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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下来的日子,经略大人的表现十分懈怠,先是说旅途劳顿歇了三天,然后又郑重其事的前去孔氏南庙拜祭,饶有兴致的游览,围棋仙地,烂柯山、地貌奇特的三衢石林、碧波万顷、风光秀丽的九龙湖,在一众官员、当地士伸的陪同下,玩得极为开心。

在悠游山水,纵情诗酒间,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便过去了半个月。若是平时,淅江的官员们也不觉着有什么大人想玩就玩呗,咱们陪着白吃白喝,还能看风光,这种美差上哪找去可今时非比往日,外察四月开始,现在已经进了二月,时不我待了呀。

私下里串朕之后,他们决定还是得提醒一下大人,于是在次日出游归来,王本固拦住了沈默,深深鞠躬道:“这玩也玩了,歇也歇了,咱们是不是该干正事儿了”

“正事”沈默伸个懒腰道:“什么正事儿”

王本固这个无奈啊,垂首道:“大人召集下官等人前来,不是为了解决衢州矿乱吗”说着深深看他一眼道“难道您忘了吗”

“当然没忘了。”沈默一点不害臊的看着他道:“我不是让你,还有蒋谊他们几个想办法吗,想出来了吗是的话咱们立马就照办。”

王本固郁闷的直想拿头顶他,强忍着怒气道:“下官无能,若是有主意的话,也不会让衢州乱了一年,至今束手无策了。”

“想不出来就继续想”,沈默无视他涨成猪肝的脸色,不负责任道:“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针”说着笑眯眯道:“要相信自已,一定可以的。”便不再管他,进屋沐浴耍乐去了。

碰上这么个不负责任的上官,王本固心说我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只好无奈的转回,跟手下官员日夜商量、绞尽脑汁却无所得,心情十分的焦灼。就在无计可施之际,下面通报说,有个自称叫邵大侠的求见,说可以帮官府解此困境。

王本固不想见什么江湖大侠,说不见不见,但蒋谊出声劝道:“这个邵大侠可不是一般人物,路子野,本事大,许多官府没办法的事儿,他都能办成。”

“一个江湖骗子而已,”王本固不信道:“他要真那么有本事,还要官府干什么”

“您还别不信。”蒋谊道:“去年南京振武营兵变还记得吧”

“当然。”王本固点点头,突然想起来,低呼道:“传说是他将一船银子运进南京城,才帮着经略大人解了兵变,我一直以为传言不可信,难道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蒋谊点头道:“人们都传说,那些银子就是来自衢州”

“那么说,此人八成就是那盗掘银矿的贼子”王本固登时瞪起眼道:“就算不是,也跟他们有直接的关系”说着便一拍桌案道:“来人呐,把他抓起来”

“大人稍安”,蒋谊连忙拦住道:“他既然孤身前来,必然有所绮仗;何况咱们的目地是平乱,抓他一个有什么用”

王本固黑着脸憋了半天,才点点头,让带那人进来。过不一会儿,便见门子领了个身穿道袍、风流倜傥的中年男子,不是那邵芳又是谁

见到巡抚大人后,邵芳笑着作个揖,道:“草民拜见中承。”却一点下跪的意思也没有,就那么大喇喇的站着,仿佛世外高人一般。

王本固性格刻板,最不喜欢这种虚张声势的家伙,但现在形势比人强,只好将厌恶压在心底,抱拳道:“您就是邵大侠,幸会幸会。”

“不敢当,不敢当。”邵大侠笑眯眯道:“能见到清廉直名满天下的中承大人,才是草民的幸运。”

王本固的面色这才好看些,却也不愿和他罗嗦道:“你说能帮到我,怎么个帮法”

“大人想让我怎么帮”邵芳把问题抛回去道。

“呵,口气不小。”王本固皮笑肉不笑道:“我想铲除那些矿霸,让矿工重新回到官矿上,老老实实给大明挖银子,从此不跟朝廷作对。”说着轻蔑的哼一声道:“你能做到吗”

“能。”邵芳大言不惭道:“我可以帮你们去谈,但你们必须给我个名分。”

你就装吧。王本固心中冷笑,但做戏做全套,他还是写了份委任状,任命邵大侠为招安使,协商银矿相关事宜云云,写完签上名递给他道:“可以了吧”

“大人好字啊邵芳打量着委任状,挠头笑笑道:“不过那些人就认大红的印章,光签名不管用”

王本固便重新拿过来,用自己的巡抚关防,在上面留了个通红的印章,邵芳刚要接过去,王本固却一缩手,盯着他幽幽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除了相信我,中丞还有别的法子吗”邵芳伸手捏住那张纸的另一端,似笑非笑道。

“你嚣张。”王本固气愤道。

“本色而已。”邵芳嘴角划一道骄傲的弧线,低声道:“您要是不撒手,我可就撒手了”言外之意,看你怎么收场

王本固闷哼一声,最终还是松了手。

邵芳一去就是数日,就在王本固以为,自己被这个骗子耍了一道时,邵大侠带回了谈判结果,对方同意可以结束对抗,恢复原状,但不许官府的人再跨入矿区,作为回报,他们将按照过去五十年的均数,每年定时向衢州府上缴官银。

听了邵芳所言,王本固大怒,便要将邵芳推出去斩首,蒋谊连忙劝住道:“杀了他,可就彻底谈不成了,咱们如何向大人交代”

“还不知这人,是不是在骗咱们呢。”王本固闷哼一声道:“谁知他去没去见那些人”

“问得好”虽然利刃加身,邵芳却丝毫不慌道:“为表示诚意,他们愿将去年欠缴的官银奉上”

“在哪儿”那可是近百子两的巨款啊,由不得王本固不着紧。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邵芳神秘兮兮的笑笑道:“把这些地砖起了,他们说东西就在这里。”

王本固皱眉盯了他许久,才重重的一挥手道:“掀开”

便上来两个亲兵,将佩刀插入缝隙,费力的将一块地砖缓缓撬了起来,一块木板便显露出来果然有机关,王本固直感觉背后一阵阵发冷,待连撬了好几块后,终于露出了一口木箱子后,他的声音都变调了:“打开”“,见上了锁,两个亲乓便用刀砍,但那箱子极为结实,砍了几刀全是白费。

“省点力气吧。”邵芳从袖中掏出一把钥匙道:“这是他们给我的。”

一个亲兵将信将疑的接过钥匙,插入锁孔中,便听,咔吧,一声脆响,终于打开了果然是一箱码放整齐的银元宝。亲兵们继续翻开地砖,一口口的木箱重见天日,将其全部打开后,这间书房便成了银库一般,晃瞎了许多人的狗眼。

小兵们觉着这一幕简直太帅了,心说果然不愧是邵大侠,太拉风了。但对于王本固和一干官员来说,却无不感到毛骨悚然,姑且不说这邵芳和银匪矿霸的关系,单说能把这些银子,神不知鬼不觉的运到官府中藏下,就实在太恐怖了。

每个人都觉着脖颈一阵阵发凉那该是多强的势力啊,恐怕要取大家的首级,也是易如反掌。就连王本固也沉默了,他现在非但不再质疑邵芳,还终于重视起这个江湖人士,以及他背后代表的势力了。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具备了平等对话的实力。

“这里只是一半。”邵大侠一甩宽大的道袍,潇洒的笑道:“另一半待我回去后奉上”他又挠挠下巴,欠揍的笑道:“哦对了,如果要找我,只需随便去一家青楼,问问我的名字,便知道我现在哪里了。”说完朝王本固等人拱拱手,飘然去了。

“这家伙真臭屁啊”,当自知无法做主的王本固,将情况禀明沈默后,经略大人终于有了反应,只是他对那邵大侠的兴趣,好似比那些银子还大。

“事到如今王本固最近压力大极了,不仅嘴角上火,舌头止还长疮,哪有心情心情开玩笑看着懒散的躺在安乐椅上的沈经略,他又是一阵火大,赶紧压住,小声问道:“该不该谈下去,请大人示下。”

沈默在机上一大堆新鲜水果中寻找,最后拿起一串黄灿灿的枇杷,摘一粒送入口中,一脸享受的静止了半天,才轻舒口气道:“谁铸黄金三百丸,弹胎微湿露渍渍。从今抵鹊何消玉,更有锡浆沁齿寒。”吟完了诗才问道:“你觉着呢”

见他吃个枇杷还做起诗来了,王本固愈加郁闷,道:“没觉着多好吃。”

“我不是问你枇杷。”沈默却又一本正经道:“我问的是那些人的提议。”

“哦”王本固哪受得了这番戏弄,简直要抓狂了,却又不敢发作,无奈之下,只能憋着一肚子的火气道:“下官这不没主意,才来问大人的吗”

“我不能替你做决定。”沈默将一串枇杷都吃下去,把籽儿吐了一地道:“不过无论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说着笑眯眯道:“这枇杷真好吃,你要不要来一点”

“不用了。”王本固彻底崩溃了。

打发走了几近抓狂的王本固,沈明臣进来了,沈默拿起口布擦擦手,面上也没了惫懒的神色,沉声问道:“谈得如何了”邵大侠和王本固谈判的同时,沈明臣也代表沈默,暗中与九大家的人进行沟通,这才是真正决定衢州安宁,甚至浙江命运的一场谈判。

一切要从沈默的那封信说起,在那封让邵大侠转给九大家的信上,他对那些惶恐不安的老牌世家亮出了底牌不要在矿上纠缠了,我将给你们更大的利益。

在那封长信上,沈默向九大家展示了自己宏伟的蓝图,宏观的说,他要将江南打造成一个硕大无朋的商业帝国,把可以敌国的财富,与势倾天下的权力结合起来,创造一个永远不需仰人鼻息的强权,所有与他并肩奋斗的家族,都将获得长久的繁荣,以及永世的荣耀。

当然沈默说得极为含蓄,许多意思需要用心体会才能明白,但在这些远大目标之下,他也有具体的规划他将利用一切资源,在江南扶持纺织、造船、冶金、制造等十几个朝阳行业的生产中心,以带动这个行业的整体发展,然后共同促进江南的经济发展。

这下九大家都明白了。沈默所提的十几个行当,可都是挣大钱的买卖,只要能成为其中某个行业的中心,便可得到各种各样的资源,发展自然事半功倍。他们都是懂行的,知道一旦能成为业内龙头,就拥有了这个行业的话语权,财富自然源源不绝。

这可比盗挖银子舒服多了,毕竟后者是违法的,而且坐吃山空立地吃陷,总有挖完的一天。两相权衡,孰轻孰重,只要脑子足够精明,就不难做集抉择。

第七五零章 天下熙熙中

当九大家决定完全从矿山退出,那些衢州的土豪矿霸们慌了,他们知道自己的实力,比起闹得轰轰烈烈的三巢要差远了,更不幸的是,三巢地处边远,天高皇帝远,而衢州位于四省通衢、东南腹地,若没了那些大家族在背后支持,官府没可能容忍他们这种无异于反叛的行为。

但很显然,衢州发生的事情,与三巢叛乱的性质截然不同,后者带有明显的反叛倾向,而前者只是因为利益上的冲突,所以对待两者的方针也截然不同,对三巢要以剿为主,以抚为辅;而在这里,为了避免事态激化,不到万不得已,不应动用武力,还是应该对症下药,既然是利益的纠葛,就用利益去解决。

于是在与九大家暗中洽谈的同时,沈默便让邵芳大张旗鼓的与当地的豪绅谈判,只要将铲除那些矿霸,不再武装对抗官府,他将给他们与官府合营开矿的权力,所得收益按比例分成,且在合同期内,其权益受官府保护。

能够合法开矿,是衢州地方豪绅们朝思幕想的权利,但大明对私人开矿限制极严,当初也正是因为王本固对盗挖盗掘的严厉打击,才导致了矿工暴动,继而演化成如今的局面。现在沈默给一部分人这样的权力,这些人心中,原先那种不挖白不挖的心理顿时扭转,便会将矿山看成是自家的,如果有谁还想盗挖盗掘,肯定会和他们拼命的。

这个充满诱惑的提议,想要被对方接受并不困难;其难处反而在于,如何让自己人接受,更确切说,是如何使王本固这样的清流接受,对这些将祖宗法度视为圭某的死脑筋,一切矿藏都是属于朝廷,属于皇帝的,岂能与地方豪绅分享

这就是沈默将此事搁置一年,非要等到外察之年,才把浙江的高层带外衢州的原因。为了进一步施压王本固等人,他整天逍遥事外,还故意惹得对方心烦意乱他知道,只有在火上眉毛、方寸大乱的情况下,王本固才会接受这个方案。

更深层的是,他不想涉足此事之中,毕竟这法子不太光彩,虽然谈不上什么饮鸩止渴,但毕竟可能引来物议,将来或许会有麻烦。所以这个黑锅他想让王本固来背,自己最多只负个领导责任,麻烦也就小得多。

结果到了三月里,外察迫在眉睫,下面人都在催促解决,经略大人又袖手旁观,王本固忧心如焚,终于答应和对方谈判,但又很快陷入僵局双方最主要的争执,不在利益的分割上,而是名分。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像王本固这种清流官,本就视金钱如粪土,绝不会铅镂必究的。但名分是大事,绝不能有一丝马虎的绝对不能将其转移出去,这是王中丞不可突破的底线。

便在沈默的授意下,邵芳又炮制出一个承包的概念,将矿山的所有权和经营权剥离,前者依然属于大明,但将后者交给地方豪绅,其实和之前的条款并无不同,只是换了个说法而已。

但就是这简单的一改,便给了王本固说服自己或者说是欺骗自己的理由,在走投无路之际,他终于点头同意,命浙江布政使司与衢州的几大豪族,签订了承包协议。

当然对方也是拿出了诚意,他们不仅保证矿山收入优先上缴国库,还暗地里给了相关官员一部分干股,所以协约才能顺利的。

协约签订之后,豪绅们立刻有了精神,他们主动协助官府,劝那些盘踞在矿山上的矿霸、土匪说:三巢比你们可厉害多了,沈经略还不是说灭就灭了这个阎王是惹不起了,不如先服个软,暂时招安,反正他总是要走的,到时候再闹也不迟。

这些矿霸、土匪都是地方豪绅扶植起来的,满以为大家是一心一意呢,根本没想到人家已经把自己卖了。矿霸匪首们便成群结队的来到衢州城,表示愿意接受招安,不再为祸乡里。果然受到了官府的热烈欢迎,好吃好喝好伺候不说,还拿出一张官职清单来,让他们挑选。并告诉他,这是巡抚大人费尽心思才空出来的官位,数量有限,先到先得,来晚了的就没有了。这下剩下的人也不怀疑了,唯恐落在后面捞不到官职,便全都蜂拥下山,几乎是一夜之间,衢州城中就塞满了前来投诚的土匪头子。官府起先还以礼相待,可是没过两天,王中丞突然发难,将这些人统统抓紧了牢中,并把其中一些恶贯满盈、穷凶极恶之徒杀掉,然后对其余人进行严厉的警告,又把他们放了出去。

出来后,才知道几乎是一夜之间,上百家新的矿场开张了,他们这才如梦方醒,原来自己被那些豪绅抛弃了,但这时候他们的手下,大都到矿上去干活去了,自己已经变成孤家寡人,又能干得子什么呢

也有那怀恨在心之徒,想要报复那此出卖他们的豪绅,但时方早有准备,没等他们动手,便先招呼上了,把人杀了往矿洞里一扔,世上就再没这号了。对于这类案子,衢州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先搁成悬案,然后时间一长,便不了了之了。

当然这是后话。

“结束了吗”巡视完已经恢复秩序的矿山,王本固仍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他实在无法接受,长期困扰自己的梦魇,就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便这么稀里糊涂的解决了。

听到他的问话,身边的蒋谊笑着拱手道:“全仗中丞大人运筹雅幄、英明指挥,这下您高升入京,定然指日可待了。”

“呵呵”,王本固闻言浮起微笑,看一眼毕恭毕敬的蒋谊道:“我一走巡抚的位子,就是你的了,咱们是同喜啊。”

“多谢中丞栽培。”蒋谊喜不自胜道:“谊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两人笑一阵,王本固表情逐渐凝固,低声道:“可是,我怎么觉着,自个什么都没干呢”说着目光迷茫道:“银矿依然不受官府控制,那些罪魁祸首依然逍遥法外,只杀了几只替罪羊而已”

“可问题都解决了”,蒋谊低声劝道:“您已经可以交代了,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是啊”,王本固缓缓点头道:“解决了,为什么我还觉着堵得慌呢”

蒋谊心说那是因为许多事,你都蒙在鼓里的缘故,便住了嘴,任由中丞大人继续迷糊下去。

同样迷糊的不止王本固一个,还有孙铤和陶大临。为了避嫌起见,两人一直没有单独和沈默见面,只是作为浙江的普通官员,在经历整个事件,难免有不识庐山真面目之感,所以这天沈默邀请他们同游常山白龙洞,两人便打定主意,要向他问个明白。

沈默并没有丝毫隐瞒,路上便将所有的内情坦诚相告了,陶大临和孙铤听完之后,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实在想不到,隐情竟如此之复杂。后面孙铤渐渐神态如常,但陶大临却一直落落寡欢,仿佛有话要说。沈默问他,他却摇头不吭声不是不想说,就是没想好怎么说。

他不说,沈默也就随他去了,自己则专心赶路。从衢州城到常山七十里,一行人清晨出发,骑马到了常山山脉的天马山脚下这座弓形的山脉东西横跨,状若奔腾的骏马,因此而命名。那白龙洞正好在马的后肚上,只能步行上去,沈默便留下侍卫在山下看马,其他人开始爬山。

天马山上树木成荫,郁郁葱葱,正是桃花过后山楂来、桅子杜鹃开满山的盛春时节,见此美景,就连陶大临的脸上都露出笑容。沈默兄弟三个,在山间且行且啸,就着美景吟诗作对,心情好不舒畅。

快到中午时分,终于看到了那树林掩映中的白龙洞,只见那山洞十分的宽大,洞前还有小河潺潺流出,两岸葭苇掩映,杨柳摇曳,波光荡漾,锦鳞游泳。实乃一处洞天福地。

见河水清澈,早就口干舌燥的众人欢呼一声,全都跑过去洗脸喝水,沈默也掬着清亮的河水洗了把脸,顿觉神清气爽,掏出帕子擦擦手,便打量起洞边山壁上的石刻来。

其实白龙洞这个名字十分恶俗,仅沈默见过的,就有五六处,至于没见过的,肯定就更多了。但这一处白龙洞,却因为一个人在此讲学,而变得格外有吸引力;那人的魅力是如此之大,能让沈默跑出这么大老远,来瞻仰着山壁上的石刻。

只见山壁上印刻着六个斗大的楷体字道:王阳明讲学处。

嘉靖六年三月,五十六岁的阳明公在此讲学,这时候的王阳明,在经过长期征战和常年奔波之后,身体状况已经很差,但他那超凡入圣的思想和哲学,却也在这时候达到了最精妙的巅峰时刻

这次讲学,也是王阳明最后一次公开的讲学,两个月之后,他被朝廷委任为左都御史,赴广西平叛,次年病逝。所以这里向来被王学门人,视为一处圣地,拜祭者络绎不绝。

沈默命人将祭品在供桌上摆好,亲手为阳明公上了香,然后率领众人恭恭敬敬磕了头,这才和两个兄弟仔细端详山壁上密密麻麻的石刻。

这些石刻大都是诗文,足有上百篇;又大都是王学门人所留,一篇篇看下去,能见到许多如雷贯耳的名字,以及他们做所的诗篇当然大都在抒发对祖师的敬仰,也有些是讲述自己的心学体会,其中不乏引人深思的格言警句。

沈默和陶大临正看得入神,突然听孙铤低呼一声道:“还有阳明公的真迹呢”两人连忙凑过去,果然见有首署名王阳明的长诗,曰长生。陶大临便轻声吟道:长生徒有慕,苦乏大药资。名山遍深历,悠悠鬓生丝。微躯一系念,去道日远而乾坤由我在,安用他求为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

“千圣皆过影,良知乃吾师。”一句话道尽阳明之学,沈默反复低吟着,一时有些痴了。

待他神情复原之后,陶大临轻声道:“都说阳明公狂,看来真是如此,连古来圣贤都当成云烟,难道只有他的良知之学,才是对的吗”

“呵呵”沈默摇摇头道:“你曲解了阳明公的意思,他是说我们不应该拘泥于古人,哪怕是圣贤之言,也都是针对过去的事情,今人怎能完全照做”

“那我们要遵循什么准则”陶大临紧盯着沈默道。

“遵从良知。”沈默淡淡道。

“何为良知”陶大临问道。

“知善知恶是良知。”沈默当然要这样回答。

“知道这个就可以了吗”陶大临追问道。

“还要知行合一。”沈默回望着他,目光和煦的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兜这么大圈子作甚”他不信陶大临不知道这些,现在却明知故问,显然别有他意。

“你说知善知恶是良知,”陶大临也不避让,沉声道:“又说要知行合一,可你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善吗你现在还分得清,什么是善,什么是恶骂”

“终于是憋不住了。”面对老朋友的指控,沈默也不恼,依旧微笑道:“我当然分得清。

“你分不清。”陶大临是个正直的人,对沈默这套善恶不分、唯利是举作法十分不以为然,他觉着自己必须点醒自己的兄弟,以免越陷越深,道:“如果是非分明,就该惩恶扬善,就算一时做不到,也不该和那些恶棍们妥协”顿一顿,他加强语气道:“你明明知道,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九大家,是那些地方土豪,你却偏偏与他们讲和,还给他们利益,这不是善恶不分又是什么”最后又质问道:“口口声声说知行合一,你做到了吗”

“不错,看来你也时阳明之学下过功夫。”沈默也不急,笑眯眯道:“应该知道补生傅凤的故事吧。”

陶大临点点头,表示知道。这是王阳明在著作中,所举的一个很有名的例子。是说有个叫傅凤的增生,因为家境贫困,而无法养活年迈的父母和傻子弟弟,于是不顾性命日夜苦读,想要靠读书来摆脱贫困,使家人过上好日子。但事与愿违,因为吃不饱,再加上学业太过辛苦,竟然卧床不起,患了大病,险些竟一命呜呼了。

“还记得阳明公怎么评价的吗”沈默望着阳明公那句为君指周道,直往勿复疑,不由暗暗感慨:只恨晚生了几十年,不能聆听先生的教诲,实在是人生大憾。

陶大临露出思索的表情,他知道要是按传统儒家的思想,只讲动机而不讲效果,傅凤的举动可以说非常孝顺,要受到世人的称赞。可王阳明偏偏不欣赏,反而说他不孝顺父母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果人累病了,甚至累死了,父母弟弟又将无人供养,就算你动机再好又有什么用

“到底该如何做到知行合一”便听沈默云淡风轻道:“世人都知道知易行难,如果你拘泥于某些道德教条的框框,不敢越出半步,行为必然受到约束,无异于作茧自缚,遇到的问题稍一困难,便会无计可施。”说着微微一笑道:“为何不先跳出那些的框架,用自己的良知找出解决问题的良策,然后便宜行事,期于成功呢”

“你不怕走歪了吗”陶大临沉声问道。

“所以时刻不能忘了良知”,沈默正色道:“所谓良知,知善恶也,但善恶的标准,却不能一成不变。士兵在战场上杀人不是恶,但平时杀人却是;人善待邻家的孤寡算是善,但善待自己的儿女却不算。所以致良知也必须分情况,做大事要讲大良知,做小事要讲小良知让衢州矿山不再成为祸乱的根源,让朝廷和百姓免于暴乱的危害,这是我的大良知,只要最后的结果是积极的,我可以放弃一些小良知,哪怕因此被人诟病也无所谓,因为我只遵从自己的良知。”

这时边上的孙铤也道:“拙言说的对,既然出来做官,当为朝廷和百姓考虑,这才是我们的良知。”说着笑笑道:“至于个人的良知,只能先放在一边了”

陶大临面色变幻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七四九章 狸猫变老虎下

殷老爷已经走到球边,便准击球入洞了,听到沈默这样说,停止挥杆道:“你这是避重就轻。”

沈默轻轻抚摸着球棒,看来虽然远在千里之外,但老丈人还是对他俩的问题有所察觉。想一想,他低声道:“真的没什么,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岳丈不必担心,我不会让若菡受委屈了。”

这种事殷老爷当然点到即止,闻言点点头道:“我相信你们的能力,会把问题解决好的。”说着一挥杆,将球打击出去。

“嗯,会的。”沈默微笑着,将自己的球也击打出去。

短暂的交谈后,两人便全神贯注的挥杆,连有人走到身后都没发觉。

直到一轮推杆结束,沈默才看见已经站了好久的徐渭,不由笑道:“来了也不吱一声。”

殷老爷也笑道:“文长先生来了。”

徐渭笑笑道:“见二位精彩较技,在下不敢打扰。”说着又朝殷老爷行礼问安。

殷老爷连忙扶住,接过仍人递来的毛巾,擦擦额头道:“你们慢慢聊,老头子去歇一会儿。”

知道他不欲打扰,两人笑着应下,目送他离去后,沈默才微笑道:“新婚燕尔,怎么有心情跑出来了”说着上下打量他一番,啧啧道:“看起来不大对劲啊,这还是我认识的徐文长吗”

徐渭低头看看自己,挺正常的呀:“哪不对劲了”

“干净的不对劲。”沈默忍不住嗤嗤笑道:“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干净利索过。”

徐渭的脸难得一红,道:“你休要取笑我。”

“还变得更温柔了。“沈默却更促狭道:“若是往常,早就反唇相讥了,这下竟还脸红了”

“我看你就是赤裸裸的嫉妒,“让他一顿取消,徐渭这才恢复如常,骂道:“这是常年在外,有老婆等于没老婆的人之通病。”

“去你娘的,这才是徐渭的调调嘛”沈默笑骂一声,便和他互相捶胸一拳,恢复正经道:“怎样,新婚生活,还幸福吧”

“不错。”徐渭笑笑道:“娶进门才发现,是不是你想的那个人,没那么大的差别。”话虽如此,但从他的笑声中,还是能听出丝丝的无奈。

徐渭结婚了,但新娘不是吕小姐他的感情生活,其实是很不幸的。二十六岁爱妻潘氏早亡,二十九岁买妾旋又卖去,便一直内帏失助、中馈乏人了将近十个年头,一方面是因为他长期生活拮据,家无恒产,谁家愿把女儿赔进去

另一方面,徐渭至情至性,单恋吕小姐多年,一直念念不忘;虽然吕小姐一直态度坚决,甚至遁入空门、了却红尘,他却还存了痴念,希望能用真心换得她回心转意,哪怕是在他发达之后,媒人纷沓而至,他也不为所动非得等到被折磨的筋疲力尽,再不娶媳妇,就耽误传宗接代的大业,才决定将此事做个了断。

于是去年春里,他和沈默在杭州分手,本来说好了,见那冤家一面,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去与沈默汇合,助他一臂之力。谁知道费尽周折,找到了吕小姐挂单的水月庵,在她的禅房外坐了七天七夜,也没等到门帘掀开的那一刻。

七天后,心灰意冷的徐渭被人抬下山,然后便大病了半年,待得痊愈,已经是入冬时节了。他本要立即赶往赣南,但沈老爷受沈默之托,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加之沈默那里战局已定,自己去了反而有沾光的嫌疑,于是徐渭打消了启程的念头,留在绍兴把婚结了。

虽然已是三十九岁,但徐渭文名满天下,又是翰林出身的朝廷命官,身份高贵无比,这婚事自然不能马虎。

除了翻修他的老宅,作为新房非,沈默还让父亲,将在城东南的一片庄园,赠给了徐渭吗,作为结婚礼物。

这片庄园占地十亩,以长篱围之,护以枸杞,有屋二十二间,荷塘鱼池两个,果树数十株,虽然不大也不豪华,但充满了田园气息,徐渭十分的喜欢,新婚不久,便带着继室搬过去了,每天网鱼烧烤,佐以土酿,醉而咏歌,过得好不快活。

见四十岁的徐渭,终于有了自己的家,也终于从那段纠结的苦恋中摆脱出来,沈默着实为他高兴,当天夜里便住在他的新居中,两人一边饮酒,一边追忆那似水的流年,都是感慨万千

想起这些年来和沈默的交往,徐渭十分感激道:“若不是你沈拙言,恐怕我徐渭还是孤魂野鬼,潦倒落拓,哪有今天这种日子过。”

沈默摇头笑道:“塞翁得马,安知是福谁知你因为遇到我,又失去了什么呢”他这话不是自谦,而是却有这种担心,作为后世皆知的文学家、书画家,徐渭的大名完全盖过了同时代的帝王将相,在几百年后还为人耳熟能详。他记得大学时,一位教授说过,东方的徐渭,和西方的梵高一样,许多艺术灵感,都来源于生活的悲剧。沈默也不知这话对不对,但他知道,因为自己的出现,这位五百年出一个的艺术天才,人生的轨迹已经彻底改变,至少再也不用字画换钱吃饭了,也不再替人刻印章、写碑文,许多传世的艺术珍品,显然不会再出现了。

但在沈默看来,那些千古芳名、历史价值都是虚幻的,只能作为后人炒作的依据罢了,与徐渭本人却没有半毛钱的关系,所以他丝毫不觉着自己有何不对,虽然偶尔也会想起,自己为子孙收藏的那一百多幅徐渭真迹,不知到时候还值不值钱

徐渭却误以为他在惋惜,自己因结婚而丧失了在赣南立功的机会,不由笑道:“你知道我不会在意的,虽然半生为科举所苦,却并不是为了功名,虽然也出仕当官,却也不是为了利禄”,说着有些苦恼道:“我也不知自己为了什么,就像被人推着走一样,虽然走出这么远,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你知道的,我不是矫情,就是感觉没法投入进去。”

“嗯”,沈默点点头:“不论干什么,都要有一种归属感,甚至使命感,才能全情投入。”

“归属感和使命感”徐渭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道:“说得好,我就是找不到归属感,使命感倒是有”,说着饮一口陈酿,郁闷道:“但这几年在北京混下来,发现自己和整个官场格格不入,除了兄弟几个,别人都把我当成个异类,只能当个吃闲饭的,根本什么都做不了。”说到这儿,他羡慕的看沈默一眼道:“我真羡慕你啊,天生就是做官的料,不仅会处关系,还能有条不紊的做事情。咱们一时当官,到现在已经整十年了,你做了那么多大事,我却什么也没干,比一比真是羞死人呐。”

“我也没干什么”沈默摆摆手,苦笑道:“其实我很羡慕你啊,做的不喜欢,随时都可以挂冠而去,从此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但我不行啊,我身上的枷锁太重了,这辈子注定不可自拔了。”

“这又何必呢”徐渭给沈默斟上酒,道:“没有人逼你非要这么干,过得轻松点不好吗”作为沈默的老朋友,徐渭最清楚,这家伙有沉重的心理负担,仿佛要把整个天下挑在肩上一般。

“是啊,没人逼我”沈默喝一大口酒,享受着胸膛火烧火燎的感觉,深吸口气道:“可我就是教不过自己,哪怕心头有一丝逃避的想法,都觉着是罪恶的,是不可饶恕的。”说等仰面躺在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