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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官居一品


容易。

“你们得陪这位爷说说话”沈默一棒身边的高拱道:这位爷有个癖好,特别爱打听,一天不打听点事儿,哎呦,就吃不好睡不着,过不下这天来。”

“喔”三人齐刷刷望向高拱,心说还真是啥毛病都有啊。

高拱知道这是沈默报复自己,刚才笑他那几声呢,只能叹口气:,“唉”算是默认了。

一“一凵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凵一一凵一“一一“一“一凵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见对方没有异议,沈默让护卫回去拿钱,又对那三人道:“边上有家茶馆,咱们收摊到里面去,我请喝茶。”

不用在外面挨冻,还有茶喝,这好事儿当然不用劝,三人收拾收拾摊子,挑起大筐就跟他到了边上的茶馆。

沈默要了个雅间”叫了壶茶,听说他们三个没吃饭,又叫了些茶点给他们充饥。

三人心说今儿是遇上善人了,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对高拱道:“您老想打听什么”俺们虽然是乡下人,但整天在集上摆摊,东家长西家短,三个蛤蟆五个眼的知道多了,包您舒坦。”

&nbā这么贵,咋就不赚钱呢”

“唉”那老潘顿时吃不下了”硬咽下嘴里的点心,喝口茶道:“您老问,咱就说。别看卖得贵,可那玉兰是树,不是草,得专门建两丈多高的huā棚子,还不能栽密了,全村的暖棚子加起来”也不过两千株,像俺家里有八十株,一年最多不过产三千斤鲜huā。”

“那也将近万把再银子了。”高拱咋舌道:“肯定是大户了。”

&nbā棚子,光烧炭就得三万多斤”还有肥料、维护这就得三千多两。”老潘摇头苦笑道:“整一个吞金兽。”

“那也还有七千两呢。”高拱道。

&nbā棚子,一年就是五百斤的定额,又有五百斤的增额,皇店里还要低价强收一千斤。再加上给官老爷们的孝敬,一年下来,满打满算能整个持平”运气不好,还得往里蜍钱。”

&nbā肯定也少不了”当饭吃也吃不了啊。

&nbā收上去,“、半送宫里,大半就要转到那些皇店还有私店,他们再卖了挣大钱,个个富得流油。”

高拱和沈默对望一眼,没想到宫里的太监竟猖獗若斯。所谓皇店,初设于正德年间,店的收入应该归内库,但由内官经管,大半倒要流失了。皇店有多种,如三人所说的huā酒铺,就是太监们以皇店为名,收商贩货物专卖其出售的商品不多,但无一不是紧俏值钱的好东西。或者说,宦官们就是看着啥值钱收啥,且只付极少本钱,当然大赚特赚。

宦官除把持皇店外,还依仗政治特权,在京畿附近建立私店。这些私店势焰之盛、扰害商民之甚,更烈于皇店毕竟皇店还挂着皇帝的名头,多少还得讲究点吃相。而私店就毫无顾忌了,他们直接向工农索要产出,恃强分文不给已经不是与民争利,而是直接抢劫了。

皇店、私店之祸,在武宗朝闹得怨声载道,官员上书说,它已经“尽笼天下货物,令商贾无所谋利,了,以致武宗遗诏中不得不令,草京城内外皇店,。世宗初即位,马上对掌皇店的首恶太监加以惩处,将其爪牙发配充军,迫使宦官勋贵在这方面稍作收敛。但厚利之所在,收敛只能是暂时的,随着世宗日渐痴迷修道、huā费巨万,只能默许太监们重开皇店。随着世宗日渐老病,太监们也逐渐大胆起来,又把私店重新开起来沈默知道的,前朝司礼诸监中。马森八店,岁有四千金之课。陈洪市“店遍于都市,所积之资,都人号为百乐川,。连像黄锦这样比较正直的太监,也开设布店,以善经商知名。这些形形色色的皇店、私店暗损国税,垄断经营,甚至断绝一些商人生计,严重扼杀了京畿附近商业的发展。

现在换了隆庆皇帝,看起来他们不仅没有收敛,反倒更加嚣张了。

话题涉及到宫里,三人也是不敢多说,只是唉声叹气。

&nbā,多种点不值钱的呗或者干脆种地,省得整天白忙活。”

&nbā,俺们三个还不一定在哪呢农民苦啊,太苦了。这租那税、加派提编,变着huā样的往咱头上加,结果一年到头辛辛苦苦,吃饭都不够。”顿一顿道:“还要出丁去修长城、修楼堡、一去就是大半年,死了残子太正常不过。您出,去北京看看,丰台那边除了咱们huā乡十八村,哪个村不是死的死盅的逃,十户能剩下两户就不错了。”

&nbā来的村子”整天有官府的差老爷下来催租催税,要吃要喝,稍有怠慢,就闹得你鸡犬不宁,日子根本过不下去。”老樊接话道:“俺在侯家庄有个姑表舅,穷得眼冒金星,三个儿子根本找不上媳妇他都发穷恨说,找不上也好”多一双筷子就得饿死人。”说着有些小幸福道:“至少俺家四个小子都娶上媳妇了,也没饿死一个。”

“这是为何”高拱低声问道。

“因为咱是给宫里进贡的,官府不收税不抽丁:再说公公们每年要收俺们的话,就不让差老爷再来马蚤扰。”老赵也有些自豪道:“俺种牡丹虽然不挣钱,可俺还能插着种别的呀,像梅huā、迎春、海棠、石榴啥的,寻常人家都喜欢,不愁卖。一年下来”也能收入个二三十两银子,刨去吃穿,还能给儿子娶媳妇,就知足了。”

看着他们一脸知足的表情,高拱心里酸涩的很”沈默心里也不好受,被人盘录若斯,还知足成这样”可见这世道,还让老百姓有没有活路了。

&nbā就是纯赚了”见高拱喘开粗气了,沈默接过话头问道。

“当然不走了。”老赵道:“进城有进城税,摆摊有摆摊税,还有些闲大爷过来打秋风,这都得好生孝敬着但总归是还有得赚的。”京师税务主要是在进城的九个门收税。各门均有内官监税,而且征税日苛”且在税额外,宦官们还另有需索。嘉靖四年”户部主事缪宗用监税,亲见,九门守视内官每门增至十余人,轮收钱钞,竞为削,行旅苦之”。于是请上裁之,但没过些年,又被太监们想方设法的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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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bā农又聊了一会儿,知道他们还要赶路回家,沈默便付了钱,让他们离去了。

&nbā农一走,高拱终于抑制不住怒气,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把茶杯都震落了,两眼通红的怒喝道:“这些阉竖太可恶了若不整治,大明要亡在他们手上”

沈默点头道:“太监,毒瘤也。”侍卫们已经清场,他也不担心这话会传出去。

“我明日就上书皇上,要他把皇庄全撤了。”高拱喘着粗气道:“还有那些监税太监”

沈默也不接茬,重又拿了个茶杯,倒上茶喝起来。

“”高拱憋了一阵子,道:“你怎么不劝我”

“您自己也知道不现实”沈默轻笑道:“还用我劝吗”

“唉”高拱叹口气,有些郁卒道:“是啊,当今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宠幸宦官,就算老夫说,皇上也不会听,还平白得罪了那些阉竖。”他虽然鲁直了些,但也知道小人难防、谗言难当,那些太监现在得罪不起。

“时机不到。”沈默轻声道:“坐稳了位芋,再办这件事也不迟。”

“嗯”高拱闷哼一声,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行,就算现在铲除不了,我也要敲打他们一下,不能让死太监们这么嚣张了。”

“在这件事上,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沈默低声道:“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你我能等,老百姓可不能等。”高拱黑着脸道:“多等一年,就有多少人家家破人亡,知而不作,当政之耻也”

高拱的话虽然令人钦佩,但沈默不能认同,正如方才所言,他奉行的是,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其实很多的社会弊端,他都深有了解,对那些需要改草需要消灭的地方,更走了然于胸。但他绝不会在没有十足把握之前,去挑战那些利益集团至少在能承受住反噬前,他绝不会轻举妄动。

至于拯救万民于水火,那是高胡子的兴趣:解决国库空虚,那是张居正的理想,我是不会插手的,因为我想要的更高更难更危险。我知道官员的政治生命有多脆弱,我必须小心的坚持下去,积蓄、准备、筹划、等待直到机会降临,我才会赌出自己的一切,为毕生的理想赌一次明天

只要我还在,那希望就一直在,或早或晚,终有实现的那一天所以高大人,您要失望了,我只会站在你身后,不会站在你身前,更不会为了你的理想献身。

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你致以崇高的敬意,并尽我所能的帮助你,保护你

第七八九章 灵济宫上

分手时,沈默让高拱拿一筐花回去,老高笑道:“咱可不要,吃不得喝不得,摆在那儿还怪占地方的。”

“可以使人愉悦。”沈默笑道:“给您和老嫂子也增加下情趣。”

“大了胆了,敢编排我”高拱笑骂一声,但还是拿了一盆红彤彤的石榴去,经过这一下午,两人的关系似乎更密切了。

沈默也回家,若菡本来有些不乐,但见丈夫捧着一大束花回来,顿时消了气,不再追究他为何把孩子撇下,独自去耍乐了。

看着妻子快乐的摆弄那些,沈默心说幸亏今儿是和卖花的聊天,要是跟卖十三香的整一下午,回来还没法交代呢。

第二天是初六,每年的这一天,都是徐阶的门生们,在座主家聚会的日子,沈默只要在京的时候,都没有缺席过。但每年这种场合,都是歌功颂德、争相拍马屁的调调,自己现在身为阁臣,若是去随大流,难免让人看轻;但要是特立独行,吝惜辞藻,又会被认为是得志猖狂,着实让人为难。可要是不去,必然被一干徐党中人杯葛,也给徐阶对付自己的口实。

无论如何,还是得走这一趟,毕竟师生名分摆在那,些许浮言伤不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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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沈默也没早走,而是过了巳时才出门,到徐阶家门前时,就见胡同里停满了各式车轿,显然宾客已经基本到齐,时间拿捏的刚刚好他一下轿,就看见李春芳和张居正几乎是前后脚的到了。等级越高、到的越晚,这种官场陋习虽可笑,却又是每个人都自觉遵守的。

三位大学士一下轿,就有门子赶紧通知门房里的徐迹担骸叭恢刑靡丫矫趴诹耍笠辖粲挥 毙飙代父迎客,但他好歹也是个三品官,一般的宾客哪能劳他大驾,都是门子直接领进去。他则在门房里喝茶取暖,只有重要的客人,才会出去迎一迎。

听说正主终于来了,徐几咝说靡辉菊酒穑煌泼懦鋈ィ图艘丫驹诖竺趴诹耍笆中Φ溃骸叭恢刑玫搅耍烨肷戏坷镒忝钦庖焕淳秃每耍 闭馐蔽堇锏墓僭泵且捕继耍追壮隼椿队br >

今儿天气晴好,中午头穿不住大氅,是以三人下轿就是轻身简行。只见张居正穿一身极合体的宽袖元青丝直裰,衣料细薄柔和且很有坠性,一看就是上乘丝品,腰上系了一条极为名贵的渗着饭糁的深绿色玉带,悬着墨绿色的和田玉佩,单看这身打扮,如果不认识,还以为他是赋闲的王公。但配上他器宇轩昂的表情,目光深湛的双眸,一看就是成大器者。但他不大爱说话,除了跟同年还说两句,其余人问好,一概只是点点头而已。

相较而言,沈默的穿着就简单多了,只是一身月白色的儒袍,没有任何修饰,但他胜在风华内蕴,温润如玉,言行举止如春风般暖人,一面呵呵笑着与徐妓祷埃槐叱芪y墓僭泵谴蛘泻簦扛鋈硕季踝潘匾夤卣樟俗约海闹猩鸨恢厥拥母芯酢br >

如果说张居正像钻石一样耀眼夺目,令人不敢逼视,只能仰视;沈默就像温玉一样,从不耀眼,却谁也夺不走他的神光,让人愿意与他亲近,愿意把他当成自己人。

“还没给老师拜年,哪有脸入席”与两位天之骄子相比,老学究似的李春芳,就有些不显眼了。但三人中还是以他为主,对徐嫉溃骸翱炝煳颐侨ゼ鲜Αbr >

徐济讼蚝筇靡r唤牛图旖状簧砩罾渡奈弪鹋跏傥拼蠼螅γ忻械淖谔蒙希肆o掳莸溃骸把鲜Π菽炅恕北阍谄淹派峡牧送贰br >

“快快起来吧,都是中堂了,以后就免了吧”徐阶笑着起身,示意只受他们半礼道:“他们都要等急了,咱们快入席吧。”于是三人簇拥着徐阶来到了正厅。

厅里的众学生连忙起身相迎,见正主都到了,徐冀忠慌慕泄芗业溃骸翱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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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朝中许多官员,都对徐阶执弟子礼,但徐阶的正牌弟子,只有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和嘉靖三十五年丙辰科,他担任会试主考官的这两科。可也不知是他育才有方,还是运气爆棚,偏偏这两科人才济济,一科就能顶别人的好几科。

比如说丁未科的,有内阁大学士李春芳、张居正;吏部左侍郎殷士瞻;工部右侍郎李幼滋;大理寺卿杨豫树;佥都御史凌云翼、狄斯彬、曹禾、黄元白;名垂千古的杨继盛、文坛领袖王世贞、陕西巡抚杨巍、江西巡抚殷正茂等等其余人等虽然稍逊,也大都位居郎中、知府一级。可谓是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要名有名、要权有权、已经隐为徐党的骨干。

丙辰科的也不差,有内阁大学士沈默;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林润和邹应龙;国子监祭酒徐渭;詹事府少詹事诸大绶;山东巡抚孙鑨;江西督学陶大临;福建按察副使孙铤;大儒耿定向等等其余稍逊者,大都在五六品。虽然总体而言,普遍不如前者位高,但综合考虑时间因素的话,进步倒更快些。

今天来府者,是任京官的六七十人,徐府不大,正厅只能摆五桌,剩下四桌只能摆在左右耳房了。座次每年都是排好的,府上人迎宾时,都会告知桌次,这样省了婆婆妈妈的互相推让。但每年的都有变动,有人向前进,有人往后退,这里面除了会考虑现有地位的因素之外,更体现了众门生们在座主心中位置的变化,因此座次退后者无不忧虑畏怯,只能加倍奉承座师,争取来年能扳回来。座次前进者无不欢欣鼓舞,对座师更是感恩戴德,自然也要加倍表现,争取更进一步了。

用一个简单的座次表,便将学生们控于鼓掌之间,徐阶这手玩得炉火纯青,只是未免有些假权柄而威福自专,与他所倡之三还南辕北辙了。

不过官场之上,向来就是说一套做一套,你要是认真,你就输了

这次的座次安排,也着实令人寻味。主桌上八人,除了徐阶与三位阁臣之外,另有殷士瞻、王世贞、李幼滋、徐渭在座本来要是林润和邹应龙来的话,至少李幼滋是上不了主桌的,但京察在即,作为主察官员,二人自然要避嫌,是以提前一天过来拜了年,就没有参加今日的聚会。

这样桌上便有两个丙辰科,却有五个丁未科,且王世贞和徐渭能在座,只是象征着徐阶对文坛的尊敬,与无关。所以就形成了一对四的局面沈默一个,对丁未科的四个。

主桌又是正厅整体情况的体现,丁未科的足足有丙辰科的四倍。在两侧耳房中的,自然是清一色的丙辰科了。按说这也无可厚非,因为毕竟两者相差九年,丁未科的都是前辈。但沈默清楚记得,上次三年前他参加的时候,诸大绶还能上主桌,正厅里的丙辰科,也还是丁未科的三分之一;怎么时光过了三年,两科的差距也越拉越小,反倒座次普遍靠后了呢

这绝不是偶然,而是一种强烈的暗示,沈默的目光望向对面的张居正。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张居正端起酒杯,朝沈默敬了一下。沈默笑笑,与他虚碰了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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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简单祝酒后,便让学生们自便。大家都是同门,气氛倒比寻常官场聚会还要轻松些,加之虽然同在京城为官,许多人一年倒难见几次面,借助这个机会,正好叙叙旧,不一会儿酒酣耳热,谁还能保证正儿八经的模样于是觥筹交错,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交头接耳,有的说笑打诨,有的串席敬酒,逐渐热闹起来。

吃了学生们的轮番敬酒,徐阶已是红光满面,他平时是不喝酒的,但每年今天都会破例,因为他高兴啊望着满堂济济的高足,怎能不生出天下英才在我手之快感,此刻心里有说不尽的得意,怎么不借酒抒情。

不过他发现,主桌上兴许因为自己在坐,兴许皆是位高权重,远不如其它桌上气氛热闹,便想活跃一下气氛、恰好听到旁边桌上,有学生们在议论,说近年来的制艺出题,越来越偏难怪。便笑着对众人说:“说起来今年又是大比,诸生们少不了又是一番折磨,老夫想起数年前一道题,十分有趣。”顿一顿道:“在座诸位不是状元就是翰林,不如一起参详参详,看看如何破题。”

众人皆欣然应命。

“题目很简单,就四个字井上有李,”徐阶笑道:“难是不难,要做出新意来却是不易。”这是出自孟子滕文公下的一句,不是出自科举必考书目。

众人正在寻思如何出新,就听徐渭笑道:“出新也不难。”

“哦,我们就听听文长的妙文。”徐阶高兴道。

“这么破井上有李,似桃而非桃,它身上少了一层毛;似杏而非杏,它身上多了一条缝”便听徐渭摇头晃脑道。言犹未毕,早已哄堂大笑。好几人一口酒喷出来,前襟都沾湿了。就听徐渭晃着脑袋继续说道:“东风吹也摇,西风吹也动,坠于井栏之下,掇而视之,则李焉”破题刚完,满厅的人都笑倒了。

“怪不得人说徐渭轻薄放浪”王世贞却没有笑,冷言冷语道,“圣人之言,岂是你可随意编排”为什么别人都笑,唯独王世贞要扫兴呢说起来还要牵扯到一桩文坛公案。王世贞为什么号称文坛盟主,因为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文学宗派嘉靖七子社之首这个派里各个都是文坛高手,名气很大,掌握着文化界话语权。

但其前身只是几个刑部的年轻官员,组成的刑部诗社,只有李攀龙、王世贞寥寥数人,好几年都不成气候,王、李二人为此十分苦恼。一年秋天,享誉天下的著名诗人谢榛来到,为自己的好友著名诗人卢楠鸣冤卢楠因为礼数不周得罪了知县,被投入狱中,并拟治以大辟之刑。谢榛闻说卢楠的惨况后,带着卢楠的著作到求见达官贵人,在谢榛的真情感染下,刑部诗社也帮助他一同为卢楠奔走、辩白,经过一番努力之后,卢楠终于得以无罪获释。

谢榛的这一举动,使他的知名度又大大提升,人们把他当成了战国时射书救聊城的鲁仲连。不只士大夫争着要结识谢榛,就连北地的青年们也都争相传说他的事迹。为了借助谢榛的名气发展诗社,王、李二人邀请这位大诗人入社,谢榛因为欠他们人情,于是答应了。结果在之后的几年里,刑部诗社迅速发展壮大,不久,改名后七子社,欲接李梦阳等前七子大旗的野心昭然若揭。

但当七子社发展起来后,王世贞们却与谢榛发生了矛盾,最后把他在七子社中除名。王世贞甚至公然评说谢氏的诗丑俗稚钝,一字不通,却偏要高自称许,骂他何不以溺自照,就是俗语中骂人的话:何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嘴脸。

在谢榛看来,双方交恶的原因,是因为自己曾经对诸子的诗作都做过直率的批评,而诸子不肯接受,也不能接受。但实际上,这主要还是因为李攀龙、王世贞头角渐露,声望日高,他们几个人又都是进士出身,怎能容忍身为布衣的谢榛成为诗社领袖呢

这件事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其中最激烈的,就是文坛另一位大腕徐渭,他深深为谢榛打抱不平,并因此对王世贞等人身为不齿,继而全面否定他们的文学成就。因为徐渭的名气太大,文章又太犀利,王世贞等人的名声当然损害,若非仗着人多势众,真要被他骂下文坛了。所以此番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王世贞当然不会给徐渭好气。

“轻薄”见王世贞跳出来,徐渭冷冷一笑道,“作文贵乎真实不欺、诙谐有致。不知在下破题错在哪里”

王世贞寻思半晌,竟挑不出毛病来,只得沉着脸说道:“这样作文太煞风景,我有一联请对。”徐渭怎会怕他,笑道:“领教。”

“说起来这上联倒是偶得,年前工部都水清吏司走了水,五成兵马司派员参与重修。”王世贞道:“就有了这么个上联水部火灾,持金吾大兴土木,竟没人能对上来,文长高才,必然难不住你。”这做对子五行俱全,是难得的绝对,在座的无不是此中高手,不禁兴味盎然,连李春芳、沈默、张居正几个,也皱起眉头挽首思忖,心说这个上联着实难为人。

“难是不难,”谁知徐渭马上就有了,朝王世贞呲牙笑笑道:“北人相南,治中君什么东西。”对的确实巧妙,众人又复大笑,王世贞却黑了脸,因为他现在的官职,正是顺天府治中

“我又想起个笑话。”徐渭起身对笑得前仰后合的徐阶道:“师相,有个笑话儿,您可要听”

徐阶虽觉徐渭过于狂放,但今日是吃酒,倒觉得有趣,笑得气不匀道:“不许再骂人”

“不骂不骂。”徐渭便道:“说现在什么都有假冒的,前几天我打发家里小厮去买几只画眉,结果买回来没几天,那鸟竟然掉了色,仔细一看,原来是鸟贩子给家雀刷上涂料假冒的。逼问之下,原来是我那小厮贪便宜,才上的当。我就骂他,谁知他却振振有词道:管他是真、是冒呢,反正都是鸟玩意儿,一样一样的

听到这儿,王世贞已经气得发抖了,在座众人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在那小声问怎么了,便有那明白人小声道:“王世贞的弟弟叫世懋”“哦啊”众人不禁笑抽了肠子,但碍着王世贞的面子,却又不好笑出声,强忍着笑的怪模样,却更加让王世贞大受刺激,拍案道:“我知你徐文长惯会这些刁钻古怪,但我辈读书人,读的是圣人文章,讲的微言大义却不是靠这些刁钻古怪扬名立万的后日灵济宫讲学,你敢不敢与我上台一辩倒要看你能不能再靠插科打诨取胜”

“有何不敢。”徐渭冷冷笑道。

第七八九章 灵济宫中

见两人闹得这么僵”徐阶有些讶异,但看看他们边上坐的沈默和张居正,又有些明白了。这时沈默和张居正也纷纷出言,劝住二人不要再多言。徐阶这个当老师的,也不好装聋作哑了”便接着王世贞的话头道:“是啊。国家以人心为本,现在京城的官员虽然都很有才华,但观念不正,还需要多多参加这种讲学,来让大家都知道学问的目地。”学生们轰然允诺。

徐阶又看看沈默道:“江南也去吧,听说你在国子监讲学,向来都是一绝。”

这种场合下,沈默只能先答应下来,回去再想对策。又吃了会儿酒,徐阶便托词不胜酒力,先行离席了,然后三位大学士也起身回府,其余人各怀心思,走的走,留的留,不必细表。

沈默一坐回轿子,脸上便再没有笑容,一直到家,心情才恢复平静,也没回后宅,直接走进前书房,将今日的事情讲与几位幕僚。

王寅听了后点头道:“今天的状况,大人应对的很好,只让徐渭发飙,这样既能表达出绝不逆来顺受的态度,又不会太露痕迹,跟他们撕破脸。”毕竟徐渭狂狷的大名举世皆知,做出点出格的事情,谁也没法说是沈默指使的。换成其他人就太明显了。

“也是文长兄自己气不过”沈默淡淡道:“还是说正事吧。”

“这次徐阁老的安排,能解读出三层含义。”王寅点点头道:“第一层,今年京察,徐阁老准备牺牲丙辰科,保全丁未科;第二层,抬举丁未科的目地,是为了给张居正加力,要扭转他和大人的差距;第三层”做得这么明显,有敲打大人的意思,但既然是敲打,就说明他还对大人抱有希望。”

“这是当然了。”沈明臣道:“就和西方书上说的”把鸡蛋放在不同篮子里”总比放在一个里强多了。”

“嗯。”王寅点头道:“观徐阁老的所作所为,虽然在力捧张居正,但也从没放弃过大人。毕竟对他来说”两个学生都在内阁,要比只靠一个保险的多。”

“但他会打压大人的。”沉默的余寅低声道:“他的秩序是张居正在先”这一点不会变。”因为张居正对徐阶的依赖性”要远远大于沈默”甚至沈默已经自立门户了。显然扶植张居正上位”要更符合徐阁老的利益。

“官场上一个个都是狗鼻子”今天这场聚会之后。”沈明臣道:“用不了几天,就都知道徐阁老是个什么态度了。”虽然以前徐阶就不一碗水端平,但那都做在暗处”除了当事者外人并不知情,但这次却是在明处,之前猜测的便会笃定”懵懂的也会梦醒”形势将非常不利。

“徐阁老这种心理”说白了就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沈明臣哂笑道:“好处都想占全了,也不怕噎着他。”

在谋士们讨论时,沈默向来喜欢默默倾听,虽然他心里自有判断”但更相信集体的智慧,可以避免少走很多弯路。

“他这种心态。”王寅缓缓道:“是我们可以利用的。既然舍不得大人”那大人就更让他舍不得”说着看看沈默道:“突破口就在灵济宫讲学上据说几位泰州学派的大佬都到了”其中不乏对您友善者呢。徐阁老这时候点名让您讲学”显然别有用意。”

“嗯”沈默缓缓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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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西,古木深林,岑岑柯柯,中有碧瓦黄瓷,时脊时角者”乃赫赫有名的灵济宫。顾名思义”此乃一处道观”祭祀玉阙真人和金阙真人。然而近些年来”灵济宫不是因为这两位真人而出名,而是因为它成了徐阶宣讲心学的道场”与以辩论著称的三公槐论坛齐名。

灵济宫每次讲学,都有一干王学高手坐镇。说白了,就是徐阶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吸引甚至间接下令在京的学者、士子、官员过来”接受心学的辜陶”以此大力发展王学门徒。

可以说,这既是一项学术活动,又是一项政治活动,借此机会”王学提高了影响力,徐阶则获得了巨大的政治资源,可谓互利互惠,十足的好买卖。所以哪怕高拱等人再诋毁,徐阶也依然我行我素,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亲自登台讲授:哪怕脱不开身,都会命人送来自己写的文章当众宣读他对讲学的投入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一名大学士的本分”甚至有些过于入迷了。

为上者的大忌,便是将自己的好恶表现出来,徐阶一生克己复礼、谨小慎微,却偏偏在讲学一事上痴迷难改,这就给了下面人投其所好的机会全国各地都在兴书院、办讲学、印王学典籍,这固然可以极大的促进王学发展,但趋炎谗势的热情,就像及过沙滩的潮水,谁知道待他人走茶凉,那潮水退去后,会不会只剩下一地鸡毛呢

所以坐在高台后的芦棚中,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听讲人群,徐阶在自豪之余,心中也布满了担忧。在棚中与他同坐的几位泰州学派的大佬,看到徐阁老的表情有些凝重”忙关切的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徐阶微微摇头,轻声道:“我那徒儿你们看过了,印象如何”徐阶洞明世事,自然对此十分的担,所以他迫切需要一个合适的学术传人,将来延续他的讲学事业。当然很多人愿意接这个班,可这个班不好接一因为他的主要支持者,历来是泰州学派,对于谁来继承自己王门领袖的衣钵,徐阶并不能自己说了算,还得听这几位的意见。

几位宗师互相看看,最后由和徐阶关系最好的赵贞吉出声道:“存斋公,接到圣旨时”学生正在江西讲学,与夫山见过一面。”徐阶初号“少湖”后改为,存斋”,是大有深意的因为,湖是以地为名”表达一种生活方式;而存字是指,存心”以示要潜心于学问,当然是阳明心学了。

而夫山,则是何心隐的号。

徐阶比赵贞吉q登第十二年,当初赵贞吉成为庶吉士时,徐阶任翰林侍讲”所以两人也算得上师生只是这种关系不像座师与门生那么强烈”而且两人只相差五岁,性情相投”时常一起探讨学问,可谓亦师亦友。尤其是在夏言被杀,徐阶众叛亲离的岁月里”他却依然如故,这让徐阶大为感动,自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所以在起复嘉靖朝旧臣的名单里,第一挑中就有他的名字去年十一月领了圣旨,按说过了年再动身不迟”但他本来就周游四海、到处传道,所以没什么好磨蹭的,早早出发还能赶上灵济宫讲学。

至于和何心隐见面,当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再人本来就是泰州学派的师兄弟”曾一同在王艮门下学艺,又都是骨干力量,同在一省”必然要碰碰面,交换一下看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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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阶不知赵贞吉要说什么”但还是微笑道:“哦,怎么说起何狂来了”

“他向我讲了一件事。”一入江湖催人老,虽然才五六年不见”但常年在外奔波的赵贞吉,却显得老多了,但那副刚硬耿介的脾气”却一点也没变:“说嘉靖三十九年。程学颜北迁”他曾随同入京。在这显灵宫中与张太岳曾有一晤。”

“哦,这倒未曾听说。”徐阶捻须道:“他们都谈子什么”

“夫山说”一日遇江陵于僧舍,江陵时为司业。在交谈中”夫山发现江陵对谈经论道不感兴趣,便问道:,公居太学,知大学道乎,江陵却像没听到一样,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两眼紧紧盯着夫山,道:,尔时时欲飞,欲飞不起也。,然后没有再深谈就离开了。”赵贞吉道:“夫山说,虽然过去那么多年了”但他还没忘记张居正的那句话,那副表情,犹有余悸的对我说:,我很怕张江陵。,我问他:“你为什么怕他呢,夫山说:,这个人将来能掌握国家的大权。,我不以为然,夫山又说:“分宜要灭我道统没能作到,真正能禁除我王学的人,只有他张居正。”,顿一顿道:“夫山还说,张居正看透了我,将来迟早要杀我。”

赵贞吉也好,何心隐也罢”都走出了名的,贵乎本心”要他们撤谎是不可能的,所以此言一出”棚中众人全都变了脸色

徐阶见状,知道张居正是没戏了,好在他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因为张居正的心根本不在讲学上”强按牛头不喝水,没必要强求。便笑起来道:“诸位误会了,我说的不是张太岳,而是沈江南。”两个弟子,一个朝堂为尊,一个学术为王,谁也没法伤害对方,只能彼此合作,才能稳固彼此的地位这才是徐阶为自己的学生,精心设计的未来之路。如果一切遂愿,你好我好他也好,那该,多好哇。

比起对政务的狂热,张居正对讲学的冷淡,已是由来已久了。这着实让徐阁老无奈,所以早就断了让他继承这一块的念头,这次之所以提出来”就是为了让几个老家伙拒绝,然后再提一个,成功率自然要高一些。

“是他啊”众人的表情要好一点了”但也只是一点而已。虽然沈默地位够高、名望够大、只要能对阳明心学有