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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宗宪看到沈默重又意气风发,竟然鼻子发酸,双眼发热,有些梗咽道:“拙言沈默却不敢托大,规规矩矩以下属礼参拜道:”

属下苏走同知沈默,见过大人“胡宗宪哪肯让他跪下去,双手托住他道:”

你我兄弟,还需这套虚礼吗“”规矩不能废啊,“沈默苦笑道:”

何况是在衙门口。“联想起胡宗宪用总督的仪仗吧自己接来,显然是有他的用意的,不过沈默却不能因此废了礼教,被人说闲话。

“在哪里都不用”

胡宗宪笑声道:”

现在的江浙,就是你我兄弟的地盘了,谁敢乱嚼舌根“沈默感动的点点头道:”

那我就托大叫你一声默林兄了。“婚礼上他便已经知道,胡宗宪在升任总督不久,便将自己的好友”梅林“改为”默林“,据说是为了表示永不忘恩。但精通厚黑的沈默,却不禅以另一个角度诠释这个改变赵文华号梅村,昔日赵胡两人以此称兄道弟,这是广为人知的。所以他觉得同样精通厚黑的胡部堂,是在撇清与死鬼赵文华的关系。

当然就算只是人家冠冕堂皇的书法,也足以说明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地位,所以沈默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太感动,并没有腹诽他的意思。

胡宗宪亲热挽着沈默的胳膊。与他并肩走进大堂,笑道:”

咱们一家人,也不必再外面了,道后堂去,也见见你嫂子和侄子侄女儿。

这下沈默真有些受宠若惊了要知道,这年代虽然世风日下,姑娘小姐的抛头露面极多,但在体面的官人家,还是恪守着理学,夫人小姐是轻易不见不出垂花们的。

现在胡宗宪邀请沈默与家眷相见,这样的交情,比通家之好还更进一层,如手足一般。

胡宗宪带他进了后堂,里面早已大张宴席,胡夫人和他们的一儿两女。站在门口迎接他的带来。风韵犹存的胡夫人,是为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大方的朝沈默福一福,含着笑问丈夫道:“这位就是你日思夜梦的沈兄弟了”

“不敢当这个称呼”

沈默一躬到地道。

胡夫人还了礼,笑说:“叔叔对外面加老爷的思情,他是整日挂在嘴上,连我这个妇道人家都耳熟能详了,您要是觉得”沈兄弟“不合适。那咱们就改叫”恩公“了。”

胡夫人确实配得上胡宗宪,几句话就把初次见面的尴尬驱散了。

“那就更不妥了。”

沈默笑道:“那小弟就厚颜拜见嫂嫂了。”

“咱们进去说,”

胡宗宪笑道:“我兄弟还没吃饭呢。”

便拉着沈默进去,要让他在正位坐下,沈默自然不会答应,两人推让许久,只好东西昭穆而坐,王夫人在下首相配。

这是胡宗宪的儿子和女儿才上前拜见叔叔,至少这叔叔年纪着实小了点,比胡公子还小一岁。只比他两个女儿大一点。

不过辈分这东西,是从来不看年龄的,既然是他们爹的兄弟,就的规规矩矩行礼叫叔。

当然这个叔也不能白当,好在沈默已经准备好了见面礼,送给胡公子一匹纯种汗血马,两位小姐一人一套京城专供宫内的胭脂斋所产的水分胭脂之类,喜得两个小丫头叫“叔叔”都痛快了许多,就连胡公子脸上也有几分欢喜,显然这礼物是投其所好了。

沈默又送给胡夫人一大盒若涵用的那种“雪莲养荣丸”胡夫人是识货的,知道这东西对女人容颜来说。

有枯木逢春之效,早就像讨唤一些了,只是苦于无门,现在终于得偿所愿,自然对这个便宜小叔子好感顿生,另眼相看了。

胡宗宪笑道:“他们都有礼物,我这个当哥哥的怎么办”

沈默哈哈笑道:“确实有好东西送给哥哥,道时候自己打开看就是了。”

胡宗宪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显然有些东西是不能当着妻儿的面拿出来的,逐呵呵笑道:“我开玩笑的,你可以千万别当真。”

说着又埋怨沈默没有吧弟妹带来。

沈默苦笑道:“您一日三催。我恨不得插翅飞来,哪还能携家带口呢”

“呵呵,也是,那就下次吧。”

胡宗宪笑笑,吩咐他老婆道“夫人,你和孩子们敬了沈兄弟的酒。就请到里面去吧,免得兄弟多礼反而拘束。”

知道这是有正事儿要谈,胡夫人和胡公子向沈默敬国酒,便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丫鬟侍奉。

第三七六章 尔虞我诈,谁是谁非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胡宗宪说到正题上:“这么早把拙言你请来,是有两件事情相商,一件我的事,一件你的事,但归根结底都是我们大家的事。”

沈默笑道:“那先说默林公的事吧。”

胡宗宪道:“是关于王直的,其实他的代表已经来了,还在杭州过了年,”顿一顿又道:“和沈京在一起,还参加过你的婚礼。”

沈默跟沈京打过照面,晓得那小子平安归来,本想跟他一唔,谁知他竟然匆匆离开,原来是另有任务啊,缓缓点头道:“兄长不妨将原委道给我听。”

“我让沈京本人告诉你吧,”胡宗宪道:“他已经在偏厅候着了。”

“是么”沈默惊喜道:“快快让他来见我。”

胡宗宪吩咐自己的丫鬟出门,须臾领会一个身穿七品服色,蓄着小胡子,颇有些人模狗样的年轻官员近来,一边行礼一边道:“拜见部堂大人,给状元郎请安了。”

沈默笑骂一声道:“跟我装什么大尾巴狼。”便起身拉着沈京坐下,亲热的直拍他的肩膀,对于这个堂兄弟,沆默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很挂念的。

沈京嘿嘿笑道:“我好歹这算是出使过的,现在干的是礼部邦交的事儿,当然要懂礼貌,受礼节了。”明明是在陪着个海盗头子玩,他却愣是说的这么神圣,惹得沈默笑不拢嘴。

胡宗宪也笑着对沈默道:“你这个兄弟虽然惫懒浑不吝,但确实有本事,是个能吏啊,”说着呵呵一笑道:“我已经拔他为总督府的理问官,虽然品级不高,但终归是个出身,早晚立了功,外放个知州、通判并不困难。”

沈默感激笑道:“我们兄弟俩能得到部堂大人的青睐,真是三生有幸。”这就是说话的艺术,如果沈默光感谢胡大人对堂兄的照顾,沈京就会听着别扭,因为那样一来,把他的位置摆得太低了;可如果不表示感谢,显然又是不妥当的,所以沈默把自己也算进被照顾的行列,与沈京一齐致谢,每个人听起来都舒服。

胡宗宪心说:瞧瞧,多会说话怪不得能在京城那池子浑水里飞黄腾达起来呢。

吃几盅酒后,胡宗宪对忝陪末座的沈京道:“把你去日本的事情,跟拙言讲一讲,完事儿咱们合计一下。

“遵命。”沈京道:“说起来是前年夏天了。”不由有些唏嘘道:“真快呀,转念两年了”

“其实才一年半。”沈默微笑道:“说重点。”

沈京点头道:“前年我和部堂大人的侍卫长陈可愿,在蒋舟的带领下,前往日本寻找王直,几经辗转,在日本九州岛登陆,见到了当地的大名松浦家,出乎意料的是,大明朝官员的名号还是有相当威慑力的,不仅没有为难我们,还答应帮我们与王直联系。”

说着咋舌道:“你是不知道,那王直在日本混得那个风光啊,他在九州岛南部,割据三十六岛,称王称霸,那些日本诸侯,连个屁都不敢放。”说着抱歉笑笑道:“不文明了应该是,连句话都不敢说。”

“难道日本诸侯不管么”沈默奇怪道:“我听说这个时代日本号称群雄并起,有很多一代名将呢。”

“那些人吹牛比较厉害。”沈京笑道:“你想啊,区区日本、弹丸之地,却号称六十六路大诸侯,小诸侯更是不计其数,本来人就不多,还分成百八十伙,一帮能有几个人。”便回忆道:“我曾经亲眼目睹过松浦家与他们最强对手龙造寺的一场决战,两方人数加在一起也就两千左右,从早晨打到晚上收兵,一边死了一百多”,说着嘿嘿笑道:“放咱们国内,帮派斗殴也比这个规模大。”

待沈默和胡宗宪笑完了,沈京接着道:“那王直的生意超乎想象,他垄断了闽浙到日本,日本到南洋的黄金商路,拥有和控制各种船只两千余艘,直接隶属或者听命于他的,达十万多人,且他的直系部队还都配备了很厉害的西洋火枪,所以日本名将虽多,还真没人敢打他的主意。”

“恰恰相反,他们对他十分客气,逢年过节还要送礼上贡,丝毫不敢怠慢。”沈京一脸感慨道:“因为他几乎垄断了跟日本的全部贸易,尤其是西洋火枪,那是诸侯们的最爱。”

沈默颔首,对胡宗宪道:“看来我们原先的推断没错。”

“是啊,现在一个徐海就把我弄得焦头烂额,”胡宗宪皱眉道:“万不能再跟此人发生冲突了。”说着对沈京道:“你继续说。”

“后来在松浦家主的引导下,我们见到了王直的义子毛海峰,又在他的带领下,辗转见到了王直。此人四十多岁,身材不高,但面相十分忠厚,不过起初表现的并不友善,因为他听下面人说,全家人都被我们杀光了,所以也要杀掉我们。”虽然他是用轻松的语气在回忆,沈默还是能体会到当时的生死一线,又听沈京道:“当我们拿出他儿子的亲笔信时,他的态度彻底转变了,他十分高兴,说自己其实早就是朝廷的人,之所以远避海外,都是因为朱纨、王怀等人的迫害,其实他心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回归,并且愿意帮助朝廷平定倭乱。”

沈默万没想到,竟然会出现这样的转折,问胡宗宪道:“王直什么时候成了朝廷的人”

胡宗宪面色尴尬道:“经我查证问询,似乎是有一些联系。”便将这段瓜葛讲给沈默听,原来当初朱纨在福建铁腕禁海,虽然最终失败,但对倭寇的打击也很沉重当时福建主要有两支大的倭寇势力,一支是闽人李光头的队伍,另一支是徽人许栋的,王直当时便是许栋的二当家。

但经过朱纨的清剿,李光头和许栋伏法,王直收其余众,北上浙江。与他同期在浙海一带活动的还有陈思盼、邓文俊、王丹、卢七等海商集团。这些人的实力十分强大,连官军都不放在眼里,并不是遭到重创的王直一伙人可以匹敌。

为了避免被同行吃掉,王直便设法与海道、卫所官员接近,帮助他们剿除某些倭寇。以换取他们的好感和支持,利用官府的力量,王直吃掉了很多同行,渐渐壮大起来,并多方活动,希望可以合法互市与内地正常贸易。

但江浙官员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他们只是想利用他抵挡倭寇,并没有开放海禁,与他互市的打算,便以拿贼投献始容互市为条件,哄骗王直捕杀海商倭寇,王直与官军配合,竟然真将陈思盼等人相继剿灭降服

某天早晨,浙江的官员们才猛然发现,王直已经确立起了海上垄断的地位,入海通番的船只都只有插王直的五峰旗号方敢在海上行驶。但因此经过幕后交易,和在台前较出色的配合,再加上王直向来出手大方,将官府上下打点的十分满意,浙江海防官员,便私下允许王直与内地进行贸易,这样就可以互利互惠了。

在那段岁月里,王直竟成了宁波官府的坐上客,因为他强大的实力和豪爽的为人,宁波海防官员对之更为倚重,视为股肱,双方相处的十分得宜。

但这段黄金岁月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因为王直的靠山充其量不过是些徇私的地方官,人品如何暂且不论,主要是他们无法影响中央的方针决策,当督抚一换,一切重回冰点。

嘉靖三十一年,山东巡抚王悍改任浙江巡抚兼福、兴、漳、泉道,提督军务,他对沿海官员与王直这样的海盗芶且十分憎恶,启用因朱纨案下狱的卢锤、汤克宽等人,以及驻守广东琼州的右参将俞大酋。

但王直还沉浸在的幸福中,他天真的以为,浙江的海道官员会永远把他当作维持海面秩序的助手。一时麻痹大意,没有察觉到当局这一明显的意图,结果被王怀以大军诱歼,损失惨重,己身也险些不保。

王怀的行动使他的幻想彻底破灭,王直感叹云:此皆赤心报效,诸司俱许录功申奏,何反诬引罪逆及于一家可见谁也有天真烂漫的时候由于在大陆沿海无法活动,他便具得到异域日本开拓据点了。

因为当时日本战乱,物资匮乏,他这样垄断性的大海商,受到了日本人的礼遇。于是王直在日本结交了很多权贵大贾,因为他讲义气,重信用,慷慨好施,又读过书,不似一般的海商那样粗鄙在日本人眼中,那简直就是儒雅的长者,因而广泛博得日本人的信任和推崇。

借助天时地利人和,王直的势力蓬勃发展,很快就恢复了元气,并实现了质的飞跃,已经成为了海上最强大的力量,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

“这就是我了解的全部情况,所以王直那样说,也不是完全胡诌。”胡宗宪诉说完毕,端起茶盏喝一口,对沈京道:“你接着讲吧。”

沈京挠挠头道:“讲到哪了哦,对,别的不说,王老板确实很够意思,不但管吃管住,还带着我们周游日本全国,”说着咋舌连连道:“说了可能都不信,各地诸侯听说五峰船主出访,纷纷列队热烈欢迎,好吃好玩好伺候,比对待他们那个什么将军都热情。”即使到现在,沈京还是箕着不可思议,嘿嘿笑道:“说句不着调的,我都佩服死那老先生了,瞧人家怎么混的”

沈默咳嗽一声,提醒越说越不着调的沈京道:“后来呢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正事办得如何”

沈京这才讪讪打住道:“我们也着急啊,但王直只是让我们吃喝玩乐,迟迟不肯给我们答复,只说自己琐事太多,需要要料理妥当再说。就这样拖了半年多,大概到去年二月份,他才突然对我们说,可以跟我们回来了。”咽口吐沫接着道:“当时他带着义子毛海峰,跟我们同在一艘福船上。谁知起航之前,他突然强拉着官阶最高的陈千户跳上了岸,对我们说自己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情没有料理,所以让毛海峰先作为全权代表,来大陆跟我们谈判。”

对于这个结果,沈默毫不意外,如果王直真这样就回了国,那才叫怪了呢。

看着胡宗宪一脸失望,沆默安慰道:“虽然没有见到王直本人,但总算接上头了,也算是重大进展。”

胡宗宪缓缓摇头道:”你看看那个毛海峰送来的信再说。”便去书桌上取来一封信笺,沈默看一眼那笔字,尚算工整,再看文采,只能说是粗通,此人应该读过三五年的书。稍加判断之后,便开始阅读这封十分有特点的来信:

这封信开头,先是以谦卑的措辞,承认自己犯了罪,但愿意戴罪立功,为国家彻底剿灭倭寇,然后又话锋一转,吹嘘现在自己多牛多牛,有枪有船又有人,在日本很混得开,只要我四处游说威逼,他们肯定不敢再派人马蚤扰闽浙了。

通,废话连篇,真正有用的只有一句:愿将松江各处旧贼或擒或剿、或号召还岛,惟中国所命,但要通货、互市。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求朝廷开放海禁。

看完之后,将那封信搁在桌上,沈默轻声问道:”后来呢”

“当时的局势看,”胡宗宪叹口气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答应他的,这事儿我做不了主。”说着看沈默一眼道:“但是”

“但是现在朝廷准备重开市般司了。”沈默笑道:“所以您觉着死结有解了,对吗”这才是胡宗宪找他来的真正意图。

胡宗宪坦率的点点头道:”是的,那个毛海峰在我这待了半年多,听说朝廷要重开市舶司,急得上蹿下跳,从去年开始,就几次三番催我给他个准信儿好回去复命,我想让你去跟他谈谈。”

沈默恍然,胡宗宪之所以如此大的排场把自己从绍兴接来,就是为了凸显出自己身份的高贵,让那毛海峰愿意跟自己谈判。

沈默却没有立即答应,而是面色犹疑道:“市舶司的事情,本身就承受着很大的压力,那些御史言官紧紧盯着呢,如果我一上来跟个倭寇头子瓜葛上,恐怕要鸡飞蛋打的。”

胡宗宪自然知道沈默不好忽悠,给沈京递个眼色,沈京忙接口出恭,躲开了这场密谈。

待沈京走掉,胡宗宪才压低声音道:“谁让你跟他真谈了”

“您的意思是”沈默不动声色道。

“假谈判,真诱敌。

“胡宗宪小声道:”那个毛海峰虽然也算率精明人,但跟你完全没法比,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定能把毛海峰给说服了,让他去日本给王直做工作,让他回来谈判。”

“王直回来又能怎样”沈默缓缓摇头道:”海寇以强者为尊,那些大大小小的势力虽然都听王直的,却都有独立的武力,王直在时,尚能控制这些人。如果他不在了,那些就会失去控制,到时事情会更加麻烦。”

“兄弟你过虑了,”胡宗宪自信笑道:“有道是擒贼先擒王,昔日曹孟德都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难道我胡汝贞不会利用王直这张王牌吗”

沈默无言以对,因为他对胡宗宪十分了解,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用了。如果多说,反而会让双方原本很亲密的关系产生裂痕,没有一点好处

但这并不意味着沈默屈从了通过阴死赵文华一件事,就可以看出沈默的心机有多重所以阳奉阴违这种事儿,他做起来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胡宗宪却以为沈默答应了,欢喜道:“他现在就在沈京家,你正好可以借口去沈京家住宿,趁机与他谈谈。”

“好吧。”沈默点头笑道:“谁让您是总督呢”

胡宗宪不好意思的笑道:”我并不只是为这件事找你来的。”顿一顿,很严肃的对沈默道:“我要跟你谈一谈市舶司的事儿。”

“以总督的身份”沈默淡淡笑道:“还是兄长的身份”

“两者都要说,”胡宗宪道:“作为总督,我当然愿意你去干了,可作为兄长,我不想让你去趟这个浑水。”

第三七八章 萌芽

怕沈默睡不惯那个叫榻榻米的草席子,沈京和他回正屋,在大床上抵足而眠,说了一夜的话。两人说起小时候一起念书、打架、捉鸟,那些美好的回忆便如清冽的溪流流淌不息,让两人如此津津乐道,仿佛又回到那个青葱年少的时代一般。

结果说到天快亮才睡,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稍事梳洗后,菜菜子请两人去前厅用饭,八仙桌上摆着儿桂花藕素蒸饺、芝麻包还有烧卖煎饺、小馄饨、牛肉粉丝,尽道道的江南口味。

菜菜子一脸紧张的看着沈默品尝几筷,待他流露出满意的神情后,才松口气道:“虽然学的很认真,但还是担心味道不好,让叔叔生气。”

沈默夸奖道:“已经很厉害了,跟饭馆里的手艺也差多了。”说着笑道:“我还以为会吃饭团、烤鱼、纳豆和味噌汁呢。”

“你也知道那些东西太粗劣了。”沈京笑道:“估计两千年前咱们老祖宗吃的都比这个细。”

菜菜子笑笑没有接话,对沈默道:“毛桑已经回来了,正在他的屋里睡觉,说您随时耳以叫醒他。”

“吃完饭吧,”沈默颔首道:“高陵你和我一起见见这位毛桑。”

“还茅房呢,“沆京嘿嘿一笑道:“好吧。”

下午时分,沆默终于见到了王直的义子毛海峰,一个身材不高,手大脚大,肌肉虬结,面色凶恶的三十来岁的男子。

歪着头端详他一会儿,毛海峰便大喇喇的在沈默对面坐下,双手按着桌面道:“你就是北京派来开海的官儿”

沈默并不回答他,只是微微的颔首。

倨傲的态度并没有引起毛海峰的不快,因为在其看来,朝廷的官就应该这个样子,如果沈默表现的过于热情,才会让他瞧不起呢。

“怎么这么年轻”毛海峰撇撇嘴道:“你说了能算吗”

“能。”沈默点点头,吐出一个字道。

“真的假的”毛海峰不相信道:“你们不会耍我吧”

“我叫沈默。”沈默淡淡道:“听过这个名字吗”

毛海峰愣了:“就是那个连中六元的沈拙言”

“不错。”沆默微微颔首道:“需要证明我是不是沈默吗”

毛海峰的态度登时发生大转弯,竟然有些拘谨起来,手足无措的起身道:“不用不用,谁不知道沈拙言,风流倜傥,年少英俊这下就对上号了,对上了。”

沈默想不到自己的名头这么响亮,不由有些高兴,当然面上不会流露出来,指一指对面的凳子道:“坐下说。”

“哎,坐下说,坐下说。”毛海峰忙不迭点头坐下,满脸崇拜的望着沈默道:“您老不早说,要知道是您的话,我一早就去拜会了。”

这下沈默觉着奇怪了,问道:“你时常听人提起我吗”

“那是当然,”毛海峰一脸激动道:“您可是大明四大才子之首啊,那些相好的整天念叨您,说要是能跟您见一面,宁肯倒贴钱也行”

沈默这个汗闹了半天,原来是在青楼界的名声,他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这个毛海峰,想看看他是不是装傻充愣寻自己开心。

但那毛海峰激动的脸都放光了,崇拜的与他对望,让沈默这么深的道行,竟然也摸不清底细,不由暗暗嘀咕道:到底是大智若愚还是真像胡宗宪说的,有点二呢看向沈京,沈京撇撇嘴,意思是这家伙向来如此四六不靠,习惯就好了。

按说身为首席谈判代表,不该是这个智商水平,可想想王直年轻时候的天真烂漫,沈默又不敢断定对方是在作伪,只好缓缓试探问道:“还没请教毛兄的台甫。”

毛海峰的面上现出一霎那的呆滞,才恍然道:“问我的表字是吧原先没有那个,后来干爹给我改名叫王璈,起了个字叫海天。”

“好名好字,”沈默赞道:“有气势。”

“不过您老还是叫我海峰吧,“毛海峰忸怩道:“别人叫我海天,总觉着是在唤另一人儿一样,别扭。”

沈默笑笑道:“那好,我叫你海峰吧。”说着语调郑重道:“我现在以钦命江南市舶提举司司长的身份跟你对话,贵方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来。”

“好的好的,”毛海峰也赶紧正襟危坐,手都不知该往哪放了,干咽吐沫道:“我们老船主说了,只要朝廷愿意开放海禁,与我们互市,我们愿意归附,并全力协助朝廷消灭倭寇。”

听最大的倭寇头子说要帮着抗倭,沈默感觉有些荒谬,摇摇头,驱散这种感觉,淡淡笑道:“朝廷把我派来,已经说明我们的诚意了。”见毛海峰点头不迭,他接着道:“有道是来而不往非礼也,现在也请你们拿出诚意来,让我们相信,你们是可以信赖的朋友。”

“这是应该的,”毛海峰挽起袖子道:“说吧,想让我干什么”

“地图拿来,”沈默吩咐道。

沈京便将早准备好的浙直海防图摊在桌子上,沆默先指一指苏州城道:“未来的市舶司将暂时在此开埠。”

“为何不去沿海”毛海峰问完了,自己也讪讪笑道:“确实,这里是最稳妥的。”

沈默道:“选择苏州,是从安全性考虑的,这毋庸讳言。”说着在吴淞江上划一下道:“到时候一应商队都需要由此入黄浦江,然后出海,虽然效率不高,但便于管理。”又指向黄浦江入海口的以南的嵘泗、岱山、舟山一带道:“但是这些岛上盘踞着许多海匪,十分凶悍,而我们没有能力解决他们”

还没等沈默把话说完,毛海峰就跳了起来,拍桌子道:“您老请放心,最晚到开春,我把航道给您清出来”

“那太好了”沈默笑逐颜开道:“我和部堂大人等你的好消息”

“没别的事儿了吧那我就去召集弟兄了。”毛海峰是个急性子,看起来恨不得马上抄起家伙端了舟山群岛

一场原本以为会十分艰苦的会谈,竟然如此迅速的结束了,实在出乎沈默的预料,道:“没事儿了,在下摆好庆功酒,恭候海峰兄的大驾。”

“那好,我走了。”毛海峰抓起帽子往外走,到门口时却又转回,一脸讨好道:“您能给我写个字吗”

沈默以为他要自己写保证书,这种事儿自然是万万不能留下证据的,正在琢磨着怎么搪塞过去,却见毛海峰拿出一面白扇子,小心翼翼道:“您能在上面题个字吗”

沈默不禁莞尔,欣然答应下来,挥毫题一首诗在上面,毛海峰如获至宝,捧着那扇面笑逐颜开道:“到时候震震她们”说着一拱手,扬长而去。

待毛海峰走了,沈京笑道:“让倭寇去打倭寇,你可真想得出来。”

“那又何不可”沈默呵呵笑道:“给他一个从倭寇进步到抗倭英雄的机会,他会还我们一个大大惊喜的。”

“那倒是。”沈京道:“结果应该是注定的,老船主出来干海盗的时候,舟山那帮小子还穿着开裆裤玩泥巴呢,不可能是对手的。”

“这个要求不是我提出来的。”沈默突然压低声音道:“是胡宗宪。”

“是么”沈京十分感慨道:“堂堂总督竟然要靠倭寇剿灭倭寇,真是让人悲哀啊。”

“你把这事儿想简单了。”沈默微微摇头道:“其实咱们的水师已经成型,有俞大猷这样的猛将率领,收复区区舟山还是办得到的。之所以把这个机会让给毛海峰,是因为胡部堂要给王直下一副烂药。

“什么烂药”沈京问道。

“只要毛海峰一发动进攻,所有倭寇对王直的态度将发生转变从此以后,在他们眼中,王直将不再是他们的朋友。”沈默轻言细语道:“这虽然不会损害王直的实力,但有道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终究会招致王直的势力分裂内斗的。”

沈京不禁毛骨悚然道:“原来你们从没想过要和谈”

“谈,是一定要谈。”沈默缓缓道:“但不是现在,现在王直的实力比我们强的多,海寇也都唯他的马首是瞻,日子过的逍遥快活,人家凭什么跟我们谈判”

“那他还见我们了呢,还派自己的义子跟我们回来谈判”沈京不服气道。

“王直已经吃

过官府的一次亏了,轻易不会再相信我们了。”沈默摇头道:“他之所以跟我们谈判,一来是想麻痹我们,让我们放松对他的钳制,另一方面,也不排除他故技重施,向我们提供倭寇情报,借我军之手,替他干掉徐海、叶麻之类的竞争对手。”

“你是说他只想利用我们,”这结论让为和谈奔走近两年的沈京十分失落,呆呆坐在沆默对面道:“压根没有和谈的诚意”他的心情糟透了,他原先一直觉着,自己是在从事一份很光荣的工作,现在一看,原来是被人当猴耍了。

“战场上打不赢,怎么谈都没用。”沈默淡淡道。

“可你不是也说过,咱们打不赢么”沈京道。

“现在打不过,不代表以后也打不过,”沈默看出了自己兄弟的低落,温和笑着安抚道:“你现在做的,就是帮着我们拖延时间,让咱们有时间成长壮大起来,再与他们分个高下。”

沈京登时眼前一亮道:“对呀,这就叫缓兵之计。”

“聪明”沈默赞道:“有道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我们虽然不如俞大猷、戚继光这些将军风光,但功劳一点不比他们小”

沈京终于开心道:“你放心,没事了,我会好好干的”

“好样的”沈默笑道:”我今天就启程去苏州了。”

“哪有正月里上任的”沈京笑道:“你糊涂了吧”惯例,新官上任要避开正月,五月,九月三个月份。因为按阴阳五行的说法,这三个月属火,官员虽然为一方守牧,归根结底乃是皇帝的臣子,而臣字古音读商,商属金,而火又克金。所以要避开这三个月。

当然这种故弄玄虚,往往是为了隐藏真实的龌龊实际上这几个月是收税的好时候,新任官得让离任官捞上最后一把,仅此而已。

沈默在官场混了多年,对这些陋习自然心知肚明,道:“我不先不带排场,就带着几个人微服去苏州,这样才能更好的摸清状况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么。”

见他去意已决,沈京不舍道:”不再住两天了”

“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沈默戏谑笑笑,见沈京一脸郁闷,这才正经道:“不开玩笑了。我今年有二百万两银子的任务,可万事还没有开头,一想起来就头沉,还不赶紧去摸摸情况,看看该怎么干。”

“部堂不是说你已经成竹在胸了吗”沈京吃惊道。

“我那是纸上谈兵,想要落在实处,还有很多路要走。”沈默摇摇头,定定望着自己的兄弟道:”前路坎柯,我们都好自为之吧”

“好自为之”沈京向他一抱拳道:“马到成功。”

从沈京那里出来时,沈默就没穿那身惹眼的官服,而是头戴书生方巾,身穿宝蓝棉袍,脚踏黑面粉底棉靴,恢复了书生本色,没有了官服的束缚,也没有了前呼后拥的,竟仿佛出了笼的小鸟一般轻快。

铁柱和三尺扮作他的跟班,背着行囊跟在后面,其余的侍卫则扮作一伙走镖的,恰巧与他们三个同路。

杭州到苏州相距近六百里,着实不算近,这样的距离坐船最合适,沈默他们起先也是乘船的,但他想亲眼看看自己的辖区,所以到了吴江之后,便下船改走陆路

他所辖的苏州府,隶属于南直隶,东至海岸,东南至松江府,南至浙江嘉兴府,西南至浙江湖州府,西北至南直隶常州府,北过江至南直隶扬州府。自府城至南京五百六十里,至京师二千九百五十里。下辖吴县、长洲县、常熟县、吴江县、昆山县、嘉定县和太仓州六县一州,其中吴县与长洲县是附郭县就像会稽与山阴一样,同在府城之中。其余各县皆在府城东北,只有吴江县在南面,所以沈默从杭州踏足本府,第一个进入的便是吴江。

走马观花,就把让感到无比震撼。在沈默的印象中,从宋代开始,便有,苏常熟、天下足,的说法,不管是苏州还是常熟,都在他的辖区内,所以他一直觉着,身为国家粮仓的苏州府,应该处处是稻田才对,但只见城内乡下,山上田中,都是大片的桑树种植。甚至于田间地头,也见缝插针种着桑,其秤植面积要远远多于稻麦等粮食作物的种植。

怪不得现在都说湖广熟,天下足呢,沈默不由感叹道:,原来苏州已经不大种粮食,该玩经济作物了这桑树既不能吃,又不能穿,吴中百姓却狂热的种植,肯定是有利可图的。沈默不由暗叹道:素来听说倭寇打劫时,喜欢生丝胜过金银,看来这种东西,确实是大有市场啊。

这是当然了,他只见仅仅一个吴江县城内,便有工场三十多家,甚至普通百姓也是基本上有几个女子,便有几台织机。至于男人们,都去大户开的绳丝场、丝织场去干活了口沈默问其原因,据说一方面因为工场不收女子,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小户人家受限于生丝数量,有几台织机也就足够了,用不着男人们在家里。

沈默确实被震惊了,反复对自己说:这就是传说中的资本主义萌芽吧我能呵护它长起来吗还是无法改变它始终长不大的命运呢

一路往北,看到一幕幕令他难以忘怀的场景,沈默心中的责任感在一点点加重如果说一直以来,他都在苦苦寻找一条改变历史的道路,那现在,他终于站在那扇门前,真切的感受到了一种新兴的力量在勃发,妾然难以预料前途之凶险,但最底限度,他看到了希望,找到了方向。

第三七九章 海笔架

过了吴江不久,路过一家小饭店时,沈默看到一匹眼熟的骡子系在店门口,不由竟有些惊喜,对铁柱道:“进去坐坐。”

铁柱问道:“咱们刚吃了午饭,这才不到半个时辰,公子您就饿了”

沈默瞪他一眼道:”服从命令听指挥,要保持你的美德。”

铁柱哦一声,闷闷不再说话。

主仆三人进了店,此时已过饭点,里面冷冷清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