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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知道我跟陆家的龌龊,所以我一旦起了疑,立马就会往他们家想。”沈默微笑着解释道。

“大人为什么会起疑呢”祝乾寿不解的问道。

“不是我瞧不起你,”沈默往椅背上一靠,不客气道:“你一个小小的县令,能知道多少事儿”朝中大人们的龌龊不说,单说你对海瑞说的那些数宗室藩王多少。官吏军队多少,每年所耗的粮米多少,导致国库亏空又有多少,等等等等。”说着晒然一笑道:“这些都是大明的机密,不少数字,我这个在内阁当过差的都不清楚,你和海瑞两个七品县令,从那里知道的”

“原来刚峰兄全都对大人讲了”祝乾寿轻叹一声道:“看来他始终是与大人近一些。”

沈默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是从海瑞的慷慨陈词中,听出了端倪觉着那些数字应该是他告诉海瑞的,所以才出言相试,果然又一次猜中了。

“难道大人就凭这一点,便断定是陆家在背后支招吗”祝乾寿轻声问道。

“这个只是条件,当然还有动加可疑。如果没人在后面知事,你就算想把事情搞大,最多也不过是ao到省里吧可你却直接绕过巡抚.总督。想把事情往chao中捅,这哪是为人平反冤狱分明是想把我赶下台去嘛。”说着揶揄的笑道:“那些人是不是允诺你,我下去。这个苏州府就由你接班”

“大人不要侮辱我的人格”祝乾寿黑着脸道:“虽然他们确实说过,但我不会答应的。”既然人家已经猜出来了,他也没必要再捂着盖着了。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沈默反问道。

“因为,陆绩把那些数字给我看。”祝乾寿激动的瞪起眼睛道:“让我终于知道,堂堂大明已经是败絮其中了,如果不打击豪强贪官,把土地还给老百姓,亡国之日不远矣”只听他提高嗓门道:“我对他的话深以为然,便接受了他的建议,要打倒苏松最大的地主继而让大户们把吞没的田地退回来”

沈默对陆绩那家伙的蛊惑能力佩服极了,心说怎么就能把挺精明的大户,官员都忽悠成傻子,让干啥就干啥单从这一点看,这家伙还真比自己强。

沈默将陆绩与自己的恩怨,尤其是他们的背景,讲给祝乾寿听后道:“现在知道了吧,他只是利用你来对付我。”祝乾寿面色一阵纠结道:“难道陆家真的勾结倭寇吗”

“对,陆家和他们的合伙人,依仗着朝中的贵人横行霸道,铲除他们的对手。”沈默面色严肃道:“你真准备和这些人站在一起吗”

祝乾寿颓然摇摇头,双膝一软,便跪在地上,垂首道:“都怪我有眼无珠,还请大人责罚。”

“哎”沈默起身走到他身边,轻叹道:“我看过你的履历。清清白白,勤政爱民,其实是个好官。据说当年你的成绩不错,原本不必外放,可以任京官的。但是在京里观政时,曾与投附于严党门下的同榜徐从龙对弈。适棋子争路,你便戏之曰:“想依仗冰山倾轧我”徐从龙怀恨在心,告之于严世蕃。严便授意吏部镗铨选时,将你派往经常遭受水灾,城垣残缺,民生困苦的昆山县,是这样吗”

“是的”听大人说起不堪回首的往事,徐从龙颓然:“当年年轻气盛,春风得意,着实孟浪了些,想不到祸从口出,被自己的一句话改变了命运。”

“当官的因一言获罪,并不算希奇。”沈默轻声道:“但难能可贵的是,你没有就此消沉,而是兢兢业业的操持政务,断狱平讼,修葺城墙,编练乡勇。从这点来看,你就比大多数官员要强。”

“下官在下只是尽自己的本分罢了。”祝乾寿面上的表情柔和许多,竟有些不好意思道:“这次却是逾越了本分,冒犯了上官,请大人责罚。”

“跟你说实话吧。”沈默走回大案后坐下,没好气道:“如果从我个人论,你确实冒犯,甚至欺骗了我,我恨不得让你扒了官服g蛋。有多远g多远。一辈子见不到才好。”说着正色看一眼祝乾寿,句道:“但是从苏州府的角度,你确实是个好县令这年头好官不多,尤其是县令,能保持节操,让百姓少吃点苦头的,就更是少见了。”

“我不能因为一个人好恶,就让昆山县十几万父老失去了他们的父母官。”望着难以置信的祝乾寿,沈默沉声道:“托了好官紧俏的福。你逃过这一劫,但如果再敢自做主张,或改弦更张,咱们就新帐旧帐一块算”说着一拍桌上的卷宗道:“给你提个醒,这里面的东西,便足以将你送入牢房了”

当初祝乾寿与徐五一干人虚与委蛇,可着实装了一把官f。原本他的打算,等钦差来了,必会询问自己,到时候交出魏家二兄弟。再将事情的真相一揭发,自然可以将自己洗干净。但现在天使没来,事情也已经水落石出,不会再调查下去了,如此谁也没法证明他是装的。

祝乾寿嘴角一阵嗫嚅,但终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算是被沈默彻底捏扁了,竟然从骨子里对这位大人萌生出畏惧来。

“退下吧。”沈默一挥手道:“是要我不计前嫌,还是变本加厉,全看你自己的表现了。”

祝乾寿点点头,给沈默磕了三个头,便拖着沉重的步子退下,回到昆山县,去接替海瑞那一摊子了。

“大人真的就这样放过他了”将祝乾寿送走,三尺回来不甘心的问道。

“既然成了徐阁老的学生。”对着自己的心腹,沈默自然无所顾忌道:“就得好好学学他的手段。”

“徐阁老的手段”三尺道。“先隐而后发,沈默轻声道,见三尺一脸茫然,只好白话解释道:“俗语又叫秋后算帐,或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哦。”三尺悟很高,恍然道:“大人的意思是,现在风头正紧,若是对付他,对我们的名声不利,所以得先等等,过的一点时间,外界对这事儿不再关注了,到时候再跟姓祝的算帐,对不对”

“那是徐阁老的选择。”沈默摇头笑道:“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得比他还强点才行。”说着双目微眯道:“欠了我的债,就得连本带利的还,还不清就分期付款,休想一了百了”说着重重一捶桌面道:“徐家也不例外”

沈默说到做到,三天后,他便再次莅临松江府,与前两次的便装简行不同,这次他穿着官服,坐着官船,到了松江码头后,便换乘八抬大轿。带着全副仪仗,鸣锣开道。浩浩荡荡便到了徐家门口。

看见徐家仅开着侧门,一身戎装的铁柱大声道:“开正门”

有道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也不能怪官员们出门爱摆谱,因为官威这东西,八成要靠这些仪仗体现出来。沈默上两次来,徐家的门子眼看人低,明知道自己是五品官员,依然十分怠慢,但今天被他的仪仗所震慑,全都跪在地上,只有一个屁滚流的进去通禀,不一时便中门大开,徐家兄弟俩迎了出来。

这也不是大家第一次见面了,只是望着那不怒自威的官员,徐家兄弟不由感到十分陌生,心说这还是那个沈拙言吗

只好压下心中的疑窦,恭恭敬敬请沈大人进去,在前厅就坐。

徐老夫人出来相见,沈默以晚辈礼参拜后,废话未几,便单刀直入道:“前日老夫人说,如果有歹人冒充贵府家人,当按律而断。严惩不贷现在学生已经查明,特来将名单给老夫人看。”

第四三一章 三英战吕布,还是打不过

徐老夫人向来是个体面人儿。仗着儿子的权势,在地方上呼风唤雨,谁都得敬着.捧着,现在却被个小小的同知欺负上门来了,她打心眼里恨这个忘恩负义的沈默,为了自己清正廉明的名声,竟然连老师家里也要整治,这分明是为了树立权威要杀鸡给猴看嘛

望着那一串徐字打头的名单。要依着她平素的子,是决不会搭理的。可是京里的儿子写信说,严阁老现在拿这事儿做文章,时不时便冷嘲热讽,弄得他十分难受。何况天威难测。陛下虽然一时没有表态,可谁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所以老太太纵然百般不甘,也得低下那高贵的头,叹息一声道:“哎,拙言,哦不,沈大人啊,上次你来问我家奴的情况,是我老太婆失察,说话太满。”把姿态放这么低,对老太太来说,简直是极限了。

看一眼两个孙子,徐老夫人接着说:“你走之后,我再三追问,他们才吐出实情,真是两个有眼无珠的蠢物,人家说两句好话,挤两滴眼泪,就当人家真是走投无路的了。便滥发慈悲收留下来。”说着摇头连连道:“殊不知那些看着人五人六的东西,其实一肚子男盗女娼。如今被沈大人给揪出来,老太婆还真的谢谢你呢。”

这话谁都听出是撇清,显然徐家打算放弃五鼠了。

“老夫人深明大义,晚生佩服得紧。”沈默满面笑容道:“您请放心,些许小人,损不了阁老的声誉。只要处理得宜,反而会让天下人明白,阁老修身齐家是多么严谨。定然无不称颂”

这高帽一戴,徐老夫人的脸色好看许多,颌首道:“是啊,我徐家书香门第,清净世家,从无犯法之男,亦无再嫁之女,怎能容许些个邪魔歪道坏了门庭”这一说胖,她还就真喘上了,两手一拍道:“带上来”

便有八个虎背熊腰的家丁,押着五花大绑的四个人从外面进来。

“这就是那四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老太太指着四个大粽子道:“沈大人只管拿去,任你处置,不必看我徐家的面子。”

对徐老夫人的反应,沈默并不感到意外,因为在豪门大户眼里,那些替他们做坏事的奴仆,从来都是源源不绝的消耗品,牺牲一批根本不会觉着可惜。

昆山县的典吏带人过来,对那四人验明正身,便押下去了。

徐老夫人见沈默坐在那里品茗,没有一点告辞的意思,心说:“人我都给你了。还赖在这干什么还想我管饭不成”看看天色才辰时不到,这也忒早了点吧。

只见沈默面上带着沉思之色,仿佛有什么心事一般,徐家祖孙三个只好陪着干坐。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徐家老二终于憋不住道:“我说沈大人,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再这么寻思下去,真把人要急坏了。”

“好吧,那我就直说。”沈默马上点头道:“还有一桩事,我得跟老夫人那些状告这些恶徒的百姓,大多是因为田产被夺,现在案子破了,恶徒也伏了法,但事情还不能了结。”

“为什么”徐老太太皱眉道。她感到有些不安。

“人家告状为了什么就算把那些恶棍上锅蒸了也不够那么多苦主吃一顿的。”沈默沉声道:“他们是为了要回自己的地非得向苦主退还了田产,才能把这件事儿彻底了结”

话说到这,徐家人的面色都变了,但沈默依然自顾自的说下去道:“于是有司调阅了昆山县的田产买卖档案,想要查清到底多少人被占了田,具体亩数是多少。以及现在谁的名下,好归还苦主”

他还没说完,徐蝌终于抑制不住怒火,一拍桌子道:“够了”两个眼睛小灯笼似的盯着绅默,怒道:“姓沈的,做人不能太没数我们徐家让你一寸,你还得寸进尺了”他们原本打得好算盘,主动交出那几个奴才,先让沈默一步,有道是人敬我一寸,我敬人一尺,想必他也就不好意思再提什么要求了。这样徐家在昆山县的近五万亩地就保住了。

可这个沈默,竟然毫不识相,左手抓了人,右手还要拿他们的地,这让一向占便宜惯了的徐家人情何以堪:登时便动了真火,只听那徐三公子咄咄逼人道:“沈默,你扪心自问,我爹爹对你如何”

“恩同在造。”沈默早就知道。对方一定会用这个杀手锏的。

“知道就好”徐三公子一脸激愤的指责道:“当初你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巡按,先是恶了赵贞吉,后是惹到了李时言,他们哪个动动手指,不能把你碾成齑粉若不是我爹爹处处护着你。才使你保住了命。”说着手指颤抖的指着他道:“试想,你当年若是丧了命,还能有后来的连中三元。光宗耀祖,现在的守牧一方,高官厚禄”徐阁老虽然从未大张旗鼓的支持过沈默,但他恰到好处的暗中回护,确实是沈默屡次化险为夷的必要条件,这份恩德,不可谓不重。

这也是他最近以来,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如果他不能回答,就不会来松江走这一趟。现在他出现在这里,直面徐家人,就说明他已经准备好,面对这个诛心之问了

只见他搁下茶盏,深深吸一口气。坦然回望着徐蝌道:“三公子。您这话说的可有些欠考虑,不错。我沈默能有今天,幸赖阁老的栽培扶持,这份恩德我时刻铭记在心,从没有一刻敢忘。”

徐家人刚以为他这是要服软。却听沈默话锋一转道:“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必须为阁老着想,替他扫除后顾之忧,就算三公子不理解,我也必须这么干。”

“呵呵,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徐蝌抚掌怪笑道:“你这哪是替老师扫除后顾之忧你这分明是断我徐家的后路啊”说着把下巴翘的老高,两眼望天道:“我就不明白了,不就是点儿地吗又不是我们一家,大家都是这样的。怎么就抓着我们家不放了”

他二哥也插嘴道:“就是,让外人看笑话啊,他们得问这到底是师生,还是仇家啊”这兄弟俩一唱一和,换成个皮薄心软的,就真的让他们给说跑了。

可沈默是什么人在皇帝阁老,封疆大吏面前尚且方寸不乱,侃侃而谈,岂能让两个纨绔子给唬住了

只见他将官袍的下襟一撩跟着面色一肃,冷声道:“你们这不是为阁老着想,你们这是在害他老人家呢”

“你少信口雌黄了”徐蝌怒道。”我是实话实说。“沈默一脸痛心道:“我在京城时,素闻老师的廉名,也亲眼见他衣裳仅有三套。用餐不过五味。家中庭院朴素,仅有书卷之香。京中人都称赞阁老的清廉高洁”说着瞪一眼徐蝌道:“如果让京里人知道,徐家现在家人数百。奴仆过万,仅在松江一府便有田产二十万亩,家业之大。恐怕数遍江浙也是独一份,会说我老师什么”

说到最后,沈默已是痛心疾首了,双目闪动道:“一想到此事闹大了,他们会说我老师是伪君子,装清廉,真,我这心就如刀割一般,痛得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只见他捶着自己的心口,瞪着徐蝌道:“三公子说我断了阁老的养老田,我却要说,你们是断了阁老的廉声,晚节,身后名”

一番话说的徐老太太黯然垂首,仿佛在思索沈默的质问。

但徐蝌兄弟听不进去,还在那振振有辞道:“我们家是地多了点,但那是祖上传下来的,加上我们兄弟经营有方,才有了今天的规模,跟我们老爹没有半分关系。”

“说话得让人信服才行。”沈默冷声道:“据我所知,三十年前,徐家田产不过几百亩,是这几十年里才膨胀数百倍,达到二十万亩的。恐怕陶朱白圭至此,也没有这个本事吧。”

“这个”徐家兄弟语塞道:“无可奉告”

“对天下人也能这么解释吗”不知不觉中,局势已经发生了逆转。由徐家兄弟指责沈默,变成沈默质问徐家兄弟了。

只听沈默义正言辞道:“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家二十多万亩田产。有多少是强占来的。多少是昧着良心吃下的,你们兄弟知道,我也知道。苏松两地的百姓更是知道”说着对徐家二兄弟厉声道:“现在事情已经闹大了。要是还拖拖拉拉,不立即平复民愤,到时候事情通了天。传到北京城去,被那些言官抓住不放。你们要阁老如何自处”

这番话彻底把徐蝌二兄弟给镇住,两人慌神问道:“那,那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在平复民愤。”沈默慢慢道:“我出一个告示,要乡绅限期退田,徐府带个头,把昆山县的百姓打发了,自然没人嚼阁老的舌头。”说着朝徐老夫人拱拱手,语重心长道:“请老夫人以阁老的仕途清誉为重,阁老是众望所归的清流领袖,肩负着对抗言党。匡伏国计的重任,万万不能有失啊”一番话真真假假,连哄带吓。终于把祖孙三人彻底唬住了。徐老夫人沉吟半晌,道:“寒家名下有二十万亩田不假,可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别人挂靠在寒家,指望寒家庇护,能少交点税的,我们徐家人就是心善,也不会拒绝,竟然不知不觉就成了人家的眼中钉。”便一脸肉痛道:“其实昆山县没有我们家的田产,都是他们挂靠的,大人若是觉着不妥,便帮着交割回去吧,省得我们担了心事,落了埋怨。”

沈默心中松了一口气,大点其头道:正当如此,还是恩师的清誉重要”

“是啊呵呵”徐家祖孙三个,想的心都有了,那可五万亩啊就让这狠心的家伙,一下全给要回去了。真比砍他们一只胳膊还难受

沈默知道这一巴掌扇得够狠的。若不再给个甜枣吃,徐家人怕是要怨自己了。虽然已经打定主意剥他们层皮了,但是看在徐阁老很可能是未来首辅的份上,对待徐家注定不能一棍子,非得让他们吃亏之后,再占个便宜才行。

便笑道:“晚生还有一事”

“还有”祖孙三人齐声呼道:“有完没完”

“这是一件好事。”沈默一本正经道:“就像上次一样,一有好事,晚生第一个就想到老师家。”

他说的是上次买粮食的事儿,不提不要紧。一提徐家兄弟脸都绿了当初要是把粮食卖给沈默,四五百万两银子就赚到了。可他们贪心不足,卖给了出价更高的陆家。结果陆家给了首付之后,便彻底赖帐了。至今四百万两的巨款要不回来。心疼的兄弟俩肠子都快悔青了。

但越是脸绿肠子青,就越得好好听着,要是再错过一次发大财的机会。兄弟俩就真得跳河了。所以纵使满腹不快,还得硬挤出一丝笑容道:“大人请讲。”

沈默道:“我听说徐家有三万亩的桑园,八万亩的棉田。是这样吗”

“没那么多,没那么多”兄弟俩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惟恐沈默再泛点坏水。把这些田地也给剥夺了。

“是吗,那太可惜了。”沈默叹口气道:“苏州织造局要长期大量收购生丝.棉花。那黄锦因为欠我个人情,便想把这个机会让给我。我本想拒绝,可想到老师家”话说到这。他看到徐家祖孙三人。盯着自己,一个个眼冒绿光。仿佛饿狼一般。

苏州的绸缎,松江的棉布,都是天下闻名的好东西。畅销海外,无比,两府大户无不以此赢利徐家虽然不直接经营工场,却垄断了相当份额的原材料供应。同样获利巨大。

但那是老黄历了,自从东南倭乱大炽,原先的商路被截断,要想再外销,就得忍受海商近乎盘剥的压价。可要是不外销,就更加卖不出去。几年下来。徐家不仅没赚到钱。反倒因为倭寇劫掠,损失颇重。

所以就不难理解,听说有个官方渠道,可以收购他们的产品时,徐家人的兴奋之情如此一来,只管生产就有销路,什么时候都不愁了而且这种官方收购,只要打点好主事儿的,议个好价钱是没问题的

徐家祖孙三个仿佛看到积压如山的产品,全部变成白花花的银子。那一直压在心头的大山,也仿佛一下搬开了似的,就连面目可憎的沈默。看起来也不那么可恶了。

“要多少”徐老太太颤声道。

“有多少要多少”沈默豪气道。

“什么价格”

“市价。”沈默笑道:“我说过,我是不会让老师家吃亏的。”

“太好了”徐老夫人激动的面色潮红道:“果然还是一家人啊”

沈默心里这个好笑啊,方才还视我如仇寇,怎么转眼又成了一家人

看着已经快到中午,徐老夫人命人摆酒,让两个孙子向沈默敬酒。这俩孙子言语间甚是亲热,一口一个拙言兄。浑然忘了方才还剑拔弩张,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沈默也表现得很妥帖,向老夫人敬酒,说方才都是迫不得已啊,虽然都是为了阁老好,可我太着急了。您老千万别往心里去。他嘴巴甜,又会说话,三下五除二,便哄得徐老夫人笑逐言开,看着他都顺眼多了。心说:这小子,虽然办事毛躁,但心地还是不错的。

于是乎,宾主尽欢,双方约定,等徐蝌去一次苏州,见过黄锦后,合约立即生效。换言之,从下月起,便可以向苏州织造局发货了

在徐家兄弟双双相送之下,沈默心满意足的离开了徐家。

回到轿子上,等在外面的归有光焦急问道:“看这样子,没把地要回来”

“要回来了。”沈默微笑道:“徐蝌明日就去昆山,跟祝乾寿办理交割。”

“不会吧。”归有光难以置信道:“您割了他们家这么大一块肉,怎么还能留您吃饭,还宾主尽欢,依依不舍呢”

沈默想一想,用富有磁的声音道:“这就是传说中的个人魅力吧。”说完便放下了轿帘,道一声:“小的们,打道回府”

第四三二章 机杼与琴声

转眼到了七月底,往年这时候应该凉快点了,但今年雨水奇少,天还是很热。

高大的皂荚树上,知了仍在声嘶力竭的叫着,却仍被树下院子里湖水般的机杼声轻易掩盖。

这是苏州城最大的一个丝绸制造工厂,前后七进的大院子,整整间的大通屋。随便走进一间,一眼望去,一丈宽的织机,横着就排了六架。中间还有一条能供两个人并排通行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过去竟是排着十八行。每架织机都在织着不同颜色的丝帛,机织声此起彼伏。

这个拥有三千架织机的大工场,属于苏州城现在最大的大户,彭玺家。负责日常管理的,是彭家的外系子弟,至于彭玺彭大老爷,若不是今日有贵客要莅临工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踏足这个又吵又乱,还有过量飞尘的鬼地方。

但今天,他老老实实陪着,且甘之若饴,毫不叫苦,因为两位主宾中的一个,正是他最敬爱的府尊大人。

此时此刻,沈默与一个胖太监,被彭玺这些人簇拥着,在一个相貌精明的中年人的引导下,从作坊的这端向那端走去。

“你们工场一台织机,每天能出多少匹”那太监正是黄锦,由于噪音太大,他提高了嗓门显得更加尖利。

彭玺便催促那中年人道:“彭康,快告诉黄公公。”

“回公公,一张机每天能织四尺。”那带路的中年人,正是这家工场的主事,彭家的旁系子弟彭康。

“怎么人家杭州城的织机,一天能织七尺”黄锦奇怪道:“按说苏州的织造本领,要比杭州强才对。”

“公公有所不知,”彭康道:“若是有活的时候,都是十二个时辰两班倒,这样我们一台织机是可以织出八尺的,比杭州的可强多了。”说着有些小自豪道:“我们苏州的织机可是最先进的”却又沮丧道:“就是开工不足吗,人家干一天,咱们只能干半天,就这样,还积压呢。”

“不要紧,”沈默呵呵一笑道:“有黄公公在,你们只管全力开工就是”

“就是就是,”黄锦一边擦着脸上的油汁,一边附和笑道:“有多少要多少,只怕你们产不够。”

“那太好了”彭康登时欢天喜地的道:“那可就活了咱们作坊了。”

彭玺在一边察言观色,见黄公公已经浑身湿透面色不耐了,便出言笑道:“就这些东西,看完也就行了。前面已经备好了酸梅汤,咱们坐下心平气和的说。”

“好.吧”黄锦眨着小眼睛,巴望着沈默道,他确实热的不行了。

“好吧。”沈默再看了一眼忙碌的车间,颔首笑道。一行人到了个绿树环绕的跨院,,有了树丛的遮挡,炎热和喧闹一下被隔在外面,真是个别有洞天。

待众人在轩敞通风的大厅中就坐,有侍女端着铜盆,奉上湿巾,请大人们擦脸净手。

黄锦笑笑道:“沈大人还有诸位,我可要失礼了,实在是热得不耐了。”

沈默笑道:“都是自己人,随意就好。”

黄锦便扯开衣襟,袒着怀,拿起官帽呼哒呼扇起来。彭玺赶紧命人给黄公公打扇子,又接连给他上了三碗酸梅汤粉,黄锦这才长舒口气道“终于舒坦了.”说完才发现别人都早就好了,就等他一个了,遂不好意思道:“那咱们就开始吧。”

沈默颔首笑笑道:“今天请黄公公,与咱们苏州城的三十家丝绸大户,齐聚一堂是要干什么,大家应该都知道吧”

“知道。”众人纷纷道:“公公的制造局,要和我们谈包销的合约.”

“是啊,”黄锦表情有些郁闷道:“你们也该听说了,前年兄弟我栽了大跟头,整整四万匹绸布被海盗劫了,这可都是制造局跟浙江的稠商赊的账,”说的眉毛一挑。重又激昂起来道:“事发之后,有人劝我赶紧回宫得了,可兄弟我说:不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不能干这种缺德事儿,这个损失我担着,这笔债我得还上”

话音一落,众人纷纷叫好,都说黄公公真仗义,真汉子。

沈默听着暗暗好笑,这黄锦太能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当初自己也劝过他回去,可这家伙一把鼻涕一把泪道:“我和那个陈洪势成水火,若是这么灰溜溜的回去,必定斗不过他,到时候不是被发配去看皇陵,就是给撵到涴衣局。要是那样的话,还不如就此了算了。”于是便在他府上躲了半年没敢面,沈默都记不清楚,给他挡了多少回债主了。

现在自己通过汇联,放给他两百万两银子的低息贷款,焉了半年的黄公公,一下子又精神了起来,前后之差别着实好笑。

不过黄锦对他还是千恩万谢的,拍着肉呼呼的胸脯说:“沈兄弟你放心,从此以后我黄锦就是你的人了”

沈默这个恶寒啊,赶紧推辞道:“不必客气,都是兄弟嘛,况且我也不是白给你的,我还有个条件”沈默的条件是,这二百万两银子,制造局不能直接给浙江的稠商,而是向苏州的丝绸商采购绸布,用实物抵偿那些浙商。

这是因为沈默深谙宏观调控之道,知道对于遭受过严重经济危机、百业萧条的苏州来说,急需有大工程、大订单来经济的复苏。

为此他准备了两手牌,一面是疏浚吴淞江的大工程,另一面就是这个制造局的大订单,要知道丝织业是苏州的支柱产业,从种桑养蚕到煮茧做丝开始,步骤繁多,比如绞丝以后捻丝、拍丝,进炼染炼染,纬丝捻成经丝,还有掉经、牵经等等名目。最后是接头,到此方可上机织绸。

因此从蚕宝宝到精美的丝绸,要经过许多工序,每一道工序都养活着无数人这些作坊只是进行最后一道上机织造的地方,至于丝绸用的丝,都是向老百姓收购而来的江浙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桑养蚕,城市居民家中也是都有缫丝的缫车,妇女无分老幼,大都恃此为业,加上男人们在工场当机工挣的钱,便是一家人的全部经济来源了。

沈默看的很明白,怎么让治下繁荣安定,只有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只要百姓跟着自己能过上好日子,自然就会真心拥护自己,谁敢跟他过不去,老百姓就先灭了谁,那样还愁什么治下不服,刁民滋事

怎么让百姓过上好日子,至少在苏州很简单,让所有的丝绸织造厂有源源不断的订单,一直保持开工。大老板们赚得盆满钵满,给他们干活的机户才能保住饭碗,上游的桑户、丝户才能有钱赚,大家都有了钱,苏州的饭馆酒楼、院赌场才能红火起来,然后整个苏州的经济就盘活了。

可问题是,现在市舶未开,销路不畅,根本找不到那么大的主顾。没有不要紧,沈默可以造一个出来,便操纵汇联贷款给黄锦,让他的制造局向苏州订购丝绸,给那些杭州稠商顶账。

所以苏州城的大户们,对沈大人的感激之情,那真是如太湖之水,滔滔不绝了。如果说原先只是怕他的话,现在就是又敬又怕了。

有沈默在,合同的签订自然没有半点问题,很快,黄锦便在几十份合约上签名用印,达成了收购丝绸四万匹的协议。

有了这份合约,再加上别的合同,苏州城的丝织业全力开工半年,是没问题了,大户们满意,黄锦也去了心病,沈默自然也很高兴了。见合同谈完了,彭玺笑道:“在下备了薄酒,恳请大人和公公赏光。”

“呵呵,恭敬不如从命。”沈默笑容可掬道,“公公,您的意思呢”

“当然是跟着大人了。”黄锦卸下大包袱,终于可以重见天日了,真把沈默看成了再生父母一般。

众人便移驾花厅,精致的菜肴摆满桌席,每个桌位后还站着侍酒的丫鬟,各个身材婀娜,长相可人,可见主人是花了大心思的。

按尊卑主宾就坐后,丫鬟倒上酒。彭玺这个地主便举杯起来,高声道:“诸位,咱们苏州城不知修了多少世,才盼来府尊大人这样的父母官,有他老人家的高瞻远瞩,运筹帷幄,咱们苏州城的日子,那定然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我提议咱们一起敬沈大人。”

众人轰然称是,便一起举杯敬酒,沈默饮了;第二杯自然敬黄公公,第三杯是祝贺今日大功告成三杯酒下肚,席间的气氛便热络起来,推杯换盏间,话题层出不穷,说着说着,就到了男人最感兴趣的话题。

其实也是苏州城,每年这时候的一件大事,八月十五选花魁

要问这个年代,什么女子才艺非凡,什么女子风情万种,什么女子最受追捧,答案无疑名。名,女中的神话人物,虽也身处淤泥,却可以摆脱低贱,成为官绅富商士大夫的座上宾,席上宾,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因一时之潮流,为众生所倾倒。

甚至那些自命清高的官员、书生。也无不以结识名为荣,不惜挥洒千金,也要买佳人一笑,就算未曾一亲芳泽,只要能手谈一局、聆听一曲,便心满意足,三月不知肉味比如大才子杨慎,被世人称颂最多的,不是他博览群书,著作等,而是可以让昆明城的名倒追,心甘情愿的养着他,为他送终。

每每提及斯人斯事,沈默所见便是片片唏嘘,人们都道,恨不能为升俺门下一走尔

普通会玷污士子的名声,当名却可以成全才子佳话,给名声加分,仿佛有品位,就说明做人有品位似的。

而一年一度的中秋花魁大会,便是名诞生的摇篮,获得花魁的一位不消说,取得前几名的,也会身价暴涨,有很大机会成为名。

所以苏州城的娱乐业,向来无比重视这项活动,去年花魁的,今年想卫冕,去年失利的,今年想复仇,还有那一代代新人涌现,想把旧人拍在潮头,全都施展浑身解数,拿出百倍精神,力争鲤鱼跳龙门,女变名

因为最终的比试结果,是看官们赏赐的金花数量,谁得的金花多,谁就中。这种赛制决定了,临场表现固然重要,场外工作同样得做好,所以离着大会还有半个月,那些有希望那个好名次的,便不再像平日里那样端着藏着,也开始接些出场子的生意,甚至免费给大户家表演,就为了混个脸熟,等那一日,财主们能因为交情而献花。逛青楼这种有益身心的文化活动,沈默其实发自内心的感兴趣,只是身为一府之尊,有教化百姓的职责,所以也一直没机会检查一下的工作。但现在机会来了,按照惯例,他这个太守也会作为宾客出席,有机会近距离欣赏名们的表演,并且宣布最终的花魁人选,甚至有机会一阵轻声呼唤,让沈默从晃神中清醒过来,一看,大伙都一脸关切的望着自己,他不仅老脸微红,心说:“太没有定力了”干咳几声,不好意思笑笑道:“本官今早刚从江堤上回来,精神有些乏了,实在是失礼。”“大人为我们苏州操劳,殚精竭虑啊”众人一脸感动道:“彭老哥,还不快请苏大家,给大人唱一曲”

见沈默一脸询问,彭玺赶紧解释道:“今日有幸请了潇湘楼的苏雪苏大家,前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