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节目录 官居一品第316部分阅读(1 / 1)

作品:《官居一品


师老矣”

张居正正在看一本奏折,闻言赶紧合上,笑道:“师相不老,严阁老干到八十三,你怎么也得再干上二十年呢。”

“真干二十年有些人就会恨死我了”徐阶笑笑道:“为师马上就六十四了,这今年纪的老人,不是百病缠身,就是含绐弄孙,为师却还要整日挑灯夜战,废寝忘食,一年到头也不得休息。

时常有振衣奋袖,回我故园之念日复一日,越发强烈。”

“师相千万不能作此想”张居正一脸焦急道:“大明离不开您掌舵啊”

“离开谁都能”徐阶摇头笑道:“只是有些事情没安排好,我不可不负责任的离去,也就只能隐忍初心,勉力支撑了。”顿一顿,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道:“但究竟支撑多久老夫也心中无数,只能捱一天算一天了”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新君倦勤,悍臣满朝,千难万难师相最难”张居正轻声道。

徐阶有些动容了,这话说到他心坎上了,尽管眼huā看不真对面学生的表情还是有些动情道:“太岳,政务永远也干不完,我们爷俩今夜秉烛夜谈,也忙里偷闲一把。”

“是”张居正顺从的把自己坐的黄huā梨太师椅,轻轻一端便提了起来,稳步走到徐阶案侧放下,躬了躬腰坐了下来。

徐阶这才看真切张居正那张成熟俊朗的面孔准备把憋了好几天的话讲出来,但文人就是文人开场仍然要先铺垫一下:“当年的一天,我和严阁老也是这样对坐他问过我一个问题,说这世上什么人最亲”

“应该是父子最亲”张居正已经有了答案,但故意说了个错的。

果然见徐阶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轻轻摇了摇头:“按说是这样,但实际未必。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人生在世,最难报的便是父母之恩。可有几个做儿子的如是想你也是有儿子的,应该也有感受,父子之亲,只有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这番话岂止推心置腹,简直脾肺酸楚,张居正对徐阶几位公子的德行颇有耳闻,知道那是老师最大的隐忧。

他不知该如何接言,只能静静地听徐阶说。徐阶见在这方面没有共同语言,只能无奈道:“罢了,和你说这个有些早,我们就说另外一件事吧。”顿一顿,他望着张居正缓缓道:“听说前几天,皇上给你们四个赐字了”

“是”张居正点点头,他就知道,早晚要说起这事儿的,便把那日的情形讲给徐接听。

徐阶的目光有些复杂,静默了片刻方缓缓道:“天有四德,亨、利、贞、元,这也是题中之义了”虽然说的平淡,但话语间的萧索失落,还是难以掩饰。

“上意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张居正轻声安慰道:“说不定,皇上只是单纯赐字呢。”

“叔大啊”徐阶这一声带着叹息,“都到这时候了,你就不要安慰老夫了,难道你真不知道,皇上赐你们这四个字的圣意”

张居正岂有不知之理,但他哪能刺伤老人的心,故而仍装糊涂道:“学生愚钝,真的无法揣测上意,总觉着这样理解也行,那样解释亦可”

“哪有那么复杂”徐阶也不强求他了,叹口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要让他的老师们上位了。”

“学生也不是没想过这”张居正这就不能不表态了:“但如果真这样,那必然新郑公当国。新郑公确实才干超群,魄力十足。在吏部则“j吏股栗,俗弊以清,:在礼部亦能将科场诸弊,百五十年所不能正者,草之殆尽。对此,朝野有目共睹。”说着却话锋一转道:“但一想到他挂在嘴边的,要除旧布新“要只争朝夕”学生就有些无茶”

徐阶听到张居正说,非新郑莫属”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听到后半段,旋即又露出了微笑,目光慈祥的望着他道:“新郑是当今的启蒙恩师,自然不是你们这些半道出家的可比。p

倘徊鸥沙海刹7恰倍僖欢伲故瞧骄驳乃党隼吹溃骸安7呛鲜实南喙搜p

张居正知道,老师这话并非单纯出自私怨,高拱在百官那里,也确实啧有烦言。这也很正常在一个人人都得过且过混日子的萎靡官场”高拱整顿士风、草除陋习,强势的行事风格,已经很让一些人难受了。且他还不像别人,只是把“拨乱反正、兴草改制,挂在嘴上,而是真正的付诸行动,所以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其中有这么件事儿,让张居正印象极为深刻当年高拱在吏部做侍郎时,按照以往的常例,选官之事,由尚书和郎中负责,而侍郎作为尚书的佐贰、员外郎作为郎中的副手,却不能参与其中、甚至不能提前知晓。高拱对此不以为然,公开质问说:“员外同司、侍郎同部,奏本皆列名,而事则不许其知,何居,凭什么在奏报名单时要我们署名,却不让我们知道内容。简直岂有此理

他便命令文选司郎中,以后选官之事,司内必与员外郎商榷、部内则必请侍郎与闻。这种公然分割权力的要求,郎中当然不愿意,于是顶撞说:“向来无此规矩。”按说一般人也就没话说了”但高拱可不是一般人,马上回敬道:“自我开始,即有了规矩”就是这么个敢为天下先,视陈规陋习如无物的猛将兄,在官场上自然是人人敬而远之”却让张居正暗自折服,引为同类

但在徐阶面前,张居正没法为高拱辩解,唯有随声附和道:“新郑确有操切之误,不是良相之选。”又一咬牙,道:“今上刚刚即位,安得遍知群下贤否难免任人唯亲,学生不才,愿意为新君讲明此理,使陛下明白老师的苦心”

徐阶笑了:“这就是我刚才说”这世上不是父子最亲,的缘故,因为这世上最亲的”是师徒”说着一脸欣慰道:“儿子视亲恩为理所当然,弟子却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叔大”你能有这份心,老师就很高兴了。”说着他伸过手去,握住张居正的手,低声道:“老夫不是那么容易倒下,不看到你当上首辅那天,我死不瞑目”

张居正能感受到老师这话里的真情,两眼湿润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恩师,您想让我怎么办”

“我不会让你去说高拱的坏话。”徐阶缓缓道:“那样会激起宴帝的逆反心理,反倒怀疑你在搬弄是非,得不偿失。”张居正暗暗松口气,他还真怕徐阶提出这种要求,自己以后还怎么在隆庆面前做人

“但当年为师暗中为皇上做的事儿,现在看来皇上并不知情,还以为我与严嵩是一丘之貉,向来不向着他呢”要说姜还是老的辣,徐阶一下抓到了问题的要害,隆庆皇帝不像他父皇那样复杂,之所以不信任自己,只是因为误会了自己,只要解释清楚,事情自然会有转机:,“你也无须夸张,便把自己知道的跟皇帝说说,如果他还坚持要用高拱,那么为师主动让贤”

“是”张居正点点头,徐阶沉机密谋,做事不留痕迹,但什么都不避他,所以他十分清楚徐阶对裕王的帮助有多人实实在在的说,当时嘉靖在景王和裕王之间,其实是更倾向于弟弟的,加之有严嵩父子在里面掺和,裕王的地位岌岌可危。在那种危机的情况下,若没有徐阶的回护,仅凭高拱等余地一系人马,是根本无力回天的。

别忘了,在斗争最激烈的时候,高拱还只是裕王身边的侍读,他张居正也只不过是裕王一个陪读,还远谈不上朝廷重臣,只能说是东宫智囊,而沈默,还不知在哪儿凉快呢。在那种时候,丰亏有了位高权重、而且深得嘉靖信任的徐阶,一直不遗余力的暗丰保护,裕王恐怕很难熬到顺利登极的那一天。

但可惜,徐阶做事太隐秘,这样固然不会招致景王和严家父子的忌恨,但也没法获得裕王的感激。所以知道现在,裕王还认为徐阶这个老滑头,只在大局已定后,才忙不迭的政治投机呢,当然对其没有好感半夜里,他突然又意识到,当年老师之所以事事都要与自己密谋,恐怕让自己出主意、长见识还在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让自己做个证人,好在今天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如果是这样,那徐阶的心机也太深沉不可测了,高拱怎可能斗得过他张居正一头冷汗的坐起来,越想越觉着有可能,便再也睡不着了

寻思了半夜,他终于下定决心,虽然自己更欣赏高新郑,但其败局已定,自己不能再首鼠两端下去了

“”分刻“m“

隆庆朝的风云变幻目不暇接,每个人都像在坐过山车一样,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

第七八六章 争执 下

没过两天,徐阶便给张居正创造了,与皇帝单独见面的机会命其为隆庆讲解前朝政务。为了让皇帝尽快的担负起应尽的责任,内阁早在几个月前,便决定由大学士分别为皇帝开讲,张居正还没开始插手国事,被派去给皇帝讲课,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所以谁都把这没当回事儿,但两天后,司礼监过来宣旨:少师大学士徐阶,当世庙时,承严氏乱政之后,能矫枉以正、澄浊为清,惩贪墨以安民生,定经制以核边费,扶植公论,奖引才贤,一时朝政修明,官常振肃,海宇称为治平,皆其力也。匪嘉渥典,曷劝将来兹特进徐阶为银青荣禄大夫上柱国,少师兼少傅,赐蟒袍、金印,准许紫禁城乘舆,并加荫两子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这几乎是人臣能得到的最高荣誉了。

高拱等人当时就震惊了,不知为何突然圣心大变。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徐阶却已经回过神来,叩首谢恩,固辞道:“启奏陛下,自古尊无二上,上非人臣所宜称。国初虽设此官,左相国达,功臣第一,亦止为左柱国。乞陛下免臣此官,著为令典,以昭臣节。”

众人不由暗暗赞叹:能在巨大的荣耀面前保持清醒,徐阁老确实令人赞佩却不知,其实他想到了自己的老师夏言,正是大明唯一一个授此荣衔的大臣,风光一时无两,却难免身败名裂,所以对这个上柱国,徐阶是敬谢不敏的。

其实隆庆之所以要给他最高荣誉,除了他操持国政的功劳外,更主要的是,奖掖他当年对自己的回护之情。前日张居正为皇帝讲述前朝故事,说到二王争嫡的艰苦岁月时,隆庆感叹道:“当时朕受父皇冷落,百官皆以为景王会后来居上,故而皆对朕避之不及,甚至为了讨好景王,故意设法出朕的丑”说着他满怀感情的望向张居正道:“得亏有你们几位师傅,竭尽全力的保护朕,咱们今天才能坐在这里”

“皇上谬赞了。”张居正却正色道:“其实当时裕邸诸位讲官,在朝中大都根基浅薄,地位最高的高师傅,也不过是国子监祭酒而已,虽然尽心竭力的维护皇上,但仅凭我们几个,还是没法和先帝、景王还有严家父子周旋的。”

“哦”隆庆听出他话里有话,问道:“你是说,还有人暗中相助”

“不错。”张居正点点头道:“能在先帝跟前,为陛下说得上话;有资格和严家父子周旋的;能让景王忌惮的,只有当时任次辅的徐阁老。也正是他常年如一日的暗中保护皇上”

“朕怎么从未听说过”隆庆吃惊道。

“徐阁老的身份特殊,他是先帝的近臣,又被严家父子视为眼中钉,如果把立场表露的太明显,不但会引来先帝的猜忌,严家父子也将处之而后快,那样不仅帮不上皇上,还会害了您。”张居正淡淡道:“但徐阁老对陛下的拳拳之心,是无须质疑的记得几年前,世庙一日忽有疑于陛下,命时任礼部尚书的徐阁老检成祖之于仁宗故事。”当年成祖皇帝,曾经一度决心废太子、立汉王高煦,所谓故事者指此。

虽然明知事情已经过去了,但隆庆还是紧张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原来先帝真的有过废长立幼之心,要是没人帮自己说话,恐怕现在自己和朱载圳的命运,就要颠倒过来了。便听张居正讲述当年的秘辛道:“幸亏有徐华亭为陛下从容譬解,说仁宗虽然不如汉王聪明讨喜,但胜在宽仁持重,更适合做守成令主。况且如果立仁宗,则汉王仍存,反之,则仁宗必亡。先帝听了后,沉思良久,不久便派翰林编修为王府讲官,这就是相辅的意思。显然先帝已经拿定了主意。”顿一顿又道:“徐华亭对微臣青眼有加,诸多大事皆与我相商。故此事惟臣一人知之,诸臣皆不得闻也。”

隆庆听后久久不语,隔了一天,便发生了前面所述的一幕。

面对皇帝给的荣誉,徐阶却坚决不受上柱国衔。

见国老如此谦恭,皇帝当然倍加欢欣,没有再强迫他接受,而是转封左柱国,并手书硕德国老条幅送到文渊阁,一时恩宠无加,人人称羡其他人还好,高拱心里就不是个味了,他知道这下自己再和徐阶起冲突的话,恐怕皇帝不会再偏帮自己。更严重的,在群臣眼中,徐阁老也得到了圣眷。自己这个帝师,再也威胁不到徐阶,相反还可能遭到他的打击报复。

很多人肯定要和自己拉开距离,那些言官们这下也再无顾忌,肯定要朝他开炮了。一想到这些糟心事儿,高拱便嘴里发苦,心里发堵,暗暗埋怨自己的好学生,耳根和心肠都太软了。

接下来到年根的几十天,内阁开始忙着进行各种总结、盘点,能吵架的地方不多,加之高拱收敛了许多,所以虽然日复一日的忙碌,却也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太平时光。

沈默他们也结束了观政,开始分担一些任务,其中张居正负责的是盘查户部总帐册,以备年终财政会议上使用;陈以勤负责研究吏部送来的官员考核档案,准备为来年京察定下基调;沈默则负责兵部的账目分析,同样是为了年底的财政会议上,能够和各部据理力争,不至于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当然也不光是忙着作总结了,同样还除了很多国务。先是,广东那边已经调查清楚,流血事件的背后,其实是宗族械斗。因为官府清丈田亩前,要求各保甲先自行申报田亩数,这两族为了偷逃田税,想尽办法想将各自的田地往免税的学田、济孤田上挂靠,但免税的亩数毕竟有限,两族为了争抢份额发生了口角。又因为彼此早有宿怨,故而越演越烈,最终变成械斗,粤地民风彪悍,结果出了十几条人命。

其实彼时,庞尚鹏正在费尽口舌,试图说服广州的大家族接受一条鞭法,而清丈田亩还尚未正式开始呢。对于那起血案,他顶多算是间接责任,哪能以罪魁祸首而论呢事实证明,当时没有草率处理是对的,那几个粤籍御史显然要负更大的责任。但徐阶以保护言路为由,不准再予追究;这样一来,更没法追究庞尚鹏的责任,只是下文提醒他,要注意方法,不准激化矛盾。

~~~~~~~~~~~~~~~~~~~~~~~

沈默也第一次体会到了内阁的辛劳,因为许多情况仅限高层所知,原先内阁人少,一些工作才不得不交给司直郎完成,现在补充了人手,自然全都收了上来,所以大量繁复的工作,必须亲力亲为。加之,他们这批后进大学士,与上一批有些不同。人家高拱三位,都是卸了部务,净身入阁的,他们三个却还仍然兼着部里的差事。按例,大学士兼部堂的,应定期回部坐堂,日常部务由佐贰处理,但一应重要事务,还是应当由其亲自决定。

陈以勤那边还好些,吏部有杨博这位大拿,他回不回去都不影响,所以只是隔三差五回去看看,平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内阁耗着;而沈默和张居正就不行了,户部没有尚书、张居正又是个好揽权的,他的部务改革刚刚开始,哪怕有徐养正盯着也不放心,非得每天回去一趟,才能镇住那些偷j耍滑之辈。

礼部按说事儿少,可也得分时候,明年又是大比之年,两京一十三省都要开秋闱了。这可是大明这具国家机器的头等大事,意义重大、万众瞩目,由不得半点疏漏。每一处考场的主副考官、监考官、提督官、乃至誊抄书吏,全都要由礼部派员;每一处贡院的考场,以及考试条件,也需要礼部去查验封闭虽然乡试秋天才举行,但因为大明的疆域实在太广阔,所以从现在就要开始忙碌。

既要操心部务,又不能耽误了内阁的事儿,沈默不得不每日里从白忙到黑,时常顾不得回家,只能在大内住下。一直到腊月二十七,他统共才回家五趟,其中还因为宝儿生病,才多跑了两趟。

忙碌之余,让他欣慰的是,自己先前的布局都有了进展,似乎已经能收获一批成果了:

首先,按照他的安排,沙勿略组织了一个佛朗机使团,以向隆庆进贡的远夷使者身份请求进京。有大明礼部尚书的关照,自然一路绿灯,从上海出发来到北京,顺利的向礼部递交了使团文牒,并很快到了沈默手里。他见沙勿略给皇帝的奏疏,固然颇有文采,却没有展现自身的特长,便亲自为其修改。因此,沙勿略最终呈上的这份奏疏辞采通达,又合规中矩。

奏疏中沙勿略自称为臣,说外臣仰慕中华天朝,从八万里外而来,为了进京,在上海、北京等地学习汉语,研读中国圣贤之书,并向自己的同胞热情介绍大明。结果他们也十分的向往天朝上国,于是组成了一个小小的使团,携带着上百种西方贡品,不远万里前来大明,希望能得到皇帝的接见。

这个愿望可不太容易实现,因为垂拱而治的隆庆皇帝,自登基至今上朝的次数屈指可数,接见外臣的数量,也是用手指就能数出来。连自己的大臣都难得一见,又哪轮得上一个外国的远臣呢当然沈默只要说一声,隆庆肯定会给他个面子,见见那些老外。但沈默现在身份特殊,反而不能随便说话,以免留人话柄。所以他只能暗中指点,教给他们打动皇帝的秘密武器。

秘密就藏在所进的贡品里。贡品清单所列包括:黄金天帝图像、黄金天帝母图像、金嵌银天帝经、珍珠镶嵌十字架、怀表、音乐报时自鸣钟;管风琴、长管等十几种西洋乐器,以及万国舆图、泰西历法等数百种图书都是要么价值昂贵、要么新奇罕见,可谓费劲心机,可见其对此行的期望,已经到了不计血本的地步。

这份礼单连同所贡礼品,由沈默直接递给了司礼监。与辅臣们的克己辛劳截然相反,在从此君王不早朝之后,隆庆皇帝专攻吃喝玩乐,甚至赢得了小蜜蜂的雅号。当然辛勤耕耘之外,皇帝也爱好涉猎各种新奇的玩意儿,所以看了这些贡品,备觉新奇。

不过再珍贵的东西,大明皇帝也都不稀罕,新奇一阵也就罢了。对于那些书籍更是连看都不看,最终能让皇帝爱不释手,还是那块怀表其实与沈默那块是同一款,但沙勿略按沈默的吩咐,把背壳换成了金的,上面还刻了万寿无疆四个字,以及蝙蝠、庆云之类的图案,立刻看着高贵多了。

隆庆果然爱不释手,整日拿在手中把玩。结果被李贵妃看到了,想借去玩几天虽然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但李娘娘母凭子贵,享受着无可动摇的恩宠皇帝不好拒绝,只得忍痛割爱几天。但又怕她不归还,便故意不告诉她,这玩意儿还得上发条。结果李妃玩了几天,那怀表就停摆了,还以为被自己弄坏了呢,赶紧向皇帝请罪,结果隆庆接过来,掏出发条匙,一脸淡定的拧了几下,表针便又滴滴答答的转动如初。

望着皇帝一脸的得意,李妃知道自己上当了,娇嗔着一脸的不依,隆庆赶紧讨饶道:“朕就这一块表,你就别抢了。要不这样吧,其余的东西你看着挑,喜欢哪样就尽管拿走。”

李妃继续撒娇,要皇帝陪她一起挑。虽然她是太子之母,荣宠无加,却也难得和皇帝在一起,当然要抓紧一切机会了。

隆庆自然无不应允,便让太监把那些贡品,一股脑的从库里搬来,陈列在暖阁中,任凭李妃挑选。女人喜欢精细的东西,偏偏此时欧洲的工艺,远远比不上大明,要不也不会出现如此悬殊的贸易差额。所以李妃看来看去,也没有能入得了眼的。只看那抱小孩的女子挺和气,就要了那副圣母像去。

皇帝看她只拿了最不值钱的一样,心里哪过意的去,于是又催她再挑,道:“好歹都是万里迢迢运过来,你就再挑两样吗。”

李妃只好再看,指着一个方方正正大柜子似的东西笑道:“这些西洋人也真是,万里迢迢送个柜子过来,难道有咱大明的好”

“这可不是柜子,”见又有在老婆面前表现的机会,隆庆十分开心道:“这个叫大键琴,是一种西洋乐器。”

“乐器”李妃登时来了兴趣,她如今于琴道也算入门,正是恨不能见识天下乐器的时候,当时就要试试。

“这个,可没人会弹。”皇帝一边说着,一边亲自把盖板掀开,道:“但真好听”说着随手按了几下,天籁般的叮咚声,便从那些黑白键中流淌出来,一下就把李妃给镇住了,虽然其尊容谈不上优美,但细腻生动的音色,却是任何中国乐器不能比拟的。

她便亲自上手弹了几下,乐器毕竟是相通的,李妃很快摸索出了音调,能简单弹出些旋律,很快就被深深吸引。然而无奈东西乐器的本质,还是有差别的,她总感觉有层窗户纸隔着,百思不得其解,娇嗔道:“光有乐器不会弹奏,还不如个柜子呢。”

隆庆也觉着这玩意儿,要是弹奏好了,肯定比那些吱吱呀呀的丝竹声好听多了,这样饮酒作乐时,也能多些趣味。想想便道:“那些西洋人肯定知道怎么玩,这样吧,朕见见他们,帮你问问。”于是下令礼部,择期召见外宾。

~~~~~~~~~~~~~~~~~~~~~~~~~~~~~

不同于皇帝儿戏般的理由。对于这次接见外使朝贡,内阁十分重视,因为王朝国家鼎盛的标志之一,就是万邦来朝,而大明因为国力衰落,加之闭关锁国,除了朝鲜、琉球等几个素来亲近天朝的属国之外,已经和绝大多数藩国断掉了往来。现在竟有泰西贡使慕名而来,使久旷的大臣们倍感新奇兴奋,尤其是徐阁老,竟命礼部给予最高的国礼。

还是沈默劝道:“场面一大、仪式一多,皇上又要不耐烦了,以后不再接见使团怎么办”

徐阶一想也是,本朝皇帝的懒惰,简直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为了增加其对国事的兴趣,还是一切从简的好,于是要沈默自行安排,他也不再过问。

结果接见外使的地点,安排在了皇帝最爱的西暖阁

分割

病去如抽丝,一直浑身酸痛,头脑昏沉,勉强写出的东西也不甚满意,改来改去,还是不满意,但总不能再拖一天,请大家原谅则个希望明天会好。

第七八七章 来使 上

西暖阁,当皇帝看到穿着墨紫色儒服,红发碧眼,鼻梁高耸的沙勿略后,先是呆了一会儿,然后问陪在一旁的沈默道:“这不是个回回吗”

“长得像而已”沈默这个汗啊,没想到隆庆还认识回回,忙解释道:“其实也不太一样。”

“哦”隆庆也就这么一说,其实他也没见过回回,只是看过书上的描写,觉着看起来挺像而已。便对沙勿略道:“听你汉话说得不错。”

“多谢皇上夸奖,外臣仰慕天朝上国。”沙勿略儒雅温和的长者风度,确实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一直刻苦学习大明的文化。”

“难得,你有多少年纪到中国几年曾在何处”隆庆好奇的问道。

沙勿略恭敬的回答着:“回皇上,远臣今年整六十岁,来中国四年,曾到过上海、松江、苏州、杭州、南京等地,去年来过北京,见识了大明朝无比的繁华昌盛。”

隆庆很开心道:“到过这么多地方,晓得松江方言么”

“臣略晓得几句。”沙勿略答道。

“你即如前面的问话,用松江方言奏对。”隆庆见猎心喜道。

沙勿略即用松江话回答了一遍。

隆庆望着沈默道:“他说的怎么样”

“比微臣强。”沈默笑道:“论语言天赋,我比不了沙先生。”

隆庆很是高兴道:“不错不错,可见是真的用心了。赐些果食给他。”以示慰勉之意。

小太监马上捧嘉果、孚仭剿侄懈澄鹇浴br >

沙勿略跪叩致谢道:“臣蒙圣恩宠锡,不能仰报万一,只求天主保佑,皇上永享荣福。”

“真会说话”隆庆眼睛都笑眯了,身为皇帝,好话听腻,可西洋人的恭维,听着就是新鲜。对这个比大明人还大明人的老外,皇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他是如何来到中国的。

沙勿略回答,搭乘佛朗机的商船从欧洲出发,远涉重洋六个月抵达了马六甲,然后换乘大明的商船到了上海,全程大约八个月时间。

“要这么长时间啊”隆庆虽然看过这时代的世界地图,但对东西方的距离,却没有直观的印象,直到现在有了感性的认识。又好奇问道:“你们那里也有皇帝吗”

“是的,”沙勿略正色道:“欧罗巴有很多的国家,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国王,但最强大的,是我的祖国,西班牙的皇帝腓力二世陛下,他与圣上您一般的年纪,统治着广袤的疆域,但文明程度,比不了大明。”沙神父骨子里还是实诚人,得亏隆庆是个很随和的皇帝,若是换了嘉靖,听了这话就得把他打出宫去。

隆庆则不然,他只是深表惊叹,对那个和自己年纪相当、权势相当的西方皇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追问其所住宫殿的建筑样式,沙勿略准备齐全,马上拿出一幅西班牙圣劳伦斯宫殿的铜版画,为隆庆生动的讲解起来。隆庆又想知道那位皇帝的登极礼仪,沙勿略立即将描绘腓力二世加冕的图画呈上去。

看到那位西方皇帝,竟然单膝跪在一个老人面前,隆庆吃惊不小道:“莫非是太上皇禅让”

沙勿略愣一下,才反应过来,摇头道:“他的父皇已经驾崩,那是为他加冕的教皇陛下。”

“教皇”隆庆奇怪道:“那是什么人物”在他心里,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怎么还有比皇帝更大的

沙勿略刚要回答说:在我们欧洲,新皇帝必须得到教会的承认。却见沈默瞥来警告的目光,心中一凛,才想起这是皇权神圣不可侵犯的大明,要是敢这么说,恐怕皇帝再好脾气,也会把自己杀掉的。忙改口道:“我们欧洲奉行君权神授,皇帝跪的是天帝,不是教皇。”

“那他就不该站这儿。”隆庆可以不履行手中的权力,但对皇帝的尊严十分在乎,竟埋怨起那个西方同行道:“这个西方皇帝,也太好脾气了。”

沈默终于看不下去,轻轻咳嗽一声道:“陛下,那皇冠是他们大行皇帝传下的,教皇代表大行皇帝赐给新皇帝,他当然要跪接了。”顿一顿道:“就像咱们先帝的遗诏”

“这么说就明白了”隆庆道:“原来那教皇,是传旨太监啊”

沙勿略听得心惊肉跳,暗道:这话不会传回教廷吧教皇还不杀我了但形势比人强,打消皇帝的疑忌最重要,只能硬着头皮道:“也可以这样说吧”

~~~~~

好在皇帝没有再追问下去,他让人把那具西洋琴搬过来,问沙勿略道:“你会演奏吗”

“略懂,略懂。”沙勿略谦虚的点头道。

“那快弹来听听,”皇帝说着看看左侧的珠帘,李妃正躲在那后面,屏息凝神的旁听着。

沙勿略出身大贵族家庭,自幼经受了严格的艺术熏陶,其实弹得一手好琴,便见他要了个圆凳,正襟坐在琴前,深吸口气按动了琴键

悠扬动听的琴声响起,皇帝、贵妃、阁老、太监、宫女每一个人都如闻天音,立刻被吸引进这前所未闻的美妙仙境中。他们好像身处青葱翠绿的山林中,太阳刚刚升起,光芒照射在山间缭绕的薄雾上,泛起淡淡的金光。忽而响起滴滴答答的声音,一头老牛驮着个一脸纯真笑容的牧童,从薄雾中穿行出来。霎时间清风吹过,雾气散尽、百鸟鸣唱、繁花盛开,景色无比优美。然而牧童仿佛想起什么烦心事,竟敛起了笑容,面上挂起淡淡的忧伤,让人不禁要心疼的问:你怎么了

这时,沙勿略用那略带沙哑的男中音唱道:

牧童忽有忧,即厌此山,

而远望彼山之如美,可雪忧焉。

至彼山,近彼山,近不若远矣。

牧童、牧童,易居者宁易己乎

汝何往而能离己乎

忧乐由心萌,心平随处乐。

心幻随处忧,微埃入目,人速疾之。

而尔宽于串心之锥乎

已外尊己,固不及自得矣,

奚不治本心而永安于故山也

歌词的意思是:一个牧童一天突然感到忧伤,他讨厌自己所在的山冈,他想他所望见的远山,一定远比这座山冈美丽。到那里去会使一切忧愁烟消云散。于是他向远山走去,可当他走近这座山,却发现它不如远看那么漂亮。啊,牧童呀,牧童,你怎能期待改变自己的居住地,就能改变你自己。

假如你走了,你能抛下自我吗其实忧伤与欢乐皆由心而发,假如心灵平静,你会处处幸福,假如心灵遭受纷扰,无处不带给你忧伤;眼中落一粒沙子,你很快会感到不舒服;你又怎能忽视,那扎入你心中的利锥。假如你的期望超越了自己的能力,你将永远都不会得到你所期求之物;为什么不让自己心静神宁,在自己所在的山冈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宁静。

琴声悠扬,虽然带着昆曲的韵味,却又完全不同于东方的音乐,更具感染力和表达力;歌词典雅古朴,文采飞扬,让每个人都沉浸其中、若有所思。隆庆觉着这曲子就是自己心灵的写照;李妃完全被音乐陶醉,早就满脸泪水;沈默却有些失神,暗问自己,会不会像那个牧童,终于走近远山,却发现它并不是想象的那么漂亮自己那苦苦追寻的目标,真的适合华夏民族吗

过了许久,众人才回过神来,想要喝彩叫好,却又觉着喝彩忒俗,憋了半天,还是隆庆开口道:“这玩意儿太神了,能甩下大明的乐器一条街,朕看以后用它演奏韶乐得了”

“”沈默脑海中登时浮现出,皇帝大婚时,丹陛上不再摆着编钟、编磬,而是改成钢琴,一起手就是当、当当、当的婚礼进行曲,登时一脑门子黑线,使劲咽口吐沫道:“这个恐怕不行”

隆庆也只是随口说说,很快就转移注意力道:“刚才你唱的这歌,是谁写的”

“是微臣作曲填词。”沙勿略赶紧起身回话道:“一共有八首,合称西琴八曲,方才所奏是其中一首,名叫牧童游山。”

听说这如此富有中国意境的歌曲,居然是这泰西人所作,隆庆彻底服了,连声道:“非我大明出才子”

沈默这时也回过味来,原来这不是单纯的音乐,而是带有宗教意味的乐曲其用意是以时间的易逝,和生命的短暂来唤起人们的宗教情感。这沙勿略果然是在,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传播天主教,但传播之巧妙,与中国文化之巧妙对接,又让他不得不赞叹,。

~~~~

隆庆还记得李妃的嘱托,便对沙勿略道:“朕想派乐工向你学习这些西洋乐器,不知先生意下如何”以帝王之尊,能对人尊敬有加,这是这位皇帝身上,很动人的一点。

“微臣愿意为皇上效劳。”沙勿略一口答应下来。

“还有你进献的自鸣钟,朕也十分喜欢。”隆庆又道:“但那个大自鸣钟,宫中无人会操作,还得你来指导一番。”在沙勿略所进献的贡品中,最令皇帝感兴趣的就是那些自鸣钟,其中最大的一台,足足有七尺多高,运进宫里时,还没有调试好,不走也不响。皇帝命太监去修,但其原理与那些小钟表完全不同,太监们也束手无策。

面对皇帝的要求,沙勿略自然无不应允,还说要操作维护起来并不难,两三天就可以学会。于是隆庆命令他立即进行调试,并派身边最有学问的太监冯保,带着钦天监的四名太监去参观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