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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都可登台一展雄辩之才,但前提是必须符合逻辑,若有违反,则必须缄默数场。

在后人看来,也许这其中的仪式过于繁琐,但就像皇帝要通过演练礼仪,来加强君权神授的权威一样。一个学派想要从单纯的学术交流,转变为某种政治组织,也必须要经过这种庄严的仪式来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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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次主讲的孙鑨,不仅是琼林七子之一,还是实心学三大奠基人之一,这些年他阐发本门经义的著述广为流传,然而却因为朝廷官员的身份,一直甚少参加讲学。现在他被削职为民,反倒成了本门的福祉,故而其讲学的消息,虽然没有在报纸上告白,但江浙一带的门众还是云集而至,短短三天,就聚集了六七千人。

虽然崇正书院常年讲学不断,但也没有空间容纳这么多人,耿定向只好在琼林学派主办的新知报上呼吁,请南京本地的门众,将听讲的机会让给外地的同门,这才勉强解决了问题。

等大家坐定,再东西相对两揖。等当天结束前,击磬三下,东西相对一揖,再向圣像和四贤行礼,肃穆退出会场。

在琼林学派的学者中,孙鑨最反对虚谈,不仅批评王学,对程朱理学亦抨击甚厉。主张大抵不侈语精微,而笃实以为本。不虚谈高远,而践履以为程。故而今日所讲的内容心性与事功之间是否相容,也是紧扣自己的主旨。

之所以有这个讲题,是因为他敏锐的发现,琼林学派中的不少学者,都有些重实轻心了。这固然是对心学和理学空谈心性的修正,然而却是矫枉过正了。

孙鑨提醒门众,空谈心性而忽略兵农工商等实用之学,固然会陷于空疏;但太突出实用性而缺少对心性的真切体认,亦会迷失人之为人的方向。因为心性之学本来就是探讨人的本质及如何立身处世的问题,它涉及到人的生存价值和终极意义的思考,如果忘记了如何为人,只会成为物欲的奴隶,最终毁灭这个世界。所以要始终不懈的反观内求,慎独、戒惧,以确立内在的道德自我,促进自我的完善。

当然,若只以心性之学为能事,仅仅执着于对心性的悟解而不屑于做其他实际的事务,那么心性之学无疑将会变回一种无用之学,所以,心性与事功之间应是合则两美,离则两伤的。

孙鑨的讲学微言大义,深入浅出,逻辑严密,听者无不深以为然。待其讲毕,便有门众发问,先是就其论题提问。过了半个时辰,问题渐渐转移到一些众人关心的热点问题。

有滁州琅琊书院的山长问道:“去岁先生在新知报上发表文章,说设立学校,不仅是为了养士,更不是为了科举,而是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学生请问,日后我们的书院,该走什么样的道路”

“此言是针对书院的未来而发。我们现在的书院,已经不仅是教书育人的学堂,更是讲经论政的场所。国家之新风,由此发轫,民族之方向,以此为指向。因此我们的书院,要肩负起更大的责任,一方面要以天下为己任,教化四方,使朝廷之上,乡闾之间,渐摩濡染,莫不有奋发向上之气。”顿一下,他接着道:“从长远看,则要形成强大的舆论力量来匡扶社稷。只有这样,才能使盗贼j邪,慑心于正气霜雪之下,君安而国可保也”

“多谢赐教。”那位山长坐下了,却又有人站起来问道:“先生所言,似乎与夫山先生的明夷待访录如出一辙,您是不是也赞同他的那些惊世骇俗的观点”

明夷待访录问世不过数年,却已经得了海内第一奇书的名头,其共有二十一篇,在开篇的原君中,便无情地揭露了封建帝王的罪恶,指出帝王是唯一的害民之贼。因为皇帝自视天下之主,便将万邦五方,黎民兆亿看做自己的私产,其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一人之yin乐,视为当然。曰:此我家业之花息也。所以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自得其是也,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这些大逆不道之言,在二百年间是没有人敢说的,此书作者却大声疾呼:皇帝是天下之大害、是国民之敲剥者。并理直气壮地呼吁,现今应当是天下为主,君为客

在原臣一篇中,作者同时也提醒士大夫们,不要再做皇帝敲剥百姓的同谋帮凶,而应该是为天下,非为君也;为万民,非为一姓也。因为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士大夫的人如果不以天下为事,则君之仆妾也;以天下为事,则君之师友也。

在原法一篇中,又对制度进行猛烈的批评,说它是公私不分,权利义务不平,没有公法可言。因此反对一家之法,主张天下之法,有治法而后有治人。主张非废除秦汉以来的非法之法不可;要求得天下太平,非废除的君本制度,而改为民本制度不可。

可以说,先秦至今两千年,还从没任何人,像本书作者这样,胆大包天,毫不留情的将君主制度批判的体无完肤。此书已经问世,便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被秘密印刷数万册,广为传布,令不知多少人血脉贲张。

据说,泰州学派的狂人李贽,在得到这本书后如获至宝,便立刻赶往江西永丰,找到了隐居多年,不问世事的何心隐。

何大侠在看过这本书后拍案而起,欣喜若狂道:“得此无上真言,虽死无憾矣”第二天便收拾东西,跟李贽走出山区,重回世间讲学。他不讲别的,只讲此书。因为何心隐的巨大声望,使这本书几乎无人不知,其君主乃天下之大害,天下为主,君为客的名句,也几乎无人不晓。

第九零九章 阉寺雄起上

这一年多来,沈默在十几家报纸,发表了不下百篇政论,有针对土地问题的,有论述工商业和传统经济关系的,有批评时政的,有对大明现状的分析,大都是在给琼林社写文章之余,看到报纸上的新闻有感而发的。但因为总能切中时弊,一针见血,且高屋建瓴,令人茅塞顿开,故而在政论界已经有了不小的名气。

不过面对吕坤的求贤若渴,他还是敬谢不敏了,呷一口茶水,轻声道:“日后您要是有什么事,唤我一声过去便行。”

吕坤明白了他的意思,世家子弟的尊严,容不得他去低声下气的相求,于是点点头道:“也好,秦兄愿意过这种闲云野鹤的日子,我也不能破坏。”说着呵呵一笑道:“不消日后,现在就有问题要请秦兄参详。”

“请讲。”沈默点点头,给吕坤斟上茶道。

“前日报上的御旨概览秦兄看过么”见沈默点头,吕坤便道:“上面有一条关于织造的圣旨,秦兄可有留意”

“看过”沈默点头道:“好像说,原先东南担丝绸织造任务的是苏、松、杭、嘉、湖五府,现在决定增加浙江、福建及南直隶的镇江、常州、徽州、上海、宁国、扬州、广德等十个府也分造一些。”

“秦罘真是好记坤赞许的点点头道:“上海光荣在列,

领了五万匹的任务,其余府的年征解额,从一万匹到五万匹不等。这样江南织造局每年解送宫里的丝绸,便从原先的四万匹,增加到二十五万匹。”说着一脸苦笑道:“咱们这位皇帝,实在是胃口太大了。前年,以娶九嫔为由,增加了十万匹的解额,去年,又题派了一次是十五万套匹理由又是潞王、寿阳长公主的大婚和慈圣太后的圣诞。到了今年,干脆也不再需要编造名目,只要狮子口一开,要几多地方上就得解进几多,而且说这个数目才够用,分明是想一劳永逸,就此形成定例”

“是啊,就算宫里的两万多人,全都四季常新,原先的解额也用不了一半剩下的足够皇帝赏赐或者别的用途。”沈默一脸费解道:“真不知皇上要这么丝绸干什么难道就为了把库房堆满”

“秦兄有所不知,贪财之人必然吝啬,咱们这位皇帝,登基至今还未赏赐过大臣呢。虽然太监的后妃不时得赏,但都几匹几匹的赏,只是九牛一毛。”吕坤揭开谜底道:“皇帝要这么多丝绸的目的,是为了自己开皇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以四海之富任土作贡,本又何必置庄立店,与百姓争刀锥之利”沈默摇头道:“这样一来,要害死多少丝绸业者”

“是啊一匹丝绸的成本价是六十两银,二十五万匹就是一千五百万两,每年拿出这些丝绸,各府的织造行业便得吐血。”吕坤一脸忧sè道:“然而这些解送进京还不是用来消费而是用于出售。不用本钱,皇店自然低价倾销,又给丝绸产业造成严重的二次伤害,真这样搞下去,大明的丝绸行业还有什么活路”

这一刻,让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以官员的立场,还是九大家的立场说话。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自古未闻有如此贪财的皇帝。”吕坤愤愤道:“皇帝本当视金银玉帛如粪土,咱们的万历皇帝,为了敛财却与民争利”

“难道大臣不劝谏么、。沈默轻声问道。

“怎么不劝了”吕坤苦笑道:“但这样的奏章向来都被留中,皇帝掩耳盗铃,根本不当回事儿。比如这次加派六科廊明确驳回了加派织造的中旨,题覆说:“查议织造加派之旨言各处民穷,秣求已遍,今一旦以加派之诏传之四方,抚按诸臣不得不责之有司,有司未必皆贤,万一奉行未善,借用明旨,公肆科罚,株连bo及,逮系责追,窃恐征额未必济,而且重遗万姓困也。今查内库内积伫尚有丝调十余万匹,尽足目前支用,将来若复难继,自当查例上请调配,绝对不至误事。,内阁和部里也都为此都做了担保,皇上却依然执意要加派。”

“大臣都如此态度了,皇帝还不在意”沈默吃惊道:“难道不怕跟大臣闹掰了”

“也许原先还会忌惮,但现在肯定不怕了。”吕坤道:“几年不计成本的投入和毫无原则的偏袒,使内廷的力量迅速膨胀起来,皇帝现在只是把外廷看做治国的工具,自己想做什么,都完全倚仗中官。而太监们哪有不贪财好货的,自然不会放过这大发横财的机会。前日,内织染局管事太监张贼等请敕差内官前往东南,督办织造事项,工科都给事中刘销、山西道御史贾如式等上章劝阻,极言民力匮乏,供应浩繁,皇帝批复曰:“织造事非得已,科道官既言民力困敝,今后不再加额便是。遣庑慎内官往督工费,着户工二部议处。,不仅不同意减额,还要求户部给督造太监出费用,简直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

吕坤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沈默又给他续上道:“看来此事己成定了。”

“是啊”吕坤压低声音道:“实不相瞒,趁着到南京参加部议的机会,我们这些州府的头头凑一起开了个会,决定一同敷衍中使,到时候都完不成任务,也就证明确实无力承担这么重的负担。”

“这法子不算太好。”沈默淡淡道:“怕是要给太监们亲自动手的借口。”

“是,我也有此担心,但我才入官场,只有听人家说的份儿。”吕坤深叹一声道:“其实五万匹丝绸,对上海府来说,也不算什么太重的负担,真不重蹈前任的覆辙可又不能表现得软弱,自绝于同僚,真叫人左右为难。”

“确实是个问题。”沈默喝口茶道:“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秦兄快讲”吕坤眼前一亮。。

第九零九章 阉寺雄起中

“处理政务时,难免遇到这种左右为难的情况,向太监妥协,就得罪了同僚。不妥协的话,又得罪了太监。这种辣手的难题,要是往上推的话,非得把上司也得罪了。”沈默轻声道。

“是极。”吕坤点头道:“万一处理不好,就可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说着狡黠一笑道:“不过我相信一条,天下万事,既然发生了就一定有解法,这不就来找秦兄问计了么。”

“对于这种情况,要是不想被bo及的话,就不要主动介入矛盾纠纷,尤其是不要就是非问题公开表态。”沈默缓缓道。

“能躲得开么”吕坤皱眉道:“那些织造太监的第一站,就是上海滩。”

“还有几天到上海”

“十天半个月吧。”

“时间足够了,你让人把消息散布出去。”沈默笑笑道:“只要那些丝绸商听到风声,保准在第一时间清货。”

“那怎么跟织造太监交差”吕坤道:“你跟我说详细点儿,咱们在暹罗,从来都是横着走的,还没像现在这样,捧着卵子过河。”

“首先要真诚地表态,表示自己完全支持宫里的差事,决不让公公们失望。”沈默笑道:“在表态的基础上,谈到具体事情的时候,再惋惜的告诉他们,因为接到圣旨的时间太迟了,上海的丝绸都已经外销,得等到明年开春,才能再抽丝纺绸。”

“他们肯定是要发飙,你再来剂“清热散”暗示他们吴中民情刁蛮,不服王化,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ji烈手段。最后要给他们吃“定心丸”告诉他们,一切都在自己掌控当中,上海明年各大丝绸厂,肯定优先完成宫里的任务。”顿一下他接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如何跟太监搞好关系,相信不用我多言。但是要注意内外有别,你是文官,不要跟太监走得太近,接触要少而精,不妨一次下足本钱。”

“总之一个目的,把这些瘟神请出上海去。”沈默道:“让他们去别处闹,别处肯定有爆仗筒子,等事情闹大了,自有个高的顶着,也就没你什么事儿了。”

“听你这话,就像是在官场混了一辈子的老油条。”吕坤听得眼都直了。

“这只是救吕雄一人而已,却于大局无补。”沈默面上无半分喜sè道:“去年选秀,今年织造,太监们吃不道东南这块肥肉,是不会罢休的。”

“难道没办法治治那些太监么”吕坤愤愤道:“太平盛世,江南天堂,怎么就闯进这么群射狼”

“有,只要吕兄不怕惹麻烦。”沈默淡淡道。

“呃”吕坤有些尴尬的笑笑道:“你知道,我得听寒家的。”

沈默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如果不是这些世家大族总想趋利避害,从没有个坚定的态度,自己又何必隐姓埋名,在这里默默蛰伏呢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吕知府的造访,打破了沈默平静的生活,不时有名流文人登门造访,与他谈经论道。还时常有请柬送来,邀他出席什么茶会、参加什么诗社之类的,对于这类邀请,沈默向来是不会理睬的。

但是这一日晚上,他找出件白布黑缘的特殊衣服,在镜子前比量起来,三娘子好奇问道:“这是深衣么”整日里看到各种奇装异服,这种带着浓浓古典韵味的衣服倒不常见。

“对。这便是周朝的深衣。你看,这是圆袂,这是方领,这是带,这是绅”沈默一边规整衣服,一边解释道。

“哦“子张书诸绅,就是写在这上头啊。”说罢从案上操起眉笔,在上面了写两个还算工整的字:“sè难,。

沈默看着象牙白的束绅上,被写了两个黑字,不由瞪眼道:“张仪当年还书诸股呢,你想试试么”

“你无耻”三娘子招架不住,赶紧躲开。

沈默拂拭一番,还是不见干净,家里也找不到另一根,只好换另一面系了。

见他情绪有些低落,三娘子连忙凑过来道:“最多等你回来后,让你书诸那个还不行”

“”沈默摇摇头,轻叹一声道:sè难,者,却是说孝顺父母的。我却至今不能回绍兴去父亲坟前磕头”其实他想过,偷偷回去看一眼,但铁山告诉他,沈家的祠堂和祖坟边上,有东厂番子常驻,只要有人来拜祭,就会被拿去盘问和沈默的关系。

有家不能回,让他每每想起就黯然神伤。

三娘子不想见他难过,岔开话题道:“你穿这身,是要去干甚”

“明日去一趟黄浦书院。”沈默低声道。

“我也去,整天看店快闷死了。”三娘子马上雀跃道。

“我是去祭祀先师孔子,你一个fu人去干什么。”沈默摇头道。

“女子怎么了我也是先师门生啊”三娘子不平道:“还整天在报纸上鼓吹什么人人平等,自己的思想比谁都顽固”

“我可是斋戒二日的。”沈默无奈道。

“我跟你吃的一样。”

“我刚刚沐浴过。”

“我是fu人,体自生香。”说着她骄傲的把白生生的胳膊送到他鼻前。

沈默推开道:“噫就为你这一身香气才不许你去的”

“为甚”

“令sè先师所厌也。”

“胡说大夫七十,赐几杖,乘安车,行役以fu人,周公之礼也。

夫子岂不是大夫,岂不足七十fu人正所以安之也。”三娘子振振有词道。

沈默真后悔教她念书,讲起道理来能一宿不带重样的,只好投降道:“不想被轰出来,就穿男装吧。”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第二天,将店里的生意交由伙计照管,两人坐马车前往黄浦书院。

黄浦书院位于城郊僻静之处,马车出城十余里才看到这座粉墙黛瓦,石坊高耸,松柏苍翠,环境幽寂的书院伫立在黄浦江畔。

书院布局采用“左庙右学,形制,没进大门,一座牌坊屹立。牌坊两面分别题刻“黄埔书院”和“百家争鸣,的题词,三娘子仔细看时,发现竟然是沈默的题词,不由挪揄笑道:“某人真是爱题词呢。”

沈默不禁老脸一红,还没待说话,便听有人呵斥道:“你这后生竟敢对江南先生不敬”却是一同到达的客人,都穿着周代的深衣,听不得三娘子的挪揄,故而出言训斥。

三娘子眼一瞪,便要发作,却被沈默拉住道:“犬子没大出过门,今日非要跟来,还望诸位先生训诲”

“知错能改就好。”伸手不打笑脸人,那人也放缓了语气道:“现在的孩子,实在太不服管教了。”两人交换名号,沈默知道了对方叫徐思成,号云间舍人。

“徐兄可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还有犬子和他的一班教友。”徐思成指指左边亭子里的几个儒生道:“他们在那看碑文呢。”说着叫一声道:“子先,我们该进去了。”

中一个个子稍矮些的儒生回过头,招呼一声另外三人,四个人便一同走出亭子。

沈默发现,除了徐思成的儿子外,另外三人竟然都是外国人。

“过来见过秦先生。”徐思成为沈默介绍道:“这个是犬子光启,另外是他的三位教友,泰西人郭居静、利玛窦和熊三拔。”

这年代,至少在上海城,见到老外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沈默还是难掩惊奇,他竟然见到了传说中的徐光启和利玛窦,于是便多打量了两眼。

其余人却以为他见到泰西人穿儒服吃惊,也不以为意,用最标准的儒家礼节向他致意,开口都是很标准的汉语,存心想让他吃惊到底,不过沈默很快恢复了平静,与众人亲切的致敬。

往里走的时候,沈默好奇的问徐思成道:“看令郎的服sè,应该是北京国子监的监生。”

“是,回来准备科举的。”徐思成有些伤神道:“却整日只知道不务正业,这样下去,举业堪忧啊。”

“爹,您怎么能说是不务正业呢”徐光启三十岁上下的样子,个子不高,但是很有精神,他笑着反驳道:“我那是在格物,格物致知啊”

“你那个物理书我也看过。”喜然,老徐对这个儿子是伤透了脑筋:“确实是有大学问,可问题是,科举不考西学啊”随时随地,只要找到机会,就教训儿子。

徐光启却不好意思了,讪讪笑笑不答话。

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口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进去大门,祭台已经垒好,气氛便肃穆起来。他们算是来得晚了的,便不再言语,各自找地方站好。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默冥思起来,为的是待会儿祭祀的时候能至诚至敬。三娘子却好奇的偷瞄起来,她看到会场上旌幡密布,烛火盈盈,人头攒动。祭台的供桌上,摆着整只的猪、牛、羊,还有瓜、

果、菜、蔬、鱼、肉、稻、谷等食物,分装在礼器中,按顺序整齐地摆放在孔子灵位前。主祭官、陪祀官、分献官,以及通赞、引赞、鸣赞、

读祝生和乐舞生等人,都已经各就各位了。心说乖乖,孔夫子还真是了不起呢,也不知我家老爷百年之后,有没有人这样祭奠他

沈默要是知道她此刻想什么,肯定会背过气儿去。

吉时一到,广〗场上钟鼓齐鸣中开始,参祭人员在通赞的引导下行隆重的祭孔之礼,整个过程分为迎神、初献、亚献、终献、撤撰、送神六大步骤,寓意迎接孔子的神灵、祀飨孔子的神灵,包括向孔子的灵位献帛、献酒,宣读祝文,和恭送孔子的神灵。

典礼的是“三献礼”主祭官整一整袍服,在铜盆中净手后,到香案前上香鞠躬,行三献礼,分初献、亚献和终献初献帛爵,帛是黄sè的丝绸,上面写着祭文,爵指古酒杯。由分献官将帛爵供奉到香案后,主祭人宣读并供奉祭文,而后全体参祭人员对孔子牌位四拜兴,齐诵孔子赞。亚献和终献都是献香献酒,分别由亚献官和终献官将香和酒供奉在香案上,程序和初献相当。

三娘子看到吕坤站在台前,原以为他是主祭官,谁知道终献才上台。待吕坤献爵、奉帛、行跪拜礼后,乐舞生开始跳“六佾舞,。这些乐舞生都是书院的学生,他们在乐曲中边歌边舞,文舞生左手持禽、右手持羽,象征文德:武舞生则手持干戈,象征武德。稳重凝练、刚劲舒展的舞姿,古朴典雅、雍容华贵的服榫与舞蹈,令初见者无不目眩神mi。

大典结束后,书院的人将祭品分给来宾,据说这可以得到孔子的保护,还能增长智慧。

这可以说是中〗国文人最神圣庄严的活动了,因此包括分供品时,广〗场上都是一片肃静。谁知这时候,一个说泰西语的大喊大叫起来,引得众人无不策目。

便见一个穿深衣的年轻泰西人,紧紧抓住一个四十多岁,穿书院教师服装的泰西人,神情ji动的对同伴大喊大叫。另外两个泰西人,也是一脸的震惊。

“他说什么”三娘子小声问,她知道自己的丈夫通晓西言。

“”沈默虽然这些年认真学习西文,看书没什么问题,但听说是他的弱项,歪着脑袋听了一阵子,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道:“好像说,抓到叛徒了。”

三个闹事的泰西人,正是徐光启带来的朋友,他赶紧过去示意那个叫熊三拔的安静,低声询问起事情的缘由来。

虽然典礼可以说是结束,但让几个泰西人这一闹,总显得有些不完美,因此书院的山长带人过来,面含愠sè的问起缘由。

那四十多岁的泰西教师叹口气道:“他们说我是教廷的通缉犯。”。

第九零九章 阉寺雄起下

“对,他就是通缉犯”那个叫熊三拔的泰西人大声道:“他叫乔尔丹诺布鲁诺,背叛教廷的异端,十恶不赦的敌人,谁能将他送到耶稣会手中,将会得到巨额的悬赏”

“闭上嘴巴。”年长些的泰西人郭居静,重重的拉一把熊三拔道:“你在进行弥撤时,也可以这样喧哗么”熊三拔这才老实下来,被利玛窦拉到身后。

有不少人认出郭居静道:“原来是郭主教,还以为传教士,都像你那样温文尔雅呢。”

郭居静心里埋怨熊三拔鲁莽,两代传教士苦心孤诣才树立起的良好形象,竟要在这里毁掉了。他好容易朝众人团团作揖,表示歉意:“他刚刚来中土月余,对华夏的礼仪还不太熟悉。”

“喧闹典礼的事儿先放在一边”黄浦书院的山长,是大儒耿定向的弟弟,海内名儒耿定理,他不求功名利禄,只重潜心问学,有着崇高的声誉。他虽然崇尚学术自〗由,但不能容忍门下教师作jiān犯科,因此表情严峻道:“请这位泰西的朋友,说说布教授的情况,如果真是十恶不赦之人,我书院绝不庇护”郭居静有些尴尬道:“这个,可说来话长了。”

“那你就长话短说。”那些跳“六佾舞,的,有不少是布鲁诺的学生,坚决不相信诚实坚定正直的布教授,会是个十恶不赦之人。

“肃静”耿定理低喝一声,场中霎时安静下来:“请郭主教慢慢说吧。”

“是这样的”郭居静暗叹一声,只好解释道:“在大明,有儒教、释教、道教、景教,还有我们后到的天主教只要不是邪教,都可以自〗由传教。然而在欧罗巴,大小几十个国家,都只信奉一个教,那就是我们天主教天主教供奉的是上帝上帝的福音是圣经,圣经的地位,就像四书五经哦不,要比四书五经还不容置疑,像皇明祖训一样。而在俗世维护圣经神圣地位的,是教皇和教廷。天主教是维系整个社会的思想基础,维护了社会的长久稳定,使得欧洲各国在历史上,几乎没有因为改朝换代而发生大规模杀戮。”“但异端邪说会动摇人们的心念,令整个社会四分五裂就像皇明祖训不容置疑,圣经也是不能质疑的,但是这位前神父布鲁诺先生,却极尽煽动人心之能事。他拒不承认“道成人身,和一些别的信条,并宣传一种自然主义的泛神论。他用一种猥亵的诗句和诽谤言〗论攻击神职界和教会体制,因此引起公愤:最后落到了最可悲的众人唾弃的下场。八年前,教廷的宗教裁判所宣布他有罪,准备逮捕他的时候,他却从欧洲大陆上消失了。对于他的取向欧洲众说纷纭,却不想,原来是逃到天朝来了。”纤为专门靠嘴皮子盅huo人入教的神父,郭居静自然极会说话,避开了布鲁诺的具体的罪行,却只谈其危害。

然而书院的学生却不买他的帐,大声嚷嚷道:“布教授都说了什么话让你们这么恨他”

郭居静心知,布鲁诺对教廷危害最大的,是他的泛神论,然而大明本身就是泛神的。所以这条说出来,怕是会适得其反于是拿定主意道:“他邪说的很多,大都是天主的,就像有人在大明反对太祖皇帝,外国人可能不觉着怎样,但对本教来说,却是最严重的娄渎。”顿一下道:“当然也有反人类的邪说比如他坚持太阳是宇宙的核心,地球绕着太阳转动”人们果然显得很惊讶,却没有郭居静想象中的愤怒。他忘记了一件事中〗国人坚持了两千多年的天圆地方说,才刚刚被西学的天文观测和精密论证所打破。生活在江南的士大夫们已经基本上放弃了原先的理念,接受了地圆学说他们知道自己之所以肉眼看到大地是平的,是因为地球太大的缘故。

而之所以能站得直、站得稳,他们推测可能是因为,自己恰好生活在球体的顶端。

对于明国人来说,接受地球是圆的,和地球绕着太阳转动,没有任何区别,关键是你的证明出来。这是王学兴起后,带给大明士大夫最大的好处虚心学习,从不mi信权威,谁的对听谁的。

断案还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呢,耿定理问布鲁诺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像我一贯坚持的,我的学说,都是建立在缜密的数学计算和逻辑基础上。”布鲁诺平静道:“但就像伟大词人苏东坡所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生活在地球上,无法直观的观测到它的运〗动。如果不系统的学习天文和数学,也很难弄明白这里的道理”顿一下道:“除非有一种巨大的望远镜,可以让人们看到那些肉眼难见的天体现象,我才有可能把道理演示给,不懂天文学的人看。”“有这种天文镜”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与那三个泰西人同来的年轻人。徐光启向前一步道:“学生在北京钦天监,见过一种巨大的天文镜,可以看清月亮上高峻的山脉,低凹的洼地。能看清银河不是天河,而是千千万万颗星星聚集一起。”他的话引起了众人的强烈兴趣,而且有人马上提出,南京钦天监也有这样的设备因为在大明的天文学说中,天象代表着天父的旨意,所有的大事,包括重要任务的命运,都由星象所征兆,所以民间观测天文是违法的,除了两京钦天监之外。

一种打破禁忌的兴〗奋在所有人心头蔓延,几位头面人物提议,组成一个由各界人士的观察团,跟着布鲁诺去南京锋天监,看看到底能不能证明地球是转动的。

看到在场众人跃跃yu试的样子,沈默不禁摇头苦笑,只有在光怪陆离的万历年代,人们才会“穷极无聊,到这种程度。只是这样旺盛的求知yu,不要被观测的结果吓到才好。

一一个月后,由上海各界人士组成的三十人观察团,跟随着布鲁诺出发了。

南京钦天监那边也早被打通了关系同意将世界上最大的一台,高达一丈六的天文望远镜,借给他们使用。

于是观察团的人,白天听布鲁诺讲解天文和数学知识,晚上则用天文镜观测奇妙的天象。

其中有六位,是上海各家报社的采编,他们不仅写下自己的所得所思,还向其他人约稿,然后一并发回上海去。

这一令人耳目一新的观测行动,自然引起南京诸报社的关注。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们发布的消息,要比在上海还早一天。洞开天地的观察结果,毫不意外的在金陵城掀起了轰动,继而上海城也轰动了,然后传遍江浙、东南。

观察团终于亲眼观测到了月亮的样子,才知道徐光启所言不虚,原来肉眼中那个千jiāo百媚、美轮美奂、yin晴圆缺的月宫,其实只是个千疮百孔、丑陋不堪的大圆脸。对于这一发现,人们实在无法接受要知道,月亮寄托了人们多少美好的愿望啊,月宫、嫦娥、玉兔、吴刚、桂树,怎么会存在于这样丑陋的星球上呢

很快,银河的秘密也被揭开了,原来那不是什么天神之河,而是无数星体交织在一起的光辉。如果这是真的,那中〗国的神灵体系就要崩塌了想想都让保守的人们睡不着觉。

于是人们在报纸上,展开了ji烈的反驳,守旧的人们,用传统经典来为月亮证明,从易经语引经据典,一条条说明月亮不是看到的那样。却被反对的人们驳斥为,以古人之谬误附会昼夜之长短,而无视自然界的天象。他们说,之前没有望远镜的发明,人们靠着肉眼和想象去构思宇宙的样子,即使有错误也可以理解。然而现在明明可以亲眼所见了,有人却“舍明明可据之天象附会汉儒所不敢附会者,亦心劳而术拙矣。,就实在是睁着眼说瞎话可怜可笑了。

十几天后,观测者们绘制出了月面图,刊登在报纸上,守旧人士依然视而不见,只是一个劲儿的批判这是妖言huo众。然而琼林学派“言必证实,的学风已经深入人心,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mi信权威,而是愿意相信真〗实的证据,尤其是可以用眼看到的。

南京的居民有的是闲工夫,于是每天等候观测月亮的队伍,可以从钦天监一直排到雨huā台,让正常的观测也无法进行下去。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况且有钱的大爷们也不屑于跟平民百姓一起排队,怎么办,再建几个大望远镜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