。但乡绅们的怒火”终究是安抚不住的”他们虽不敢胡乱搞事儿,可想办法出出气总是能办到的。

于是这一日,海瑞正在办公,衙役呈上一状,说是从松江府门墙上揭下的匿名状”王锡爵接过来一看,便变了脸色。

海瑞看他一眼,便低下头继续阅卷,淡淡道:“念”

“都公”,”王锡爵为难道:“还是不念了吧。”

海瑞没理会他,继续阅卷”王锡爵只好轻声念道:“告状人柳下跖,告伯夷叔齐兄弟二人,倚父孤竹君历代声势,发掘许由坟冢,兄弟二人贿求嬖臣比干得免。今于某月日挽出恶兄柳下惠,捉某箍禁孤竹水牢,日夜加炮烙极刑,逼献首阳薇田三百亩”有契无交,崇候虎见证,窃思武王至尊”尚被叩马羞辱”何况区区蝼蚁”激切上告,这匿名状极为滑稽,当事人都是商周时的历史人物告状人是柳下员”就是盗跖,古代著名大恶人:被告是伯夷、叔齐,历史上著名的大善人,被盗墓的是贤人许由,袒护被告的是贤臣比干,参与迫害原告的帮凶是柳下惠,大意是”柳下踊告伯夷叔齐二兄弟盗掘许由之墓,结果二人行贿了比干得免。然后又让告状人的,恶兄;柳下惠”把他抓到孤竹国水牢禁锢,日夜用炮烙极性”逼他献出在首阳山的薇田三百亩”,其内容荒诞不经,讽刺意味极浓,一言以蔽之恶人编造荒诞不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