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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下英明,明察秋毫”沈墨摇头笑道:“部堂大人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苏州任上的历练,让沈墨的太极功夫已臻化境,愣是让胡宗宪到最后,也没法把话头往,一起对付阮鹗的提议上引。

胡宗宪毕竟是超人,渐渐也品过味来了,心说好小子,你是打定主意不掺和了面色不由有些难看,觉着沈墨太不识趣了。

场面有些尴尬,沈墨知道自己还是把胡宗宪想简单了难道最近老和臭棋篓子下棋,自己的水平越来越臭了只好苦笑一声,实话实说道:“我知道部堂想要干什么,可这件事,我是万万不能掺和的。”

“难道那个师生虚名,就比咱俩多少年的兄弟情义,都要重要吗”胡宗宪不阴不阳道。

“当然比不了,”沈墨沉声道:“我们的感情胜似手足,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候,我还会拿自己的前程性命,来保部堂大人安然无恙的”

这句话太妙了,妙就妙在一个“还”字上,用最自然的方式,提醒他胡某人,我已经用自己的一切,保过你一次了

第四四五章 祥瑞

感谢那个还字,胡宗宪的态度终于软化下来。

按照胡某人原先所想,沈默是皇帝直接派下来的官,虽然他从不承认有密折专奏权,但想来就不可能没有,至少他在皇帝心中的分量,绝不亚于一般的封疆大吏不然的话,苏州今年几次风波,都在朝堂上掀起了大风浪,皇上却为何置若罔闻,从不派人追究,也不让人追究呢

所以胡宗宪从来不低估沈默的能量,如果他肯与自己一道攻阮鹗,此役必胜无疑

但现在这情况,他也不好强逼,只能软语相求道:“官场上的师生关系,向来是指会试,而不是乡试,请拙言莫要拘泥于此,帮帮为兄吧。”

“部堂,您先听我把话说完。”沈默沉声道:“若按朝中那些人的划分,你是严党,我是徐党,可事实上,他们向来将咱俩视为一党。”两人的关系太深了,在外人看来,就好比一根藤上的两个瓜一般。

胡宗宪点点头,表示同意这种说法,便又听他道:“如果我也掺合进来,为你摇旗呐喊,那在别人看来,就不对错多争,而是派系斗争了,如果一旦被如此界定,那就不能就事论事了,很多人会反对而反对,反而对部堂不利。”

胡宗宪默然不语,显然有些不高兴了。

沈默知道他心里肯定有所怨怼,便轻声道:“部堂,一旦您上疏便会形成督抚相互攻讦的局面,朝廷为了东南大局着想,肯定会拿下一个的而阮公无论从资历,人脉,还是能力上,都远远不是部堂的对手,所以”说着轻叹一声道:“到时候还请部堂大人手下留情,经免遭人非议。”

胡宗宪寻思片刻,终是点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放弃了对沈默的劝说。

沈默知道这样算完的话,他必然心生怨怼,便笑道:“这院子里养着两只白鹿,是舟山县令这次带来的,我正琢磨着要献给部堂呢,您不妨去看看。”

“一行白鹭上青天”胡宗宪城府极深,已经看不到丝毫的不快,反而呵呵笑道。

“不是,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沈默笑道。

“吓,真的么”胡宗宪终于绷不住了,霍然起身道:“快带我去看看”

沈默也笑着起身道:“就在花园里,部堂随我来。”便领着胡宗宪,往园子里去了。

一进去园子,便见两只通体雪白的小鹿,在草地地悠闲的吃草。

“果然是祥瑞啊,祥瑞”胡宗宪一阵狂喜道:“惊得两中小鹿浑身一紧,瞪着无辜的大眼睛,注视着这个怪人的一举一动。

一见到那两只白鹿,胡宗宪也顾不得尊容了,咧嘴笑着走过去,伸出双手竟要拥抱它俩,吓得两只小鹿各奔东西,嗖的一声便不见了,撇下一厢情愿的胡部堂,呵呵的在那里傻笑。

看管要说,不就是两只得了白化病的小动物吗为何胡部堂比见了亲妈还亲道理很简单好下所欲。要是把它送给嘉靖帝,那可真是牛郎配织女,找到对象了。

话说人在干一件事儿老不成的时候,就会自我怀疑,到底能不能干成;若是几十年都没有成功那就会陷入极度严重的自我怀疑中。话说嘉靖帝潜心修炼几十年,别说成仙了,就连腾云驾雾也不会,时间一长嘉靖皇帝自己也没信心了。

这时候真么办就得不断加强信心呗,太监们向他进献冬燥夏寒的丹药,让他吃了不知冷热,可以冬天穿单衣,夏天穿皮袄,让嘉靖帝自以为是修炼有小成,自然信心大增。

除此之外,能增加皇帝信心的。那就是祥瑞了。所谓祥瑞,便是天现彩云,风调雨顺,禾生双穗,地出甘泉,奇禽异兽等等。这些不寻常且对人有益的现象,自古便被认为,是老天爷对他儿子的行为和施政的赞成或表彰。

历来的皇帝都渴望有祥瑞来证明自己还不错,而一心投奔老天爷的嘉靖帝,更需要有祥瑞不断的出现。来证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奋斗,老天爷是站在他这边的

所以从十几年前,人们便发现了这条升官发财的捷径,不断的捣鼓出点什么来,当做祥瑞送给嘉靖帝。起初皇帝饥不择食,什么玩意儿都信,不知当了多少回冤大头。但后来眼界高了,也回过味儿来了,哪有那么多祥瑞老天爷的勋章就那么不值钱迷一样的世人

便严厉惩治了几个妄献祥瑞的不法之徒,并令礼部按照符瑞志,严格划分祥瑞的数量和等级,不在此列的玩意儿,就别献给随朕了,自个留着当个传家宝吧。

按照礼闻郎中手里的祥瑞标准,这种老天爷颁发给他儿的勋章,可分为即五个等级,分别嘉瑞,大瑞,上瑞,下瑞,最高等级的嘉瑞,是出现麟凤五灵,也就是麒麟,凤凰,神龟,龙、白狼神神兽,大瑞是指出现景星,庆云等六十四种自然现象为大瑞,是白狼,赤兔等二十八种仙物;中瑞是苍鸟,赤雁等三十二咱名物;下瑞是嘉禾,芝草,木连理等十四种灵物。

而白鹿,赫然在二十八种仙物之中,属于大瑞符瑞志曰:白鹿,王者明惠及下则至也就是说,当皇帝贤明仁德的对待臣民时,白鹿便会蹦蹦哒哒的出现。

而且据史籍记,当年老子投生,乘的便是白鹿。

呃,老子不是在下,是李聃。

胡宗宪虽然坐稳了东南总督的位子,但赵文华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当然不是对那位梅村兄兔死狐悲,甚至不是担心受到牵连,而是恐惧在朝廷失去了内援。

与朱纨,张经,周铳等人的书生意气不同,胡宗宪是个深通权谋之人,他认为平倭成败,三废靠武力,七分靠权谋,而权谋之中,取得朝廷的充分信任又是关键。原先有赵文华在,帮他打点这一切,现在没了赵文华,就得自己来弄这事儿了

可问题在于,出来当年中进士。然后再刑部实习了一段时间外,他这个东南总督,就再没有进过北京城按说四品以上官员,没三年都要进京叙职一次的,可胡总督这官升的太快,统共没凑起三年前,再加上东南战事吃紧,他就更没办法进京了。

这下就无奈了,从皇帝到朝中的大员,他从没见过面。当然了,严党对他还是很不错的,双方鸿雁传书,礼尚往来也很频繁,但毕竟没有任何交情,关系也虚得很,让他很不踏实。

而且从本心讲,他觉着到了自己这个地位,不应该再跟严党搅合到一起了,毕竟严党名声太差,臭不可闻,等严嵩一死,说不得就要拉清单。自己还年轻如果你四十多岁能干到总督,那也会觉着自己路还长着呢有给严阁老陪葬,要另寻靠山的想法,再正常不过。

于是,他的目光集中在嘉靖帝身上,朝思暮想着投其所好,就是一直找不到思路,现在见到了礼部指定的高级祥瑞,胡宗宪的欣喜若狂,实在太好理解了。

“竟然真的是白鹿”他现在完全可以笃定,有了这对白鹿,自己顶能圣眷隆厚,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位子了。

他激动的拉着沈默的兽,为自己方才小心眼,深圳惭愧道:“好兄弟,啥也不说了,眼泪哗哗的”

沈默也激动的回应道:“部堂应该明白我的心了吧

“我又何曾怀疑过呢”胡宗宪呵呵笑道,边命令卫队长亲自待人把守这个院子道:“那两个小东西少了一根汗毛,你就提头来件我吧”卫队长骇然。

两人便相携回到前厅,亲密更胜往昔。

重新看茶后,胡宗宪才从狂喜中摆脱出来,开始端着茶杯,寻思起如何献献瑞来,这样一个天赐的良机,想要利用好了,还得好生筹划才行。不能不说这是臣胡宗宪送的,那又十分的功劳,也得不到三分的好。

还得有一篇贺表胡宗宪心说,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些的,必须得名人,才子写出的妙文,华章,才能与祥瑞相辅相成,事半功倍。

便呵呵笑道:“那这个贺表。还请拙言代劳。”说着拍着他的马屁道:“非得状元之才,才能写出与献瑞匹配的华章来。”

沈默却只是摇头道:“这个我可写不了,脑子被八股文禁锢住,有板有眼的作文还行。让我写这种华丽的赋体,才华恐怕不够。”说着笑笑道:“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大人府中那些文人墨客该派上用场了。”

知道沈默还是不愿掺合,胡宗宪苦笑道:“我养得那帮文人清客,文章固然拿手,辞藻也极尽华丽,无奈终是言之无物,令人看着干着急。”说着拱手道:“就算你不想写,也得提点一下,我好让那班人比着葫芦画瓢。”

“让我想想”沈默沉呤片刻道:“大概要紧扣三个中心。

“拙言请讲。”胡宗宪受教,竟然拿起纸笔,准备记下。

“第一,强调白鹿乃神兽,将其来历吹嘘一番,道诠上说,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将白鹿与道、长寿,联系在一起。”

胡宗宪点点头,刷刷记下来。

“然后,写有圣君才有白鹿,必有明圣之君,躬修玄默之道,保和性命,契合始初,然后斯祥可得而致。这是铺垫,为下文张本。”沈默轻声道。

胡宗宪再点头,便听沈默接着道:“由神鹿联系到圣君,最后自然要浓墨重彩的写,圣君如何圣明了,歌功颂德的文字不用说了吧。”

胡宗宪呵呵笑道:“他们整天拍马屁,应该不用教。”

“不过这马屁也要有讲究。”

接着道:“得有艺术性才行,比如说,把皇帝迷恋斋醮说成是,把多少年不上朝,说成是无为而治,不上朝,不理政,也能天下大治,这就是天意,这就是仙意,白鹿主动跑出来献瑞便是活生生的例证”

胡宗宪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道:“我终于知道,那些人整天舞文弄墨,为什么连个进士都考不上,拙言却可以连中六元了。”心说,这家伙揣摩人心的本事,实在是太强了,设身处地想想,皇帝被这样一拍,还不得舒坦的跟吃了人参果似的

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沈默不肯写这篇文章,,太肉麻了,对于一位靠真才实学考中状元来说,实在是有够掉价的。

待胡宗宪完全记录下来,沈默道:”徐渭也就是这几天到,那些人写完了,可以给他看看。“徐渭是嘉靖身边的人,自然更明白皇帝的好恶。

“噢。文长要回来吗一听到徐大才子的名字,胡宗宪两眼放亮道。

“他们几个案例游学,”沈默道:“先过来看看我,然后再去各自转悠。”早就说过,明朝的官员,除了成绩较差,没有前途的榜下即用。其余的要继续深造,除了读书观证之外,还有很合理的一项,就是游走四方,开阔眼界,体察民情。

一般是翰林院学习一年后。便开出介绍信,把他们放出去游走四方。凭着介绍信,可以免费住驿站,且地方官还有馈赠,所以不用担心饿死在路上。对于那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来说,这一段历练。对他们将来从政是无比重要的。

两个月前,徐渭他们便写信给沈默。说他们已经放了。第一站便先去找他,算算日子,差不多竟然能赶上花魁大会,只是不知何故路上耽搁。始终是没赶上。

离开拙政园时,沈默见铁柱等人无不面露惋惜之色,不由笑道:“白鹿虽好,可我不需要,能这样用出去,实在是最好不过了。”

这对白鹿,是舟山知县带给他的礼物,沈默自然明白其价格,却犹豫着,要不要亲手献给皇帝。献的话,皇帝自然开心,还会给他赏赐什么的,可他二十一岁便已经当上知府了,在几年只能都声无可升。而祥瑞这玩意儿,就像屁一养。当时臭一阵也就淡了,散了,闻不到了。

所以权衡之后,他觉着自己并不会得到什么实惠,充其量就是赐个飞鱼服,斗牛服,再赏点银子什么的,实在有些不过瘾。

而他仕途还长着呢,估计再伺候几个皇帝都不成问题,万一下一个皇帝讨厌修道,继而迁怒蛊惑他父皇的人,那自个该怎么办所以要想长久下去,立身还是得正啊,这种歪门邪道,最好少干,说不定哪天就让人揪了小辫子儿。

正在考虑该怎么处置这两只鹿呢,胡宗宪来了,还给他出了个难题总督和巡抚,你站哪一边而且看胡宗宪的架势,要是不跟他一伙,他就要发飙了。

沈默心念电转,便想到了那两只小鹿,却没有更好的东西。可以消弭这个矛盾了用这玩意帮胡宗宪赢得圣上的芳心,从而达到他击败阮鹗的目标,而祥瑞一现,皇帝也不会再治阮鹗的罪了,八成会把他调开,不和胡宗宪一个盆里捞食既可。

这样两全其美的结果,只有小鹿能做到,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胡部堂一行到了后,应邀前来观礼的宾客,也陆续抵达苏州城了,沈默不厌其烦的接待,再接待,直到典礼的前一天,才算基本到齐。

这时候的苏州城,可占全部爆满,老百姓的空房也被从各地涌来的人群租光了,但还有络绎不绝的客商前来,实在没地方住,只好住在船上了。

苏州城的大街小巷也开始张灯结彩。只等二十日一到,市舶司开埠。这里就将变成大明朝的外贸枢纽了

这个日子对沉默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往回看,凝聚了他全部的心血,费了他数不尽的周折;往前看。从这天起,他将真正拥有一个撬动大明朝的支点。阿基子曰:给我一个支点。哦我能撬起整个地球。沈默希望自己也能撬动些什么。

第四四六章 起航

十九日傍晚,城门关门的前一刻,琼林社的那帮宝贝终于到了,沈默接到报信,便急匆匆策马出迎。到码头时,便看见那几位老兄已经下了船,正朝自己嘿嘿直笑。

兄弟好久不见,自然亲热的不得了,搂搂抱抱,嘻嘻哈哈,全没有了一点平时的威严。待回去时,七个人挤上一辆车,也不管会不会压趴了车,累垮了马。

在车上,沈默问他们为什么来迟了几日,徐渭笑道:“大运河你又不是不知道,随便堵堵就是好几天。”

却被陶大临毫不留情的揭穿道:“其实都是因为文长兄,他非要参加在扬州的花魁大会,所以才耽搁了。”

“你当时也没反对啊”徐渭老脸通红道:“扬州的官绅太热情了,拉着你就是不让你走,你说我有什么办法”说着嘿嘿一笑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扬州不愧是与金陵并列的金粉之地,确实是名不虚传啊”

“最后的花魁是文长兄点中的,人家还不嫌他胡子拉喳,要陪她一夜呢。”孙铤一脸郁闷的爆料道,显然想取而代之。

沈默笑道:“听这意思,文长兄没有答应”

“这才是让人郁闷的地方”孙铤道:“他不要,让给我也好,偏生要浪费了。”

他大哥在边上冷笑道:“在京城你整日眠花宿柳,回来还要继续吗等着回家老爹打板子吧。”

孙铤一下子苦下脸,闷声道:“这么好的机会怎么错过了”

“正因为我点中的她。”徐渭一本正经道:“如果回头再睡了她,大家就会怀疑,是不是提前有什么交易,对她的名声和我的公正性,都是个大损害。”

沈默不禁赞道:“才子的想法,就是跟人不一样。”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是人了”徐渭瞪着眼道。

“我你不是个随便的人。”沈默笑道。

“那是。”徐渭这才得意起来,谁知话一说完,便被孙铤嘲笑道:“随便起来不是人”

屁,眨眼便到了府衙,沈默带着他们往里走,虽然天已经黑了,但六人还能感到沈默的衙门真大呀。

“乖乖来,不咱们绍兴府衙门大多了吧。”陶大临大惊小怪道:“六部的衙门也没怎么大。”吴兑几个也羡慕道:“你这衙门可阔气哟。”

“又不是我家的,有什么好羡慕的。”沈默摇头笑道:“苏州一方面富,另一方面园林多,府衙比别处气派也就不为奇。”

“看来还是外放有前途。”众人一阵唏嘘道:“在北京城,五品官步行上下班,六品官住不起四合院,七品官只能吃粗茶淡饭,当官的太不值钱了。”

沈默摇头苦笑道:“地方官的痛苦,你们京官也没法体会。你们以后可以注意看看,地方上的官员普遍比京官老得快,要是真像你们想的那么好,应该倒过来才对。”

说笑着进了正厅,果然是摆设气派,灯火通明。厅中央的大圆桌上各种菜肴琳琅满目,时鲜瓜果堆积如山,各种美酒溢出扑鼻的清香。

沈默招呼他们坐下道:“今天与兄弟们好容易相聚,那是不醉不归才行的。”六人笑道:“看来当了知府,酒量见长啊,还怕你不成”

就着往昔的青葱往事,七人好一个畅饮,一直闹腾到下半夜,醉了个横倒竖歪,才终于结束。

沈默让人把醉倒的伙计们送去客房,仍感觉意犹未尽,对唯一一个还清醒的孙鑨道:“还有一个时辰就卯时了,索性让厨房做个醒酒汤,咱们聊到天亮吧。”

孙鑨笑笑道:“正有此意。”

两人边移坐花厅,侍女上浓茶,还有些瓜子松仁,便悄悄退下,让两位大人说话

“你们下一步有什么打算”沈默端着茶盏道:“四处游历,还是回家待着”

“我们商量好了,回家看看就分头去各省转转。”孙鑨道:“咱们同乡同科,你都进步成红袍了。我们好都是七品官呢,大家面上说无所谓,心里都急着呢。”他是个有的严肃派,但并不代表和沈默的感情不好。

“我不过是情况特殊时的特殊任命,”沈默摇头道:“以前没有先例。也不知下一步会怎么弄,就在这知府任上十多年也说不定。”说着呵呵笑道:“你们按部就班多好,等熬完资历,便能跃迁到我前面也说不定。”

“不会的。”孙鑨摇头道:“你不知道,今年我们在京里,听到最多地方官的名字,不是胡宗宪,也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你沈默沈拙言。”

说着笑笑道:“说句实在的话,你沈拙言的名号已经在朝臣们心里立起来了,不可能被遗忘的。”

“哦”沈默轻声道:“我名声怎么样”

“说实话,”孙鑨小声道:“三七开吧,七成人说你手段非凡,少年老成;不过也有一些人,都多你整治徐家颇有微词。”说着又安慰似的道:“不过也都服了你的魄力,连徐阁老的家人都敢动,好有谁家不敢动的”

这个结果沈默毫不意外,甚至有些惊喜道:“真的是说我好的人多吗你不是安慰我吧”

“当然不是,”孙鑨哭笑不得道:“我有,你还不知道吗”说着低声道:“其实一开始,压根没人说你什么,毕竟你还给徐家留了面子,只拿了他几个奴才。但后来徐家的家底暴露出来,让向来以清官自居的徐阁老颜面扫地,成了严党的笑柄,这才让他的学生们对你有了微词。”

“只管说去吧。”沈默道:“若是一味顾及他的颜面,我旧得被苏州的百姓骂死。”想想当时海瑞和祝乾寿双车逼宫的样子,沈默心说:“我也是被人家赶鸭子上架啊”只是这种事,永远都不能解释。男人嘛,有时候就得对自己狠一点。

又讲了下京里的事情,沈默问道:“琼林社的情况如何”离京的时候,沈默他们商量着先低调发展,等站稳了脚跟在说。

“发展了十几个成员,”孙鑨便道:“不过都是些跟我们一样的小角色。”说着沉声道:“我们有个想法,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我们是不是应该利用这个机会,多讲几场学,扩大一下影响”

“我也正有此意”沈默笑道:“我们丙辰七翰林的名头还是很响的,不止苏州,就连南直隶的生员,都来本府游学,就为了听我七天一次的精讲。”

“恩。咱们七个人,一人一个省,”孙鑨一下亢奋道:“我们比一比,看谁来的进士多”说着豪气笑道:“考试我们不如你,但讲学上可不一定”

沈默大笑道:“那就比试比试”说着捻指掐算道:“南直隶.浙江.江西.福建.广东.湖广,还有四川,就这七个省吧。”

“好”孙鑨也笑道。

翌日便是市舶司的开埠典礼。老天做美,天高云淡,正是户外活动的好时候。

大街上的人真多呀谁都知道今天是苏州开埠的大日子,万人空巷出来看热闹,就连紧靠城边的地方,也是里三层,外三层,看不到头,望不到边。

大家都在看那敲锣打鼓吹唢呐的,划旱船的.踩高跷的.舞龙舞狮等等各种闹玩的,组成一条长龙,缓缓穿行在一座座披红挂绿的牌坊间。孩子们就是过年,也没见过这般热闹的,跟着闹玩的队伍,挤过来。拥过去,大呼小叫,快乐的要飞起来。

人最多的,还是数市舶司衙门所在的运河码头,这个广场南面临着运河,正北是市舶司衙门,东侧是平准拍卖行,西侧还没有挂牌,那是为未来的期货加以所预留的。苏州府.吴县.长洲县衙门的官差们,手牵着手,人连着人,把潮水般的人群,搁在广场外面,一个个全都累得臭汗淋漓。

不过他们没有白遭罪,越过警戒线,便立刻不那么拥挤了。偌大的广场上,统共有一千多人,持请柬的宾客,没有一个老百姓。

这些人身份各不相同,站在高大的衙门前放眼望去,最显眼的自然是官员,其中从总督.布正使.按察使一直到各府县的长官,好家伙,统共有一百二三十个头戴乌纱的。这其中又数一干站在一起的年轻官员最醒目,他们便是丙辰科的一干同年,以琼林社的几位翰林为中心,站着嘉定知县阮自嵩.义乌知县赵大河.绍兴推官张士佩等十几名在江浙任职的官员

看到这么多的同年前来道贺,且都对沈摸十分敬重,包括胡宗宪在内的所有有心人,都升起一丝明悟,这家伙已经成气候了

除了官员外,苏州城里的缙绅耆宿,当然一个不拉的出席,但人数最多的,还是等这天等了很久的商人虽然王用汲在发送请柬时,已经是精挑细选了,可还是有五六百名。来自四面八方的客商,现在在了典礼上。

除了晋商.徽商.浙商.闽商.粤商等十大上帮的代表一个不拉,甚至还有黄发碧眼的佛郎机西班牙人;大太阳底下也缠着头巾的波斯人,还有皮肤黝黑的,仿佛南洋来的,据说也有高丽.琉球等地的商人,加起来得有十来个国家的。

这些人受够了闽浙海商的盘剥,一听到市舶司重开的消息,便不远千里跑来了,这也是沈默早早放出开埠消息的目的所长,就是要让这些人能赶得上。

根据他的观察,大明十达到商帮中,除了闽商、粤商和一部分浙商外,都显得过于保守,对土地的眷恋,和对海洋的依赖,让他们很难组建船队,将货物卖到南洋.日本.甚至是印度.欧洲去。

所以想要避免苏州成为王直的独家供货港,还得指望这些极具冒险精神的老外。

当然在此之上,他还有更深层的目的,据他所知。此时,大海的另一端已经进入海上争霸的时代,海上贸易和殖民运动开始兴盛。大洋中,各国的商船正满载着黑奴和黄金香料运往欧洲,而各国的私掠海盗也四处游弋搜寻着敌国的商队。高傲的骑士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商人与海盗。在这股来发自海洋,交织着黄金与鲜血的大潮中,缓慢前进了上万年的人类社会,将迎来第一次全球化的洗礼。

从此以后,西方将逐渐强大起来,而东方则逆水行舟,不进反退,最终彻底输给了西方。

即使大明还是世界最强国,却已经在很多方面,被别人赶上了波斯人的航海术和遭船技术,是目前最先进的;欧罗巴人已经文艺复兴。已经环行地球,哲学与自然科学蓬勃发展,这些都是大明这个骄傲的帝国,必须谦虚的学习的。

而这些不远万里而来的商人,正是带来那些知识的使者,沈默怎能不欢迎呢

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人头攒动的广场,沈默从来没有这样笃定过。是的,闭关锁国是大错特错的,开放交流才是大势所趋当这个帝国的工商业繁荣到一定程度,大海才是唯一正确的方向,就让承载大明朝未来命运的方舟,从今天,在苏州城,起航吧其实他要做的很简单,就是为它保驾护航,将各种威胁它的存在消灭,只要没有外力的干扰,大明朝也会完成自己的进化,不会落后与时代的

“吉时已到”礼赞官一声高叫,打断了他纷飞的思绪。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拙言。一刻都不要放松啊”沈默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朝笑眯眯立在一旁的胡宗宪拱手道:“请部堂大人揭牌吧”

胡宗宪笑道:“我们一起。”遍与沈默一人一边,捏住红绸的一角,在众人的注视下同时掀起,露出里面的匾额,只见江南市舶司提举司七个瘦金体的大字,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在两人的带领下,全场人跪下齐呼万岁,因为那行大字的边上,还有一行小字,一处印章,合起来的意思是,嘉靖三十六年御笔亲题

遍有八个军士,小心翼翼将那牌匾升到大门门楣以上,稳稳落在早留好的位置上。

待牌匾落成之后,人们才呼啦啦的起身,胡宗宪简短致辞之后,沈默便宣布庆典开始。整个苏州城烟花齐放,香雾涤绕。爆竹.起火.冲天炮,如同开了锅的稀粥似的响得分不出个儿来。两条三十丈的长龙,以及八对狮子也卖力的舞动起来登时便营造出一派欢庆气氛。

官员们涌上来纷纷道贺,沈默笑着还礼,请他们入内就坐;然后是士绅。富商,还有外宾,全都请进衙门去。里面已经摆好了美酒佳肴,自是盛情招待。

典礼之后,第二天官员们边悉数告辞了,沈默又一一相送,感谢他们拨冗前来,只是不知何故,本应该最忙碌的胡宗宪,却偏偏又多待了两天。见他整天把徐渭找去喝酒聊天,沈默便知道胡宗宪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了他显然并不满足于,仅仅让徐渭把关,而是想让他捉刀代笔,写那个进白鹿表。

这事儿沈默不好插话,便故作不知,倒是徐渭过来问他,主动把这事儿说了说,问他该怎么办

沈默沉默片刻,轻声道:“写吧,别署名就是。”

“就是不署名,别人也知道是我写的。”徐渭撇撇嘴道:“现克也是名人了,多少有人揣摩我的文章,一看就看出来了。”

“还真不谦虚来。”沈默笑骂道:“那你看着办吧。”

“那我还是写吧。”徐渭轻声道:“当年我落魄的时候蒙他赏识,三顾茅庐,要不是你,我真就去了。为了这事儿,我一直觉着欠他的,这回写了就两清了。”

第四四七章 胡公子,你叔叔喊你回家吃饭

沈默又留了六位兄弟几日,除了一起饮酒说话外,还有很重要的一项,便是请他们到苏州府学讲学。

得到了徐渭文采飞扬的进白鹿表胡宗宪如获至宝,终于打道回府了。但他儿子说,苏州真是个好地方,我想多玩两天,胡宗宪就这一个儿子,十分宠溺,便随他去了。

沈默能怎么办虽然很不爽。却也只能笑着让他随便玩,把花销都记在苏州府的账上,心说玩两天腻了也就该滚蛋了,结果就这两天出事儿了。

这日沈默正在府学中,听诸大绶给生员们讲学。诸大绶身为丙辰榜眼公,又在翰林院修史一年,其实力愈发精进,讲起课来清晰明了,隐隐有大家风范了。

见学生们听的十分认真,沈默很是欣慰,他十分看好这一届的生员,以经验看,不出意外的话,会有不少榜上有名的,其中长洲生员徐时行,太仓生员王锡爵,是他最欣赏的也许是同样的少年英才,让他想起了自己当年,那真是雄姿英发,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啊

正在自我陶醉间,门口出现三尺身影,因为有规定无故不准进入课堂,他只好在哪里焦急的搓手。

好在沈默没有专心听课,看到了乱晃悠的三尺,便悄然起身,出了教室,做个噤声的手势,便往远处走去。

一直到拐了弯,才站住脚道:“什么事”

“大人,您快去看看吧,大事不好了。”三尺焦急道:“那位胡工资,把我们给打了”

“为什么”沈默面上一阵黑气道。

“他今天吃了早饭便直奔潇湘楼,指名道姓要见苏大家,潇湘楼告诉他,苏大家已经闭门谢客,他便让手下直闯”三尺阴着脸道:“潇湘楼的护院出来,他就道我是胡总督的儿子,你们不要命了吗果然唬住了他们,没人敢上前阻挡。因是大人有吩咐,要保护苏大家的安全,我们的人便现身了。告诉他苏雪姑娘跟一件案子有关,现在任何人都不能见,结果他就把我们的人打了”

“蠢货”沈默竟然骂道:“我教过你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吗”

“没有”三尺苦笑道:“可是兄弟们,都怕给您惹麻烦不是。”

“惹个屁麻烦”沈默骂道:“打就打了,胡宗宪能为这点事跟我过不去你也太瞧得起他儿了。”

“好,我这就去打”三尺重重点头道、

“你长不长脑子”沈默骂道:“要打早打,现在我已经知情了,还打个屁,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三尺彻底晕了,咋舌道:“那到底咋整”

“现在怎么样了”沈默问道、

“吴县的衙役闻讯赶到,已然将双方隔开了。”三尺道:“但他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还能怎么处置”沈默低骂一声道:“苏州府是我的底盘,谁也别想撒野,把人都带到府衙去”

“噢”三尺应下,又挠头道:“我该怎么说”

沈默想一想道:“胡公子,你叔叔喊你回家吃饭。”

沈默回到府衙不久,三尺便把胡公子喊回来吃饭了,只是被绑着双手。也不知该如何拿筷子。

沈默一看胡公子跟个粽子似的,佯装惊讶道:“怎么把贤侄给绑了快快松绑”

三尺才把胡公子给解开,却仍然虎视眈眈的站在他背后。

胡公子名叫胡宁,其实还比沈默大两岁,虽然父亲在时,老老实实称他世叔,但现在胡宗宪回杭州了,胡公子才不买沈默的帐呢。揉着手腕上青色的勒痕,他一坐在椅子上道:“沈大人,你手下把我打伤了,还抢我的女人,这事怎么办吧”

“哦有这等事情”沈默笑道:“那他们多半是不知道你的身份。”

“少来这套,我已经自报家门了。”胡宁鼻孔朝天道。

“怎么回事儿”沈默看向三尺。

三尺便照着沈默的吩咐道:“弟兄们可不认识什么胡公子,却都觉着胡部堂是大清官,他公子怎么会如此胡作非为败坏胡部堂的名声,以为八成是谁的家恶少,竟敢冒充胡大人的公子,这才把他抓来了。”

“你听到了吧”胡公子翘着二郎腿道:“还不重重处罚他”

沈默却笑道:“待事情搞清楚也不迟。”便问三尺到底怎么回事。

三尺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