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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昨夜西风凋碧树 高楼望尽天涯路打一动物

凌尘玉怔得一怔才明白过来,一瞬间,只觉得头皮发炸。

他知道燕南渡说的是当日移山居的那一把火。他张了嘴,想说那火不是自己所放,但当时既没有辩解,这时去说,更有何人会信

如果没有那一把火,或许今日还有万一的可能,可以让人相信自己的无辜,如今却是绝无可能了只因若非被冤枉的就是自己,只怕就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

这到底是天意弄人,还是他自作自受,当真难说。

他呆呆地看向燕归休。

燕归休也正呆呆地看著他,脸上神情,又是愤怒,又是绝望。有些事,他可以刻意忽略,但终究不能抹煞。

凌尘玉喃喃道:你不信我

燕归休不答。他拼了命地想要相信他,然而铁证如山,他便想自欺欺人亦不可得。

燕南渡缓缓道:事实俱在,你不必再狡辩。但你二人之间的纠葛,本座知道,确是休儿不好,你说出那人何在,本座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或可饶了你。但断鸿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刺杀休儿,青冥教绝容不得此人存活於世,本座只後悔当年一时心慈手软,没有及早斩草除凌尘玉,还不快说

一而再、再而三

燕归休道:我在杭州遇刺,也是他所为。

那次断鸿虽是蒙面而来,但他最後的三招剑法太过惊人,回到紫金山之後,燕归休将这三招使给父亲看,却连父亲也认不出这是哪门哪派的招式,只隐隐觉得熟悉异常。直到後来无锡传来凌尘玉的消息,燕归休匆匆赶去,自他杭州遇刺後,燕南渡担心独子安危,这段时日不免事事关心,召了人来仔细询问究竟,得知了凌尘玉是同一名年轻人一起出现在一间酒楼,那名年轻人的形貌一描述,他拍案而起,喝道:原来是他

他当即命朱广重常时业等人即刻下山保护少主,日夜兼程,终於及时救下燕归休一命。跟著他匆匆安排教中事务之後,便亲自带同陈长老等人下山而来。

断鸿费尽心机,带著凌尘玉在无锡露了一面,果然将燕归休骗来,却不料因此漏了自己的行踪,被燕南渡识破计划,终於功亏一篑。

凌尘玉浑身都在发抖,最终却还是道:我不知道我不会说

陈长老厉声道:冥顽不灵你勾结敌人,谋刺少主,可知这是何等重罪教主许你将功赎罪,已是法外施恩,你还不知悔改你既说是受人哄骗,难道今日还要为他送命不成

送命凌尘玉脑中一阵晕眩。什麽意思,不说,便要杀了自己麽

燕归休惶然叫道:爹他心头恨极怒极,可是再恨再怒,又怎舍得杀他

燕南渡毫不理睬,只对凌尘玉道:你可还认自己是青冥教之人

凌尘玉道:属下认

燕南渡道:既然认,那本座的命令,你难道敢不听

凌尘玉道:属下听,但,但只有此事,属下万万不能从命

燕南渡神色骤然一冷。

燕归休只觉心头一片冰冷,低低道:你明知道他必欲杀我而後快,救了他一次不够,如今还要一意护著他

凌尘玉拼命摇头,大声道:我没有要护著他,日後也不会再救他,更不会再认这个大哥但我命是他所救,他可以死,却决不能死在我的手里这时他心头一片混乱,但混乱之中却有一件事清清楚楚,教主带了这许多高手前来,那是绝不容断鸿活命的了,他今日一旦说出断鸿所在,便等於送了他命。

陈长老神色又是沈痛,又是恼怒,喝道:凌尘玉,你犯下如此重罪,又不听教主之令,你可知你论罪已是当杀

凌尘玉浑身发颤,心下一片茫然。他不能说,可是不说,他自己就得死

他呆了好一阵,忽然愤怒起来:我不服,不服我没有勾结敌人,我没有谋刺少主我什麽都没做,凭什麽要我的命

燕南渡冷冷看著他,神色又是痛恨,又是鄙夷,道:好,你既坚持不认,本座也不会就此定了你的罪。不过,即便你没有勾结敌人,但你不听本座号令,坚持不肯说出本教敌人所在,却是事实,是不是

凌尘玉没有说话,心头一片绝望。这一句,他无可辩驳。

你既不听号令,本座便只好将你逐出教去。燕南渡淡淡道:出教之时,你武功为本教所授,自然要收回。你前番为了救走敌人,打伤两名教里弟兄,按规矩,至少当自废一手以谢,除非你能得到受伤弟兄谅解,才可改为鞭笞。但你如今既是要出教,那两位受伤弟兄大约是不会谅解的了

凌尘玉低头,又抬头,怔怔地看著燕南渡。自己可是听错了他刚才已经模糊地感觉到了自己接下去的命运,却总觉得不敢置信。

燕南渡却只冷冷地看著他。

他原本并不想太过逼迫凌尘玉。他虽然认定凌尘玉勾结敌人,但毕竟是自己儿子不对在先,其父又有功於本教。无奈,断鸿若是冲著他来,他丝毫不惧,但断鸿却三番两次找上燕归休,手段狠绝,不留余地,他此次虽然铩羽而归,日後必定卷土重来,不早早杀了他,後患无穷

四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凌尘玉一声一声的喘息。那声音越来越重、急促,充满绝望,让人恍惚觉得下一刻,他便会气绝而死。

但他却一直没有开口。

陈长老轻叹道:据朱广重所言,只怕你如今武功已在他之上,总坛二

倒贴ok?帖吧

十一名弟子,你当居其首。如此武功,日後扬名立万何难在教中,亦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凌尘玉,这一身武功,是你辛苦得来,莫要因一念之差,断送一生

凌尘玉仍是没有说话,只是终於将目光转向燕归休,定定看著他,目光从绝望和愤怒一点点变成乞怜和痛苦。到了这个时候,如果说这世上有人能救他的,也只有这个人了,哪怕向这个人哀求,原本是这世上最让他痛恨的事。人一辈子多少无奈的选择,归结到最後,也不过就是一句话:两害相权取其轻。

燕归休轻声道:他要杀我我与他,势不能共存,你选他还是选我

凌尘玉道:我命,是他所救,他可以死,不能死在我手里

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沈去,因为他看见燕归休露出了怨恨的表情。他模糊地想,多可笑,他昨夜才觉得这个人对自己似乎是不一样的,有那麽一瞬间,他甚至想,也许有一点点的机会,两个人,会有转机。

他不知道,他以为自己不过是不愿意亲手把断鸿推上绝路,那是他的救命恩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知恩图报,不是天经地义的麽可是燕归休却绝望地以为,他不但想杀自己,还在两个人中间,选择了断鸿。

燕南渡道:陈长老,执刑

陈长老暗自叹了一声,喝道:凌尘玉,跪下

凌尘玉木木地站著,仿佛什麽都没有听见。

陈长老呼的一脚踢在他膝弯,在他不由自主地跪下之後,伸手掌按在他顶心,道:凌尘玉,我最後问你一次,断鸿在哪里

凌尘玉喃喃道:他不能,死在我手里他已经什麽都不能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麽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脑子里唯一清晰的,便只有这一个念头。

辛苦练了十几年的武功,忽然间被人废去,这感觉有多可怕,谁能说得出来

就像有成千上万把刀子在体内凌迟他身上每一滴血,直到把他整个人化成一片虚无。

他张了嘴,却什麽声音也没能发出来,直到陈长老的手离开他的头顶很久之後,才像个疯子一样,撕心裂肺的叫了出来。

这叫声终於惊醒了燕归休,他抱住凌尘玉,不住拍他的脸,叫著阿玉,阿玉。

但凌尘玉已经什麽都听不到,他疯狂地挣扎著,拼命推开身边的人,很久,才停下嘶喊,伏在地上慢慢喘气。

一把匕首扔在他面前。他慢慢恢复了一点意识,索著拔出匕首,划向自己的左手腕。还有废手之刑。

有人靠过来想拦,被他固执地一次次推开。

他一刀一刀地划下去。他的手太抖,眼前也是一片模糊,划了几次,左手腕上一片血模糊,也不知道手筋到底断了没有。他放下匕首,伸了手指在伤口里索。

手下的触感,就像一团黏腻的稀泥,发出让人嫌恶的腥气,恶心而可怕。他的神智太模糊,来去,也不出手筋到底断了没有。

有人抓住他的手,用布一圈一圈地缠绕在他手腕上。

他不知道这人是谁,只听见自己问:断了没有

费了好大力气集中神,才隐约听到那人说:断了

他轻轻松了口气,撑著站起来,摇摇晃晃,索著往外走。

有人拦住他。

他推了一下,那人却纹丝不动。他辨不出那人是谁,但总之是青冥教的人,便冷笑道:恩怨已清,在下已经不是青冥教的人,阁下为何还要拦我

那人没有回答,却也不肯让开。

凌尘玉道:在下不过是个手无缚之力的残废之人,江湖规矩,阁下不该同我为难。青冥教听说并非邪教,莫非传言有误

他伸手用力一推,这一次,前面的人终於让开。他索著走出客房,又走出客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爹说过,人一辈子总有沟沟坎坎,活著就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人死了,才是真的什麽机会都没了。

爹说过,这世上没有真正过不去的坎,无论发生什麽样的事,他还有爹娘,还有大哥。

洛阳,回洛阳,回家

眼前影影幢幢,分不清哪里是东,哪里是西。他伸出手,索著抓住一个行人,问道:兄台,洛阳洛阳往哪里走

他双手都染满鲜血,神情又太过恐怖,那人吓得不住挣扎又不住摇头,哀叫道: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凌尘玉放开了他,又抓住另一个人:兄台洛阳往哪里走

街上一阵飞狗跳,他连问了十余人,才终於有胆子大的行人告诉他:走到前面的街口,往右拐,一直走,走到官道上,往,往西走。至於洛阳离此千里,单单沿著这条官道行走,决计不能走到洛阳,那便不敢再说了。

凌尘玉谢了那人,一步步到前面街口,往右拐,再一步步往前挨。

那条路却长得古怪,一步一挨,怎麽走也看不到尽头。

眼前越来越黑暗,就像他的人生,终於连最後的一丝光亮也消失了。他本该有大好的前程,以他的枪法,迟早会名震江湖,在教中的地位,亦必如陈长老所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运气好,甚至可能成为一代宗师。

然而现在,一切都已经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