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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这话像是你说的吗”若菡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管别人干什么,难道别人都装聋作哑,你也要跟别人一样吗”

“夫人呀。”沈默苦笑道:“前些日子你还教育我要和光同尘,莫要强出头呢,怎么现在又改主意了”说着又叹一声道:“因为玉芝坛的事儿,我已经得罪那帮道士了,若是再横插一扛,他们非恨死我不行”

若菡这下没话说了,在那气得哼哼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道:“我真就起了怪了,满京城的红袍大官,怎么就让一群道士治住了呢”

一句话说得沈默红了脸,低声道:“跟你妇道人家说不清楚,让韩家把那女娃子送过来吧,有什么事我担着就是。”

“那别家的孩子呢”若菡终究是个的善良的女子,明知道不该让丈夫管闲事,还是忍不住自相矛盾也许在她心中,没有什么能难倒无所不能的夫君大人吧。

望着失望的妻子,沈默心中暗叹一声道,夫人呐,我纵有通天彻地之能,又能拿皇帝怎么样呢

第七五五章 江湖秋水多下

林润原本揣着一肚子话要讲,但见沈默根本不上道,只好提都没提,轻吧一声道:

那就这样吧,日后一班同年出了什么事,全靠拙言你照应了。

沈默点点头,吧口气道:我。却又生生打住,改口道:

你保重。

不要这样,林润的笑容如春日般暖人心脾,道:

你的心思我知道,你是有大计较的,要做大事,就得忍常人不能忍,早晚天下人会知道,

你沈拙言是个真正的英雄好汉。

沈默一听,差点眼圈红了,赶紧歪过头去,声音暗哑道:

要走便走,休在这儿聒噪,惹人不快。

哈哈林润放声笑道,被说中了吧。

还不快走,沈默拿起水瓢,作势要泼,林润便嘿嘿笑着退去了。

望着他倏然消失的背影,沈默那许久没有笑意的脸上,

终于浮现一丝微笑,把水瓢轻轻扔回桶中,轻声道:

这家伙,始终这么让人讨厌。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就进了腊月,北京这个冬天,又是出奇的冷,却远比不上京城发生的事情,更加令人心寒。

那被嘉靖帝寄予厚望的玉芝坛,并没有因为沈默的巧妙阻碍而停工,只是为了避免龙

脉受损的风险。嘉靖命王等人到外城去选地方外城是严嵩当政时才修建的,会再

碍事了吧

这样一来,沈默巧费心思的一番努力,就显得苍白无力了,虽然

他保住了的那四条胡同的民房,可外城几百栋民居,却因之而遭难。

唯一可以自蔚的是,据说这次的补偿银子足有一百两。不过想到从户部拨出银子,到最后

发给百姓,还要转好几次手,到最后能有一半流到百姓手中,也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中国的事情历来如此,也不必为奇。草民们更该为自己住天子脚下而庆幸,

至少还能得一半不是吗

因为皇帝催得紧,徐阶亲自挂帅,工部加紧赶工,调动一切

力量,希望能如期完工,只是大明虽不任缺人,钱上却很吃紧。好在这时,江南船舶司的税银解到,终能一解燃眉之急了。

但是临近年根,各部堂官为了来看的预算,都紧盯着这笔款子呢。

大人们都不傻,知道这时候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谁先

抢到算谁的,所以干脆自己的衙门都不去了,整日坐在户部,

要求先把自己的那份给批了。

偏生那户部尚书高耀,又是个谁都不愿得罪的老好人,给谁

不给谁,到底怎么分,他都不敢拿这个主意,只好将皮球踢到了内阁,

请首辅大人拿主意。

其实兹事体大,徐阶也压根没让高耀拿主意,便应下来,

命他召集几位部堂来无逸殿会晤。

首辅相召,又有钱大爷催得紧,几位堂官接到口谕,便急匆匆坐轿

来到西苑。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吏、户、兵、工、礼五部

的尚书便到齐了除了刑部尚书黄光升之外,六部竟然到齐了。

内阁的人也很意外,他们以为小满打满算,也就是四位尚书大人,是以

只准备了四把紫檀木设垫的椅子。现在多了一位,赶紧去隔壁找了个坐垫。

临时添了个座位。

待人都到齐了,司直郎去请元辅,徐阶从后面转出,五位身穿

一二品官服的尚书大人,便一起向首辅行礼,十只眼睛却紧紧盯着他手中那摞奏本,心里恨不得押着这老头儿,拿他的手在自己的那本上签字。

从门口到正中的案前也就几步路,徐阶每一步都迈得方寸漫长,像走了好久才走到,默默坐下,沉重地将那摞票拟放到案上显然把这场内阁会议,当成是一年一度的分赃大会了。

但徐阶脸上全然没有收货后的轻松,他步履沉重的走到大案后坐好,动作那样的缓慢,让人感到一丝丝不安。察觉到这一点,徐除面上挤出一丝微笑,对众人道:都从下吧

说着对高拱笑道:高部堂怎么也来了莫非礼部也有项目要开销

那倒没有。高拱还是那副直来直去的样子,似乎徐阶透过张居正释放的善意,全都落在空气中的一般:下官是来讨薪的。

哦,徐阶缓缓点头,没有言语。工部尚书雷礼却道:离发俸还有些时日,不必这么着急吧

这也是被逼的,高拱哼一声道:诸位当然不着急,但本

部是个冷衙门,不像你们的堂口,逢年过节,烧香拜佛络绎不绝。

咱们上下百十号人,就靠那点干巴巴的薪俸过日子。

说着朝徐阶笑笑道:再说礼部人少,下官也不贪心,不要把

历年积欠补齐,只请发足今年的即可,统共不到一万四,还

请阁老行行好,先把这根蚊子腿发了吧。

雷礼被他逗乐了,笑道:一万两都算蚊子腿,那这蚊子莫非腿粗

如象引得众人嗤嗤直笑,徐阶摆手止住笑声,正色对高拱道:

郭部堂管着吏部,全国两京十三省欠俸官员的怒气,都积在他身上,

只要他没意见,本座自然应允。徐阁老把皮球踢给郭朴,让他

们窝里斗去吧。

郭朴虽然跟高拱同盟,但那是在斗争层面上,真要到了政事上,

还是要就事论事,他当即就不答应了,对高拱道:等米下锅的岂止

礼部一家两京各衙门谁不嗷嗷待哺河南,陕西、云南、贵州等五六个省,更是半年多没有发了

这不正给那群王八蛋,贪污搜刮到的借口吗说着转向

徐阶道:元辅,就是给地主家扛活,到了年底也不欠工钱,因为东家知道,

不让长工们把年过好了,他们来年会捣蛋,最后吃亏的还是东家。郭朴也不是

省油的灯,不是让我表态吗那好,把大伙儿的欠俸都发下来,这就是我的态度。

郭部堂话糙理不糙,徐阶仿佛完全听不出高拱话语中的讽刺,缓缓点头道:

吏部这边共需多少银子

知道朝廷不容易,减了又减,省了又省。郭朴道:也要一百七十万两。

这么多众们部堂大人纷纷倒吸冷气道。

这还只是发了九个月的呢。若把历年度积欠的都算上。郭朴生怕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自己的事情给搅黄了,连忙道:四百万两也不够。

众人正在惊讶唏嘘,那边高拱却忍不住冷冷道:可见大明冗官冗员,已经到了何等地步。

他是做过吏部尚书的,说出这话来然有力。

听高拱又要说怪话,徐阶不可察的皱皱眉,淡淡道:今天只谈预算,不谈别的,若是散漫谈去,三天三夜也谈不完。打住高拱的话头,他又对工部尚书雷礼道:雷部堂,你说说工部这边吧

“工部这边,其实开支更为浩繁,但考虑朝廷的财政,下官已经尽量砍去一些不那么紧急,或者不那么重要的了。”能干到尚书的,怎么会有蠢蛋呢雷礼一上来就声明,自己所说的,都是紧急而重要的,一刀也不砍:“主要有三部分,一个是两宫两大殿工程,一个是玉芝坛工程;还有一个,治理黄河的工程。”

“都需要多少银子”徐阶其实早看过他们的呈本,但要让各方面达成妥协,只能让大家都听听。

“两宫两观是一百五十万两;玉芝坛七十万两;治理黄河八十万两。”雷礼马上爆出数字道:“一共是三百万两。”

“怎么这么多钱”众尚书一下炸了锅,这个问道:“这些宫观已经修了好几年,每年都要花费巨资,怎么就没完没了了”

“您有所不知,这工程越到尾期,花钱也就越厉害。”雷礼答道:“皇家的气派、帝王的尊贵,全靠装潢二字,看不见的地方还能省一点,看得见的地方,可万万不能省。”

那个问道:“一个玉芝坛为何要花费这么多钱莫非是黄金打造的不成”

“修两宫两殿,已经把京城的存余全都耗光了,那些大理石、花岗岩和楠木红木檀木,都是临时从各省征调,走海路抢运进京的。”雷礼道:“七十万两还只是料钱,至于民夫的费用,工部都没干写在各陈上,准备从别处想辄呢”

“那为什么治黄的花费却这么少”众尚书又问道,他们的常识是,每次治黄都动辄百万,像这次这样仅花费几十万的,还从没出现过。

“嘿,能给朝廷省钱还不好”雷礼笑骂道:“莫非你们吃了发昏药”

“能省钱固然好。”高拱代表众人提出疑问道:“可河工关系国民安危,万不可一味省钱而偷工减料。”

“高大人借我个胆儿也不敢”,雷礼正色道:“是这样的,沈大人经略东南时,向工部推荐了一个河工人才,我便把他派去河道衙门,结果此人确实不凡,竟设计出一套极巧妙的方案,使工程量大减,费用竟省了足足一半。”

“竟有此事”众大人惊讶不已道。

“确实。”这时首辅大人开腔道:“那人叫潘季驯,老夫还专门询问过他,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说着看看众人道:“主动想办法为朝廷减负,才是为国分忧,而不是只知道伸着手要钱。”把众大人说得颇不好意思,劲头也没华么足了。

徐阶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还有哪家要讨债,继续吧。”

几位大人互相看看,最后目光都落在兵部尚书江东身上。江东乃是德高望重的北方儒将,长期在蓟辽、宣大等苦寒之地担任总督,健康状况十分糟糕,所以秋里鞑丯子犯通州,他奉命回京坐镇后,朝廷体恤,让他担任兵部尚书,不再驻守边疆了。

进京后他便一直生病,部务大都交由两位侍郎操持,但这次干系到来年军费,派个侍郎出席肯定受欺负,他才勉强支撑着过来。只见这位老帅身材瘦削、面庞没有一点血色,但依然笔挺的坐在那里。病虎虽老,谁也丝毫不敢小觑。

拳头印在唇边,艰难的咳嗽两声,江东终于缓缓开口道:“我一张嘴就是扫兴的话,可不说又不行。如今四川白莲教造反、广东李亚元造反,北边烽火不断,长城要修、军械要买各地催饷的奏疏,能把我这把老骨头埋了。”说着又咳嗽几声道:“我也知道朝廷的难处,但想要来年不出大乱子,鞋子犯通州的悲剧不再重演,最少四百万两是打不住的。”虽然这数字比哪个部的都大,但众大人却纷纷点头,暗道,武阳公,是厚道人啊,国家频频用兵,比去年的预算却低八十万两,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

徐阶却面无表情,道:“还有谁要钱”

这时唯一没开口的高耀,才低声道:“户部这边,也是有开销的。这老天爷不知怎么了,连续好几年不是大早就是大寒,今年又是六个省都遭了灾,老百姓确实无以为继了,卖儿鬻女,舍家逃亡的现象十分普遍,有些地方据说都吃人了说到这儿他的声音有些发颤,眼眶通红道:“天恩浩荡,皇上已经免了这些地方明年的赋税,还要户部拨款买粮赈济这最少也得三百万两,才能让受灾百姓度过灾年,不然就连这天子脚下,宛平大兴二县,都要十室九空了,我这个尚书实在是无地自容啊”,忍不住心头的无助,他竟然伤心落泪了。

但徐阶不会被打动的,老首辅早就修炼成了火眼金睛,他知道这帮子部堂,各个身怀绝技,不论是倚老卖老、还是装苦情扮可怜,所为不过是多要点银子,可他手头就这么点钱,怎么能分得过来呢

徐阶拿起一张纸,看了看上面的数宇道:“各位的预算加起来,是一千一百七十万两,而且还要加上,拨给宫里供皇上修玄的一百万两。可我手里的银子,满打满算不过九百万两。”

“市舶司不是解来一千万两吗”高拱奇怪道。

“这些年向日升隆拆借了上千万两银子。”高耀小声解释道:“每年都要还一百万两的。”

“唉”高拱叹口气道:“真是滑稽,我大明的户部还比不了区区一个钱庄,要是没有市舶司,咱们是不是要统统上吊去”

高耀尴尬的笑笑道:“其实国税收得不少,听说有些地方,已经收到嘉靖六十年了,只走到国库里的,向来十中无一,杯水车薪啊。”

“这是什么狗屁规矩。”高拱愤怒道:“恶人让朝廷当了,好处却全让那帮地方官贪了,愚蠢蠢不可及”众人闻言无不变色,心说高肃卿你也太大胆了,连太祖爷的祖制也敢骂不过骂得真对呀。

“肃卿,不要跑题。”徐阶严厉的看一眼高拱道:“与其说些气话,还不如说说,三百七十万两的缺口该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砍预算。”首发高拱粗声道:“各部都缩减一些,把那些能缓一缓的先放放呗。”

众尚书却一齐摇头道:“已经是压了又压,可不能再减了。”

“想想办法吧。”徐阶难得和高拱保持一致道:“我知道你们难,可我也难,朝廷更难,咱们大家都勉为其难吧。”

众尚书这下没有立即拒绝,但下一刻,首辅值房就变成了菜市场,一番割肉似的痛苦还价后,统共才减下来七十万两,还有三百万两没着落。

争吵还在继续,徐阶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岤,一阵阵疲惫涌上心头,他知道靠这些人自觉,是不可能达成目标了。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突突的脚步声,军机重地中出现这种声音,必然有大事发生。众大人的声音渐渐压低,便听见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元辅,湖广八百里加急。”

徐阶平复一下情绪,道:“拿进来。”便有个司直郎端个托盘进来,盘中摆着个火漆密封的竹筒。

众人的目光随着那竹筒而动,最终定格在徐阶的手上。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徐阁老沉稳的打开竹筒,抽出中间卷起来的信笺,戴上眼镜,展开在灯下一看,不由面色大变。

第七五六章 文章憎命达 上

见首辅脸色大变,众大人忍不住询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徐阶定定神,将那纸片卷好,收回竹筒中,低声道:“景王殿下一一一薨了。”

“什么”这消息实在太过惊人,以至于众人一时不敢相信

景王爷还不到三十乒,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这是真的吗”高拱只觉着心中有一圈火在烧,追问道。

谁敢拿这种问题开玩笑徐阶看他一眼,没有答话,高拱知道自己着相了,便也不再言语。这时徐阶起身道:“诸位先在这儿议着,下官必殂马上去禀告皇上。”

众人知道这种事耽误不得,赶紧起身相送。徐阶走到门口,又面带忧虑的回头道:“这件事的影响,也要考虑进去。”便离开无逸殿,往圣寿宫去了。

虽然已进腊月,圣寿宫的窗户却大开着,北风嗖嗖穿过大殿,让人根本感觉不到户内户外之分。伺候的太监们苦不堪言,却只能硬捱着,因为嘉靖皇帝,觉着这种温度刚刚好

徐阶自然知道此间的怪异,所以内里穿了厚厚的棉裤袄,以备在面圣的时候,不至于被冻昏过去。步履有些迟缓的走进宫中,就看见同样穿成个球的司礼太监黄锦,含着笑迎出来道:“哎呦,相爷来得可不巧,皇上刚刚入定呢。

徐阶面色沉痛道:“哦,此事应马上让皇上知道。”说着把那竹筒递给黄锦。黄锦抽出信笺一看,脸色大变,哎呦一声道:“我这就去叫醒皇上。”说着急匆匆转身进了寝宫。

过了好一会儿,黄锦出来,面上带着泪花道:“相爷,皇上请您

进去。”

徐阶见他哭成个大花脸,低声问道:“皇上情绪还稳定吗”

“皇上,没什么表情,就是一直没说话,刚才让奴婢请您进来,是第一句哩。”黄锦不好意思的擦擦泪道:“咱这是自己哭着玩呢。”

徐阶点点头,迈步走进宫内,到了走廊尽头,他将身上的裘皮大氅解下,交给伺候的太监,象征性的拍拍身上,整理下梁冠,调整情绪,走进了嘉靖皇帝的清修玄妙之所。

十进去,他就赶紧叩拜道:“皇上节哀,保重龙体啊”眼泪便刷刷的下来,与方才黄锦那招如出一辙。

但他喊完之后,却尴尬的发现,大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小心的抬起头来,只见嘉靖靠在躺椅上,表情难以捉摸的望着自己。两人视线对上,嘉靖才缓缓道:“给徐阁老赐坐。”

黄锦纶徐阶搬来锦墩,徐阶谢过起身,搁半拉屁股在座位上道:“臣惊闻噩耗,不胜悲痛,景王殿下仁爱英明,可惜天不假年,竟英年早逝卜”说着又抹起泪来虽然知道这样很傻,但他更知道嘉靖的喜怒无常,还是这样安全些。

嘉靖皇帝缓缓道:“你们真心难过哪”这话是问向徐阶和黄锦的,后者连连点头,前者也垂泪连连,显然悲痛极了。

“如果不是当着朕的面,”嘉靖却继续冷冰冰的问道:“你们能掉一滴泪吗”显然皇帝已经认定他们是假哭,再哭或者不哭都显得太假,这就让两人尴尬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好在嘉靖没兴趣揪着不放,他的目光越过两人,透过珠帘,总在幽深的长廊中,声音低低道:“朕不怪你们假哭,朱载圳也确实不值得你们哭”

黄锦赶紧道:“奴婢和景王爷虽然接触不多,可素知他的贤名,也亲见他对皇上的孝顺,突然听他英年早逝,心里是真的难过”

嘉靖没看他,目光仍然望着前方道:“也只有你这种傻子,才把他当成好人”说着面上竟浮现一丝狰狞道:“这么死真是便宜他了”

徐阶和黄锦震惊无比,他们想不出,这父子俩竟有多大的仇恨,竟能让做父亲的说出这种话来。两人只能不言不语,心情悒悒的听那惊人的皇室秘辛。

嘉靖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呼吸逐渐急促起来,近似咬牙切齿道:“此子素谋夺嫡,狼心狗肺,恶行百端,曾经暗害朕的皇孙,还与j人合谋,xxxsw.nèt首发杀害朕最亲的人若非他是朕的儿子,朕早就将他千刀万剐了,今死矣,可谓”他越说越激动,呼吸也愈加急促,但还是喷出四个字道:“死有余辜”说完便剧烈咳嗽起来。

黄锦赶紧把震惊抛到脑后,上前为皇帝抚背道:“人死万事空,是非埋上中。主子就别再为这些事上火了,珍惜仙体要紧啊。”

嘉靖的呼吸缓过来,两眼突然瞪得溜圆,面部的线条绷得紧紧的,道:“错,朕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死的只是,他的魂灵不会死,肯定会回来找我的

这下把黄锦搞糊涂了,小声问道:“他还回来干什么”

“朱载圳气量狭小,这辈子没当上皇帝,又被朕赶到湖广去,心里

肯定怨念如海,一定会回来吓朕的。”嘉靖煞有介事道。

徐阶和黄锦这下明白了,皇帝这是又魔怔了自从嘉靖服用了王金那伙人进献的丹药,就不时情绪躁动,胡言乱语,还会出现很多幻觉,情绪更是近乎狂悖。两人饱受病皇帝的折磨,现今都弄得有些疲沓了,却不敢不管他,不然他会一直疯下去,谁知会搞出什么事儿来

黄锦只好哄孩子似的劝道:“皇上放心,奴婢这就去找王真人、还有陶神仙,请他们画驱鬼的灵荇,贴在殿门外,什么鬼都不敢进来。

“管用吗”嘉靖紧紧抓着他的胖手,抓住救命稻草似的问道”

长指甲刺得黄锦生痛,却还得挤出笑容道:“当然管用了,您不是常说,他们都是神仙中人吗”

“什么狗屁神仙”嘉靖表情怪诞地嘟囔一句道:“欺世大盗也说不定。”但他的面上的惊恐终于斯斯退去,但额上身上汗涔涔的,脸色一时白得像纸一样,一时又发灰,煞是吓人。

见皇帝软软无力的躺在躺椅上,仅穿着绸道袍的身体不自禁的颤抖着,穿厚袄还觉着冷的徐阶,心中一阵阵抽痛。他知道嘉靖之所以冷热不分,皆因服用了妖道进献的大燥丹药所致,内里火气汹汹,时刻都像有火在烧一样,才会感觉燥热难耐,这个宫里人、甚至全天下人都知道,唯独皇帝本人,仍旧执迷不悟。

一国帝君被方士愚弄若斯,他这个当首辅的,也有难以推卸的责任啊,徐阶越想越沉重,几乎要掉下泪来。

这时嘉靖支撑着想坐起来,但浑身没有一点力气,黄锦上前想扶,文被皇帝喝止。但嘉靖自个使了半天劲儿,都没有挪动半分,最后只能赌气道:“仙丹”

“皇上请三思”徐阶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道:“还是请太医

看看再说吧。”

黄锦登时没了主意,也不知该去拿仙丹,还是请太医了。

“朕没有病,为什么要看太医”嘉靖近乎嘶吼道:“你想让庸

医害死朕吗”

黄钤赶紧去檀木盒中,取了颗金灿灿的丹药,小跑过来送到嘉靖面

前。

嘉靖竟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吃力的张张嘴,黄锦将邵金丹送进皇帝口中,又端水送服。

嘉靖费力的就着水,吞下了丹药,便挣扎着想坐起来。黄锦赶紧把皇帝的上身扶起来,用两个靠枕夹住,再把他两条腿盘好,摆出个打坐的姿势来。嘉靖便开始运气,神奇的事情出现了一一也就是盏茶功夫,他就不喘粗气了,脸上的汗全都收了,双眼也见了精神。但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殷红,让徐阶和黄锦非但没有松口气,心中的忧虑还更重了。

“徐阶”嘉靖又恢复他那种飘皂馈定的神仙之音。“臣在。”徐阶赶紧起身,心情沉重的答道。“你刮才说朕病了”嘉靖的目光无比复杂,根本无法读懂。

徐阶纵然柔媚,但毕竟与严嵩不同,在这种关乎国体的大事上,还是不会一味趋利避害的,他俯身跪在地上,声音低却坚决道:“人吃五谷杂粮,就是神仙也难免生病,如今皇上龙体微恙,微臣恳请皇上,允许御医前来诊断,如果他们看不出什么,就全国寻访名医,这天下总有回春妙手,可以让皇上恢复健康”

望着老首辅坚定的目光,嘉靖眼中的怒气渐渐没了,他闭上眼睛,身子靠回躺椅上,缓缓道:“朕没有病,还是把真相告诉你吧,省得以后瞎猜。”说着睁开眼,端详着自己枯瘦的手指道:“过了年,朕就是六十周岁了。对我们修道的人来说,六十年一个甲子,便可周而复始,知道了吗今年这是朕的大关卡,挺过去了,就又有六十年,这个靠不得别人,只能靠自己,懂了吗”

对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法,徐阶无法表示赞同,但他知道皇帝的性子,一旦跟你轻声细语还不识相的话,下一刻,就是雷霆万钧了。所以只能沉默以对。

“唉”嘉靖失望的摇摇头道:“神仙中事,你们凡夫俗子不明白的。”说着话锋一转,淡淡道:“景王的丧事,就交给裕王吧,让他看着操持,不必请示朕。”

徐阶点点头,恭声道:“臣明白了。”又问道:“百官停朝几日需要百姓同哀吗”这个是裕王无法决定的,徐阶给先弄明白了,省得到时候裕王爷纠结。

“朕是修道之人,参得就是生死,要是迳都看不开,岂不白修了

同哀就不必了,临近年根了,老百姓一年不容易,省得给他们添堵。

嘉靖想一想道:“至于停朝,更不必了,命大臣安心当差,寄托衷思吧”一般公卿卒了,都要辍朝几日,以示哀思虽然近二十年来,百官从没上过朝,但连这点基本的待遇都没有,天下人怎么看景王又怎么看皇帝这让老首辅不由忧愁起来。

嘉靖倒是看得开,对徐阶道:“行了,别在这儿难过了,你那不是正开着会吗赶紧回去继续吵架吧。”

徐阶的心一抽,这次的内阁会议,并未向皇帝事先汇报,还以为皇帝不会关心呢,赶紧道:“也不是什么正式会议,只是各部吵得不可开走,老臣才把他们叫一起给说和一下。”

“去吧,朕用人不疑,不用跟朕汇报。”嘉靖大度的挥挥手,闭上眼道:“朕累了,想休息一会儿,你们都出去吧。”徐阶便起身告退,黄锦纶皇帝盖了床薄被,也蹑手蹑脚的走出去。

大殿中只剩下嘉靖一个,他却把眼睛重新睁开,直直的望着殿顶,看着看着,眼前竟浮现出一个魁梧矫健的身形,皇帝一时痴了,喃喃道:“奶哥哥,不要再怪朕了吧,我不是不想给你报仇,实在是皇家还要颜面,丢不起这个人啊不过现在好了,他作孽多端,老天爷把他收去了;严世蕃也早让我杀了,你应该消气了吧消了气,就常来陪陪朕”说着竞低声饮泣起来道:“你不知道,这些年我好孤单啊”

任谁看到这个哭得无助的老者,也不会将其与大明至尊联系起来的

徐阶步出万寿宫,见黄锦还跟在后面,便示意腰舆不要上前,对后者点点头道:“公公有事”

黄锦点点头,小声道:“相爷,您得想办法救救皇上,皇上发作的越来越频繁了,像今天这种情况,那天都得犯个两三次,有时候直接背过气去,半天缓不过来,还不许奴婢跟别人说。”说着淌下泪来道:“只是这天大的事情,奴婢一个人哪扛得住,所以冒失跟你老说说,想法劝劝皇上吧。”

“我晓得了。”徐阶缓缓点头道:“李时珍留羊钧方子,甭管是

哄着、瞒着,都要给皇上继续吃。”

“是”黄锦满腹忧愁的点点头道:“我会想办法的,您老忙

去吧。”便止了步,目送徐阶离去。

与黄锦分开后,徐阶没有再乘轿,步行往无逸殿走去,他需要冷风吹一吹,好让头脑清醒一下。徐阶很清楚,今天发告的事情,必将深远影响大明格局一一景王死了,裕王就成了皇帝惟一在世的皇子,纵使嘉靖再不愿给裕王名分,都无法玫变其国之储君的地位了。

这样一来,一些人的身份必然水潍船高,怕就怕这些人冲昏头脑,忘了这大明朝的主人是谁,做出些不可救药的蠢行来。

是的,绘阶的头脑始终保持清醒,他之所以能斗倒严嵩,笑到最后,靠的就是这种从不幼稚的品质。他十分清楚,只要嘉靖在一天,他就是大明唯一的天。

而且这片天,偏又极敏锐极多疑又极不留情面千万不要以为,皇帝动不了裕王的地位,就不能拿众人怎样了。恰恰相反,谁要敢对他有丝毫的不敬,必将遭到无端的猜忌、疯狂的迫害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毕恭毕敬,徐阶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原先对财政的分配要是原封不动呈上去,估计第一个遭到猜忌的,就是自己了。

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半天,他才拿定主意,心情却变得无比灰恶,迈着沉重的步履,缓缓回到了值房。

值房伞,众尚书早就等急了,一见他进来,连忙围上来问道:“怎么样,皇上没事儿吧”

徐阶摇摇头,他费劲的比划一下,嘶声道:“让我先烤烤火。”众人这才发现,老首辅的脸,都冻得发紫了。连忙扶着他到火盆边坐下,又踹上热茶、姜汤,伺候着徐阶服了,过了好一会儿,徐阁老才缓过劲来,只是鼻头还通红通红的,显得有些滑稽。但这时谁也笑不出来,都等着他说话呢。

“你们不必操心,皇上那里没事,让我等安心办差即可。”徐阶缓缓道:“还特地说了,要老夫回来把会开好。”说着目光扫过众人道:“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

众大人点头道:“知道。”看来皇帝也十分关注这次分赃。

“邵好,继续吧。”徐阶示意众人回到座位上,道:“老夫一来一去,已经一个时辰了,你们可商量出个眉目了”

不要担心闷,开始虐皇帝了,虐完了就让他归西

第七五六章 文章憎命达 中

无逸殿中,众尚书互相看了看,都不想第一个开口。倒是来旁听的高拱,看不惯这些部堂大臣畏畏缩缩的样子,锵然出声道:“无辅,其实是明摆着的,”高拱再也不忌和他们这般无聊地周旋,倏地站了起来,“国防军费再削减的话,大明江山就要不稂了;受灾省份不救济,只怕要激起民变河工也不能不修,否则明年几个省都要遭灾;至于官员们的俸禄,说句不中听的,元辅想逼着他们去贪渎吗”说着他冷哼一声,把众人迟迟不敢触及的谜底揭开道:“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什么才是该下马的至少该放缓一下,等以后有钱了再说的。”

大家当然知道了,不就是皇帝的两宫两观,还有玉芝坛吗

“g嘉靖四十一年以来,工部已经为宫里重建三大殿,又修了西苑的圣寿宫,花费何止千万现在三大殿也修好了,皇上也有住的地方了,至于那两宫两观,又不是急用,为何不能等一等呢”说到这里高拱干脆直视徐阶道:“元辅,您老身为宰相,总不能什么都由着皇上来吧还有在座各位,我们身为大臣,总要对的起天地良心,还有社稷百姓吧”他的目光掠过众人,却发现众人都微低着头,仿佛在沉思什么,其实是不敢跟自己对视。

值房内针落可闻,只有木炭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最终还是徐阶开了口,却只是轻声一叹,道:“肃卿,老夫原先与你不谋而合,只想先修好玉芝坛,至于两宫两观,就先等等再说。

“那现在呢”高拱问道。

“现在”徐阶又叹一气,然后陷入了沉默。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高拱目光焦灼的追问道。

“不要妄自揣测。”徐阶摇摇头,但见几位尚书都是一脸的不理解,他干脆将满腹心事道:“此一时彼一时,一切都要从大局考虑,景王一去,裕王就成了唯一的皇子,你们觉着迳是好事还是坏事”他知道,今天这个决定做出来,自己将成为千夫所指,如果这几位尚书都反对自己的话,那一切的委曲求全,就成了自掘坟墓。

众人见他突然跳到储位之事上去,还是有些不解,但毕竟是大家关注的热点,还是纷纷道:“当然是好事了,裕王的储君地位,已经坐实,从此再没人三心二意了,”

“老夫却不这么看。”徐阶语出惊人道:“我侍奉皇上二十年,对当今性格,比诸位要多了解一些,深知皇上之聪慧多疑,好撸善忌,如今他又沉疴在身,更是喜怒无常。肃卿,如果真按照你的意见呈上去,皇上会怎么想有可能同意吗就算同意了,你们谁敢花这个哉”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徐阶断不会说出这么直白的话来,但一说出来的效果,确实是立竿见影。

众尚书哑口无言,就连高拱也没了那份慨当以慷的气势,又听徐阶满含感情道:“肃卿,你我这样的朝廷大臣,可以由着自己性子来,大不了被发配边疆,我络着你就是,横竖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可大明只有一位皇子啊,总不能动摇国家的根基吧”

高拱怔默在那里,彻底络无言以对。让徐阶一点,他也明白了裕王现在的微妙处境,正因为独一无二,所以才更容易被嘉靖猜忌,从今往后自己做事说话,恐怕得更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